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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轨道

2015-11-17柏德君

太湖 2015年6期
关键词:白雪姥爷爷爷

柏德君

父亲的轨道

柏德君

1

母亲去世时紧紧拉住我的手说,大望子,好好照看你爹,别叫他委屈了。

母亲那温暖的眼神像春天里的阳光,一下就暖化了我的心。我含着眼泪点头答应,说,妈,你放心吧,我会的。

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父亲就在身边,他的眼角有两行热泪缓慢地爬过满脸堆积起来的皱纹。父亲是悔恨了吗?我在心里自问。

父亲是小学教师,在离家七八里地的一个偏远学校教书,每天往返都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父亲早出晚归,很辛苦。他早晨起来穿好衣服,母亲就把洗脸水端到他跟前。母亲看着父亲挽起袖口慢慢地把手伸进脸盆里。

父亲洗过脸,摊开两手,水珠从他的手上滴落,脸盆里就绽放开无数的波纹。母亲顺手从幔帐竿上扯下搭着的白毛巾,递到父亲手里,然后端起脸盆走出房门,把水倒掉。之后,母亲又去厨房端来一碗鸡蛋糕放到父亲的面前。

父亲这时坐在一张绛色的八仙桌前,平息了一下气息,大拇指二拇指捏住鸡蛋糕碗里放着的不锈钢小勺,很优雅地吃起来。

从我记事时父亲吃饭的习惯就是这样。

父亲是高中文化。三十年前,高中毕业的学生那可是有文化的人,相对来说,母亲却是一个大字不识。她是怎样和父亲结婚的,我隐约知道一点。

当年,父亲家里很穷,高中毕业后就到生产队里当一名记工员,母亲在生产队里干零活。当队长的姥爷看中了父亲,就有意把这两个人往一块堆撮合,每次分配活就把两个人分到一起。父亲对姥爷的做法很反感,当时,他已经和一个同学好上了,那个同学叫白雪,只是此事没有公开。白雪住在薛家屯,两个人在毕业最后一天,一起回家。走到薛家屯分手时,白雪的眼里含着泪告诉父亲说,有时间你来我家玩。父亲点头说,我会的。父亲一直看着白雪走回家,等到父亲走出薛家屯,回头看到白雪站在街口冲他摆手。

父亲心里只有白雪,他有意识地躲避母亲。母亲也知道父亲不搭理她,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姥爷看出父亲的心思,跟母亲说,等我有机会治治这匹不听话的驴。

一个秋天的傍晚,姥爷给全体村民开会,说,现在大队小学要招一名民办教师,初中以上学历,年满十八周岁到二十三周岁的青年都要报名,明天我把名单交到长安镇教育办。姥爷说了这句话,就用眼角斜视父亲。父亲那时就抬头看着生产队里的天棚,天棚上的灰一嘟噜一串的,随着人们的呼吸微微颤动。

父亲是替爷爷开会。爷爷岁数大了,自然地向村里一些老年人的堆里靠拢了,不来开会了。那天的事情,爷爷当然不知道。知道了,就他那脾气,不拿镐把打瘫父亲才怪呢。当时父亲对姥爷的眼神视而不见,好像没听见似的。其实,父亲的心里像开锅的水一样上下翻腾。他想,自己要当个老师多好啊!清闲自在不说,还会继续学习,有机会考大学。可是,自己能去当吗?大队书记的儿子是初中毕业,他考中专就差两分,有他别人谁能去呢。父亲就这样没有到姥爷面前去报名。姥爷看到有几个家长都给自己的孩子报了名,他心里暗笑,因为事情正按他的计划走。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姥爷看了看村民说,散会。人们陆续走出了生产队那个昏暗的茅草屋。

2

爷爷在家睡觉,睡得正香,门咣的一声被撞开。他睁开眼睛看到父亲,说,你作死啊?父亲没有吱声,坐在炕头那边生闷气。爷爷眯缝着眼睛问,你咋了?

父亲说,叫驴踢了。

爷爷一骨碌从土炕上爬起来,看着父亲吃惊的说,踢哪里了?

父亲说,踢心口窝了。

爷爷过来就扒父亲的衣服说,我看看。

父亲捂着胸不叫爷爷扒衣服。

这时,屋外有说话的声音,老哥哥,没睡吗?

爷爷听出是队长的声音,他撒开了父亲,姥爷已经进屋。

姥爷说,老哥,你在干什么?

爷爷说,小子回来说,叫驴踢心口窝了,我看看踢得咋样。

姥爷笑了,心想,这小子骂人还这样文明。

这时,奶奶围着被子坐了起来,说大兄弟,你快坐,你是来看我儿子吗?

姥爷说,老嫂子,镇里教育办招民办教师,今天开会报名,你的儿子没报,我过来看看咋回事。

爷爷急了,说,你这败家孩子,咋不报名呢,我不白供你念那么高的书了?

父亲看也没看姥爷一眼,低头坐在地下木凳上,一声不吭。姥爷看着爷爷笑呵呵地说,老哥哥,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想把闺女翠兰嫁给你们家,你知道吗,这些日子,我分配活就叫翠兰和他在一起,可是,你的儿子眼眶高,瞧不上我闺女。村里的人都看得明白,老哥,你咋不知道呢?

