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二题
2015-11-17任永恒
任永恒
小说二题
任永恒
我有个朋友叫 “甜”
校门口有超市,什么好吃的都有,可校门是锁着的,铁的门,高高的。有的同学能从门上的栏杆中间挤过去,我不能。下午自习课,出教室转一转也可以,出来的不是我一个。我在操场上溜达一会儿,到了大门前,超市的阿姨盯着校门呢,只要我一摆手,她就过来,手里还拿着五块糖,我给她一元钱,就这么着,隔三岔五就交易一次,她认识我,知道我要买什么。
回头瞅瞅教室的窗口,若没人注意就放嘴里一块,有人看着就再找机会,反正我吃东西不愿让人看见。为啥?不好意思。你不偷嘴不行吗?瞅你长得跟你爸似的,妈妈总这么说。
糖,嗯,甜呐。我喜欢甜。
我刚把糖放进嘴里,我们教室的窗口:胖子!胖子!一张张脸挤在玻璃上,都没有了鼻子,嘴都成半圆型,一个个挺兴奋,终于抓到我了,好像我偷了啥。我就那么好玩儿吗?因为我胖,因为我又偷吃零食,让他们变得齐心,那口号喊得整齐而有节奏,男孩儿女孩儿。
我条件反射地将糖扔到地上。我扔了干嘛,我怎么了?钱是我妈给的,糖又是好东西。我不冒汗了,我不脸红了,我不无地自容了,抬头瞅瞅玻璃上的一个个头像,把拳头攥起来,大力士一般。遂安心了,蹲下不紧不慢地把糖拣起来,放进口袋里按了按。
进到教室,大声问:“谁喊的?”没人吱声,怕我吧,我又问,而且在老师常站的地方走来走去,用目光扫着他们。他们都低着头,只有一双眼睛看着我,在那双眼睛里,我好像是一只牧羊犬。我怕那双眼睛,因为她长得好看。
不敢对视,有些气短,但不行,我爸说过,男人嘛,倒驴不倒架。得有人说话,说话了我就会冲着一个人,顺着 “话儿”走下讲台,今天的事就算完。
“没人喊。”那双眼睛说话了。
“我听见还看见了,你们。”
“那就都喊了。”
“都喊了不行,说出一个来。”我知道“老虎吃天”不行。
“老师来了。”我耗子一般,“哄”的一声,其实老师没来,谁喊的没注意,反正是个女生,我不跟女生打架,我要疯了。
我妈说我,这孩子嘴真壮,天养的。尤其喜欢吃甜的,只要味道甜,石头也想咬两口。
甜是我的朋友。
甜长什么样?有时我想,长得肯定像佳佳。佳佳长着一双特好看的眼睛,别的地方长得也好,我想跟她近乎,可又怕她,一同她说话,我就口吃,就脸红,就不知手往哪撂,就因为我是男的?
佳佳不爱理我,没有事从不同我说啥,她收作业,我要磨蹭一会儿,她转身就走,我还得觍着脸,颠儿颠儿的。
甜是我的朋友,就像妈妈的朋友是面膜,一到晚上就像鬼似的,还是个死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有时我将灯关了,拿个小手电照妈妈的脸,吓唬自己,妈妈一笑,有点甜。
爸爸的朋友是啤酒,每晚都喝,我尝过,不甜,不甜的东西还喜欢。有时爸爸醉了,红着脸,倚在沙发上,把背心弄到肚子以上,大肚子挺挺着,呼呼地睡。
胖真的不好,可我没办法,“甜”真的跟我很好。
我不算胖,跟我爸爸比,所以同学喊我胖子,我不高兴。我爱发疯,一发疯,同学们就高兴,就像看到真人版的 《猫和老鼠》中的 “汤姆”。
一天,我同爸爸讨论,世界上什么食物最甜,我能说出一百种,一百种里面什么最甜,我就不知道了,不知道的原因是它们不一样,特别甜的不一定好吃,如白糖,厨房罐子里的,偷吃一回就不吃了,不好吃,不好吃的在我心中就不怎么算甜,我心中的甜有我喜欢的成分。
四岁的时候,我喜欢果冻,电视中说,有个孩子吃果冻卡在嗓子眼,去了医院,后来的事妈妈没说,反正打那以后,妈不准我吃果冻,非常严厉的,见到我吃果冻像要她命一样。
六岁时迷上的冰激淋,吃大米饭就着冰激淋,妈说,你要死呀,后来规定,夏天吃点,冬天不准吃,于是我就盼夏天。妈妈对夏天的规定是六月一号,我盼儿童节是能吃冰激淋了。
八岁时我爱吃蛋糕,厚厚的奶油的那种,吃的时候不管不顾,痛快时,满脸都是,真的有些像 “汤姆”。
今年十岁了,妈妈不准我多吃甜的,说太胖,像你爸似的,爷俩一出小区,大猪领着小猪,丢死人了。
我想吃,就用零花钱自己买点,糖不是我最喜欢的,可买别的不方便,不是带盒子就是太大,藏不进口袋里,班里数我最贪吃,我知道,可没办法,学习挺好的呀!
