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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渔联唱:两颗孤独心灵的偶然对撞

2015-11-17苏迅

太湖 2015年6期
关键词:无锡

苏迅

禅渔联唱:两颗孤独心灵的偶然对撞

苏迅

平生杜俗缘,知己惟文字。赏奇与析疑,逸兴兼幽致。自分安古愚,何敢矜予智。穷达付诸命,钓游惟所嗜。葆性守乃真,高翔避其饵。

——【清】嵇文辅

清末民初的无锡历史上曾经人才辈出,可是能够与刘继增 (1843—1905年,字梁渔,号石香,又称寄沤)比肩,在学术、文学、艺术三个领域均臻于出类拔萃的人物,还是难得一见。

刘继增擅长翰墨丹青,在当时享有盛誉。他的书法行书瘦劲秀媚,很得李北海的神髓。无锡乡贤严毓芬少年时期在酒楼见到一块书法横额,写了 “酲红”二字,严毓芬惊讶于书法的秀劲,询问署款的 “寄沤”为谁,有人告诉他:“此吾乡宿儒刘先生石香也。”刘继增三十一岁时适逢其师画家杨芝田八十寿庆,受命在老师的小照上题跋,当时与吴大徵齐名的书法家常熟杨沂孙看到后赞叹有加,竟写信要求刘继增惠赐书画,他们从此开始了笔札投赠。光绪四年,河南山西一带水灾,刘继增和老师一起发起成立锡山书画社,他曾作松鹰大帧助赈。他的艺术修为曾经获得很高评价,俞曲园慷慨给予他 “诗书画三绝”的评语。

刘继增平生不以科举为念,穷毕生心力钻研学术、砥砺文胆,著有 《寄沤文钞》、《寄沤诗钞》、《寄沤词钞》、《惠山竹枝词》和 《忍草庵志》,编著参订有 《南唐二主词笺》、《泰伯梅里志》等著作。他从青年时期就好学不辍。太平军攻占无锡时,奉母避居乡间,尽管生活动荡和贫苦,可只要见到书籍他就兴致盎然。据 《寄沤日记补》记载:“见市上旧书露积于地,如岗如阜,问其值,按斤称之,若卖菜然,然鲜有过问者。检视皆佳本,惟倒乱不全。余饭后无事,每蹭其旁整理之,得完善者若干,爱不忍释,以钱十千购之。”在乡间逃难,却成为他购置图书的契机,可惜后来他在横渡太湖时失事翻船,这批图书尽沉湖底。中年游幕,生活状况稍有好转,他就开始留心搜罗文献图书,直到晚年他在 《寄沤书巢记》一文中犹自沾沾自喜道:“刘子好读书,家贫不能具购,致有与昵者辄借读之,读已即还,还而复借。此出彼入,所居室卷轴杂沓,往往客至不能相周旋。”其实他并不仅仅反复借书,还花了极大的工夫抄书。他是书法家,抄书的效率极高,有的楷书有的行书,插图也描摹精致,一边抄一边还进行批校题跋,他的抄书其实已经是在做学问了。据刘氏后人所说,刘继增家境虽然贫素,但身后还留下了十余橱图书,直到抗战初期还保存良好……

刘继增的著述遗稿大都散佚,民国年间刊印的几种著作流传不广,其中可能惟有 《南唐二主词笺》最受外界注意。关于南唐二主的词,中主李璟向无专集传世,后主李煜原有诗文集十卷,后失传。李璟李煜的合集流传最早的刻本是万历年间吕远墨华斋本,收录李璟四首和李煜词三十四首。刘继增发现明清几种版本的二主词字句颇有出入,且此书流传不广,因此他将墨华斋本、汲古阁旧抄本和康熙无锡侯氏亦园本等善本对勘,并举各种版本在文字上的异同,从各类诗话和笔记中钩沉相关资料撰成笺注,汇聚千年以来文人雅士的心得逸闻,将南唐二主词的研究推到了一个新的水平。《南唐二主词笺》完成于光绪十六 (1890)年,十余年后,王国维的校补本 《南唐二主词》在“晨风阁丛书”中出版。再后来,才有了唐圭璋的 《南唐二主词汇笺》和王仲闻的 《南唐二主词校订》。

