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亮
2015-11-17高淳
高淳
光亮
高淳
地板上很凉,凉得吕霏心里空荡荡的。
柜子底下仍然没有,吕霏已经是第四次在书房里进行地毯式搜索了,但依旧还是没有找到那关键的一小片拼图。
“小贝到底把它弄到哪里去了呢?”吕霏盲目地猜想着。
吕霏心里沉甸甸的。地板光可鉴人,但吕霏的眼前却没有一丝光亮。
吕霏的膝盖有些痛了,她已经在地上趴得太久了。
她听到了从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轻得像云一样的脚步声。
那是贺明,吕霏的老公。
他恐怕是这个世界上走路最轻的一个男人了吧,吕霏有时会不禁想。但她还是总能远远地就听出来。她是贺明的一只小猫,有时她会这么幸福地想。
吕霏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不知为什么,此刻,她为自己撅着屁股趴在地上的这个姿势感到有些难为情。贺明越来越近了的脚步声,让吕霏有些胡思乱想。
贺明站住了。吕霏胡乱地玩弄着自己腰间的一根丝带。她今天穿了一条漂亮的新裙子,她希望贺明能喜欢。
但是贺明并没有再走近。他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对她做出什么亲密的举动。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轻轻地问了一句:“怎么,还在找?”
“是啊,”吕霏说着,转回了身来,妩媚地笑了笑,“还没找到呢。”
“实在找不到就算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贺明宽慰地说。
吕霏就简单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雪白的丝带缠绕着她的手指,她的心里忽然掠过了一阵脆弱。
“刚才公司里打来电话,说是又给我安排了出差,后天就要走。”贺明声音很低地说。他一只手撑在墙上,低着头,脸灰黑灰黑的,身体一动不动,无奈正淌在静止的沉默里。
吕霏慢慢地放开了手里的丝带。隔了好一会儿,她才说:“可是你昨天才刚回来。”
“没办法,公司里人不够。”贺明说。
吕霏失望地坐了下来。她的一只脚不小心从拖鞋里退了出来,光着的大半只脚就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但她没感觉到。
临走前的那一夜,贺明跟吕霏做了三次。贺明愈战愈勇,但吕霏却再没有半点儿的兴致。她只是由着他摆弄自己而已。“反正也怀不上孩子的。”她甚至很沮丧地想。但她还是很小心地掩饰着自己的冷淡,努力装出一副静静陶醉的样子。贺明是很敏感的,她怕扫了他的兴。贺明要是不想碰她了,那才是她的祸患。或许,这就是没有孩子的悲哀吧,吕霏在黑暗中想。除了孩子,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一个男人永远留在一个女人身边?吕霏不知道。贺明最后一次叫出声来的时候,吕霏温柔地搂紧了他。她是真的太爱他了。
贺明跟吕霏已经结婚六年了。两人五年前就想要一个孩子,结果直到现在还没要成。吕霏很羡慕那些有孩子的小夫妻,他们是幸福的。随着孩子的成长,他们的婚姻会越来越牢固;就算不牢固,有一天两个人分道扬镳了,但谁又能将孩子从自己的生命里彻底抹去呢。孩子就是一种宣言,一种无声的铁证。某人曾经涉足过某人的人生,在铁证面前是无法狡辩的。没有证据的爱情,有时甚至会令人对自己的回忆起疑。就好像一个梦,再美再痛,在醒来后,就不过就是一个梦。吕霏害怕这种感觉。她想永远留住自己的梦,她想将自己和贺明的爱情刻在不朽的石头上。她想要一个孩子。一年比一年想。她想让自己和贺明的爱情走出变幻莫测的梦境,跨入代代相传的恒久,但她就是怀不上孩子。有时候,吕霏自己都会对自己现在的变化感到惊讶。要知道,在遇见贺明以前,她是准备好了一辈子不要孩子的。但爱情就是这样奇妙,它让一个爱的叛徒变成了一个爱的信徒。爱上了贺明,吕霏就像是信了一个宗教。
贺明是个非常温柔的人。他做什么事情都很小心,说话的声音也不高,笑起来像阳光一样灿烂,坐下来像水一样平静。吕霏喜欢这种恬淡的男人,恬淡能让她忘记自己童年的痛楚。她很珍惜她和贺明之间的一切,她相信爱情是需要珍惜的,就像石油是需要珍惜的一样。她从来不敢损伤她的爱情的一丝一毫,因为她相信任何幸福都是脆弱的。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是坚不可摧的,更何况连什么东西都不是的爱情。吕霏爱得小心翼翼,就像手里每天都捧着一个易碎的水晶球。这样有些累,但她心甘情愿。