有时高兴了就给佳佳,她说,你要死啊,让我吃甜的?说着扭头走了,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太瘦,细细的腿。
还说同爸爸的讨论,我到网上查了查,最甜的,没听说,也没吃过,也许不能吃呢。
爸爸想了好久说:“我像你这么大时,认为最甜的是芒果。”
我直摇头,到季节时妈妈买过,椭圆的,黄中泛红,厚厚的皮,吃起来很粘,大大的核。
“不是那种。”
“那就是芒果。”
“不是,印象中比现在的大,远远地看,像孙悟空手中的仙桃一样,有小西瓜那么大。”
“哪国产的?”
“好像是非洲,瞅着真的很甜。”
“你没吃?”
“别说吃,就是近距离看上一眼,就能跟小朋友说上半天呢。”
“你家没钱买?真可怜。”
妈妈插嘴道:“那是毛主席的芒果,送给工人阶级的,他想吃,问他长那样的牙了吗?说过好多回了。”
平时我不觉得我小,海湾战争的事,钓鱼岛,还有2012地球是否毁灭,我常同他们叫真呢,可面对他们的小时候,我就不懂了,不点都不懂,书中没写,电视上也没说,他们的小时候和我现在不一样,不一样在哪?除了吃的,还有什么?反正不一样。在不一样中,我觉得我现在真是个孩子。
“爸爸就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学校把红领巾改成红袖标了,就是农民起义戴的那种,好像是1968年的秋天,是秋天,天上下的雨很凉的,有的同学都穿上薄棉袄了,那年代除了单衣就是棉衣。那天的半夜里,街上的锣鼓响起来,文革中,锣鼓声就是命令,人们都要起来到单位去,小学生也不例外。那夜真黑,学校就让我们排着队到了郊外的大道上,冲着省城的方向,打着旗,喊着口号,站到路的两旁,我们那时已习惯了,传达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不过夜,最新指示还得接,光从广播中听到还不行,谁去取来的?在哪取来的不知道,反正不能在北京,因为我们那去北京来回得半个月,半个月后再传达最新指示,那还行?我们站在黑夜里,喊着口号,口号好哇,用力喊就不那么冷。队伍中有大人议论了,说今夜接的是芒果,外国的好朋友送给毛主席的,毛主席没舍得吃,送给了首都工人阶级。”
“那个好朋友送多少哇?工人阶级有多少人?怎么分,一人能分多少?”
“闭嘴,那时的小孩儿,不想也不问这种问题。”
“那是送给北京人的,你们接个啥?也分给你们了?分给你们也分给全国了?毛主席有多少芒果?”