爷爷吃惊地说,有这事?我真的不知道。他看着姥爷说,你的闺女本分能吃苦,我们没啥说的。爷爷回头对奶奶说,你看咱家要烧高香了,你同意这门婚事吗?

奶奶的嘴笑得都合不上了。她说,咋不同意,明个儿找个媒人说合说合。

姥爷说,我的闺女一个字不识,到了你们家可别低待了。

爷爷说,看你说的,人说,女子无才就是德,女人干啥要认识那些字呢,你放心好了,孩子嫁我们家,我拿她当亲闺女看。

父亲说,我不同意,我们没有共同语言。

爷爷瞪起了眼睛,说,啥?同不同意不是你说了算,我还没死呢。人家的闺女是十里八村有名的俊姑娘,你打听打听,她配不上你吗?就你那样还找啥样的?

奶奶说,你可注意点,我有心脏病,你别惹我生气。

听了奶奶的这句话,父亲不言语了。

父亲就是这样在两个老人的逼迫下跟母亲订了婚。

订了婚的父亲在一个深夜里跑到东山脚下大哭一场。父亲是悲喜交加,悲的是离开了他想念的人,喜的是他如愿以偿地当上了老师。

当上了老师后,父亲才知道他是上了姥爷的当。原来,大队缺老师,镇教育办指名道姓叫父亲去。父亲在长安镇中学的学习那可是有名的,特别是父亲的散文写得很棒。

姥爷就用这个方法逼着父亲和母亲订了婚。

3

父亲和母亲的婚事并没有像我所想的那样一帆风顺。

父亲和母亲订婚的第二天,奶奶从我家炕上那只破旧的疙瘩柜里拿出一个包裹。打开,在一只旧的呢子裤里面掏出一只黑色的小布包。打开,露出一个粉色的已经很旧的绸子小包。再打开,是一块红布,很鲜艳。奶奶扯住两角轻轻抖动,那块红布像跳动的火焰。忽然,红布包里滚落出一沓钱,啪的一声落在炕上,钱都是些成块的零角的纸币,从底部往上排列,有十元、五元、两元的、壹元的,都用皮筋缠着。

奶奶在最下层抽出一沓来,是十块的大票。她醮着吐沫数出了十张,递给父亲说,你陪着翠兰去镇上买东西,她喜欢什么就买什么。有一样东西一定要买,买一副红心的棉手巴掌,日后你们过日子手头会红红火火的。父亲答应着接了钱揣进上衣兜里。

农村孩子订婚讲究的是过小礼和大礼,订婚过小礼证明男女双方有了婚姻的意向,结婚前过大礼,是女方跟男方要财礼。人家姑娘从小养到大得花钱,不能白白给你吧!女方父母得要养育费。

父亲按照农村的规矩,在过小礼前领着母亲去长安镇买东西。那天,母亲穿着大花布衫,头上扎着红色的头巾,跟在父亲的身后,出了村子过了南河朝着镇子的方向走。

去长安镇要路过四五个村庄。父亲的同学就是在第三个村庄——薛家屯。母亲并不知道父亲有他自己的打算。她走在路上,高兴地和父亲说话,父亲只是答应,他是用鼻子哼着答应,这是很不礼貌的举止。这气得母亲不搭理他,边走边唱二人转。

母亲虽然不识字,可她唱二人转是很有基本功的。母亲走在通往长安镇的乡间土路上,她的唱歌引得道两旁地里的社员抬头观望。母亲唱歌是不知道害羞的,她唱二人转得到过民间老艺人的亲传。老艺人教她时第一句话就是,你有个好的嗓子,得敢唱,你的嗓子再好不敢唱也白费。母亲并不是得到一个老艺人的指导,村里来唱二人转的班子都会找到姥爷,姥爷也是半个艺人,无论那个二人转班子来了他都会把他们领到家,好酒好菜地招待。姥姥就会桌上桌下地伺候,从来没有厌烦的时候。母亲的性格就像姥姥,吃了饭的艺人听说母亲爱唱二人转,就用心教她。

父亲和母亲两个人走到薛家屯,父亲的眼睛就朝着后街西头看。去长安镇的路是从薛家屯中间穿过去的,父亲上学时每天走到这个屯子都会碰上白雪,他不知道白雪现在干什么。父亲看到西头白雪家那两间茅草房时就有些心猿意马了,他的眼角就有些发涩。走在前面的母亲回头看到父亲朝着远处张望,她就说,高祥云,你在看什么?父亲吓得一激灵,结巴着说,我没看什么。说过后,他就往前走,头也不回走得很快。母亲看到父亲这个样子,心里有些疑惑。她跟在父亲的身后紧紧追赶。

4

长安镇是一条筒子街,街道两旁有一个商店,卖布匹的地方在商店的西头,商店里的人不少。进了商店,父亲就得跟在母亲的身后走了,因为母亲要买她要的一应东西,毛巾、香皂、盆、袜子等。她还要买一个包裹皮,把买来的东西都包下。父亲跟在母亲的身后是很不耐烦的样子。母亲只顾挑选她要的东西,看不到父亲一脸的急躁表情。

父亲正东张西望时,忽然感觉到有人扯他的衣角。他回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惊讶地喊道,白雪。

父亲喊过后本能地回头朝母亲看了一眼。白雪笑眯眯地看着父亲说,听说你当老师了,真替你高兴,这几年学真的没白上。

父亲抓住白雪说,你在干什么?