贺明一直对吕霏很好。结婚这么些年,他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正如她也从未对他说过一句重话一样。温柔是贺明生在骨子里的美妙天性,而他又偏偏只爱她一个人,这就是吕霏觉得幸福的原因。贺明是个好男人,吕霏知道。只可惜,贺明的工作并不好。他的工作就是出差,基本上,每个星期他都只能在家待两天。有时候,他在家时,她又刚好是要上班。两个人总是聚少离多。两个人也曾一起怀疑过,或许这就是他们一直要不成孩子的原因。但没有办法,由于欠缺种种的条件,贺明始终找不到一份更好的工作。两个人只能一直就这样子地生活着。吕霏很害怕,她怕总有一天,她和他,会被这该死的生活给拆散。一个女人,究竟能拿什么来拴住她爱的男人,吕霏不知道。她只清楚,自己愿意为贺明做任何事。
去年春天的时候,吕霏悄悄地去了一次医院。她想查查看,是不是自己的身体有问题。太久的等待,已经令吕霏失去了对自己最起码的信心。她很害怕,自己少女时有过的那个一辈子都不要孩子的想法,会不会是一个恶毒的咒语。她不想让自己的前半生毁了自己的后半生。贺明是她人生的新起点,她不要自己少女时的那个黑色愿望成真。人真的是永远无法预料未来的,吕霏常想。检查的结果出来了。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她是正常的。
那么,不正常的就是贺明了,吕霏想。她希望贺明也能来医院里查一查。不正常没关系,大家可以一起来找办法解决,她觉得。但是,她又实在不知该怎样向贺明开口。贺明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要是她对他说,你的生育能力有问题,他会怎么想?他有病,是丝毫也不会影响她对他的爱的,也不会影响他在她心中的男人形象,更不会导致其他的什么,但是,她就怕他不这么想。这么一想,她忽然就发觉自己偷偷地先来医院做检查是很不妥的。老天可以作证,她可是希望自己不正常的呀。
从医院回家后,过去了半个月,贺明回来了两次,但是吕霏都没能开口跟他说。她想,现在的生活,不也是很好吗。她是真怕两人之间生出一点点的隔膜来。不是有些夫妻,就因为不孕不育的问题离的婚吗?那样太不值了,吕霏觉得。万一治不好,那么贺明的心里就会永远有一团刺了,而这团刺,也是早晚会扎伤她的,吕霏想。可是,如果能治好的话,又为什么不早一些跟他说呢,那样多好,吕霏又想。
又过去了半个月,吕霏还是什么也没说。这一天,贺明又要走了。临走前,他却突然有话要对吕霏说。
“小霏,上个月,我在上海,去一家医院里做了检查——就是查了一下自己的生育能力——结果,我是正常的。”贺明轻轻地说。
吕霏愣住了。
贺明的目光很温柔。他说:“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说了,可是……我怕……这样,等我这次回来了,我陪你去一次医院,好不好?我们都查一下。没关系的,这种病听说吃点中药就会好的,没问题的。你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去……”
“不用了,”吕霏给了贺明一脸阳光的微笑,“我明天就去医院,早治早好嘛。”
贺明看着吕霏,吕霏就又明媚地笑了一笑。
贺明就也笑了。他的笑,是放心的、灿烂的笑。他的笑里,永远有着一片干净而安宁的湖水。吕霏喜欢看他笑。
于是,吕霏开始了吃药。
深秋了,天气很好。
桔子约了吕霏,这个礼拜天一起出去聚一聚。
桔子是吕霏的一个网友,比吕霏大几岁,已经是一个十岁孩子的母亲。吕霏没事的时候,经常喜欢上本市的一个论坛,在上面跟人聊聊天。说是聊天,其实也就是以匿名的方式在网上发发各种牢骚而已。有人回应,她就跟他们多说几句。有时候,一个月下来,吕霏看看自己的发帖记录,自己都会感到很惊讶:她居然有那么多的牢骚。她从不相信,自己对自己的生活、工作有如此多的不满意。她才三十岁,她还不想当个怨妇。
其实,像吕霏一样,没事就喜欢去网上发发牢骚的,也大有人在,比如桔子。一年到头,最让桔子操心的就是她儿子的学习成绩。笨小子次次考试都是不及格,桔子年年往他班主任手里塞钱也没用。做父母的最愁什么?就是愁孩子笨嘛。桔子在论坛上发的牢骚,多半都是此类内容。不知为什么,吕霏特别喜欢看桔子写的关于她儿子的事情。吕霏是真羡慕桔子。有了孩子,再怎么恨铁不成钢,那恨里也是藏着幸福的,吕霏想。
吕霏和桔子很快就在网上成为了好朋友。两个人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对自己的老公都是十分满意的,就算有一些小小的抱怨,那也都是带了十足的爱来抱怨的。吕霏有时候就会想:其实女人对男人的要求是多么简单哪。有时候,跟桔子聊着老公,吕霏突然就会有一种幸福的小女人的感觉,就好像她跟桔子说的那些关于贺明的话,贺明都能感应到似的。
