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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攀屈宋宜方驾
——主编《湖北文学通史》札记

2015-11-17王齐洲

长江丛刊 2015年5期
关键词:通史湖北作家

王齐洲

湖北文学通史

窃攀屈宋宜方驾
——主编《湖北文学通史》札记

王齐洲

湖北省作家协会组织编写《湖北文学通史》是一项重要文化建设工程,必将载入史册。该书描述湖北文学发展的全部历史,时间上贯通古今,空间上关注湖北全境,同时注意到行政区域的历史变动。其主要描写对象是湖北籍作家及其作品,因为是他们的文学创作构成了湖北文学发展的基本面貌,然而,也必须兼顾外籍作家对于湖北文学的贡献和影响。籍贯问题古今理解差异颇大,应该采取实事求是的态度。主编和编撰者有自己的历史眼光和价值判断,对作家作品的选择也会有个人偏好,但这并不排斥读者有自己阅读理解的权力,而且真诚欢迎读者加入到对古代作品的现代解读中来。楚文化是湖北文学发展的逻辑起点和坚实基础,湖北文学一直弘扬着荆楚精神,前贤的文化创造和文献整理为编撰者提供了良好的条件,这些宝贵的文化遗产永远值得我们珍惜。

湖北省作家协会组织编写《湖北文学通史》,计划为四卷本,约我主编第一、二两卷,第一卷是先秦至五代湖北文学,第二卷是宋元明清湖北文学,实际上包括了整个湖北古代文学。当时,我正应冯天瑜先生和何晓明兄之邀,为武汉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专门史文库”撰写《中国通俗小说史》。同时,手头已经结项的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成果《中国古代文学观念发生史》也在计划申报“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还需要做些补充修订。然而,我虽有片刻犹豫,但最终还是愉快地接受了省作协的邀约。之所以愿意承担这一任务,主要原因有三。其一,我是湖北人,又长期在湖北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的教学和研究工作,湖北文学是我所喜欢并引以自豪的。做自己喜欢做的工作,自然是十分惬意的,苦和累可以忽略不计。其二,1990年代初,我主持编撰《湖北文学史》并撰写了其中的古代部分,曾系统清理过湖北古代文学。该书由华中理工大学出版社于1995年出版,2000年还获得了第二届湖北省优秀社会科学成果奖。由于是草创,又受字数限制(全书约45万字,古代部分35万字),该书存在不少疏漏,甚至还有少量错误,因此一直想对原著进行补充修订,以尽量减少差错。主编《湖北文学通史》正是一个绝好的补救机会。其三,湖北省作家协会组织编写《湖北文学通史》,是一项重要的文化建设工程,功在当代,惠及子孙,表明了他们对文学的坚守和对职业的担当,在文学已经有些边缘化的当下,这种坚守和担当尤其难能可贵,我理应予以支持,因为我们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友”。

实践证明,我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湖北文学通史》第一、二卷虽然是在《湖北文学史》古代部分的基础上增补修订而成,但字数上比《湖北文学史》古代部分增加了一倍以上的篇幅,内容上也有许多增补,体例上则更加完善。编撰完成的四卷本《湖北文学通史》,包括了湖北古代文学、近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总字数达150万字。这样系统地全面地深入地清理湖北文学,不仅在规模上大大超出了我们原先撰写的《湖北文学史》(此书不包括湖北当代文学),而且在内容上也比《湖北文学史》更为充实和丰富,同时还纠正了《湖北文学史》的一些疏漏和失误。可以肯定的说,这部《湖北文学通史》即使不是后无来者,至少也是前无古人的。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在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不会有人再来撰写《湖北文学通史》。仅此而论,湖北省作家协会所组织开展的这项工作,是可以载入史册的。作协主席方方女士、副主席高晓晖先生卓有成效的组织协调,保证了《湖北文学通史》编撰的顺利进行;王先霈老师、周贤敏老师的细心指导,为本人主编的第一、二卷减少了失误,我从内心里感谢他们。