刘继增于同治年间与常熟名士俞钟诒 (字调卿、调青)、俞钟銮 (字金门、敬孟)订交,时有唱和往返。当时在常熟酬唱的还有诗人陈有庚,刘继增字梁渔、陈氏字昆渔、俞钟诒字尚渔,因此有 “三渔”的美称。

光绪二十六 (1900)年,正月山东义和团主力转入直隶,一支沿运河奔天津,一支沿京汉线进北京,当时游幕于天津的刘继增感觉到时局的动荡与不安,他悄然离开了是非之地抽身南返归乡。这年夏秋之际,八国联军的炮声震撼北京城,京畿陷落了,伟大的慈禧皇太后带着他的光绪皇帝仓皇出逃,诸多王公大臣被严加议处……消息从北方传过来,越来越糟糕!好在江南还是安定的,这是个闰八月,刘继增要到常熟去访俞氏昆仲,多年的挚友了。他们是文坛宗主翁同龢的亲外甥,在他们的引见下,刘继增拜谒罢官后深居简出的翁同龢 (1830年-1904年,字叔平,号松禅,晚号瓶庵居士)的夙愿可望实现。一个终生困顿而才高学厚的布衣,在饱经生活的磨折后,一身憔悴,走进江南尚湖之畔一个纷乱的秋季;一个领袖文坛的簪缨世胄,在经历过巨大的政治风浪以后,他满怀悲愤与忧惧,迎接另一位陌生崇拜者的拜访。在他们各自人生的季节里,他们都是孤独着的。他们有着极度的相似,都是如此饱学多才,如此无处施展,如此落寞枯寂。可他们又是如此的大不相同,一个在云端跌落下来,一个却总在泥途跋涉!命运让他们在这里偶然交汇,尽管,他们由来的方向大相径庭。

庚子闰八月中秋,虞山西麓鹁鸽峰下瓶隐庐,翁同龢已经在此居住一年又十个月了。“瓶隐”,取 “守口如瓶”之意。据说翁同龢居住此地可以望见驿道上传命的官差,因为就在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他被 “开缺回籍”不久,接踵而来的处分更加严厉,到十月就有 “用不叙用,交地方官严加管束”的旨意,再后来甚至传出赐令自尽的流言。他离开了城市中的家宅,来到这翁氏墓庐,他要在此地等待,等待那可能的圣意。在这样的光景中打发生命时光,他最后几年的忧惧与焦虑可想而知。光绪二十六年,他已经于去岁在这瓶隐庐度过了七十寿辰。

那个闰八月的中秋日,却是满城苍茫风雨。大概是事先约定的时间,刘继增随同俞氏昆仲头戴斗笠、脚登木屐前去拜谒松禅先生。据俞钟诒日后的回忆,初次见面刘继增获得了翁同龢的好感,“先生极器重之,遂为禅渔联唱发端之始焉”。当日拜谒翁同龢后,俞钟诒就作诗纪念,他将诗投寄给了已经回到无锡的刘继增,刘继增感怀于当日的情景,作下唱和诗 《闰中秋谒翁叔平先生,归后俞调卿以所和诗见示,依韵奉简》:

——“尚湖烟水足清游,容与西泾一榻留。消渴马卿常慕蔺,怀归王粲倦依刘。蘧蘧梦境隍中鹿,泛泛渔人岸上舟。最是后凋松柏好,满天落叶不知秋。”

——“催诗小雨入城来,座上欣瞻霁色开。未拟围棋输别墅,且从初服赋天台。遣愁赢有《高僧传》,望古宁无国士才?欲傍层楼事宏景,西山猿鹤莫相猜。”