当然,实际上贺明是根本不会感觉到什么的。许多个晚上,关闭电脑以后,吕霏会感到一阵凶猛的空虚。这种空虚从心底来,往远方去,在延伸的过程中能把她的灵魂撕个粉碎。她想:“我有什么可觉得幸福的呢?”她的身边是空无一人,她的明天是孤独仍然,她的爱只是一连串无影无形的大脑活动。贺明感觉不到它们,它们只能让她黯然销魂。冰冷的大床,暗淡的星光,有时甚至会令吕霏想:也许,她一直就未曾得到过她梦里的家。这个想法是可怕的。她是多么希望贺明能在她害怕的时候抱着她呀。
第一次见到桔子,还是在两个月以前。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论坛上的一个叫 “劳工”的男孩和一个叫 “羽毛”的女孩,经过两年的真实恋爱,即将一起迈入婚姻的殿堂,由于大家在论坛上都是相识的,且都是本地人,于是,桔子就热情地提出了网友聚会的建议。这建议得到了很多人的支持,连吕霏在内,一共有十七个人报了名。最后,桔子将聚会地点选在了夏湖风景区。要求参加者每人带八十块钱,晚上一起聚餐。
桔子比吕霏想象的要漂亮得多,人也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开朗得一塌糊涂。劳工和羽毛是两个很单纯的年轻人,稚气未脱而朝气蓬勃。吕霏想:网恋也只有发生在他们的身上,才可能成真。当然,大家也都认识了长发及腰的“星空”。那是吕霏的网名。
大家都真诚地祝福了劳工和羽毛。那一天,大家尽欢而散。回家的路上,吕霏感慨良多。跟劳工和羽毛坐在一起,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桔子说过,人老了,就输不起了。
很快,就到了礼拜天。
大家还是把聚会地点选在了夏湖风景区。只是来的人比上一次少了五个。这让桔子有些忧伤。她是一个对友情有幻想的人,她一直都认为友谊要比爱情更容易到达永恒的彼岸。而现在有人缺席,对她来说是个打击。不过,桔子还是很快就又开朗了起来。毕竟,来的人还是不少。
劳工和羽毛依然是大家欢乐的中心。他们已经正式向所有这次来参加聚会的人发出了邀请,请大家到时候去参加他们的婚礼,并且,他们不收礼金。桔子高兴坏了,中午聚餐的时候,她硬是要请客,要由她一个人来埋单。下午,又有三个人离开了。
人一下子就显得少了。桔子忽然兴起,打电话叫来了她的老公。半小时后,桔子的老公,一个叫范山的中年男人,就也加入了聚会。范山给大家带来了一只大蛋糕,大家吃得不亦乐乎。范山是个服装老板,听桔子说,他的生意做得很大。大家吃他的,不心疼。
范山跟吕霏聊了一会儿。他问:“蛋糕好吃吗?”她说:“好吃。”他问:“听桔子说,你老公经常要出差的,是不是?”她说:“是啊。”他说:“你老公不在的时候,多出来玩玩,那样就不会觉得寂寞了。”吕霏笑了笑。他说:“这蛋糕你要是觉得好吃,以后我每次都给大家买。”
桔子叫范山去买饮料了。吕霏一个人走到了湖边。湖面很平静,这平静无边无际。水色映着天光,天光澄澈千里。人人走不出尘嚣,尘嚣宛如一场游戏。吕霏忽然想念起了贺明,这想念,像湖一样深,像天一样空,像秋一样凉。
劳工跟羽毛嬉笑着也来到了湖边。他们高兴地跟吕霏聊了一会儿天。羽毛告诉吕霏,他们本来是不想办婚礼的,两人是想领了证,然后一起去吃顿丰盛的烛光晚餐就行了,不麻烦自己也不麻烦别人,但双方的父母都不同意,说是不办婚礼就等于没结婚。吕霏说,婚礼是个仪式,人生若没有仪式,是容易掉进游戏里去的。羽毛点点头,说 “也对”。劳工笑着说:“星空,跟我们一起去划船吧。”吕霏笑笑说:“你们去吧,我老了,怕掉水里得关节炎。”
傍晚,大家分手前,桔子邀请大家半个月后去她家聚会。她家住的是别墅,那里地方大,环境好,又什么都不用花钱。范山豪爽地说:“大家千万要赏脸,一定都要来,我给大家准备一只大蛋糕。”桔子的脸上,是洋溢着幸福的。范山是从来不会让她丢脸的。大家纷纷允诺。
回到了家,吕霏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她坐了很久,还是一动也不想动。有种东西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她挥之不去。这比空虚混乱,又比忧伤浅薄。吕霏想,或许可以称它为无聊吧。但是,好端端的朋友聚会,她怎么会感到无聊呢?既然觉得无聊,又为什么还要参加呢?她想,自己居然会想这些问题,也真是够无聊的。
贺明的身影突然又从她的脑海里跳了出来。她忽然很希望,自己从来就没有遇见过贺明。突然就像是有个声音,在对她说:“爱是多么无聊哇!”
