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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张执浩近作观其诗歌的结尾艺术

2015-11-17朱旭

长江丛刊 2015年5期
关键词:造物主蒲公英首诗

朱旭

从张执浩近作观其诗歌的结尾艺术

朱旭

近年来,张执浩的诗歌创作十分高产,也呈现出与以往诗歌的明显变化,“似乎不再追求那种迸发于外的尖锐力量,而是让力量流转于诗中而不胀破词语空间”。对此,张执浩自己在一次访谈中曾如此说道“读过《宽阔》的人稍稍留意一下,就会发现我近几年的诗歌更趋向于一首诗的整体效果呈现,哪怕是一首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诗……在看似毫无‘诗意’的地方让诗歌不经意地发生,我对这种方式兴趣越来越浓厚了。我似乎不再着力于那种突兀的有撕裂感的外在效果,在整体叙述上更趋于平缓,舒朗和匀称。……而我近期的作品更重视细节的描述和词语的精确性,我觉得把‘小东西’放大,让模糊的变清晰,应该是诗人必做的功课之一,静下来,仔细看。这样的变化肯定与我的心境有关,我现在都很少出门了,当我的写作不再依赖外在刺激而能持续时,那我一定会强化内在的推动力,这种力量只能源自于日常生活的点滴经验,将它们窖化,然后产生出对生活对命运的认知感来。”不再追求对读者进行感官或词语暴力式的袭击,转而寻求对“看见”的生活的描绘,运用“那种日常的、鲜活的,带有我们此时此刻此在体温的语言,那种看似充满缺陷却生机盎然的语言。”诗意并不会因为诗歌风格的转变而有所削弱,而是以另一种充满生命力的形式漫溢。

张执浩诗歌言说方式的转变,使其诗歌的内容更加饱满,散发别样的魅力,而在诗歌创作技巧上,其诗歌的结尾艺术是最引我入胜之处。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下“七六”云:“姜白石《诗说》谓:一篇之妙,全在结句。如截奔马,辞意俱尽。如临水送将归,辞尽意不尽。又有意尽辞不尽,剡溪归棹是也。辞意俱不尽,温伯雪子是也。”从古至今,诗歌的结尾艺术都颇受重视,一个好的结尾往往不仅能为诗歌增色不少,甚至能提升整个诗歌的品格和境界。笔者特选三首张执浩的近作,对其诗歌的结尾艺术加以解读、分析。