《湖北文学通史》,顾名思义是一部描述湖北文学发展的全部历史的著作。通者,贯通古今之谓也。因此本书不仅要描述湖北文学在远古的发生与发展,而且要描述湖北文学在当今的生存与现状。即是说,《湖北文学通史》的时间范围是贯通古今的。从空间或空域上说,《湖北文学通史》又是通贯湖北省之全境的,她要关注古往今来湖北境内所发生的一切文学现象,描述所取得的文学实绩,并探讨其对社会的影响。

然而,湖北之称,本泛指洞庭湖以北地区,真正作为行政区划是从北宋时期才开始的,且其辖地与今天的湖北省不尽相同。元置湖广等处行中书省,其江南湖北道肃政廉访司所辖今湖北境内仅有武昌路、兴国路、汉阳府和归州,而河南江北等处行中书省所属的湖北道宣慰司则领有今湖北境内的中兴路、峡州路、安陆府、沔阳府、荆州府、德安府和随州,余属陕西等处行中书省及四川等处行中书省。明置湖广布政使司,其所辖八州,也未竟今湖北全境。清置湖北省,以武昌为省会,领武昌、汉阳、黄州、安陆、德安、荆州、襄阳、郧阳八府;雍正十三年(1735),升荆州府属之夷陵州为宜昌府,以旧属归州之恩施县治置施南府;乾隆五十六年(1791)升安陆府属之荆门州为直隶州,共领10府1直隶州,始与今湖北省辖境大体相同。

一般说来,地方作为行政区划自秦定郡县以来有其历史的延续性。然而,两千多年来中国经过无数次分裂与统一,行政区划经过无数次变更与调整,除了像台湾、海南岛那样被海峡分隔开的岛屿外,很难找到一个自古迄今始终稳定的行政区域。地域范围的游移给湖北文学空间范围的确定增添了困难,更何况在我们这个多民族的国度里,民族之间的文化交流和人员交往,以及行政官员的统一派遣是无日不在发生的事实,因此,《湖北文学通史》所关注的空域范围如何确定便成为一个颇为棘手又不能不解决的问题。当然,我们可以当今湖北行政区划范围来确定描述的空域,这在宋以后可能不会存在多少争议;然而,唐以前本不存在湖北的概念,尤其是在先秦,以郢都为中心的楚国曾是南方霸主,灿烂辉煌的楚文化雄绝一世,很难局限于当下湖北的区划来加以描述。

从建制沿革和文化渊源考察,湖北为古荆州之域。《尚书·禹贡》称:“荆及衡阳惟荆州。”郑玄认为“自荆山南至衡山之南”为古荆州界,基本上包括了今湖北、湖南全境及四川、广西、贵州的部分地区。从周成王时熊绎受封子男之爵于楚,居丹阳(今湖北秭归),到楚文王熊赀徙都于郢(今湖北江陵荆州城北之纪南城),经过十几代的不懈努力,终于成为可以问鼎于周室的泱泱大国。自公元前689年文王都郢至公元前278年秦将白起拔郢,郢都作为楚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四百余年。在这四百余年间,楚获得了迅速发展和长足进步。《淮南子》称“楚地南卷沅、湘,北绕颍、泗,西包巴、蜀,东裹郯、邳,颍、汝以为洫,江、汉以为池,垣之以邓林,绵之以方城”,在其疆域最广之时,辖有今湖北、湖南、安徽、江苏全境及河南、江西、山东、浙江、四川、陕西的一部分,几分当时天下之半,以至人们谈论楚国要将其分为东楚、西楚和南楚。在春秋时期,楚庄王实现了称霸诸侯的梦想。在战国七雄中,楚和秦被公认为是最有希望统一中国的国家。在七、八个世纪中,楚国不仅开拓出广阔的疆土,而且创造出辉煌灿烂的文化。先秦区域文化虽各有特色,但楚文化后来居上,其成就之大、水平之高超过了同时的其他任何一种区域文化。东周文化的精华可以说大半集中在楚文化里。