刘继增的这两首,表达出他对翁同龢才学的仰慕、遭遇的宽慰与处境的感慨。从 “催诗小雨入城来,座上欣瞻霁色开”这样的描写,也可以看出,这次拜访对于翁同龢带来的短暂欢快以及当时的欣喜景象。对于齿德高俱尊、才学高迈的前辈所给予的慈色,刘继增自然是心存感激,他表达了崇敬仰慕的心态和请益讨教的心志:“消渴马卿常慕蔺,怀归王粲倦依刘。”“欲傍层楼事宏景,西山猿鹤莫相猜。”目寓翁同龢的处境,他发出了慨叹:“遣愁赢有 《高僧传》,望古宁无国士才?”对于翁同龢流露出的苍凉悲怆,刘继增将诗境一转:“最是后凋松柏好,满天落叶不知秋。”可以看出他凌厉的才气与豁达胸襟。这两首表达出的意思妥帖而恰当,分寸感正符合两人的身份,又蕴涵真挚的情感。

俞钟诒将唱和诗呈送翁同龢,老人读后钓起诗肠,对刘继增更是刮目相看,兴然就写下《无锡刘石香继增调卿好友也,庚子闰中秋冒雨过访,调卿有诗,因次其韵》两首:

——“九龙祠下我频游,第二泉边辄滞留。此去累臣同屈贾,敢将余子比曹刘?空山风雨三椽屋,满地江湖一叶舟。莫咏转蓬攀桂句,天涯何处是中秋!”

——“今雨还同旧雨来,愁颜暂逐笑颜开。三闾后裔空怀楚,司户参军尚忆台。自有性情敦古谊,岂因诗画掩奇才!挹青小楼才容膝,却作元龙百尺猜。”

翁同龢在诗中作注脚道:“石香,江南名士。通达古今,兼工诗画。”可以看出他对刘继增的推许。从 “今雨还同旧雨来,愁颜暂逐笑颜开”可以看出,诗人们的这次拜访曾给了瓶隐庐里深陷孤寂恐惧的翁同龢最后一丝欢愉,而他对刘继增的器重也显得那么由衷。他以一个饱经风霜和洞达世情的老人的眼力,看透了刘继增所具有的绝非仅仅是能诗能画的雕虫末技,他还有未曾发挥的 “奇才”。而要获得翁同龢这样一流人物的嘉许,称赞一个小自己十三岁的布衣为 “江南名士”,那并非容易的事情。

在一个闪亮的日子里,两个运行轨迹绝然不同的生命偶然碰撞,擦出了些许光焰,给予各自的生命美好的记忆。这次拜访在翁同龢的《日记》中有清晰的条贯:庚子闰中秋:“调甥偕无锡刘石香 (继增)来谒。石香善画能诗,调卿之至交也。”十月十六日有日记:“和石香诗二首,题其 《寄沤书巢图》。”十月十七日又有日记:“写石香诗于卷,又录福 (副)予调甥。”时间在 《日记》中被梳理得很清晰,闰中秋刘继增与俞氏昆仲趋谒翁同龢,到十月十六日俞钟诒和刘继增的唱和诗已经送达瓶隐庐,因有翁氏的唱和,并题于刘继增的 《寄沤书巢图》手卷。次日,翁同龢书写刘继增诗于手卷,并抄录一份送给俞钟诒。老人这样郑重其事为刘继增书写诗章,若非心意嘉许是断不可能的。可见这次谋面,给予了风烛残年的翁同龢几多温暖与美好回忆。