万分之一

我写出的不及我活过的万分之一

我说出的不及我没说的

想说未说,说了一半

又吞回去的

万分之一

我最远去过加泰罗尼和波士顿

但这又怎样?昨晚我梦见

父亲和我在岩子河钓鱼

他把汗津津的草帽扣在我的头上

当我起身去鱼钩上取鱼

一阵风把草帽吹到了河里

草帽在河面上飘啊

我永远也追不上了

我熟悉这座城市的万分之一

我理解它的崎岖、拥堵和野心

我的恨不及我爱的万分之一

我想过的生活我正在经历

我不想过的生活我已经默认

我常常整天坐在同一个地方

想同一个问题:万一

我该说的我没有说

该去的我迟迟未去

这是否还算完整的一生

我赞美过一万个女人

她们的美好各自为阵

惟有一个女人愿意和我一起承受

这不幸中的万幸

这首《万分之一》可以看做是诗人对生活的絮语,鲜活的生活体验,充满了热腾腾的生命感。谁又能说这不是我们的生活状态呢?暴露在空气中的只是本真面貌的万分之一甚至不及,万分之一和万一便构成了生活的经纬,织就了生活这张网。整首诗从抽象的问题入手,诗人试图言说的与著名的“冰山理论”有异曲同工的一面。但诗人毕竟是诗人,怎会让你轻易猜透一切。这首诗从“我最远去过加泰罗尼和波士顿”到“我永远也追不上了”,这几句似乎与“万分之一”的主题有些不符,这几句似乎借梦境在描绘一个场景,一个生活小情趣,一个与父亲之间相处的温馨时刻。如果说将这几句删掉的话,诗歌也是成立的,甚至更有一以贯之之感。诗人不会浪费笔墨,更不会将不相干的东西放置在一起。那么问题是,诗人将这几句放在这里的意图是什么?是不是反过来说这几句不仅不是可有可无,甚至是至关重要的。在我看来,答案是肯定的,这几句承担着相当的重任。遥远的“加泰罗尼和波士顿”或许就像是我们没有言说出来的那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尽管只有万分之一呈现出来了,“但那又怎样?”“父亲和我在岩子河钓鱼”,“我们”之间一顶草帽的互动,其实已胜过那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我”想去追被风吹落在河里的草帽,但“我”知道“我”永远也追不上它了。或许永远也追不上的不仅仅只是当时的那顶草帽,或许能追上的也只有万分之一。但那万分之一却足够是能支撑我们的生活。这几句和整首诗的结尾形成了强有力的呼应,为结尾埋下伏笔,不至于让读者措手不及。结束这几句之后,诗人又回到这首诗开头时奠定的那种调调上来,中年的诗人开始感悟、反思自己的生活乃至一生:所爱的所恨的,该说的不该说的,想过的不想过的,本该说的本该做的……“这是否还算完整的一生”,诗人最后发出如斯的感叹,我称之为感叹而不是诗人的疑问。诗人的态度显而易见,因为在这句的后面并没有出现疑问的标志——问号。其实,正是这些构成的一生才能称之为完整。如果诗人写到这里就煞笔的话,也是不错的中年感悟。但张执浩并不满足于不错,于是最后的结尾,高潮迭起:“我赞美过一万个女人/她们的美好各自为阵/惟有一个女人愿意和我一起承受/这不幸中的万幸”结尾处,“我”赞美过的一万个女人,和愿意和“我”一起承受的一个女人又构成了这“万”与“一”的意向组合。诗人将我们拉回现实生活,一万个女人各有各的美,但这弱水一万中,幸得一人与“我”共饮这所有的幸与不幸。又回到了具体问题,与前面所述构成对应。人生前几十年,“我”与以父亲为代表的血缘亲人相互依偎。人生后几十年,“我”与这万分之一的女人相互依恋。结尾处“女人”既是意象式的表达,又是事实的隐喻。既是对世俗生活的肯定,又是对可见可感可控的万分之一的感恩。如果说整首诗是诗人放飞的生活的思绪,那么结尾便是拉回风筝的线索,放得出去,也收得回来,在这浮浮沉沉、收收放放之间,境界全出。

没有人愿意辗转反侧

想一想星空

再想想星空下的仙女山

山腰上的柑橘林

山脚下的花生地

五十岁了,想一想五岁那年

同样一块地

当年种什么

现在还种什么

想一想白天电话里的父亲

他五十岁的夜晚

是否也和现在的我一样

没有痛苦,并不快乐

秋风南下

安逸中夹杂着惶恐

树叶红了,树叶在落

我一转身就能看见

造物主吊诡的笑

与上一首诗相比,这首《没有人愿意辗转反侧》结尾的巧妙更加直白,也更加令人惊异。从这首诗的题目出发,似乎是诗人深夜还未入眠时的内心独白。躺在床上,无论看得见与否,视线自然指向天空,夜晚当然首先联想到的是星空。由星空想到了星空下的仙女山,诗人的联想渐渐深入,甚至开始回想起童年的生活,怀念起家乡。从而想到从五岁到五十岁,从家乡到城市,年岁的增长,心境的变化,翻来复去,睡不着觉,心里有所思念或心事重重,辗转反侧。但题目又是“没有人愿意辗转反侧”,可见诗人的这个状态并不是他刻意为之,而是这些情感这些思索主动找上了诗人。

这首诗的叙事节奏整个呈现出平缓、张弛有度的感觉,就是一个五十岁的中年人对人生的沉思,对现状的迷思:“没有痛苦,并不快乐”,“安逸中夹杂着惶恐”。诗人并没有运用很强烈的方式迸发这种情感,而是缓缓地自然地倾泻出来。但是到了结尾两句,诗人调皮起来,开始掉读者的胃口,让读者一时之间像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结尾的两句甚至有一种跳脱感,似乎行文的节奏和风韵较之前面有些脱节。“我一转身就能看见/造物主吊诡的笑”。首先是“我一转身”,这或许不该是诗人事实的叙述而是想象的虚拟,并不是真的将身体转过来,而更多的是一种回望,一种反省,一种换个角度观人生的态度。最后一句最令人诧异,造物主或者上帝的意象近年来经常出现在张执浩的诗歌中,这并不证明着他对宗教的皈依,个人认为更多的带有普世的含义,是诗人构造的一个生活经验中的“他者”的存在。当然“全知全能”是造物主或者上帝或者我们东方文化中的天、地的共同特征。当“我”虽然不愿意却不由自主地辗转反侧的时候,当我惶恐、困惑、质疑的时候,全知全能的造物主吊诡的笑了。那么在这里“吊诡”一词是很有意味的。吊诡:怪异,奇特。语出《庄子·齐物论》:“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可见吊诡的出处与“梦”有关,庄子以梦作比,诗人张执浩在这首诗里描绘的却是一个无法进入梦的状态。造物主为什么会怪异、奇特的笑?或是对“我”这种惶恐的不解,无奈?或者觉得只是杞人忧天、庸人自扰?个人认为,或许这个造物主就是另一面的诗人自己。诗人是矛盾的,感性的自己会惶恐会对生活失去确定,但智性的自己又知道其实这也就是生活的本真,生活的魅力也正是在此,诗歌的深层隐喻也正是在此。或许可以引用诗人自己的诗性话语来说,张执浩这首诗“吊诡的结尾”着实深化了整个诗的境界。