“不知道,也许一个县分一个吧,我们敲锣打鼓接的就一个。到了第二天的中午才见远方来个车队,前面一辆吉普车,后面跟着几辆大解放。”
“那就不是一个,解放是货车,上面肯定拉的都是芒果。”
“听着,那车队看见欢迎的人群后,停了下来,整好了队,这时,红旗都举得高高的,锣鼓敲得震天响,鞭炮也点燃了,人们的困、饿、冷都消失了,每个人都激动得不得了,夹道欢迎的目的在口号中被证实了,是迎接毛主席给首都工人送的芒果,至于送给首都工人的,为啥能分给咱们县一个,谁也不知道,也不能问,问得不好,要出大事的。后面的大解放车是空的,用来壮声势的,没装啥。由工人阶级代表捧着一块红布,布上是个玻璃盒,里面放着个黄色的果。芒果,人们是第一次看到,甚至是第一次听说。是毛主席给咱们的,又是别人给毛主席的,这是神秘的东西,又是伟大的东西,每路过一排队伍,那片人群的口号喊得震天响,有的人还流了泪。芒果来到我们的跟前,老师不让我们往前挤,只能伸长脖子,看到了,看到了,有的孩子说是红的,有的孩子说是黄的,有的说有碗大,不,小足球似的……这次迎接的心情同以往不一样,这回是吃的,是一种外国拿来的吃的,这对孩子来说,更能发生想象力,只有一个,谁来吃?给工人阶级的,工人谁吃?吃了会咋样?幸福是肯定的,除了幸福呢?芒果走过一段人群,人群就自动地跟着芒果,走过所有的队伍,就变成前面是芒果领着,后面跟着全县的人,喊着口号,都到了体育场,要开大会的,领导要讲话,要向毛主席表决心。那芒果肯定很甜,甜到什么程度,没人能说清楚,也说不清楚,毛主席吃的,能不甜?而且是无限的甜。孩子们没听主席台上讲什么,只是看着芒果发呆,到底谁能吃到呢?会后,芒果被一群人拥着,还有解放军战士拿着枪,这是芒果吗?是一种无比伟大的东西。”
爸爸说到这儿,还舔了一下嘴唇:“几十年过去了,那是我遇到的最甜的东西,肯定的,没任何疑问,现在的芒果不是那种,那是非洲的,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礼品,错不了。”
“到底是谁吃了?”我问。
“不知道,先是放在县委的会议室里,后来就不知放哪了。”
“再放几天就烂了。”
“不会的,毛主席的东西不会烂。”
我也相信,爸爸说的芒果肯定很甜,忧伤的是,我吃不到那样的芒果,外国的东西不算啥,网上能弄到,可过去的东西不好淘。
“爸爸,你现在想那个芒果?”
“有时想,若现在能见到,买上一筐,把小学的同学都叫上,多好哇,那是啥心情。”
爸爸的故事我记得很牢,因为里面有个很甜的芒果,打那以后,我的甜的朋友中,有个没见过的,想象中也很模糊,但肯定很甜的东西。
芒果,想出来的甜,这比吃到过的甜更甜。
“胖子。”
“哎。”别人叫我胖子,我不但不答应,还要动拳头的,可佳佳叫我我答应,她叫我啥都行,叫我 “汤姆”我都不恼,因为她是佳佳。
“工会图书馆把好多书都拿出来卖,旧的,一元钱一本,咱们去看看?”