中华文化是由众多各具特色的地域文化融会而成,楚文化是其重要组成部分。楚国的青铜冶铸独步一时,处于当时世界的领先水平;楚国的丝织刺绣领袖群伦,马山楚墓丝织刺绣品令人叹为观止;楚国的木竹髹漆风神卓异,两千多年后出土仍然流光溢彩;楚国的美术乐舞浪漫神奇,已知的先秦帛画全出自楚墓,随州出土的曾侯乙编钟是迄今发现的规模最大、组件最多、性能最佳、铸造最精的一套,被誉为“世界第八奇迹”;楚国的哲学义理精深,以《老子》、《庄子》为代表的楚学成为中华民族想象力和创造力的重要思想源泉;楚国的文学惊采绝艳,以《离骚》为代表的楚辞用爱国主义激情和浪漫主义方法,开创了中国文学的新局面,成为与《诗经》并驾齐驱的文学经典。战国中晚期的楚国,“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是能够与秦抗衡的东方第一大国。楚人发迹于湖北,成长于湖北,辉煌于湖北,在其八百年历史中,绝大部分时间也是以湖北作为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因此,所谓楚文化,其实是以湖北为中心的先秦南方文化。楚文化的源头在湖北,鼎盛时期的楚文化的中心也在湖北,湖北文学滥觞于楚文化的肥沃土壤,并在荆楚精神的灌溉下茁壮成长。《湖北文学通史》理应把楚文化作为自已的逻辑起点,把楚文学作为自己的第一期成果。这既符合湖北文学发展的实际,也体现着作为地方文学的湖北文学的优势与特色。

诚然,我们不能因为楚文化的源头在湖北,其鼎盛时期的中心也在湖北,就把几乎半分天下的楚国境内的一切文学现象都作为湖北文学史的研究对象,从而无限制地扩展湖北文学的外延。同样的道理,我们也不能因宋代设置的湖北路未及今湖北全境就不去关心湖北路以外的属于今湖北境内的文学现象,从而缩小湖北文学的外延。合理的办法是,以当今湖北省所辖区域为参照,无论其在历代政区中有何变动,在此区域内的文学现象便是《湖北文学通史》的研究对象;由于先秦地域文学特别是楚文学地域特色鲜明且地域范围较难划断,故可将楚文学作为湖北文学的源头,以见其文学发展初期阶段的整体面貌。当然在论述时可以有详有略,属于今湖北中心地区的文学人物和文学现象则详论之,属于今湖北辖区以外地区的文学人物和文学现象则略论之。

在确定《湖北文学通史》的时间、空间的基础上,我们自然应该把主要精力集中在文学作家、文学作品、文学理论、文学批评等文学现象的描述上,以确定《湖北文学通史》的主要描写对象。按照地域文学史的惯例,《湖北文学通史》首先需要关注的是湖北境内出生并在湖北成长起来的作家,是他们的文学创作构成了湖北文学发展的基本面貌,他们所创作的作品无疑是《湖北文学通史》重点关注的对象,他们理应成为《湖北文学通史》论述的主体。其次,某些作家虽然不在湖北生活,但在湖北境内出生或祖籍湖北,其文学创作受到湖北文学传统的明显影响,或汇入湖北文学流派,这样的作家作品,也应为《湖北文学通史》所关注,以丰富我们对湖北文学发展的认识。再次,非湖北籍作家旅居湖北,或在湖北宦游期间创作的作品,其创作对湖北文学发展产生过不同程度的影响,同样也应该得到《湖北文学通史》的重视,以肯定他们对湖北文发展做出的积极贡献。

需要说明的是,籍贯问题,古今人的理解不尽相同。古人重视籍贯,他们所谓籍贯其实多为郡望,那是他们这一宗族所依存和发迹的故土。尤其是那些大家望族更重视郡望,因为郡望往往涉及他们的身价地位。例如,赵郡李氏是山东世族,历代多有闻人,因此许多李姓者往往以赵郡为籍贯。唐高祖李渊本来起于陇西,应该是陇西李氏,但贵为皇家的李渊后裔也要说自己是赵郡李氏。著名史学家陈寅恪便指出:“总而言之,据可信之材料,依常识之判断,李唐先世若非赵郡李氏之‘破落户’,即是赵郡李氏之‘假冒牌’。至于有唐一代之官书,其纪述皇室渊源间亦保存原来真实之事迹,但其大部尽属后人讳饰夸诞之语,治史者自不应漫无辨别,遽尔全部信从也。”①当然,古人称籍贯有时也指祖籍,即他们这一家族始祖所居住的地方。后世流传的家谱往往立一始祖,这一始祖居住地便是这一家族的籍贯,故籍贯就成了祖籍的代称。而我们今天所说籍贯,又与郡望和祖籍不同,籍贯常常指其出生时户籍所在地,或者指其父亲、祖父出生和居住的地方。