蒲公英永远是对的

蒲公英永远是对的

她有权力随心所欲地飞

她永远用一种姿势飞

但她在不同的天空各有其名

尿床草

黄花郎

婆婆丁

奶汁草

残飞坠……

为了看见她

今天我百度了一下:

“对不起,我想你了。”

与前两首诗迥异的是,这首《蒲公英永远是对的》诗人采用了第三人称“她”为主要叙事人称,并且贴上了“女性”的标签。而该诗的结尾也更令人费解,觉得甚至有些突兀。诗的一开始诗人就很明确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蒲公英永远是对的。当然此蒲公英是被意象化了的蒲公英,是肩负有深层隐喻的存在。其实诗人在这首诗中的表达算是很直白的,接下来三句很明确的告诉了读者。有权力、随心所欲、永远、一种姿势、不同的天空、各有其名……这些关键词或短语的出现是诗人刻意的选择,都带有很强烈的绝对的色彩。从这些关键的词或短语读者能很快很强烈的感觉到诗人想表达的情思。《论语·子路》“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利。”儒家文化浸染下的人们常常强调名正言顺的重要性,但诗人在这里表明名字、名分虽然各异但蒲公英飞的姿势永远是一种。社会的复杂性导致作为社会人的我们也会拥有多重身份,那我们存在的方式是不是也是保持一种姿势呢?诗人用了第三人称贴有“女性”标签的“她”,颇有保持距离之嫌。但“她”比“他”更具亲切感,又拉近了一些距离,似乎又是若即若离。蒲公英永远是对的,“她”的姿态是对的,那“我”呢?那“你”呢?

于是,承接前面表达的,到了结尾诗人张执浩再次展现了他诗歌独特的魅力来:“为了看见她”说明之前无论是不得已还是故意,反正结果是“我”看不见“她”了,甚至“我”失去了“她”。但同时这也表达出现在“我”想看见“她”,“我”想寻回“她”。接着是“今天我百度了一下”,这让我很快的联想到了张执浩曾经写过的一首名字就叫《百度不到的东西》的诗,这首诗的最后诗人写到“百度不到的东西/我们要试着找一找,试着比较一下/谁的问题更多更大”。诗人自己其实很明确的知晓很多东西是百度不到的,非得自己去探寻去感知,百度不到彼岸的。明知做不到,诗人还是执拗的要去尝试百度,似乎有一种无力感隐藏在字里行间。“对不起,我想你了”这个“你”就是这个“她”吗?还是曾经看得见“她”的“我”?又是诗人留给读者去破解的迷。明知道很多东西百度不到偏还要去做,明知道蒲公英永远是对的但“我”很多时候都做不到。其实,很多人不都是这样吗?!看似十分跳跃乃至突兀的结尾,打乱了人们的正常思维,但其中确是血肉相连的,只是需要我们费一定的力气去寻找,也正是在着寻找的过程之间我们收获了自己的蒲公英种子,孕育出新的生命。

这三首诗我不敢说代表了张执浩近年来诗歌创作结尾艺术的全部类型,但至少很有代表性,有其典型意义存在。无论是浮的上去也沉得下来的一收一放,或是诉诸“他者”还是跳脱庸常、打乱思维,张执浩在诗歌结尾创作上的功力便可见一斑了。诗歌既要关注日常又要用陌生化的手法来关照,确实不好把握,难度不小。按照朱光潜先生在《文艺心理学》中的说法,文艺创作是一种“距离的矛盾”。一方面艺术的创造者要摆脱事物的实用性,用陌生化的眼光去观照对象,这样事物才能显出不平常的一面;另一方面这种摆脱又不能过分离开人生经验,否则距离过于遥远,而使读者难以理解。艺术创作一方面要从生活中跳出来,另一方面又不能完全脱离生活,他认为理想化的状况是“不即不离”。张执浩近几年来一直在这方面不断的尝试、探索,并且成果颇丰,而其诗歌耐人寻味的结尾艺术便是其中之一。

诗歌从来都是个人化的存在,诗人根据个人的生活经验进行创作,当然我并不否认或许也会有超验的部分,但就近几年来张执浩创作风格的改变来看,他更倾向于前者。生活永远是最好的老师,日常蕴含太多智慧和诗意。诗人并不是强迫我们接受什么,而是尽其所能将真相呈现出来,无论这真相是何种面貌。而很显然,张执浩对其诗歌结尾的巧妙处理很好的践行了这一点。张执浩自己也曾经说过“一个真正有力量有行动能力的诗人从来都不会有“看破红尘”的那一天,因为诗歌不是望远镜,也不是显微镜,它只是我们感受生活的一种方式,它并不去看破、看透、看穿什么,它只是看见,或者说,以看见的形态呈现出这个世界的部分真相,那些真相并非一味的残酷,也并非一味的美好,诗歌告诉我们,残酷和美好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同样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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