白雪说,我在镇里当播音员,刚上两天班。

父亲说,那太好了,你有事情干我就放心了。

父亲说这话时,母亲已经站在他们两个人之间。

母亲相中了一件粉色的连衣裙,价格不贵,才十几块钱,她打算和父亲商量,回头没看到父亲的身影,就四处寻找。忽然,看到父亲和一个姑娘说话,两个人唠得热火朝天,母亲再有涵养,对这个亲眼看到的事情也不能表示出无动于衷的样子。她走到他们两个人中间看着父亲说,你去交钱吧,我看好了一件连衣裙,打算和你结婚时穿。

母亲在话里告诉白雪,父亲已经订婚了,你最好自重一点。

白雪看着母亲问父亲说,这是嫂子吗?白雪的问话是把自己推向了死路。还没等父亲回答,母亲抢先说,是。然后,冲父亲微笑着说,高祥云,你给我介绍一下,这是谁啊?父亲此时的脸红成了一块红布。他看着白雪,白雪也微笑着看他。父亲说,白雪,这是我的对象,我们刚订婚,今天过来买东西,我这个婚姻是没办法的,这里面有很多小插曲。

白雪笑着说,婚姻得可心,过日子才能顺心,你忙吧我走了。

母亲站在两个人中间听他们说话,她只听明白片言半语。她看到白雪高兴地走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想,自己好歹也是村长的闺女,就这样叫人耍来耍去?我不会原谅你的,想到这里,母亲跟父亲说,我告诉你,高祥云,你别跟我玩过火的事,我是大字不识一个,可每天吃几碗干饭心里还是清楚的。说着,她就走到柜台前,把买来的东西算过账,包好。她看一眼身旁的父亲说,你去交钱。父亲接过售货员的票据就走了。

母亲守着柜台前的东西等父亲回来。她等了有半个小时也没看到父亲影子,就跟售货员说,你给我看着东西,我看看交款的人咋没回来。

母亲到交款处看了两次都没看到父亲。她就用地毯式搜索方式找。她想,父亲能到哪里去呢?她想到父亲不会去卖日杂的货摊,也不会去卖化妆品那里,更不会去门口那个家电修理那儿,她把这几个地点都排除了,还有哪里呢?母亲的眼睛像扫描仪一样在商店里搜寻。母亲看到卖本子和笔的柜台那里人比较少,她的眼神在柜台前搜寻。忽然,她看到父亲站一个买书的柜台前,正翻看一本书,看得入了迷。母亲悄悄地走到父亲的身后,她看到父亲把书放到了柜台前,那个卖书的胖女人白一眼父亲,把书啪的一声扔到柜台里。父亲的脸红了。母亲挤进去说,你把那本书递给我。

胖女人说,哪本书?

母亲说,就是刚才那本书。

胖女人说,你买?

母亲说,我看看。

胖女人把书从柜台里抽出来,啪的一声扔给了母亲。母亲拿了书扯着父亲转身就走。他们走出了十几步开外,胖女人反应过来,喊,哎,你把书还给我。母亲没有搭理胖女人,胖女人跑出了柜台,拦住了母亲,气喘吁吁地说,你们抢东西啊?母亲说,谁抢东西了,你的书不是不要了吗?

胖女人说,我说不要了吗?

母亲说,是你把书撇出来的!

胖女人说,你这个姑娘,咋不嫌害臊?

母亲说,你说话要文明点,我看书还没说不买呢,你就摔了,你咋服务的?

胖女人自知理亏,就说,我错了,给你道歉,你买了这本书吧!

母亲说,你把这类的书一样来一本。

母亲并不知道父亲看的是 《红楼梦》,我国四大名著之一,这套书得十几块钱。当时老师月工资才30块,谁能花那么多的钱买书呢!这里进货进来的书只是摆设。母亲扯过父亲说,你看哪本书好就买那本,我们不怕花钱。父亲买了一套四大名著,还有一些外国文学名著。出供销社门口时,父亲胸前挂着两只袋子,前面是书,后面是衣服包。

那天是父亲最高兴的一天,他给母亲买的东西花了九十元,母亲给他买书花了将近五十元,他们的事情在长安镇轰动了好一镇子。

5

父亲买回书的第二天,就带着几本书满面红光地上班了。他任教的是小学六年级语文。父亲有了书,每天沉浸在书海里。课后,他会给学生们讲中国的四大名著故事。六年级的孩子在一般事情上有了一定的理解能力,他们也都很愿意听父亲讲课。

这一天,父亲正在办公室里看 《红楼梦》。一个学生跑进来说,老师,外面有个人找你。父亲抬头看到白雪站在他的面前。父亲吃惊的说,你咋来了?

白雪说,我就不能来看看你?

父亲拉过一把椅子说,你坐,你坐。

白雪坐在父亲拉过来的椅子上,看着父亲说,我来采访你的未婚妻买书支持你学习的事情,写篇通讯在广播站播出。父亲说,你拉倒吧,别人来我许是能给人家讲讲,你来采访这叫什么事呀!

白雪说,我这也是上面派下来的,你要支持我的工作啊。

父亲低头不语,他想到,这件事要播出去会对白雪造成很大的伤害,自己该咋办呢?