然而,政治的变化,生活的压迫,常常会让一些家族甚至宗族或主动或被动地选择迁徙,如果以郡望或祖籍来定其籍贯,确定其是否湖北作家,一定会闹出许多笑话。例如,晋室南渡,许多中原望族随晋室南迁,定居于湖北境内,但如果查阅他们的郡望,却多在中原。如柳悦、柳惔兄弟是南朝有一定影响的作家,其父柳世隆在萧齐时官至尚书令,其伯祖柳元景在刘宋大明中也为尚书令,都是很有地位的人物。《宋书·柳元景传》谓柳元景为“河东解人”,《齐书·柳世隆传》也谓柳世隆为“河东解人”,而实际上从柳元景的曾祖父柳卓起就从河东解(今山西运城)搬迁到襄州襄阳(今湖北襄阳),到柳惔、柳惔兄弟,已在襄阳历经七世,居住了一百多年,还说他们是河东解人,实在没有道理。再如庾肩吾、庾信父子,也是南朝文学的代表作家,史称他们是南阳新野(今属河南)人,而实际上,自庾肩吾的七世祖庾滔随晋室南渡迁居江陵(今湖北荆州)后,庾氏便在江陵定居下来,庾肩吾、庾信父子自然应是江陵人。陈朝的重要诗人阴铿,祖籍本是武威姑臧(今甘肃武威),其高曾祖父阴袭随宋武帝南迁至南平,至阴铿已历五世,阴铿应为南平人。阴袭迁居之南平在今湖北公安县境内②,阴铿自然是湖北作家。这些都是不能以郡望和祖籍定其籍贯,而应该以其出生地和家族实际所在地定其籍贯的例子。当然,在确定作家的籍贯时,也要考虑约定俗成的因素,尊重作者本人和多数人所认可的籍贯。例如,东晋末年,“诗圣”杜甫的十世祖杜逊随北伐的刘裕南迁襄阳,为襄阳杜氏始祖,如果按照遵从祖籍的惯例,说杜甫是湖北襄阳人未尝不可,民国年间沔阳卢氏编辑的《湖北先正遗书》便将杜甫的集子收入,也是有历史依据的。不过,杜甫的曾祖父杜依艺终巩县(今属河南)县令,举家迁往巩县,杜甫在巩县出生、成长,世人都以杜甫为河南巩县人;尽管杜甫的祖父杜审言一直说自己是襄阳人,他也的确是在襄阳出生和成长起来的,然而,《湖北文学通史》也不必将杜甫视为湖北作家,以遵从约定俗成的惯例。

应该指出,湖北文学并非都是湖北籍作家所创造的。湖北是楚文化的发祥地,是诞生伟大诗人屈原的故乡。因此,一些外籍作家来到湖北,无论其是流寓、贬谪,还是做官、旅游,往往都会被湖北留传的楚文化及其所反映的荆楚精神所吸引,所感动,所激发,从而创作出极有特点的文学作品,从而扩大了湖北文学的外延,丰富了湖北文学的内涵。

东汉末年,一些客居湖北的外籍作家,便写出了不少有分量有影响的文学作品。其中最为突出的是祢衡和王粲。祢衡客居湖北时,作有《鹦鹉赋》,后于宴会中顶撞黄祖,被黄祖所杀。湖北武汉的汉阳原有鹦鹉洲,即因其赋而得名。著名的“建安七子”代表作家王粲客居荆州十几年,写下了不少脍炙人口的作品,其最著名的《七哀诗》(荆蛮非我乡)和《登楼赋》,历来脍炙人口。

