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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山浇

2015-11-17练建安

微型小说选刊 2015年9期
关键词:把戏白脸隔山

□练建安

隔山浇

□练建安

来到大沽滩,正是细雨霏霏的时节,原本汹涌澎湃的江水此时甚是平缓。今日千里汀江“七十二险滩”,多半失去了往日的威风,曾经南来北往的“鸭嫲船”不见了踪影,俗谚说“上河三千,下河八百”的繁忙景象已然成为历史陈迹。

江面上,挖沙船缓缓移动,隆隆的马达声连同不远处的一座水泥公路大桥强烈地提醒我们,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互联网时代了。

文清学弟有篇考据博文,引注明嘉靖年间兵部尚书翁万达《汀郡守华山陈君平两滩碑》说:“故舟行甚艰,逆焉如登,沿焉如崩……盖诸滩皆然,而龙漈为甚。”龙,即龙滩,在今闽西上杭县官庄乡回龙村,淹没为水库区;漈,为漈滩,在长汀、上杭交界处,今羊牯乡白头漈。博文附图,两山对峙处,斜向急弯。河床长草,江石光滑圆润,花纹多变,一如我书案上的奇石。

我来此地,是试图揭开家族历史的一个谜团,同行者是当地作家李应春兄。我们站在大沽滩岸边,默默无语。

家族的一代武林高手八叔公是在大沽滩失踪的。中都镇“和记”饭铺唐有德掌柜对当时的李神捕说:“在俺这里吃了一壶米酒、一盘油炸花生米,转脚往大沽滩那边去了。”

李神捕乃汀州府“六扇门”第一高手,百案百破。他的名头就栽倒在“老关刀失踪案”上。

老关刀是闻名闽粤赣边的客家把戏师,功夫好,行走江湖,全凭一个“义”字。说他德艺双馨,是有据可考的。民国《武邑志·义行传》载:“捐建茶亭、石桥各一,乡人称善。”

清光绪三十四年(公元1908年)三月初五日辰时,上杭中都墟,老关刀从河头城逆行至此,扯圆圈子,立马耍了一阵大关刀。这关刀,有讲究,又唤作青龙刀、偃月刀、青龙偃月刀,还有叫冷艳锯的,重八十二斤。关刀在一个六旬老汉手中亮光闪闪、呼呼生风,不服不行,满场叫好。有人就说了,没有真功夫,咋敢叫老关刀呢?

此时,老关刀敲响了铜锣,说:“走江湖,闯江湖,哪州哪县俺不熟?卖钱不卖钱,圈子先扯圆。老夫来到贵码头,一不卖膏药,二不卖打药,只是卖点中草药。常言说得好啊,腰杆痛,吃杜仲;夜尿多,吃蜂糖;四肢无力呢,吃点五加皮。老夫今晡不卖老药,卖点新药,新药名叫隔山浇。诸位乡亲听好啦,撒尿撒不高,就吃隔山浇;吃了隔山浇,撒尿撒上八丈高;站在地上,撒在床上;站在床上,撒在蚊帐顶上;站到蚊帐顶上,撒到屋顶上;站在屋顶上,撒到高山上;站在高山上,汀江都撒浇。”

围观者一听,乐了,有人问:“老关刀师傅,你这隔山浇怎么吃哪?”老关刀笑了,当当两声,贴近他的耳朵却提高嗓门说:“小哥,你莫讲给别人听哦。有酒泡酒,无酒泡尿。无酒无尿,可以干嚼。”围观者全听清了,哈哈大笑。氛围好,其乐融融,隔山浇很快就卖光了。老关刀收拾家伙什,乐呵呵地走向了“和记”饭铺。

墟场情境复原,得益于“客家通”网站邱博士的博文《客家江湖顺口溜》。特此鸣谢。

老关刀来到“和记”饭铺,入里屋,靠墙迎门而坐。老熟人了,唐掌柜立马端来了一壶客家米酒和一盘油炸花生米。老关刀笑眯眯的,慢悠悠地吃喝,直到日头偏西。

结账,老关刀叠脚就走。唐掌柜说:“老关刀师傅,不歇歇脚?”老关刀说:“不了,明日是上杭墟哦。”唐掌柜说:“样般敢扎手(干吗这样勤快)?”老关刀说:“桥该修喽。”

唐掌柜明白,上月暴雨,冲塌了汀江支流溪流的许多桥梁。一大把年纪了,做把戏赚点钱不容易。唐掌柜暗忖,早知如此,这次老关刀的开销,他就不收了。唐掌柜想不到的是,老关刀茕茕远去,留给他的是最后的背影。

当时的大沽滩风高浪急,修不了桥梁。过江,须搭船。码头两岸,都有凉亭。现在,老关刀就在西凉亭里头等候。旁边有三五个壮实挑夫,他们挑盐路过歇息。看到那把大关刀,一位说:“您是老关刀师傅吗?”老关刀说:“正是老夫。”挑夫说:“好功夫啊,打倒了西洋大力士。”老关刀笑了:“老黄历喽,三脚猫功夫,侥幸侥幸。”挑夫说:“天快黑了,明日过江吧,武婆寨的土匪是有洋枪的。”老关刀说:“多谢小阿哥,俺一个做把戏的,有几个小钱哪?”挑夫想想也是,说:“有空来千家村做把戏哦。”老关刀说:“好,好,会来,会来。”

挑夫走后不久,一只鸭嫲船靠岸了,摇船的是一个白脸后生。说好十文铜钱,老关刀上了船。船到江心,白脸后生停下了双桨。他问老关刀:“师傅是老关刀吗?”老关刀瞳孔收缩,按刀柄。白脸后生一翻掌,亮出了洋家伙,说:“这叫盒子炮,你的刀没用的。”老关刀说:“好汉,看中什么,都拿去。”白脸后生说:“痛快!你老了,不要卖隔山浇啦。”老关刀说:“好好的草药,干吗不卖?”白脸后生说:“俺叫隔山虎,你骂人哪。”

一声枪响,在大沽滩上空回荡,一直到了一百年后的今天。

时日久远,我们注定解不开这个历史悬案。上述,是我个人的想象。老关刀是我家族史上的善者、仁者、勇武者;李神探当然是李作家的曾祖父,著有《闽西吟草》。这个擅长文墨者,没有留下关于“奇案”的片言只语。

回城路上,我想起了大沽滩的一副对联:“白水漈头,白屋白鸡啼白昼;黄泥垄口,黄家黄犬吠黄昏。”

(原载《福建文学》2014年第12期 作者自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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