白雪说,我们领导说我和你是同学,这篇通讯由我写最好。

父亲听出了白雪的语音颤抖。他抬头看到白雪的眼圈发红,眼泪在眼角里打转。

父亲说,这对你是个伤害。

白雪说,我是因祸得福啊,这样我们就有理由交往了。

父亲笑了,说,你不介意就去采访一下她。

白雪眼里流露出惊喜。

6

这天,姥爷正在家里吃饭,听到广播喇叭响了起来。广播是从镇里扯到屯里的,每家都按一个,镇里有点啥事情屯里的人们就会知道。广播里是白雪的声音。最近一些日子,白雪的声音在早晨六点就开始响起来,她的声音不比广播里专业播音员的声音差。白雪的声音像大青山里的泉水一样丁冬响亮。姥爷都听惯了她的声音,已经不陌生。他坐在炕上,手里拿着一块苞米面大饼子,正一口大饼子一口汤地吃着。白雪播报新闻的声音传出来,她播报的是:名著销售走俏,女子买书为情郎。大概的意思就是,有一位即将婚嫁的女子买书给情郎的事情。最后说,这体现了我们农村的文化,也体现了农村女人的价值观念。

姥爷听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的目的好像达到了,可是,这叫人咋看他这个村长,他的女儿,就那么不值钱,没价值!叫人这么好说不好听啊!他感觉这是对自己的侮辱。他打听过了白雪和父亲的关系。父亲之所以对母亲不亲近完全是有白雪在中间。母亲在买小礼的东西回来后对姥爷大发脾气。她说,我和他就不是一个道上的人,硬把我们俩往一个槽头上栓。

姥爷看着发脾气的母亲他叹息一声说,你知道啥,高云祥是有发展的。他头脑灵活,放到大队是个书记料,放到学校是校长的料,这一点爹比你清楚。我们得催促他们家结婚,免得夜长梦多。听到结婚,母亲的脸就红了。她也想尽快结婚,结婚了,白雪就不会来纠缠她的家。

姥爷所做的一切可能是晚了点,这时的父亲和白雪悄悄见了好几次面。两个人为白雪写的那篇通讯报道还庆贺一翻呢。父亲给白雪买了一条粉色的纱巾,并且给白雪围在了脖子上。那天,白雪很高兴。她在父亲的脸上亲了一口,说,我们不能成为真正的夫妻,就这样做地下夫妻,我这辈子不找婆家了。

父亲抚摩白雪的头说,你别傻了,人到任何时候都要有归宿的,只有生活在自己的家里才是最安全的。

白雪听了就扑进父亲的怀里,眼泪悄悄地流下。

姥爷找到媒人王秃子,叫他来我家跟爷爷商量父亲结婚的事情。爷爷说,结婚我们得拉饥荒。王秃子说,老爷子你别犯傻,你答应财礼拖欠一下,等到有了钱再给,我会去跟队长说的。王秃子趴在爷爷的耳朵边小声说,给不给,往后再说,拖一时是一时。爷爷的脸上笑开了花,他说,那感情好。

晚上,爷爷把这个事情跟父亲说了,父亲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他说,我还年轻,不打算太早结婚。

爷爷气得脱掉了鞋,拿着鞋底子指着父亲说,你同意也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这件事就这样定下了。

奶奶说,有啥话就不能好好说,老尥蹶子呢?奶奶说了这话就给父亲使眼神。父亲看到奶奶给他使眼神就不言语了。父亲知道不能再跟爷爷犟嘴了,爷爷会用鞋底子打他的。爷爷的脾气很暴躁,父亲从小没少挨爷爷的打,那都是他小时候的事情了。他上了高中后爷爷一次也没打他。父亲不是怕挨打,他不想惹爷爷生气。

父亲不明白,婚事定下就意味着要跟女方过一辈子,这就是命运吗?儿女的命运就要一代一代地操纵在老一辈人的手里吗?如果自己真的不同意婚事,他的教师职位不但保不住,他和白雪的婚事也不一定能成,到那时就会鸡飞蛋打。父亲当教师的开支都是村里农民种地拿的钱,队长不给付这笔钱还是有权力的。

7

父亲的婚事定下来后,他每天就夹着一本《红楼梦》跟着村里的学生一起朝大队走去。父亲掖下夹着书的样子是很潇洒的,他那分头擦抹得又黑又亮,蚊子落在上面都会劈胯。迎着太阳朝东山走,远远看去父亲的头上锃明瓦亮。

父亲走进大队院落,穿过两座草房之间的胡同,进了学校的院子。学校后那片玉米正拔节。一阵风送来了凉爽,父亲甩一下分头,油亮的分头就一闪。他走进教室,今天给学生讲《锯是怎样发明的》这篇课文。讲课前先学生词,他喊过学习委员,把生词写黑板上,自己就翻看那篇课文。父亲正看得入迷,听到玻璃上哗啦一下,班里的同学都朝窗外看,窗外一片玉米在风中抖动叶子。父亲看得清楚,在苞米地里有个人影一闪,像一道闪电瞬间消失。

父亲告诉班长要看好纪律,他就走出了教室。父亲从东边一间空房子跳过去,进了玉米地。忽然一个人扑进他的怀里,父亲吓得朝四下看看,推开她小声说,白雪,你干啥来了?

白雪的眼眶湿润着说,我想你了。

父亲看着白雪说,你不上班呢?

白雪说,我妈把我许配给你们村支部书记的弟弟马风明。

父亲说,要是那样,你就会享福的,那个人很老实,能干。

白雪说,我真的不喜欢他。

父亲说,你别这样,我们要珍惜这一切啊!