吕霏吓得站了起来。那,是她少女时的声音。
吕霏又在书房里搜寻那一小片拼图了。找了半天,还是什么也没有找到。她沮丧地在写字台前坐了下来。写字台空荡荡的,除了一个相框之外,什么都没有。这个相框就像是一座矗立在黑色荒原上的白色纪念碑,既孤单得可怕,又庄严得耀眼。相框里是一张吕霏和贺明的结婚照。照片里的吕霏白而娇艳,贺明黑而潇洒,两人都笑得很甜蜜。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刻呀,一切都刚开始,吕霏想。她的心里,莫名泛起了一层忧伤。
吕霏拉开了写字台的大抽屉,里面是一幅拼好了的拼图。精致的拼图片被整齐地拼嵌在一只美丽的木盒子里,光滑的波浪形拼缝,就像一条条河流,在冲击着吕霏尘封的记忆。吕霏终于还是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吕秋。
吕秋是个高挑而美丽的女人。如果晚出生二三十年,她是可以去当模特的。但这个世上是没有如果的,所以吕秋终究只是染色厂里的一名普通工人。像大多数俗套故事里讲的一样,当年追求吕秋的男人有很多,从干部子弟到街头流氓,品类繁多。但吕秋最后看中的,却只是一个其貌不扬的泥瓦匠。他就是吕霏的父亲——余宇。余宇大吕秋六岁,穿上皮鞋还比吕秋矮一个头。没有人能理解吕秋的选择,就连余宇本人,都是受宠若惊而不太相信。有下流的男人在余宇的背后取笑他们,说余宇太矮,要吻吕秋很不方便,要吃她的奶却非常容易。余宇找到了那个男人,要揍他,结果却反被人家给揍了个鼻青脸肿。没有人能阻止吕秋嫁给余宇。吕秋曾对吕霏说:“我是那么的爱你父亲,这种爱连我自己都不能理解。”那时候的吕霏,自然更不理解。吕秋跟余宇结婚一年后,便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孩,余宇为她起名余霏。那时候的余宇跟吕秋,都觉得生活是幸福的。
转变,发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染色厂倒闭了吕秋成了一个朝不保夕的小贩,而余宇的活儿也越来越少。当泥瓦匠们纷纷开始靠关系而不是靠手艺吃饭的时候,余宇就成了一个穷光蛋。夫妻俩开始经常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而吵得不可开交。吕秋会责怪余宇:“为什么又多买了一袋盐!”余宇会责怪吕秋:“为什么要把昨晚的剩饭倒掉!”类似的争吵,在吕霏童年的记忆里数不胜数。吕霏简直恨透了厨房里所有的东西。吕霏第一次看见吕秋和余宇打架,是在一个已模糊掉了时间的黄昏。吕霏依稀还记得,事情的起因,是母亲在卖衣服的时候,被一个男人摸了屁股。那时的吕霏还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和母亲不去找那个男人算账,却反而要在家里自相残杀。吕霏已忘记了他们都争吵了些什么,她只记得,那一天的夕阳分外鲜艳,分外血红。她只记得,那一天的傍晚,父亲和母亲都像是变成了发了疯的野兽,他们彼此殴打,彼此撕咬,然后各自哭泣,各自呓语。吕霏恨,她恨透了那个男人,她恨透了那个黄昏。她甚至,恨透了那个年代。她在十二岁的年纪,就已经懂得了恨。她恨自己的恨。
终于,在某个清晨醒来,吕霏听到了父亲在客厅里向母亲提出了离婚。吕霏永远都记得,母亲在那一刻是像死了一样永恒的沉默。那一片森严而恐怖的寂静,是吕霏灵魂里永远的黑洞。长久的沉寂之后,吕霏听到,母亲发出了尖利得像刀子划过玻璃一样的冷笑声。母亲嘶哑而恶毒地对父亲说:“矮子,你这辈子要是还能找到一个比我吕秋更漂亮的女人,我可以吃屎给你看!”父亲默然了一会儿,问:“你说我是什么?”母亲声嘶力竭地说:“我说你是矮子!连帮人舔脚都不配的矮子!”父亲一言不发,像是跌进了悲恸的沉默里。没有人真的哭泣。吕霏听到,母亲又尖利地笑了起来。这是一种得意的笑,一种得胜了的笑。而父亲还依旧深陷在冰一样的沉默里。那一刻,吕霏忽然恨透了母亲。这种恨,像砒霜一样阴狠。
