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手
2015-11-17孙嘉羚
孙嘉羚
握手
孙嘉羚
她坐在许多物件中间,石膏几何,玩具木偶,玻璃瓶罐……像是一个杂物间。在室内柔和的光线下,又像是一个有趣的童话王国。瞬时她变小了,变成了物,一动不动的木偶。也的确是,她在学生笔下就是一个物体,被许多线条包围,强行使她与周围发生联系。这些线条就像是密布的蛛网,将她吸附在那里,尘封起来。她变得多动,要不挪动下手臂,要不扭转颈脖。她的视线在学生脸上游走,没有人注意到她。学生只关注自己的笔尖和她的身体比例。因而她越发肆无忌惮了。她眉头高挑,眼睛上翘,微衰的皮肤下高高的颧骨更显出她的清寡。她傲视他们,带了些轻蔑和同情。在这些稚嫩恬静的脸上,她好像看见他们出入社会的焦虑样子,其中有些或许潦倒如她,将几十年处于被动的位置,赤身裸体经受目光的打量。她有些得意。为这些曾审视她的人终有一天处于她的位置而坏笑。
为了让学生们看清人体的弧度,女教师摆布着模特的姿势,在她周围走动,提醒她举起这里,放下那里,这里再扭转一些,对对对,然后她被固定住坚持二十分钟。她的坐姿,就像是希腊神话中,被置于礁石上的女人,屈膝侧坐,重心在右臀,身体向上倾斜,好像等待骑飞鸟而来的勇士的营救。女教师有六十了,目光温婉,身材细枯,像风干的南瓜,卷曲的黄发扎成一个不合适的小马尾,一双硬生生套上的高筒靴一直到达膝盖。她讲解时,后面的学生只能看见她的马尾在围着的学生头下跳动。明显她是个息事宁人的老太太,万事都在万事中间寻找平衡。
室内暖气打得很足,休息时女模特懒得裹毛毯,暖气像手,抚摸过来。女教师让学生们把画贴到墙壁上,进行点评。坐着的模特,从远处瞥见由线条构筑的自己,身体被分割成小片,好像给铁丝穿插。有些没有会阴,有些没有乳头,有些则用小圆圈表示。学生们感到羞臊而一笔带过它们。她的乳头突出,呈褐色,乳晕中密密麻麻鼓起一些细颗粒,像一个独立完整的生态组织,应该哺育过两三个孩子。最近她在考虑把小女儿送给前夫。她的三个女儿分别属于三个男人,后来她送走了两个。之前她靠几笔养育金过得不错。在苹果4流行时,给自己买了一只,现在她正用这只手机与前夫讨论抚养女儿的事宜。由于在工作时间,哪怕她并不在乎这个老太婆教师的看法,也只好不停地发着消息,试图用短信赶上说话的速度。就像箭离开弓,去追逐风,却在半路折断了,也许哪里出了差错,发错了一句话,她急躁起来。她的嘴不满地嘟囔着,眼圈黑而凝重,弓着背使脸与手机靠近。
室外,如果她能抬起头,视线平行至两百米外,下坠,并匍匐前进,她能看到,与学校隔着一条马路的公园,一个小男孩正在玩橄榄球。他还小得不知道规则,只是上抛与追赶就足以让他快乐。午后的草地,草尖还在闪光,几只鸟在头上飞过。
休息结束的时候,模特对前夫发出 “等下再说”的消息,然后她以差遣人的态度,让老太婆拿来毛毯,垫于身下。女教师虽然觉得她的态度不妥,却顺从地拿来给她,有种委屈与讨好并存的表情,这个表情与模特无关。模特恨自己的年纪,她摆出个姿势,学生写生继续。
在静止的姿势中,她思索,尝试理清思路,就像摸索于脑部的迷宫。两个女生交谈起一桩有趣的事情,她们笑着,好像有说不完的笑话。年轻的气息靠近,急着说,急着笑,急着把世界鼓噪起来。那不停歇的嗡嗡声,由于不加管制而变强。她的思路中断了,产生一种被忽略的失败感。仿佛穿堂的风吹着冷意,她却找不着开着的窗子,只得紧一紧衣衫,恰恰她又是裸着身子的。对着呼啸的风声,她喊了声 “闭嘴”。学生们怔住了,两个女生受震惊地看着她。她低声说:“不要让我再听见说话声!”她的声音沙沙的,不响却能留下余震。这句话在她嘴里如此熟稔,她记得曾经喊过,也许就在上课之前,是啊,她的女儿,那个令她心烦的孩子。她似乎看见楼梯口,小女儿受气时别下的嘴唇。两个女生静默了一会,其中一个却好像赌气似的,故意持续发笑,如同氧气管里冒气泡的节奏,随着呼吸而发生。