禅渔交谊,并没有至此而终。他们的交往几乎延续到了各自生命的尽头。在他们见面后的第三年,那是光绪二十九 (1903)年三月廿四日,刘继增在俞氏昆仲的陪同下,再一次踏进瓶隐庐来。翁同龢在他的 《日记》中记录:“午俞调甥、金门偕无锡刘石香畅谈,留点而去。石香久事幕府,能画,不俗。”他们畅谈后,还留了点心而去。翁同龢对这个久事幕府的布衣,再一次评价 “不俗”。这次拜访俞氏昆仲有诗记事,到五月间刘继增也作唱和 《癸卯暮春再过虞山,同俞调卿、敬孟昆仲谒翁叔平先生于西山墓庐。濒行调卿赠诗,敬孟和之,归阅两月始次韵奉答。并呈叔平先生》四首,其中 “林深不碍浮云蔽,亭小常悬白日孤。翰墨共珍王逸少,品题偏爱阮元瑜”数句切中翁同龢肯綮,闰五月初九日翁同龢在 《日记》中记载:“得刘石香诗,甚熨贴。”作为诗人班首的翁同龢,给予这样的考语,这也是不俗的评价了。

一年之后,翁同龢长逝于瓶隐庐。他于临去世前曾自写挽联,有云:“朝闻道,夕死可矣;今而后,吾知免夫。”下联的意思是终于可以免除这忧惧与悬虑,大有解脱的庆幸。

刘继增晚年更加专心著述,严毓芬称他“晚年归里,杜门不出,以著述自娱”。他有生之年的最后两年,是孤身在上海度过的,直到过世,都在做学问。当时的情状,现在可以知道的,只有俞钟诒的记述:

“甲辰 (1904年)忽接君 (刘继增)来书,言渔舟泛泛又之申江。乙巳 (1905年)二月诒附轮往访,坐雨寓斋,案头笔墨山积,手校笔录。遂以言调侃之曰:‘君何不享庭闱之乐而乃寓此作许子之不惮烦耶!’君辗然曰 ‘吾厌闻家事耳。’是年腊月,风雪逼除,忽接海上书,则君已归道山矣。”

由这段纪录可以知道,刘继增晚年的状况,至于他当时在做哪方面的研究和著述的重点为何,由于他遗著和藏书俱都散佚,后人恐怕已经无从考究了。曾见过他的 《箕录》手稿一种,厚大两册,为葳集历代笔记小说及诗文中关于扶乩仙谶内容的杂记,学术价值虽然并不甚高,但可以看出刘继增读书之博和宣力之勤。

关于刘继增遗稿和藏书的散佚过程,先后主要有三次。第一次就是乙巳年腊月,当时刘继增孤身寓居沪渎,一旦遽去,身边的图书著述遭受损失那是必然的事。第二次是1937年10月到11月的日寇轰炸无锡城,当时惨状有美国医生李克乐的 《在锡日记》可以作证,据刘氏后所言,在日寇空袭中他家书房恰被炸去半间,刘继增遗留的十余橱图书被毁大半,劫余仅剩三四橱书。第三次是 “文革”浩劫,刘氏后人在被抄家前夕幸亏抢先转移了部分珍贵图籍,其余所遗均为抄没,多半被付诸一炬。经历了这三次浩劫,刘继增的手泽终于所剩无几。

尽管由于历史原因,造成刘继增的资料遗存很少,致使后人对这个历史人物的重视程度也明显不足。但是作为一个以学问为终生事业、卓有成就的学者、诗人和书画家,曾经热心投身乡邦文献的整理和研究,对文化作出过积极的推动作用,是不应当也不会被后人遗忘的。在商业思潮席卷整个社会的今天,后人重新来谈论和研究象刘继增这样纯粹而又多少显得有些默默无闻的知识分子,其意义就不仅仅在于这个历史人物本身。

作者简介:

苏迅,籍贯无锡。在 《散文》、《青年文学家》、《山西文学》、《雨花》和 《人民日报·海外版》、《光明日报》、香港 《大公报》、《澳门日报》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数十万字,并发表社会科学研究论文近二十万字。出版有文学作品集 《簪花小唱》(中国文联出版社2007年9月第一版),《江南话》(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 年12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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