余宇最终还是义无反顾地跟吕秋离了婚。吕秋要了吕霏。吕霏从此不再叫作余霏,也不再是余霏。吕秋不许余宇再见女儿,余宇也就真的没有在吕秋活着的时候见到过吕秋和吕霏。吕秋也不许吕霏见余宇,她要吕霏恨余宇。但是,吕霏却只恨吕秋。
吕霏第一次看见男女之事,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那一天,无比闷热,沈老板又给吕秋送来了一箱要卖的皮鞋。沈老板每一次来,吕秋都会要求吕霏回自己房里去做作业。吕霏从不违抗吕秋的命令。那一天,是吕秋房里过分的响动惊扰到了吕霏。吕霏蹑手蹑脚地走出了自己的房间,来到了吕秋的房门外,才发现原来是这扇门没有关严。透过那条不大的门缝,吕霏看见了一把倒在地上的椅子,还有一些令她恶心得终生难忘的东西。沈老板像条将死的鱼一样虚弱地不停抽搐着。他呼救似地大张着嘴,眼里却喷射着凶狠而贪婪的火焰。他的眼角上结满了深黄色的眼屎,他的牙缝里,还嵌着一条小青虫似的菜叶。他把吕秋的脑袋,按到了他的胯下。吕霏听到了自己拳头里的骨头发出的“咯咯”声。沈老板舒服极了地说:“吕秋,你知道吗,其实我当年打完了余宇后,最想做的,就是能痛痛快快地搞你一回。”吕秋说:“是吗。”她的声音里,居然带着一种胜利了的笑。吕霏发誓,在那一刻,她只想杀了吕秋。她不恨沈老板,不恨余宇,那时候,她只恨自己的母亲。那时候,她还并不真正懂得恨,就像她还一点儿都不懂得爱。直到吕秋死去的那一天,她都仍然没能从心底里原谅吕秋。
其实,在吕霏十五岁的那年,吕霏在街上看见过余宇。当时,吕霏和余宇分别在街道的两边,一个在往南走,一个在往北走。吕霏的手里,正拎着一瓶酱油;而余宇的手臂,正搂着一个年轻女人的腰。那个女人非常美艳,而且相当年轻,看上去,最多也就比吕霏大十岁。女人跟余宇正在窃窃私语,两人都是一脸的甜蜜。吕霏在街的这边呆站着,她的脑子里只有“嗡嗡”一片。她是那么地想念自己的父亲,她是日日夜夜都在企盼着,能见到自己的父亲。她恨了母亲这么些年,就是因为她觉得,是母亲硬生生地割掉了她本应一直拥有的父爱。她甚至曾无数次地幻想过,有朝一日,父亲会回来接她,到那时,她就可以假装要离母亲而去,逼母亲低下她那高傲的头颅,与父亲重新结婚。但是,她是多么幼稚啊!她忽然发现,原来她的父亲,已经不是她以前的那个父亲了。他的穿着已经变得很高级,远远胜过了那个沈老板;他的笑容已经变得自负而风流,脸上写满了无尽的快活。吕霏是多想大喊一声 “爸爸”呀,但她就是喊不出口。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越走越远。从始至终,余宇都没有发现吕霏,他的眼里,只有那个小女人。天地茫茫,人来人往,吕霏忽然感到了一种彻心彻骨的孤独。母亲正在家里跟沈老板乱搞,而父亲也已有了美妙的新欢,只有她吕霏,还在像个傻子一样爱着原来的那个家,那个只属于他们三个人的家。在吕霏哭泣的时候,陪伴着她的,只有她手上的那瓶酱油。吕霏把手里的那瓶酱油摔了个粉碎。她奔跑了起来。她在心里面发誓,这辈子她都不会要小孩,她永远都不要,用自己的悲剧去惩罚下一代。
吕霏一直都没告诉过母亲,她曾在街上见到过父亲。她一直还记得,母亲对父亲说过的那句关于吃屎的话。她一直都认为,正是母亲的那句话,摧毁了所有的一切。就算让母亲年轻十几岁,恐怕也是比不过那个小女人的,吕霏常不禁暗想。女人的美,其实正是给女人自己吃的毒药,吕霏想。