女教师拿完课件回来的时候,教室里很安静,不像她以往的课堂。有些学生看着她,她有些不明所以然地惊讶。女生招呼老师过去。画室里只有师生对于素描问题的问答声。嗡嗡声又响在模特耳际,这是没法消灭的事实,只有她在意与不在意的区别。她招手示意老太婆过来,轻声告诉她,她不在的时候,两个女孩说笑声很大。说完,她还是保持着姿势,她的眉头扬着,两瓣嘴唇很快地蠕动,细碎而无声,就像草叶在除草机里被搅碎,许多碎叶般的东西好像从她嘴里冒出来。学生们停笔看她,就像围观一个告密者,感到不可思议和不满。她想看见女孩受到点惩罚,就像她的生活一样。老太婆弯着身子,耳朵凑近她的脸,时不时点着头,发出唔唔的声音。对她微微笑,掺杂了一点讨好的样子,表明是要惩罚她们。然而这个好心肠的老太婆,她只是表示个态度,她走到她们中间假装严肃地问了问情况。
刷刷的笔声又开始了。不得不说,她是一个极好的模特,虽然她略微松弛的肉体并没有表露这一点。然而当她站起,摆出姿势,无一不是天鹅湖芭蕾中极度的张力、紧凑的高潮部分,如同魔鬼的手,狠狠抓住地面直往上窜。她的姿势,两分钟一换,如同休止的音符。记录者用曲线追赶她的速度。“注意韵律!”女教师提醒学生。与之前的模特相比,显然老师对这种姿势很满意。她看着学生的画,眯眼微笑。一组好的模特动作,抵消了她的委屈与讨好,仿佛是一种习惯,她心里细细比较了得失。
不多不少,二十分钟以后,模特穿好衣服走向门口,衣服还是夏季的连衣裙,没穿袜子的脚踩进凉鞋里。也许她是个不怕冷的强悍的女人。踩着女教师和学生对她说的谢谢声,她出了门。她死去,不会影响她们今晚的派对,同样,她们全部死去,也不会让她心里有一点不舒服。她抬手,按亮手机,看了下时间,还早,银行还没有关门。她要检查一下这个月的养育金是否打到卡上了。
当她走进银行的时候,发现人很多,看来要等一段时间,她的时间有了 “等”这个内容。她对人群仇恨地一瞥,在等待区找个位置坐下。四面是发呆的人,他们坐得很近,肩膀摩擦,都僵硬地不说话。她的眼睛,又回到手机上,她在寻找一个更便宜的住处。把女儿送走后,下一笔养育金就没了。忙乱的网页与信息,到处都是地址在出租出售,有些还带上草坪。她倦了,抬头望向窗外。街道上阳光很好,花坛里种了厚叶子的植物,一只狗在撒尿,一个女人推着婴儿车走来,拐进银行。很快,那个婴儿便对着她。她观察到,他有双清澈的蓝眼睛,皮肤有婴儿特有的红润,可是他的鼻子上翘,鼻孔朝天。她觉得像猪,越发想笑。她的嘴部就在想笑与忍住之间形成一个微笑。婴儿看着她,没移动眼睛,他的眼睛幽蓝,摄人魂魄,那是未经红尘的自信。然而她是不许自己被一个孩子打败的,她也盯着他,一贯的傲慢神气。她觉得时间遥远,他的目光,就像一束光打在她赤裸的身体上,由于强烈而刺痛,像第一次捅进身体的阴茎,只是,这次是捅在了心上,被一个婴儿强奸了。她的表情一点点松懈下来,如同海潮退去,留下细沙和人类的垃圾。他看上去很美,有恰到好处的婴儿肥,卷卷的棕红色头发,他的鼻子小而上翘,使他更显恬然,好像不负责任的丘比特。
都会消失的,就像她的女儿,那些刚成年的学生,还有她自己。她不去想那些,尽力留住时间,如同千年前,用树脂包裹的昆虫,千年后,依旧年轻。愤怒也能成为一种防腐剂,没有什么不能成为防腐剂。瘦弱的母亲把婴儿推走的时候,他回头,用稚嫩的嗓音,吐出新学的词“bye”。他对她说“bye”,尾音拖长,绵延着一直留在耳际。她静静地坐着,手里攥着银行卡,像握着一只从虚空中伸出的手,就像完成了一桩甜美的性事,她感到与生活暂时和解了。
作者简介:
孙嘉羚,无锡人,95年,芝加哥艺术学院油画专业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