唐代湖北文学更离不开外籍作家的贡献。他们的作品内容十分丰富,举凡游览山水,咏怀古迹,感叹时事,酬唱赠答,都有佳作名篇传世。这些作品不仅丰富了湖北文学宝库,而且推动着湖北文学的发展。据不完全统计,非湖北籍作家在湖北留下作品的就有90余人,其中包括陈子昂、王维、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元稹、白居易、杜牧、李商隐等著名作家。“土风从楚别”,湖北特殊的历史传统和人文环境给予外籍作家强烈的外部刺激,激发起他们巨大的创作热情,不少作家在湖北的创作成为他们一生创作中最富有特色或最重要的部分。陈子昂的《感遇诗》受到过湖北山水的洗礼;张九龄黜为荆州长史时的创作,代表着他一生创作的最高成就;李白以安陆为中心的十年壮游,开阔了视野,壮大了胸襟,磨砺了笔锋,成为其攀登诗歌巅峰的坚实基础;杜甫晚年漂泊荆南,留下了最成熟最凄婉的乐章;元稹被贬江陵府士曹参军,“负气入江陵”,其间的创作是他一生中最有个性和最为成功之作;杜牧受宰相李德裕排挤外放为黄州刺史,他在黄州期间的忧时感事咏古抒怀之作,形成了其豪艳宕丽的风格特色,如此等等。像崔颢这样偶一路过湖北的作家,也写下了千古传唱的不朽七律《登黄鹤楼》。当然,这些著名作家来到湖北,并不是被动地接受荆楚文化和湖北文学的熏陶,他们的文学思想和文学风格也对湖北文学的发展产生影响。由于他们一般都有较高的社会地位或文学地位,他们的文学活动对湖北作家的影响尤为直接。他们或是与湖北作家结为诗友,互相切磋,促进地方文学的交流;或是对湖北作家奖掖提携,以扩大湖北文学的社会影响。前者如王维、李白之于孟浩然,杜甫、高适之于岑参,刘长卿之于陆羽、张继;后者如张九龄之于孟浩然、綦毋潜,杜甫之于戎昱等。这些交流与合作,对于湖北文学的繁荣与发展无疑具有十分积极的作用。

宋代湖北文学也是如此,非湖北籍作家在湖北的创作,不仅丰富了湖北文学成果,而且带动和促进了湖北文学发展。尤其是那些当时领袖文坛的著名作家们,他们在湖北的文学活动,往往成为湖北文学发展和文学风格转变的重要契机,王禹偁、欧阳修、苏轼都起过这样的作用。王禹偁是开北宋诗文革新之先河的重要人物。他以平易畅达、简雅古淡的文风,吹开宋初文坛上的阴霾,带来变革的清新气息。晚年在湖北写作的文章,更体现了这种革新的意愿和气息。欧阳修4岁丧父,家贫如洗,不得不随母亲郑氏从江西庐陵(今江西永丰)投奔在随州(今湖北随州)做推官的叔父欧阳晔。他在母亲的教育下刻苦学习,从随州城南李姓大户的藏书中发现《昌黎先生文集》,因乞李氏以归,从而产生倾慕之情,滋生了变革文风的思想,甚至激发起与“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相比肩的宏伟抱负。欧阳修的文学革新思想奠基于湖北,如果没有湖北这方热土的滋养,没有湖北文化的沃灌,很可能就没有欧阳修文学思想的这般面貌及其文学创作的这般成就。苏轼的情况与欧阳修有异,他43岁时责授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署公事,在湖北黄州度过了四年零两个月的贬谪生活。他的东坡居士的雅号也是在黄州起的。谪居黄州是苏轼生活道路和创作道路的转折点。反映其文学创作的最高水平的代表作大多是在黄州所作,如[念奴娇]《赤壁怀古》、《东坡八首》、《寒食雨》、《记承天夜游》、前后《赤壁赋》等词、诗、文,无一不是精品杰作。究竟是湖北成就了他的文学事业,还是他成就了湖北文学的发展,恐怕谁也说不清楚。