吕霏十六岁的时候,吕秋突然被查出得了癌症,并且已到了晚期。沈老板像人间蒸发了似的再未露面。吕霏像是被人推进了一个缺氧的冰窖,母亲的濒临死亡令她也站到了崩溃的边缘。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她原本还一直在想着,等自己长大了,一定要用终身不嫁的方式来向母亲表达控诉,可是谁能想到,死神却早已赶在她长大之前,来到了她母亲面前的太阳底下。吕霏站在冰窖里,心里只剩下了无尽的恐惧。吕秋的积蓄不多,她选择了放弃治疗。她要把钱留给吕霏的未来。她根本就不知道余宇已经发了财。至死,她都不允许任何人去通知余宇。她将吕霏托付给了吕霏身体尚健的外公。临死前,她拉着吕霏的手,神志不清地胡言乱语:“我以为我们会白头到老的……我以为你是懂我的……我永远恨你……原谅妈妈,小霏,妈妈没钱养你,妈妈没钱……不要拿烟头烫我!不要!你这头猪……”
吕秋死在了一片寂静中。吕秋的手落下去的那一刻,吕霏号啕大哭。她突然才意识到,她的母亲,已经永远地不在了。
两个月后,余宇得知了消息。他来到了吕霏的外公家,接走了吕霏。吕霏给余宇看吕秋的遗像,余宇居然一滴眼泪也没掉,仅仅只是有些尴尬。那一刻,深藏在吕霏心底的对父亲的爱和对母亲的恨,都同时彻底地瓦解了。它们消失得干干净净,就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烟雨无痕。只是,吕霏的心里下了一场大雪,冻彻心扉,悲凉成冰。
吕霏住到了父亲的家里,才知道,原来父亲现在已经是一家大装潢公司的老板了。而她曾在街上见到过的那个小女人,现在也已是父亲的正式的妻子了。不仅如此,小女人在三个月前,还刚刚为父亲产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婴。吕霏踏进新家的第一刻,听见父亲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亲爱的,我回来了。宝宝还好吗?”
吕霏突然才想到,当年,明明是父亲向母亲提出的离婚,而她,却偏偏默默地恨了可怜的母亲那么些年。
余宇跟那个小女人在一起的时候,脸上总是洋溢着欢快的笑。他们经常会在一起品尝红酒,讨论美食,偶尔还会使用不标准的英语进行交谈。这一切都令吕霏觉得恶心。她已经不认识她的父亲了。她还没有忘记以前一家三口围坐在一起喝米酒的情景,眼前,却已是只剩她孤身一人。随着那个白胖男婴一天天地长大,余宇和那个小女人的幸福也愈来愈深笃。男婴的每一次啼哭,都会惹来余宇的心花怒放;男婴每一次将尿撒在余宇的胸前,余宇都会热烈地亲吻男婴的脸庞。余宇每次和那个小女人一起围坐在摇篮旁看着那个熟睡的男婴傻笑的时候,吕霏都会不禁想:不知当年,他和母亲是否也曾有过同样的这一幕。
余宇要吕霏叫那个小女人 “妈妈”,吕霏不肯;余宇要将吕霏的名字改回去,重新叫“余霏”,吕霏也不肯。吕霏说:“我怕改了口,人和鬼都会觉得不安。”余宇只好作罢。余宇要吕霏抱抱弟弟,吕霏说:“我没有弟弟。”
吕霏十八岁生日那天,一个人偷偷地跑去了墓园。她在母亲的坟前摆了一碗米酒。她说:“妈,今天我十八岁了。”说完,她泪流满面。她在坟前跪了下来,给母亲磕了十八个响头。她说:“妈,你走的那天,我忘了跟你说,对不起。对不起,妈……”
那年的夏天,吕霏考上了大学。她毫无留恋地离开了这座城市。整整四年,她没有回来过一次。她不是恨她的父亲,他不配她恨。她是无法面对自己的满目疮痍。站在家乡的土地上,她的心会止不住地流血。
吕霏长得跟吕秋一样漂亮。大学里,追求吕霏的男生有很多。从富二代到小尼采,品类繁多。但是,吕霏一个都不喜欢。吕霏还根本没有喜欢过任何男生或男人。或者也可以说,她是非常地讨厌他们。“爱,是多么无聊哇!”那时的她,心里常常会出现这样一个声音。看着同寝室的女生纷纷坠入爱河,有的还在学校外面跟男生上了床,吕霏觉得恶心无比。她甚至都能闻到,她们身上的男人的恶臭味。她们都是自愿被男人玩的贱货,吕霏常常会有些恶毒地想。
大学毕业前,同寝室的女生排队似地纷纷开始失恋,寝室里一片愁云惨雾。只有吕霏,四年如一日地像块石头似的无喜无悲。一女生痴痴痛哭,吕霏说:“男人都拿女人当夜壶,尿完了,他们一根毛都不会少,只有女人会变臭生锈。”同室女生一齐骂她:“神经病!”