“行,行,放学就走。”佳佳爱看书,我不太看,但佳佳说去,天上下刀子我也要去,佳佳主动找我还是第一次,我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在唱歌。
“明天是周日,早上去。”
“今天就去吧,咱俩一起走。”
“明天去,谁跟你一起走,臭小子,我是让你帮我背书。”
那我也高兴,因为她是佳佳,一起去买书,等于一次约会呢。那晚我兴奋得睡不着,想着明天穿什么衣服,若让同学看见咋办?看见更好,我同佳佳在一起,在一起就是好朋友,长大也有可能,可能什么?我的脸发热了。
早晨我有事呢,我反复叮嘱妈妈。忘了问佳佳几点集合了,约会都是有钟点的,我敲着自己的脑袋。给她家打个电话?不行的,万一是她妈妈接电话,问我是谁?找佳佳干啥?我怎么说?我在办比早恋还早的事,暴露了就见不到佳佳了。她妈我见过,爱拧着眉头,瞅着好厉害的。
工会图书馆我知道,过年过节时还弄些游艺,让孩子们玩儿,收孩子们的钱。我早早来到那里,大门还没开,我靠在门边等着,我偷了妈妈的香水弄到头上,一回头一回头发出淡淡的香。有两个小时吧,门开了,有人往里走,望街口,佳佳还没来,我真的有些累了,两腿酸酸的,若像大人有个手机就好了。快中午了,佳佳还没个影,我很难过,我知道,网上说,这叫放鸽子,很不尊重人的。我怏怏地随着人们走了进去,屋里好多的书都堆在地上,人们爬在书堆上挑着,中意的就放在一边。多数都是大人看的书我没兴趣,我绕着书堆看架子上的东西。
一个玻璃瓶状的玩意,脏脏的,躺着,里面有个大鹅蛋似的黄东西,我歪头端详着,上面有字: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再看,又再看,我惊了,我想起了什么,马上翘起脚把它搬下来,用袖子擦了擦,摇了摇,那瓶子不是玻璃的是塑料的,里面的东西摇不动,是粘到瓶底的,我看着看着,神奇地想到,它会不会是爸爸小时候的……心中的芒果?
阿姨说,不要钱,拿去玩吧。还有大人说,现在的孩子只知道上网,不爱看书了,说的时候一声声叹气,我不管,撒开腿就往家跑,怀中的瓶子动了,瓶底和瓶的上部要分离,我知道这瓶子是两个部分,有底有盖儿。
我气喘嘘嘘:“爸爸你看这是什么?”
爸爸回头看了看,撂下手中的书,把那玩意接过来:“哪弄的?”
“在县工会图书馆,他们处理旧书,这个他们不要了。”
“县工会?”他反复看,两手变得很沉,放到桌上,眼睛一动不动。
“是那个芒果?”我小心的。
爸爸没吱声,伸手用点力,将那个芒果状的东西在瓶底上掰下来,沉沉的,像是水泥做的,颜色很结实。
“是你想着的那个芒果吗?”我笑了,笑得很滑稽。
爸爸仍盯着那个东西,半天:“不是,爸爸跟你说的那个芒果是甜的,这个不甜,这个是复制品,复制品你懂吗?”
爸爸在撒谎,因为我们全家都知道,他一说谎话,鼻子就冒汗,现在又冒汗了,而且很多,为啥要撒谎?
这就是当年那个芒果,我坚信,外国的朋友能给毛主席多少芒果?全国有多少个县?爸爸那群孩子被骗了,一直骗到他们也有了孩子。
这个芒果不甜。
晚上,爸爸意外没喝酒,他说不想喝,他们屋里的灯也没开,爸爸独自坐着,呆呆的。
不知咋弄的,我一下子又聪明了一次,我的朋友是甜,甜还有个朋友叫苦。
上学问佳佳,为啥没去?我的脸鼓鼓的。
“我妈说,旧书上有霉菌,吸进嘴里要得病的。”
我想同佳佳做朋友,佳佳还会有她的朋友,她的朋友是谁?
山的后面
丁丁的家搬到了山里,这个山里是城市的山里,与城市隔着一条河,河上有桥,非常漂亮的桥,每到节日,都在桥上放焰火。过了桥就是山里,一条也很漂亮的路,专跑小轿车的。山里有河、有树,那种冬天也不落叶的树,有缓坡,缓缓的坡上盖着小房子,有白、有红、还有灰色的,一家一栋,一楼是车库,楼顶能看山。
丁丁说,为啥搬到这儿?离学校远呢。
妈妈说,这里好,空气好,还可以种花,在城里不也是我开车送你?
“能养条狗吗?”
丁丁家的房子是深红色的,一到晚上,院里静静的,有风拍着窗棂,丁丁瞅着窗外,有灯,可远方是黑黑的,那山。
快放暑假了,那天,丁丁在大院中游荡,见着大人就问:“你家有小孩儿吗?像我这么大的?”
问了三天,有了两个朋友:超凡和天昊。超凡大一岁,都是男孩儿。
爸爸真的带回一条狗,很大的狗,这在城里不准养的。
“它叫什么?”