父亲和白雪搂抱在一起,他们完全忘记了时间。这时,学生都已经下课,有一些同学和老师站在远处看着他们两个人。有的同学要喊出声来,被别的老师给悄悄制止了。

上课铃响了的时候,父亲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松开白雪,说,我们的事情暴露了。

白雪说,我不怕,大不了死。

父亲说,你回去吧。

白雪走了。

父亲到五 (一)班教室里,拿起书,学生们都愣愣地看他。他刚走出教室,校长迎在他的面前,沉着脸说,你先去教导处。

父亲跟在校长身后低着头,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

校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姓郭。他是个大胖子,梳着大背头,嘴里叼着枯树根做的烟嘴。他的脸一沉下来,教师们都怕他。郭校长跟我姥爷家是老表亲,论起辈分来,我母亲还得叫他大伯。如今,自己的侄女有事情了,当大伯的能不管吗?不能。

郭校长嘴里吧嗒吧嗒地抽烟。他一边抽烟一边沉思。他办事情总是把事情像烙饼一样翻过来掉过去地思量透了才能下决断。他没有说话前,你打断他的思绪,他是很恼火的。父亲当时是不知道郭校长的脾气的。

他说,校长,我们是自由恋爱,是队长把我们拆散的,我要不同意这门婚事,我这个教师就当不成了。

郭校长看了父亲一眼说,胡说,教师是镇里定的,他一个队长能管了这事?你既然已经和人家订婚,就要守本分,不要吃着盆里的望着锅里的,什么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当然现在不讲这个了,可是,你已经和人家订婚,就要对人家负起责任。

听了郭校长的话,父亲还想和他争辩,在旁边有一个女老师冲他一使眼色,父亲就没再吱声。郭校长吸了一口烟说,就因为这件事情,学校就应该开除你,你不但给学校败坏了名声,还给学生造成多大的坏影响。谈恋爱可以,你不能在学生面前搂搂抱抱,别忘了,你是一名教师!你回去写个检讨交上来。

父亲嘟囔着说,我没有错啊!

郭校长狠狠地瞪他一眼说,要不,你考虑好了再来上班?

父亲的脑袋哄的一声,他想,自己要回家考虑,名声就更臭了。他说,我没有错吗?不,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这就写检讨。

郭校长给气得哭不得笑不得,坐在椅子上只顾抽烟。

8

白雪的母亲是个干巴瘦的老太太,父亲做梦也没想到她会到学校里去闹。

父亲去上课。开始,学生们都偷偷笑他。父亲说,同学们,在学校里我是老师,在家里我是农村青年,你们在学校里是学生,在家里是父母的好孩子,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呢,我告诉你们,学生上学就要想方设法把自己的学习成绩提高上去,在家里就要为爸爸妈妈分担一些家务,等你们考上了大学,就会知道处对象是我们的责任,想一想,我们人类不结婚生子,还有人类了吗?我们人类不学习知识,我们的国家会富强吗,所以说,学习知识要从小学起,结婚生子是成年人的事情,我不应该占用上课的时间办私事,我对同学们说声对不起。

这时,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喊道:没关系。

父亲的这些话给站在外面的郭校长都听在耳朵里,他不得不佩服父亲的应变能力。

郭校长正在听父亲讲课,背后传来嗷的一声大叫。他吓得一蹦,回头看到一瘦干巴的老太太瞪着他说,你把我的闺女藏在哪里了,啊?我找高云祥,叫他还我闺女,还我的闺女。老太太的面部表情是伤痛的。她说话的句子就像早背得滚瓜烂熟了,一点看不出结巴来。不过,郭校长听得出,她说话重复的语句多。郭校长判断这是一个精神病人,真不能惹她。郭校长说,老人家,高祥云没在这里,你到别的地方去找吧。

老太太看着郭校长说,我认识你,你是校长,你领着老师天天吃喝,学生家长种地收入点钱,都叫你们给大吃二喝了。

郭校长一听,气乐了,这个精神病专门揭人家的短处。他们东兴小学老师吃喝是出了名的,一个精神病人当面指责他,这事情真的很严重。他沉着脸说,你别胡说,我们老师吃的都是自己腰包的钱。

老太太笑嘻嘻地说,你们老师一个个穷酸样还能吃自己的?老婆孩子还不饿死!

郭校长说,我不和你争辩了,他转身就走。

老太太上前一把抓住他说,你哪走,还给我的闺女。老太太抓住他的衣角不让他走。

郭校长一看这还了得,他冲着屋里大喊,高云祥,你出来。

父亲听到喊声推开教室的门,看到一个老太太抓住郭校长。他上前问,你怎么回事?

老太太看着父亲说,你是高云祥?

还没等父亲应承,老太太松开郭校长的手,转了过来,双手抱住父亲的腿,你还我的闺女白雪。

父亲听明白了,老太太是白雪的母亲。他说,大娘,你有啥话慢慢说。

老太太不答话,抱着父亲的大腿唱起了催眠曲。她唱道,一呀一更里呀,月牙弯……她唱得情意缠绵。父亲想,这还行了。他说,大娘,你看白雪不在那吗!