单就词的发展而言,北宋早期的柳永和晚期的周邦彦,南宋的辛弃疾、张孝祥、刘过等,都在湖北写出了他们的名篇,其影响同样巨大而深远。例如,现存柳永作品中可以肯定是在湖北创作的有[竹马子](登孤垒荒凉)和[戚氏](晚秋天)等,这些作品代表着词由小令向慢词的发展。格律派代表词人周邦彦在荆州任过教授等职,[渡江云](晴岚低楚甸)、[扫地花](晓阴翳日)、[点绛唇](台上披襟)、[风流子](枫林凋晚叶)、[虞美入](廉纤小雨)、[玉楼春](当时携手)、[解语花]《上元》等,都是他滞留荆南时所作。辛弃疾的[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和[水调歌头](折尽武昌柳),则是其任江陵知府兼湖北安抚使和湖北转运副使驻鄂州(今湖北武汉市武昌)期间写下的名篇。婉约词人周邦彦与豪放词人辛弃疾,一前一后,在湖北词坛交相辉映,对湖北文学发展的推动是毋庸质疑的。尤其是与湖北有乡土之谊和亲眷之情的外籍词人姜夔,9岁即随在汉阳做官的父亲来到湖北,父亲死于任所,14岁的他又依伯姊居于汉川(今属湖北),并在汉川结婚。直到32岁时才离开湖北。即是说,姜夔的青少年是在湖北度过的,他所受的教育,所接触的文化,多是荆楚文学和文化,因此,他对汉阳、汉川一带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怀有深厚的感情。他在许多词里,如[清波引](冷云迷浦)、[浣溪沙](著酒行行)、[探春慢](衰草愁烟)、[翠楼吟](月冷龙沙)等,记下了他的这份感情。而在南宋,著名格律派词人非姜夔莫属。所有这些对湖北文学做出过积极贡献并对湖北文学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的作家,《湖北文学通史》是不能不给他们相应篇幅和恰当评价的。

文学史的编撰必须尊重历史,还历史的本来面目,地方文学通史自然也不例外。然而,没有任何一种文学史能够真正“还原”历史,它必须有所选择和判断,必须有自己的文学观念和历史观念,必须有自己的价值标准和审美理想,甚至还不可避免地有个人的偏爱或嗜好。《湖北文学通史》不打算回避这一点。它自觉地以现代意识去审视湖北文学的发展历程和辉煌成就,去追溯湖北文学的浪漫气质和绚丽风采,去寻绎湖北文学的独特精神和优良传统,去重铸湖北文学的活泼生命和现代灵魂。《湖北文学通史》注重湖北文学的价值和意义累积生成的历史过程的探讨,同时尽可能细致地确定各个历史时期发生的文学的基本“事实”,使这部地方文学通史能够具有理论性、学术性、史料性和现实性品格,为湖北文学的繁荣发展做出应有的贡献。

文学属于感性的现象世界,它所蕴涵的文化信息具有与社会生活一样的完整性和丰富性。而文学史是对文学发展的理性描述,反映着编撰者的某种文学历史眼光和审美价值判断,这种眼光和判断不可能穷尽文学的全部底蕴。人们完全可以选用另外的视角来捕捉不同的文学现象,也可以提供其他的价值标准来对同一文学现象做出不同的历史阐释,这只会丰富我们对湖北文学发展的认识。《湖北文学通史》不排斥认识的多样性和价值的多元化,愿意提供编撰者的意见以供读者参考和批评,同时很自然地留下了供读者进一步理解和阐释的巨大空间,欢迎读者加入到对湖北文学史的挖掘和重构中来。读者诸君对作家作品有不同理解和认识,不仅应该得到尊重,也是本书主编和撰者所期待的。因为只有这样,这些作家作品才能活在当下,活在人们心中。要是谁也不理睬他们,对他们的作品不感兴趣,只是我们几个人在书中自说自话,《湖北文学通史》的编撰也就失去了意义。