“叫小青吧,看它的毛。”妈妈说。
“不行,一叫它就想到电视里的那条蛇,我怕蛇。叫赛虎,书中管厉害的狗都叫赛虎。”
“随你。”
有了赛虎,超凡和天昊总找丁丁来玩,三个男孩儿整天围着赛虎转。
那天,赛虎跑出了院子,在对面的山坡上撒欢儿,三个孩子望着赛虎,赛虎是雪地犬。
丁丁突然说:“山的后面是什么?”
真的,山的后面会是什么呢?
“可能还是山。”
“会有人吗?”
“不会,住人的地方是桥那面。”
“也可能是水,好大好大的水,望不到边。”
“水边会有人吗?”
“不能有,大山里的,吃啥?”
“有水就有鱼,打鱼吃。”
“光吃鱼不行的,没饭咋行?”
“种粮食呀,古代的人都会种粮食。”
“没肉咋办?能养猪吗?”
“大山里还用养猪?山里到处有野兽,古代人天天吃野兽肉。”
“他们有枪?”
“不用枪,用弓箭,电视上都用弓箭。”
“咱们这山的背后有古代人?没有电视,更没有电脑,吃东西用火烤,说的也不是咱们说的话?”
有大山就不会有通城里的路,不通城里他们就是另外一种人,如果有人的话。山的后面会有人吗?有的话,他们怎么生活?是古代人还是外国人?反正不会同我们一样,这是三个孩子认定了的,因为,因为他们在山里,会是外星人吗?
三个孩子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惊呆了,那山的后面……
从此,三个孩子的兴奋点不光用在赛虎的身上了,丁丁家的门前有几级台阶,他们就坐在台阶上想着山那边的事情。
赛虎常常歪着头瞅着他们,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失宠的没意思,默默地,看不懂他们。
“可能是山,还是山,没人去过,也没有人。”
“有野兽吗?老虎、狼、狗熊什么的?”
“肯定会有,野兽都住在山里。”
“那会有恐龙吗?”
“不会有,老师说,恐龙在几万年以前就死光了。”
“那就不会在没人去的地方剩几只?有的海里还有怪兽呢。”
“不能有,没人说起过。”
“没人说不等于没有,说没有是因为没人看见过。”
“没人看见就等于没有。”
“没人看见是因为山的后面没人去过。老师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你们说,那山里有山洞吗?”
“山洞肯定会有。”
“山洞里都住着什么?会有神仙吗?活几百岁也不死的那种,会飞,不吃东西也行。”
“那是传说,世上没有神仙,有些是写书的人瞎编的。”
“那老和尚总会有的,老和尚都住在山里,花白胡子,眉毛老长,老和尚都好几百岁的。”
“那他们吃什么?吃树叶?”
“他们整天念经,一念经就不饿了。”
“那有小和尚吗?咱们这么大的?”
“和尚都不结婚,哪有小和尚。”
“也许山里面也有村庄,有好多人在那里生活,只是不同山外面的咱们联系,白天上山打猎,晚上围着火堆烤肉串吃。”
“那他们的孩子也上学吗?学的是啥呀?”
“他们不用上学,长大了就打猎,不用学。”
“他们长得是啥样呢?是中国人的样还是别的什么样,猿人似的?”
三个孩子你一句我一句的,在山的后面勾画出一个世界来。
丁丁那晚上做梦了,梦见他在山里走,身边尽是大老虎,狼什么的,一点都不可怕,有时还会说人话呢。
那天,他们上了丁丁家的楼顶上,楼上看山更清楚些,山的后面有更高的山,那高山上有雾气,雾的里面是啥?
“有雾的地方肯定有水,好大的水。”
“是大海吗?还是湖?反正不能是江,江水能流出来,那就会有船,有了船,我们就会知道山里面的事了,现在我们不知道,大人肯定也不知道,大人也不想知道,他们忙着挣钱呢,挣完钱就喝酒,就买车开着玩儿。”
“好大的水,被山围着,老深老深。”
“那块若没人打鱼,鱼都长得老大老大,跟大卡车似的。”
“会有怪兽吗?电影里演的那种,长长的脖子,一口能吞掉一台轿子的嘴。”
“会有的,没有人的地方什么都会有。”
“你们说,有小怪兽吗,不咬人能玩的?”