老太太松开了父亲,抬头朝父亲指的方向看,父亲一步就窜出去,从房头的玉米地跳出去就往北跑,老太太爬起来就追。别看老太太跑得慢,父亲跑出一段距离,把她落下,用不上一阵工夫老太太准会找到他。父亲一看这可不行啊,跑吧,他就往白雪的屯子里跑。

父亲是明智的,老太太看父亲跑进了屯子。她也急匆匆地赶回家。嘴里叨咕,白雪这时能回来吗,说啥也不叫他跟白雪见面,不行,我得回家。

白雪的母亲有病是不假,她一阵疯癫一阵清醒。早晨,她叫白雪去找村支部书记的弟弟马风明。白雪不去,她说,看到那人就反感。老太太看着白雪说,镇里广播站来电话了,说是叫你跟马风明去,要不就开除你。

广播站的站长和马风明是亲戚。马风明的父亲看见白雪不同意她跟儿子的婚事,就找到广播站的站长来压她。

白雪说开除就开除,啥好地方啊,我打算跟同学去广州做买卖去呢。

白雪一句话捅到老太太的心窝里了,她很怕白雪离开广播站。老太太跟白雪就撒开了疯,她说,你走,你走,你去找那个高云祥,我就死给你看,你去做买卖,我就死给你看。

白雪看到母亲这个样子,她转身就走了。说,我走。

老太太顺手拿起一只碗,冲白雪扔去,碗砸在门框上,又落在地上滚落到墙角。老太太狠狠地说,你走,走就别回来。她看着白雪的影子走出大门,就蹲在地上号啕大哭。

白雪不愿意跟母亲顶嘴。白雪上学都是哥哥供着,哥哥对白雪的婚事不管,他说婚姻自由。

老太太坐在炕上等白雪回来,她等了有两个钟头,没见白雪回来,等得心急火燎的。实在等不下去了,就推开破旧的房门走出村子。

9父亲看到老太太进了村子,他就返回学校了。学校里更热闹了,姥爷领着母亲站在教室门口等着父亲。姥爷说是找父亲讨个说法。姥爷气得脸色发青,白胡子撅上了天。他指着父亲说,你到底要干什么!你不同意和我闺女订婚,当初干什么了?走,咱们找你爹妈评理去。

父亲想,这是哪跟哪啊,当初不是你们逼迫我订婚的吗,现在不承认了。有这样做事的吗?父亲不敢去惊动奶奶,奶奶的心脏病很严重。他饮气吞声地跟姥爷说,叔,是我的错,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了。

父亲在姥爷面前承认错误,给足了他面子。父亲不仅仅是当着姥爷的面,还当着校长和一些学生的面道歉。姥爷撅上天的胡子平和下来,也不翘了。

父亲给姥爷道歉后,他就回头看母亲,母亲的脸包裹在绿色的头巾里,抬头看着天上的白云,看不出她是喜还是忧。她好像在白云里寻找最佳的答案。

这时,郭校长走到了父亲的面前说,高云祥,我知道你心里的苦处,你给翠兰陪个礼道个歉。

父亲就走到了母亲面前说,对不起,叫你受委屈了。

父亲说这话时语调带着颤音,母亲那时脸就腾地红了,红得像一朵玫瑰。父亲的心就微微有那么一点颤动。

其实,母亲比白雪长得好看,白雪比母亲长得白净,不过她是小眼睛;母亲长着一张瓜子脸,尖下颌,看人时两只眼睛好像跟你说话似的。在村里有多少人来给母亲提亲,都被姥爷给挡在门外。姥爷说,他就看不惯那些像绣花枕头的青年人,没等干成啥事情先咋呼,到真章时就熊了。这样的人能过日子?可姥爷也看不惯那些老实人。青年人得像虎羔子似的,有个愣劲闯劲。我不知道姥爷看中了父亲的啥。

父亲给母亲道过歉后,就不知道说啥了。他看着母亲,母亲看着蓝天。郭校长说,高云祥,你跟翠兰去溜达溜达吧。父亲听了就看母亲,母亲头也不回,就径自朝村外走去,父亲跟在她的身后走。

他们是沿着玉米地旁的小道一直往回走的,两个人走出了玉米地,下到一山凹里,山凹里开着一些野花。那一片片的野花扎花了母亲的眼睛。母亲揉着眼睛看着父亲说,你看这些花,永远都不会摆放到庭院里,野花到任何时候都是野花。

父亲听到母亲这句带有哲理性的话呆住了,他没有想到母亲能够说出这样有深意的话,想到母亲为给自己买书,花去了她买衣服的钱,那钱是她自己一分一角积攒起来的,她能为自己买书说明她的心里很在意自己。可是,父亲觉得跟母亲在一起没有什么话说。两个人一路走,只有母亲在说话。母亲说,人不能没有良心,她讲了很多二人转里的故事,讲了 《回杯记》里的张挺秀,《西厢记》里的小张生,母亲那一句句话像鼓槌敲打在父亲的心上。

父亲长长叹息,认命吧。

10

父亲和母亲结婚是在冬季一个雪花飘飞的日子里。亲朋好友都吃过了酒席,各自离散。天已经黑了,母亲独自坐在屋里等待父亲的到来,她的心里充满了新婚的喜悦。父亲和她结婚了,就不会再找白雪。