任何文学史的编撰都不可能不吸收前人及同时代人已有的研究成果,重要的是要将这些成果消化,形成编撰者的历史的、文学的、价值的、审美的观念,在其文学史的理论框架和内在的逻辑体系中得到扬弃。《湖北文学通史》在借鉴前人及同时代人的研究成果时,努力将这些成果融入编撰者对湖北文学发展的整体把握中,以形成属于自己的理论体系和逻辑结构,全面展示湖北文学发展的壮丽景观。为了行文的流畅,也为了雅俗共赏,本书不采用学术著作通常采用的详细注明每一史料或说法的信息来源和依据的版本,而是在书后列出所依据的主要参考资料,以便读者进一步核实和探讨。这也是一般文学史所通常采用的方法,希望得到有关专家和读者的谅解。

一般说来,文学发展是一个连续的序列,不像朝代更替那样有明确的时间分界。然而,从宏观上考察,文学发展从内容到形式,从题材到风格,仍然存在着明显的时代差异性。因此,文学史的时代划分就不仅是叙述上的需要,也是文学自身发展规律的显现。为了便于叙述,也为了揭橥湖北文学的发展规律,我们将湖北文学发展分为古代部分、近代部分、现代部分、当代部分。不过,这几个部分的时间长短差别甚大,发展也不均衡,因此,在描述湖北文学发展时自然不能平均用力,更不可能各占相同篇幅。我们只能根据湖北文学发展的实际情况进行分卷,并使每卷分量基本相当,成为既相对独立又相互联系的文学发展历史的一部分,以实现《湖北文学通史》编撰的整体目标。

荆楚人民以其筚路蓝缕的创业精神、有容乃大的开放精神、怀乡念祖的爱国精神、露才扬己的主体精神、恢恑憰怪的浪漫精神、烛隐洞幽的探索精神、一鸣惊人的创新精神,创造出无与伦比的楚文化。而楚文化又以其强大的生命力沃灌着这片神奇的土地,滋养着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千百年来,这里智者云集,英俊辈出,留下了丰厚的文化遗产,文学只是这众多文化遗产的一个代表性品种。我在主编《湖北文学通史》时,常常被祖先们所创造的文化成就而感动,并为自己是一个湖北人而骄傲和自豪。这不是狭隘的地方主义,而是对这片神奇土地的眷念与挚爱。在我看来,只有先爱其家,才能真爱其国。爱家不只是爱家乡的山水田园,更要爱家乡的风土人情,爱家乡的文化。因为只有文化才让我们有了与其他地方人们不一样的风俗习惯和性格特征,让我们成为了湖北人。如果我们对自己家乡的文化都没有敬畏与真爱,如何对得起那些为我们创造了这样灿烂文化的先贤?如果真是那样,我们就成了数典忘祖的不肖子孙了。