“肯定有,他们也有小的时候,不能咬人,狼小的时候就不咬人。”
“你们说,水上有小岛吗?住的不是中国人,也不是外国人,一种咱们没见过的人?”
“那是什么人?”
“非洲大山里和亚马逊河边上就有,围着树叶,吃生肉,住在树上。”
“他们也有小孩儿吗?”
那天,丁丁又想起了什么。
“我爷爷说过,那时他们在山里找人参,还没有伊春市呢,那时的伊春市是森林。咱们的飞机到大山里来看看,山里好大的雾,飞着飞着,飞机的膀子斜了,怎么都飞不高,从山沟里的大雾中伸出个老大的蛇脑袋,冲着咱们的飞机正吸呢,吸得飞机直歪歪。”
“后来呢?”
“没有后来,爷爷没说,可能他也不知道。”
“不可能,不可能,飞机上有炸弹。”
三个孩子六双眼睛天天盯着别墅小区后面的大山,想着山后面的事情。又下雨了,好大的雨,山的后面传来 “隆隆”的声音。
丁丁问妈妈:“咱们后面山的后面有啥?”
“有吃小孩儿的大怪兽,快做作业去,上床别忘洗脚。”
“它们住在山洞里还是水里?”
“哪都有,不准去。”
这就对了,同我们想的一样。
“爸爸,山的后面有人吗?”
“哪个山的后面?”
“就那个山?”
“当然有人。”
“什么样的人?”
“什么什么样的人?你想知道什么?”
“山的后面的事。”
“啊,我也没去过,人肯定是有,啥样?你说啥样,还能像赛虎?”爸爸敲了下丁丁的脑袋。
大人也没去过。丁丁觉得爸爸是哪都去过的,开着车,只要有路。没有路的地方,就是另一个世界,是一个神秘的地方。
没有路,隔着这大大的山岭,那山的后面谁也不知道有什么。
那么,我们去看看。
三个孩子被这很自然的提议弄楞了。
行吗?真的不行。家长不会同意的。既然是大人都没去过的地方,那就不可知,那就有危险,真遇到怪兽会吃人的,遇到老大老大的蛇咋办?吐着鲜红的信子。真要有人,他们同我们长得肯定不一样,不会说人话,拿着长矛,可能也吃人肉呢……
这天就这么过去了。
“大人都没去过,我们看见了会怎么办?那是个怎样的世界?”
“还是不行,上山没有路的,又不能打出租车,走累了咋办?”
“有多远?回头能看见家吗?”
“万一迷路了怎么办?”
这天又这么过去了。
北方的秋天来得早,山岭有些黄了,入夜,能听见哗零零的树叶落地的声音,丁丁有些急了,眼看着暑假就要过去,那山后面的事情还没弄清楚。
三个孩子举手表决。说好了的,就到山岭边往那边看一看,不走远。丁丁举手,天昊不举手,小超凡把手举了一半,赛虎显得很兴奋,摇着尾巴,前钻后跳的。算赛虎一票,就算通过了,丁丁这么说。
“那可说好了,就到山边看一看,不走远。”
“看不到家咱就回来。”
“嗯。”丁丁点头。
现在他开始忙了,有好多东西要准备呢。
丁丁在纸上认真地写着所需用品:水 (其实是可乐)、红肠、巧克力、面包、纸巾、伞,家里没有防蚊剂,他拿了妈妈的香水,最重要的是望远镜,爸爸从俄罗斯带回来的,有红外线。还要拿点什么?丁丁有些经验,爸爸曾带着他们去野外旅游过,这些都要带的。还要拿点什么?悄悄盯着厨房里的妈妈,他在想。
那晚,丁丁睡得不踏实,明天有大事情,惊天动地的,要去探险的,有些像电视上说的去南极。
爸爸上班了,妈妈有的也不在家。三个孩子聚到了山根下,昨晚电话中说好了的,九点,不能晚的。天昊小心地拿出个小盒子。“指南针,我爸爸从英国带回来的。”
丁丁拿过来,试着用它。“这针指的是南还是北呀?”