毕业了,回到家乡,吕霏已心如钢铁,无痛无血。她在外面租了一间房子住,过了不久,也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余宇来看她,她说:“来给钱的话就把钱放下,不是的话走。”余宇痛心地说:“小霏,我是你的父亲,四年了,你都没有回过一次家……”她说:“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余宇说:“我没有欠你什么。”她说:“你愿意继续给钱就给钱,不给拉倒,滚!”余宇怒道:“你是在跟谁说话!”她大声地说:“我是在跟一个矮子说话!”
余宇走了。西装笔挺的余宇走了。吕霏在窗户里看见,父亲一边走,一边在用手抹他的眼睛。但是吕霏一点都不难过。她已经是一块石头。一块失去了铁一样的外壳就会流血而死的石头。
二十三岁那一年,吕霏遇见了贺明。那时候,贺明还只是一个腼腆的推销员。因为腼腆,他的业绩相当差。如果不是因为老板认识贺明的表舅,贺明早就被炒了十次八次了。贺明第一次敲吕霏的门的时候,吕霏正在抓自己脸上的痒。吕霏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在办公室里待的日子太长了,所以皮肤变脆弱了。前天去外面跑了一天的业务,站在太阳底下被风吹了大半天,结果从昨天早上开始脸上就又红又痒又痛。吕霏从不护理自己的皮肤,她也不怕自己的脸会变难看,因为她根本就不在乎这些。女人若是天天都要为了自己的一张皮而操心,那干脆就不要做人,去做皮好了,吕霏总是这样想。吕霏打开门,就看见了一个又黑又瘦的男青年。男青年看见吕霏,起初愣了一下。吕霏想,一定是因为这张红得很难看的脸。这么想着的时候,她的脸又痒了起来,于是她就又开始了抓脸。就在贺明的面前。
“你找谁?”吕霏问。
“哦,小姐您好,我不找人,我是想向您推销一款有按摩功能的牙刷……”贺明紧张而不安地说着,手忙脚乱地从背包里掏出了两把牙刷来。他伸出手,想将牙刷递给吕霏看看,但吕霏一眼都没瞧。
“我不要。”吕霏说。
贺明干愣着,居然没有继续再向她说些什么。最后,他只是抱歉地向她说了一句 “打扰了”。
吕霏关上了门,就听见贺明又在敲对面人家的门。她听见,他依然是那么的笨嘴拙舌,那么的愣头愣脑。她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对面人家 “嘭”的一声关上了门以后,她听到了沉沉的一声叹息。
吕霏出去丢掉了垃圾袋上楼的时候,又遇到了正从楼上下来的贺明。贺明见到她,就很有礼貌地向她点了点头,说了声 “你好”。吕霏怕他又要向她推销牙刷,就没有应声,只管自己走自己的。但是贺明并没有再向她推销牙刷。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贺明不禁转头,又看了一眼她的脸。吕霏心里顿时一阵尴尬。该死的脸,她不禁想。正想着,她的脸又痒了起来,她只好又伸手去抓。进门的那一刻,她忽然莫名很好奇地想:不知那个傻小子,在楼上卖掉了牙刷没有?
过了两天,吕霏的门又被敲响了。她一开门,看见居然又是那个又黑又瘦的推销员。他还没开口,她就先说:“我不要牙刷。”说完,莫名其妙地,她差点想笑出来。
“哦,不是的,小姐,今天我不卖牙刷。那天我看见你的脸晒伤了,我们这里刚好有一种防晒霜,不知……”
“我的脸是晒伤吗?”吕霏自己也不清楚。
贺明也不敢确定,他语塞了。
“我不要。”吕霏说。
“那……打扰了,不好意思。”贺明沮丧地低头说。
吕霏关上了门,却并没有听见他再去敲对面人家的门,他直接就下了楼。吕霏去了窗口,看见他垂头丧气地走着,忽然想起了那一天,父亲边走边抹眼睛的样子。“喂,推销员,等一等。”吕霏头探出窗外,向他喊。
吕霏跑到了他的面前,他一脸的茫然。
“多少钱,那什么防晒霜,我买了。”吕霏说。
贺明愣着,问:“为什么?”
