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被装修过的房子
2015-11-17诚然
诚然
没有被装修过的房子
诚然
我无端地端坐在一座没有被装修过的房子里,就这么无端地。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提到房子就让人想到装修,人们不管是出于住着舒适还是给别人看,反正都要装修一下的,否则就不能搬进来住。这就如同新娘子出嫁,好坏得化一下妆才能上轿。
如今想找不装修的房子比找个真童子都难,当然,找黄花大姑娘更难。
我的房子是小户型,在东侧,东侧靠大山,北方的冬天会很冷,还会在墙角处挂一层白霜,但是早上有阳光照进来。如果起得足够早,会看到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
西边是大户型,似乎是一位有权或有钱的人,说不上有钱还是有权,反正有钱就会有权,有权更会有钱,用北京人的土话说,我搞不机密。
他家拿到钥匙就雇了一群人把水泥地面刨了,把间壁墙打通了。我觉得都刨了打通了,那些地和墙变成了一堆垃圾有些可惜。
我依然认为房子就是房子,绝不可以装修,一旦装修了,原来的房子的式样变了,就像是消失了,不是房子原来的自己了。
我拿到钥匙打开房间门,新建的房,雪白的墙,只不过屋里没有挂着毛主席的像。我突然想到我有一尊毛主席的像,是一位刻瓷艺术家朋友送我的,毛主席的头像刻在一个大圆瓷盘上,还刻了一句话:“踏遍青山人未老。”我把这尊像摆在一个端正的地方。
我就住进了这座没有被装修过的房子里,这座房子的地面是用水泥抹的,还算平整,只是水泥标号有点低,建造者可能想最终都得刨去,没必要抹得那么坚固。我买了一个托把,把地擦了一遍,水泥地马上就干了,显现出来的仍像有一层土。我一遍遍托地,水泥地面一遍遍托,就是不见干净。
这时我开始往房子里搬东西了,花钱雇了三轮,把一旧写字台、旧书柜、旧行军床、破沙发等稍大些的物件搬上来,其他的比如图书报刊茶具咖啡壶笔墨纸砚字画之类的东西,我可以分散着一次拿一点上楼,学习蚂蚁搬家那种精神,时间久了什么东西都可以搬完的。
最让我头疼的不是那些书刊,书刊虽多可分批搬。最让我头疼的是我那些石头,石头太多而且又都太沉。这几年又捡又买又要地弄了好多各种石头,比如:荧石、松花石、唐河石、黄蜡石、木化石、模树石、巴林石、寿山石等等,当然也有一些名贵的玉石,比如:独山玉、岫岩玉、梅花玉,还有一些玛瑙蛋。
最大的几块木化石跟茶几面那么大,我就索性垒起来当沙发桌用了。
我一边往上搬东西一边归置,把字画挂墙上,二室一厅十几面墙,把书法、国画、版画、剪纸画、化石像框、石板雕字,分别挂在不同的墙面上,不能空着,也不能让人觉着到了书画店。疏密有致,风格谐调。
墙面装饰完毕,那一箱箱的书没地方放。我虽然有一书柜,把几样古董放里面了,还有各种小瓷器,比如釉下彩红瓷均瓷之类,还有祖上传下来的砚台笔筒线装书,这些东西金贵,就锁书柜里了,书就没处放了。
刚好对门刨墙刨下来好多青砖,人家往楼下扔,我挑整块的往楼上搬,找来些木板,用砖垒垛,一层层搭上木板,书架落成了。把书刊摆上去,书的问题解决了。
接下来又归置那些石头,我这时才发现,我拥有太多的石头了,用这些石头可以堆一大敖包。我开始想在客厅堆一敖包了,一是怕将楼板压塌,再就是觉着在方厅堆一圆敖包,插些树条挂几条白哈达,觉着瘆人,就没堆敖包。可又得把石头安置了,只好挑选一些有代表性且品相色相好的,在书房顺墙根摆上一排,其余的放到阳台上封闭起来。
对于旧写字台和破沙发采用布遮的办法,那种蜡染的蓝布盖在上面,好看!方厅就露着水泥地面了,至于另两个房间我在地上铺了竹席子,洗手间用苇席贴墙,窗帘也挂着苇帘,一切都很茅屋,我才不管它是不是为秋风所破呢。
我在往上搬书和石头的时候,对门往上搬的据说是红木家具,而且都是崭新的,连各种家用电器也都是刚拆箱的。我看了看我的房子里,称得上电器的只有水壶和手电筒。我原本想把咖啡壶也拿到新房子里来,又觉得它太现代,就没拿。要喝咖啡怎么办?我把几年前日本朋友送我的瓷过滤杯拿过来,还有用软纸做的过滤袋,我那时就说,日本人搞产品很精细,也很人性化。前段时间我在南方一座城市突然见到用薄钢片做的过滤杯更精细,我就说,国人终于生产人性化产品了。买了一只仔细一看,原来是越南生产的,差点把我鼻子气歪了。又一想,中国人是饮茶的,不会往咖啡上用心思。
我以为,把一个房子装饰这样就可以了。
我开始写字画画了。我起初是在南边那间屋子里写字画画,我想写作时,突然觉得南边的屋子没法写作,这屋子有一扇很大的窗户,我没有挂窗幔,正是中午,炫目的阳光投射进来睁不开眼睛。阳光会搅乱人的思绪,我只好退到北边这间屋子。北边有些阴冷,在这种有隐私感的地方才适合写作。这种氛围多少会让人的心里有些阴暗。
这屋的桌子很小,那是我十九岁那年家里为我订做的。上边有几层格子可以放书,下边是桌子。我当年在这张小桌上写了好多废稿子,当时我还用速记符号写在一硬纸壳上,用一段话激励自己:要当作家,学习学习再学习一定成功!