“好像是北。”
“那为啥叫指南针?”
“不知道,反正是迷路时用的。”
“那咱们走吧,就从这上山。”
“真的去呀?这山好高哇。”
“定下来的事,男子汉不能说话不算数。”
“就到山顶,看看就回来。”
“好,我带着望远镜呢。”
赛虎嗖地一下,窜上了山。这山真的没路,他们绕路挑好走的地方,这里有庄稼,有草地,有小树丛,小树慢慢变成了大树,比山下凉快了许多。不一会儿就看不到家了。
“看不到家了,我们还走吗?”
“不是看不到,有树挡着,到了山顶就能看到了。”
“不会迷路吧?”
“不会的,我们去的是山顶,到了山顶什么都能看见。”
“你们说,山的后面真会有人住吗?那是同咱们不一样的人?”
“要是有的话,咱们藏起来,不让他们看见。”
“万一让他们抓住呢?把我们关到笼子里,放到他们的动物园,那就完了。”
“不会吧?也可能没有人,全是动物。”
“动物会吃人吗?”
“也许都在水里,我们离远了看。”
“你看,那树上有鸟,好漂亮的鸟,绿的。”
“可能是他们的鸟,不是咱们的,咱们这边,没有这样的鸟。”
“那松鼠是咱们的吧?”
“背上带黑杠的就是咱们这边的。”
“好像没有黑杠。”
“那可能是从那面的世界跑过来的。反正他们那边的东西不会和我们这边的一样。”
“丁丁,我累了,咱们歇一歇吧?”
“看,家。”三个孩子透过树缝真的看到丁丁家的那个小区了。呆了,从远处看,咱们的家真美,绿地、花草、各种颜色的房子,每栋房子的顶上都有一架大锅样的电视天线。赛虎更兴奋,冲着山下 “汪汪”着。
打开可乐,喝起来比在家里好喝多了。
“你们看这草,同咱们院子里的不一样,宽宽的叶子。”
“树也不一样。这长的都是些什么?”
“这是蚂蚱吗?怎么这么大?青青的头,比蝈蝈还大呢。”
“那面的世界肯定同我们的不一样。”三个孩子庄严起来,他们想起了哥伦布,课本上学过的,我们会发现什么?大人不知道,也没见过,甚至没听说过,我的天。
抬头冲山顶望去,还会有什么不一样?还会发现什么?山的后面会更意外。孩子心里有些紧张,更充满渴望。
上山的路更难走了,因为没有路。有风来,凉凉的。丁丁说,那边来的风同我们这边的不一样,那边可能是冬天呢。
饿了,多吃点,背在身上的东西就轻些。回头看不到家了,不要紧,站到山顶就看得到。走了多久了?不知道,反正太阳就在山顶上。
一会儿,太阳没了,只见光,天上的云变成了彩色,火烧云。
“太阳变成他们的了。”
“那咱们下山吧,天黑了咋办?”
“马上就到了,你看,那就是山顶,”
累了,真的很累,水喝完了,吃的也没了,赛虎在前面 “汪汪”,它到山顶了。一阵大风刮来,三个孩子终于站在山顶了,在风中晃了晃,眼前是辽阔的山峦。
山的后面是个山坳,没有那种大水,看了看,好像没什么特别。
“看,那好像是公路,他们也有公路?”
“不是吧?好像是河。”
“还有车呢,你们看,那车在动。”
“是同咱们一样的车吗?”丁丁举着望远镜,“好像是一样的。”
“还有房子呢,那房子比咱家的还漂亮。”
“那里的人也会盖房子?”