湖北文化遗产异常丰富,值得我们珍惜、继承、弘扬和发展,不单只是文学。当然,文学在湖北文化遗产中具有代表性和指标性意义,很少有地方文学能够像湖北文学这样具有独特性、整体性、连贯性、引领性特点,几乎每一时代都有引导全国文学发展的领袖人物,每逢中国文学发展的关键时刻总有湖北文学家参与并推动其变革发展。湖北文学在先秦的辉煌确实无与伦比,在古代作家的心目中,“屈宋”就是文学的代名词,是可望不可及的文学巅峰。这一巅峰当然不只是湖北文学的,而是整个中国文学的,甚至不妨说是全世界的。屈原被全世界人民承认为伟大诗人,已经说明了一切问题。著名文学批评家刘勰有“屈宋逸步,莫之能追”(《文心雕龙·辨骚》)的赞美,诗圣杜甫有“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戏为六绝句》)的慨叹,作为“屈宋”的子孙,我们难道不应该珍惜和自豪吗?“屈宋”之后,单就具有全国性影响的湖北文学家和文学流派而言,就指不胜屈。而湖北各种学术文化的发达,也为文学的发展创造了外部的条件和内在的动力。东汉王逸的《楚辞章句》,不仅定义了楚辞,解释了作品,而且开启了融合南北文化思想的新纪元;东晋李充《晋中经簿》所创制的图书分类法,奠定了中国图书以经、史、子、集分部著录的基础;梁宗懔的《荆楚岁时记》是我国最早的一部专门记载岁时节令的专著;庾肩吾、庾信父子的诗风左右了当时的文坛,转变了社会的审美风尚;唐李善的《文选注》,不仅是当时士人科举考试的法宝,而且推动了“文选学”的成立与发展;唐代诗人中有“山水田园诗派”代表作家孟浩然、“边塞诗派”代表作家岑参、“晚唐体”代表作家皮日休;唐人陆羽不仅以《茶经》创立了茶文化,而且也因此被后人尊为“茶圣”;北宋的宋庠、宋祁兄弟是全国知名的文史大家,著作弘富;米芾的书法独步一时,成为宋代四大书家之一,其著作在书画理论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神医庞安时的《伤寒总病论》是中医学的杰作,推动了中医学的发展;元末明初著名回回教诗人丁鹤年,是中国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有重要影响的少数民族诗人;明代有“台阁体”代表作家杨溥,政治改革家张居正,经学巨擘郝敬,“公安派”领袖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竟陵派”领袖钟惺、谭元春,以及“后七子”代表作家吴国伦;黄启瑞的《草庐经略》、尹宾商的《武书大全》,在兵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既是中药学的集大成之作,同时也奠定了其作为“药圣”的地位;清代则有遗民作家杜濬、顾景星,无神论作家熊伯龙,理学家熊赐履,天文学家刘湘煃,音韵学家李元,方志学家陈诗,兵制学家潘绍经,金石学家叶志诜,诗学家陈沆;近现代则有古文家兼书法家张裕钊,历史地理学家杨守敬、曹廷杰,史学家黄大华、刘成禺、冯承钧,哲学家张纯一、汪奠基、熊十力,金石学家刘心源、黄立猷,国学家黄侃,方志学家甘鹏云、王藻心,化学家张子高,教育学家黄建中,法学家石志泉、王世杰,地质学家李四光,政治学家邓初民,中医学家蒋玉伯,医学家鲁德馨,语言文字学家刘赜,佛学史家汤用彤,心理学家张耀翔,考古学家黄文弼、李济、冯汉骥,美术史家唐义精,现代戏剧理论家余上沅,文史学家闻一多、冯文炳,经济学家王亚南,气象学家涂长望,等等。正是这一代代学者的不懈努力,延续着荆楚文化的血脉,创造着中华文化的辉煌。

自古以来,湖北志士仁人都热爱荆楚文化,注意收集整理乡邦文献。楚人不以白珩为宝,却以能作训辞的观射夫、道训典的左史倚相为宝,开创了重视乡邦文献的优良传统。时下出土的先秦帛书、简书多出于楚墓,也证明了楚人对文献的珍爱。此后,收集整理乡邦文献代不乏人,尤以明清学者用力最勤。仅以荆楚或湖北命名的重要文献整理著作就有:廖道南的《楚纪》,张辅的《楚师儒传》、陈诗的《湖北旧闻录》、《湖北金石存佚考》、《湖北诗文载》、《湖北方域志》,丁宿章的《湖北诗征传略》,叶志诜的《湖北金石录》,喻文鏊的《湖北先贤学行略》,赵尚辅的《湖北丛书》,卢靖的《湖北先正遗书》,等等。改革开放以来,也有《湖北地方古籍文献丛书》、《湖北文征》(全本)等的整理出版。《湖北文学通史》从这些文献中获得了大量的文学信息,故对这些热爱乡邦文献的贤达充满敬意。我也真诚希望《湖北文学通史》的古代文学部分能够为家乡父老收集、整理、学习、借鉴湖北古代文学提供一点线索,打开一扇文学的大门,让更多的爱好者进入其中,帮助收集、整理湖北文学遗产,为湖北文学的繁荣发展做出各自的贡献。这正是我主编《湖北文学通史》第一、二两卷的初衷。

注释:

①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陈寅恪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78页。

②晋改南郡为南平郡,初治作唐(今湖南安乡县北),后移治江安(今湖北公安县东北),刘宋因之,南齐移治孱陵(今湖北公安县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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