结婚前姥爷找到父亲说,你要承担起一个家的担子,这是男人的责任。姥爷说话的语气是很平和的。

父亲说,叔,你放心吧。

其实姥爷是不放心的,他知道,父亲两天前找过一次白雪。父亲在白雪的面前痛哭流涕说,我不能左右命运,我得照看年迈的父母。白雪更是泣不成声,她说自己要是不和村支书的弟弟结婚,她的母亲就要上吊自杀,以前被人抢救过来一回。父亲在分手时给白雪一本书《人生》。父亲说,我没有做高家林。

白雪把书揣在怀里说,看到了书,我就看到了你。

母亲躺在炕上头朝里等父亲,她迷糊着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被冻醒。睁开眼睛看到屋里柜台上的长明灯一窜一窜地亮着,灯花咔嚓咔嚓地响了两下。天棚上那只红色的吊蓝轻微地晃动,它带动吊蓝四周的串花也微微乱颤。母亲看看昏暗的屋里,又看看大红花被,父亲躺在大红花被里打着呼噜。母亲心里一难过,鼻子发酸,眼泪就流了下来。母亲知道,白雪在父亲的心里全站满了。

母亲在第二天早上就起来做饭,她要尽到一个做儿媳妇的责任。奶奶看到母亲红肿的双眼说,你没睡好吧,我做饭,你去休息吧。母亲说,娘,这些天你为我们也吃了不少苦,你就叫我做吧。

奶奶笑了。

母亲做饭,父亲仍然蒙着大花被睡觉。他这个样子可气坏了爷爷,爷爷喊父亲起来。爷爷说,日头都照腚了。父亲伸个懒腰,打个哈欠就起来了。

母亲和父亲三天回门,母亲回到家趴在姥姥的怀里就哭了。她跟姥姥说,父亲不理她,自己好不容易苦熬了三天。姥姥把母亲的事情跟姥爷说了,姥爷气愤地去找爷爷。

爷爷看到姥爷进院,就跟奶奶说,和村长成了亲家是好,有点好吃的都落不下。爷爷心里正美呢。姥爷进院劈头盖脸地给爷爷一顿骂。姥爷说,高毛腿,我把闺女嫁到你家是叫他守活寡吗?你可记好了,十个月后,必须叫我抱上外孙,要不然咱走着瞧!

爷爷的外号叫高毛腿,这是因为他跑得快,在全镇马拉松比赛得过第一名。爷爷叫姥爷给劈头盖脸一顿数落,他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愣愣地看姥爷。

奶奶走到姥爷跟前,看看生气的姥爷说,亲家别生气,你一顿吵,我们给弄蒙了,到底咋了,亲家?

姥爷说,我闺女说,结婚三天,你的儿子就是不搭理她,她回到家就哭。

奶奶明白,这是父亲慢待人家了。她说,你放心亲家,我一定会给你个说法。

父亲和母亲结婚后,郭校长怕父亲和白雪联系,把父亲调到离家很远的小山村旮旯屯,那里有三个班级,一年二年三年。一年级三个学生,二年级两个学生,三年级两个学生。父亲在那里要备三个班级的课程。备课,教课,开始弄得手忙脚乱,后来渐渐适应了。待顺过架了,父亲对工作又感觉到了清闲。他想,在这里教学给个乡长都不换,就是离家远点,去学校要骑上一个小时的自行车。

父亲在这里教学还交下了人。每到年节村里人杀猪,就有一些孩子的家长找父亲吃猪肉,父亲吃得满嘴流油。吃了要走,硬是给拿了一块肉和一节血肠。父亲回到家里往母亲的跟前一放,就说,切了,晚上我跟爹喝酒。

父亲喝酒是找姥爷,他边跟姥爷喝酒边说学校那边的事情,说那里如何好,父亲在姥爷面前卖乖,就是要调回来。姥爷不买他的账,喝过酒就走人。父亲生气,他不对母亲发脾气,怕气坏了母亲。这时的母亲已经身子有孕,肚子已经显怀。他生气时就坐在灯下看书,看那本 《红楼梦》。父亲坐在一只木椅上捧着书聚精会神地读。有时读出了声,母亲虽然听不懂父亲读的是什么,可是,听到父亲那扬抑顿挫的语调就知道他生气到了哪种程度。父亲把书读得很有节奏,声音小,就是刚刚生气,声音稍微大一点,脾气一般,声音大了,跑了调,那就意味着他被气得七窍冒烟。

我就是听着父亲这种扬抑顿挫的音调,在母亲的肚子里慢慢长大的。当我出生时,父亲的脸上流露出了喜色。我的到来给这个家带来了欢乐,母亲也没有时间去想父亲和白雪那点破事了。

白雪嫁给了马风明,马风明在家种地,白雪仍然在广播站。事后白雪告诉父亲,他跟白雪处对象是镇长不同意,马风明是镇长的妻侄。白雪能去广播站是镇长一句话。他早就看中白雪想叫她嫁给妻侄。白雪在学校里是文艺骨干,很有名的。

父亲听了,心里感到很凄凉,他和白雪的命运都攥在别人的手里。自己是在为别人活着呢还是为自己活着!