超凡显得没劲了,坐在了一块石头上:“那里会不会是咱们一样的人,也属于中国,咱们中国大着呢。”
“不是,绝对不是,我看见飞碟了。”
丁丁一声喊,孩子们开始抢望远镜了,真的有个圆圆的,白颜色,老大的一个东西,四面还有探照灯似的光,照天空也照着四周,天越黑,那光就越亮,有时还一闪一闪的。
“我的天,他们是外星人,那是他们设在咱们地球上的基地。”他们被自己发现的别人不知道的神秘世界惊呆了。
“你看那里有会飞的火车,长长的贴着树梢在飞。”
“真的,浑身都是灯,还转弯呢。”
“飞到林子里了,又出来了,你说那火车能飞到天上去吗?”
“能在树梢上飞,就能飞到天上去,只是,只是天黑了,它们不想飞了。”
“是不是火车呢?肯定比火车更先进,天上的东西。”
我的天,我们发现了什么?
三个孩子不动眼珠地看着,他们站在另一个世界的边缘。
我们看见了全世界都没看见的世界,回去怎么说?是先跟同学说还是先跟大人们说,说了他们信吗?不信咋办?孩子说的话常常不让人信。那就带他们来看。那可不行,是我们发现的。若他们真的来看,飞碟和天上的火车飞走了咋办?外星人是不会总在这里的。
丁丁激动得不行,浑身都在发抖。“咱们下去呀,他们若有小孩儿,咱们领回来一个养着,那该多好玩。”
“太远了,再说,能有小孩儿吗?”
“那他们一会儿飞走了咋办?”
“那房子也会飞走吗?”
“外星人的东西,啥都可能消失的。”
“好像不会。那咱们叫大人来?”
“我们发现的,不能让别人知道。”
“听人说,世上有好多东西,小孩儿能看到,大人看不到。”
“真的?”
“真的有可能。”
“为啥?”
“听大人说的。”
看着,看着,那飞碟四周的灯更亮了,还嗖嗖地往天空扫着,火车还在树林中飞,只是渐渐地看不见了。
“咱们回家吧,天黑了。”
天黑了,天真的黑了,这时三个孩子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该回家了,那家在哪呀?
回头,山顶上看不到家,就从刚才上来的地方往下走。走着,走着,大树像墙,又像妖怪,都伸出手来拦着他们。他们迷路了,害怕迷路就真的迷路了。拿指南针,即便指的是南,可家在南面吗?
起风了,风好大,树叶哗哗地响。月亮,月亮也不见了。狗,狗该知道回家的路,可赛虎只会围着他们转。天昊哭了。
他们东一头西一头的,后来发现转了半天,又回到了原地。丁丁想起他买过的一只仓鼠,在笼子里爬个梯子转着……哇一下也哭了。这下完了,夜里山上会有狼的。饿呀,还很冷,有蚊子成团的直往衣服里钻……
“爸呀!妈……”嗓子都哑了。
山下小区中也炸了窝,有人报了警,警察一队队的,还有警犬。三个妈妈疯了似的。
丁丁抱着赛虎的脖子:“你能回家吗?让爸爸来。”赛虎真的不见了。三个孩子倚在一棵树下,还很困,后半夜了。大人找到他们时,孩子惨了,浑身都是蚊子咬的大包,哭都没声了。
丁丁在妈妈的怀里闭着眼睛说着:外星人,飞碟,在空中飞的火车……
大人不信,真的不信,丁丁们知道,他们不会信的,但那是事实,亲眼看到的,那是另一个世界。
几天后,爸爸笑了,你们看到的飞碟是新建的体育馆。丁丁睁大眼睛,不可能,还有在树梢上飞的火车呢。
“那是轻轨列车,刚开通,是给游客看山用的。”
家长说了,过几天带你们坐一回,初秋,山是最好看的时候。
火车很小,真的在树梢上跑,三个孩子都没往窗外看,窗外没意思,都默默想着心事,大人说的不对,这不是山的后面,肯定有一个我们的山的后面,眼前的体育馆不是那个飞碟……最好不是。
作者简介:
任永恒,黑龙江日报社高级记者。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诗歌写作,分别在《诗刊》《十月》等刊物上发表诗作一千余首。1999年转向小说,在 《青春》《北方文学》《小说林》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近三十篇。2011年开始儿童小说写作, 2014年获首届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出版儿童小说集 《我和狐狸没成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