现在,书架那部分已经坏了,被我拆下扔在了阳台上,格子上可以堆放些杂物,桌子就变成了纯粹的写字台。台面的油漆历经数年,变得很斑驳,加之原来是白油漆,显得很肤浅,我就用那蓝底 (应该是白底,人总是本末倒置)白花的蜡染布盖上,显得有些传统和深刻。
我在写字台上斜竖着一幅国画,画框是那种很憨实的厚木做的,很古旧很深沉,我没敢挂在墙上是怕它坠落下来砸破我的头,所以斜竖在这里。
我抬头看了看画,这幅画大部分是用铅笔画的,有点像素描,一个很丰满的裸体女人骑在一匹公马背上,女人是侧脸,看不出是否漂亮。更好玩的是那匹公马的那套阳具很招摇,且在上面涂了肉红色,那马的表情很怪异,翻着白眼窥视自己身上的裸体女人……这幅画的作者叫东笠。
我想弄明白这到底是不是铅笔画,仔细看过才发现它应该算国画。在人和马的唇上还有女人的耳轮和乳头上,都涂了一点色彩。
在画两边摆着两只旧烛台,烛台上插了两根红蜡烛。
我突然想,应该把红烛点亮。我太久太久没点过红烛了,点亮了猛然产生了一种神圣感,写作是很神圣的。
就在这时,对门传来了刺耳的电钻声。我还奇怪,这个楼还没有送电,他家怎么有电呢?我按了下电灯开关,是没有电,准是他家接了专线。
奇怪的是,装修会传染,对面房间装修,楼下也攀比着装修,他那面从上到下全在装修,都把墙和地刨了……而我这一面全不装修。
这种嘈杂声让人心神不安,这是装修房子十分冗长的大戏,不管你愿不愿意听都得听。我写不下去了,写作是很矫情的,不是什么环境都可以写下去。
可能没有人像我这样对待并尊重房子,我一个人只用了四天就把一切都安置妥当了。也许,以后大多数的时间我会在这个工作室度过,待在这个没有被装修过的房子里。
对门刨墙的声音又响了,这种声响使楼板也随之震颤,我只好站起身,点上一支香烟,从窗子的霜花缝隙往外张望。窗外的远山覆盖着白雪,那远处的树木早被冻僵了。
我觉得有些饿了,早晨起床就来到这处房子里,现在想吃东西了。在路边买了些干豆腐和腐乳,还有橄榄咸菜,这里原本就备了些啤酒想吃喝一顿。
去后阳台把冰冻啤酒拿进来,随手把那个支离破碎的扒鸡也拿进来。我发现人很有意思,北方人本来就活在寒冷中,还都喜欢吃冻品,冻梨、冻柿子、冻豆腐、冻白菜等等,似乎在寒冷中吃冻品才和这天气协调。
我是站着在方厅里喝酒的,我突然想起了茴香豆,也想起了过去的旧文人。我想了想,这只扒鸡是十天前买的,那天是狂欢夜,我不想凑热闹去酒店吃饭,这只鸡吃了好几回了。
电钻声又响了,我很奇怪,这栋楼还没通电,他们是从哪接电钻墙的?
我躲进另一个房间,噪声小了些。看房间里的字画和陈设,一样样看,觉着自己有这么多好东西。我这里有各种玉石原石,有各种玛瑙,各种名人字画和线装书。我要是把这些东西变卖了,能卖好些钱,可以购置好多红木家具和家用电器,也过官员和富人那样的生活。但我不能卖,卖了这些就像卖了自己一样。
我最后又把目光落在墙上的两幅字上,一幅写着 “心无挂碍”,一幅写着 “傲骨”。我正想着找位书法家再写一幅 “魏晋风度”,这更适合房子的风格。或许我在夏天,会光着全身沉浸在那种风度中。
许多天过去了,对门的房子一定是装修好了,家具电器可能也摆放好了,没有声音了。没有声音我更坐不住,我习惯了那种装修房间的噪声。
我照例起得很晚,在家里创作不用坐班。我刚起床就听见楼下有车子声音,接着咕咚咕咚咯噔咯噔上楼两个人,在对门停了一下,开门关门,听到男女的欢笑声和咕咚声,尔后两人又开门关门下楼去了。
这种声音持续了一些日子。有一天,警车开到楼下,对门两个人被带走了,门上被贴上了封条。我的门镜是被我塞死的,至始至终我也不知道对门是什么样的人。
楼里又平静了,我又开始写这篇小说的结尾。这时我却不知怎么结尾了,也许一切生活都不会结束。这栋楼还没通电,我一直点蜡烛。吹灭了蜡烛,两股白烟冒了一下就灭了。
我猛然觉得我应用拖布拖一下地。我把几个房间的水泥地面拖过之后,房子就干净了。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个道理,拖把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就在这时,我觉得大楼晃了几下,接着传来轰隆隆的声响,我急忙打开房门,眼前这一幕我惊呆了,对面从上到下塌下去了,底下是一堆盖着灰尘的垃圾,只有我这一面还立着,而楼梯已破坏得无法使用了。
我处在了不能上又不能下的困境中。
作者简介:
诚然,男,大兴安岭地区文联副主席丶作协副主席,大兴安岭地区 “十大文化名人”。已出版小说集 《心灵体验》、长篇小说 《上线》、中短篇小说集 《化妆》、长篇小说 《白那恰》丶电视电影 《太阳风暴》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黑龙江省文学院第三届、第四届合同制驻地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