父亲每天骑着自行车去旮旯小学教课,他已经没有什么抱怨的了。他想,自己要活出点意思叫人看看。这期间,镇里的小学要调父亲去教,父亲不去。他说,我舍不得那里的村民。学校拿他没办法,只好放任自流。

母亲每天给父亲炒个菜叫他带着,父亲冬天带的是炒萝卜、白菜或酸菜粉,夏天带的是炒茄子、豆角片或黄瓜片。父亲爱吃炒菜,母亲是很情愿地侍侯他。母亲把家里的活都揽下,白天累得腰酸背痛,晚上手拿老头乐咣咣捶打腰背。

父亲仍然坐在木椅子上看书。

我一周岁那天,发生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白雪死了。最先听到消息的是母亲,母亲就打电话叫父亲回家。父亲把学生安顿好后,骑着他那辆哗啦哗啦响的自行车回到家里。

父亲听了这个消息,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母亲问,是真的吗?不能吧,我昨天还看见她了。父亲说了这话就有点后悔。

平日里,父亲是不愿意在母亲面前提到白雪的。

母亲很真诚地说,去看看她吧,相识一回不容易。

父亲就推上自行车急匆匆往外走,走了一段路又回来了。他问母亲,白雪在哪里?

母亲说,在马风明的家里。

父亲走后,母亲流下了眼泪。

白雪的死是和父亲有关系。白雪和马风明结婚一年了,也没有给马家生个孩子。马风明就折磨白雪,说白雪肯定做过胎,白雪就去找镇长。镇长说,清官难断家务事。白雪就从怀里掏出被单扔到了镇长怀里,转身走了。镇长打开被单看到一片血迹。镇长的老婆说,这是风明家的被单,我亲手缝的边,这个线头是我打的疙瘩。他们拿着被单找到马风明的家,两个人把被单往马风明身边一甩说,是啥?

马风明说,是我们新婚时她的身底下出的血。

镇长抬手给了马风明一个耳光。镇长说,那你污蔑人家打过胎,找去。

马风明是在大道上找到白雪的,当时白雪已经停止了呼吸,她的嘴角流出一丝污血。

父亲蹬着自行车一路上狂奔,秋天的庄稼已经成熟。

昨天,他去镇里开会碰到白雪,白雪递给父亲一对长命锁。白雪说,给孩子留个纪念吧,以后你要好好待嫂子。

父亲说,知道了,我们不能做夫妻,等你生个闺女我们叫孩子做夫妻。白雪笑了,笑得很惨淡。白雪说,不要给儿女带枷锁。

父亲到了马风明家的院子,看到白雪的妈妈在她哥哥的搀扶下哭得死去活来。她哭着哭着就双手鼓起掌来,手舞足蹈。

父亲直奔灵棚扑去,他看到白雪躺在一张木板上,双眼闭着,嘴角带着微笑。父亲抓住白雪的手放声大哭。

父亲的哭声惊动了马家,他们要动手打父亲。父亲说,是你们害死了白雪。这时,镇长站在父亲面前说,高云祥你说话要负责。

父亲叫几个人给架到一边,他趴在地上放声大哭,十几年压抑在心里的委屈,如同开了闸的水任其奔流。

白雪的哥哥说,高云祥,你不要掺和这事情了,这是我们家的私事,你能来看看白雪,我很感激你的。父亲听了白雪哥哥的话,知道白雪离他而去了,再也看不见她了。父亲骑上自行车回到家,躺在炕上两眼望着天棚发呆。

父亲彻底变了一个人,在家里他没有一丝笑容,只有在课堂上才会对学生有笑容。几年过去,父亲先后被评为镇里的模范教师,县里的模范教师,省里的模范教师。父亲找到了一个解脱自己的枷锁。

父亲所得到的这些荣誉,给母亲极大的安慰。母亲尽心尽力地侍候父亲,从来没有丁点怨言。父亲安然地接受母亲的侍侯,端坐在炕桌前捧着那本 《红楼梦》悠闲地品读。

母亲说,在我即将出生的那一刻,她把茶水端放到父亲面前时,父亲都没有正眼看一下她。母亲在转身时感觉到肚子疼痛,她下意识地哎呀一声,额角上的汗就流淌下来。父亲用眼角的余光看一眼母亲,端起茶水喝了一口。我就是在父亲喝口茶水后,在母亲疼痛的叫声里降生了。

父亲对我是格外溺爱。他在品茶的同时,抓过桌子上的白糖罐子里的小勺子,从杯里盛点茶水送到我嘴里。我吧嗒着小嘴抬头看着父亲笑,父亲也笑了。我又看看母亲,母亲看着父亲也笑。这时,父亲的脸就沉了,似乎要沉出水来。母亲见到父亲这样,她脸上的笑就凝固了,凝固成一块糨糊。

如今母亲走了,父亲孤独地生活着。我也结婚生子,他对我的儿子带理不理。父亲说,又是一个没良心的东西。我不知道父亲这话从哪里说起。我对我的媳妇是很好的。我说话她也是言听计从,从来没反驳过。

父亲退休后就不再看书了,他把母亲给买的书精心地包起来锁在书柜里。从来不叫我的儿子动一下。他有时就看着书柜发呆。我说,爸,明天你孙子就去打工了。父亲抬头看一眼我儿子笑了。又说了一句,又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说过这话,他看着眼前的书柜,落下了眼泪。

作者简介:

柏德君,曾用笔名柏林。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鹤岗广播电视台编辑记者。小说 《谁为土地哭泣》获黑龙江省作协 “纪念邓小平诞辰一百周年”征文一等奖。小说 《我的父亲是村长》获黑龙江省作协 “建党85周年”征文一等奖。长篇小说 《春回大地》由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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