吕霏无语。两人对站了一会儿,贺明说:“我不卖了。”
吕霏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的脸又痒了起来。她伸手去抓,贺明突然对她说:“你不要抓。”吕霏愣着,看着他。“好好的一张脸,要抓坏的。”贺明说。他突然低下了头。
两人莫名其妙地对站着。
贺明从包里掏出了一瓶东西来,塞在了吕霏的手里。“再见。”他说完,转身就逃也似地走了。
吕霏回过了神来,大喊 “你的钱,你的钱”时,贺明早已没了人影。
她突然才想到,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呢。
两个月后,吕霏在一栋大楼里意外地又碰到了贺明。那时,她脸上被晒伤的那层皮早已掉清,重新成为了漂亮的吕霏。她问他,为什么一直没再去她住的那栋楼推销东西。他说,他怕东西又卖不掉。她说,你上次忘了收我的钱。他的脸就红了。他说,那是送给你的。她说,我还想再买一瓶。他说,他今天包里没带。她就给了他一张她的名片,说:“什么时候有了,可以打电话给我。”于是,又一个俗套的爱情故事,开始了。
依偎在贺明的怀里,吕霏才开始明白母亲曾说过的那句 “我是那么的爱你父亲,这种爱连我自己都不能理解”。她是爱上了贺明以后才开始喜欢他的温柔他的笑的,但是她到底是因为什么才爱上了贺明,却是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爱情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的吧,吕霏有时想。她是那么讨厌男人,讨厌爱情,可是她却就是爱上了贺明,而且是控制不住地要去爱,爱得如饥似渴。她无法给自己一个解释,而事实仍在继续。她相信贺明是无法明白她心里的那种矛盾的,而她实际上也不需要他明白。她怕他会以为她以前是同性恋。她只要他爱她就好。跟他在一起,她觉得,自己像是获得了新生。有了贺明,她突然才发现,原来人间的每一丝光,都是那么温馨而绚丽。
第一次跟贺明上床,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那一天,云淡风轻,事情发生得很突然。是吕霏突然有了一种欲望,一种说不清的欲望。贺明受宠若惊,激情澎湃而手忙脚乱。过程并没有吕霏原来想象的那么痛苦,相反,她感到了一种愉悦,一种由心而生的愉悦。她用舌尖轻轻地蘸了蘸贺明脖子上的汗。是咸的,她快乐地想。她一点也没有想起什么恶心的东西。她从一个女孩变成了一个女人。她愿意永远做贺明的小猫,那一天她幸福地想。
那一年的秋天,吕霏的外公去世了。小女人没有让余宇参加他的葬礼。贺明陪着吕霏,和她一起度过了一个分外凄婉的秋天。吕霏失去了和母亲的最后一点联系。不会再有人跟吕霏说起她的母亲了。吕秋不会再以一个可怜人的身份,出现在人们的谈话中了。那一年的秋天,吕霏分外地想念和外公有关的一切。贺明为吕霏擦泪。吕霏忽然说:“答应我,你要一辈子不离开我。”贺明说:“我怎么会离开你呢,你永远是我的心头肉。”
二十四岁那年的春天,吕霏在店里看到了一盒拼图。拼图的名字叫作 “光亮”。看包装盒上印着的照片,拼图上画的是一个正在夜里做作业的小女孩。小女孩很漂亮,写字台上放着一盏美丽的台灯,台灯发出的光柔和地照亮着整个房间,就连黑漆漆的窗玻璃上,都晕染上了一层金黄。小女孩的脚旁,还点着一盘老式的蚊香。吕霏买下了这盒拼图。
回到住处,吕霏从包装盒里抽出了一只黑色的精致大木盒,木盒的中间是一包亮晶晶的拼图片。吕霏看了一下说明,有四百片。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自己居然买了一盒儿童玩具。贺明要是知道了,一定会笑她的,她快乐地想。
贺明跟她一起,用两天的时间,共同拼好了这幅拼图。拼嵌好最后一块后,两个人都高兴得跳了起来。贺明说:“这幅拼图真漂亮,像油画一样。”
吕霏说:“可惜不能挂起来。”
贺明说:“那就放在桌上,反正拼图是在木盒子里,不会散掉。”
吕霏说:“好主意。”
贺明说:“你小时候一定和这个小女孩一样漂亮。”
吕霏说:“小时候家里买不起这样的一盏台灯。”
贺明说:“以后我给你买。”
吕霏说:“好哇。”
两个人快乐地拥抱在了一起。贺明大声地说:“我爱你,小霏。”吕霏也大声说:“我爱你,贺明。”两人笑成了一团。
那一年的夏天,贺明离开了原来的那家公司,换了一份工作,工资要比原来的高很多。那时候,贺明还不需要频繁地出差。为了表示庆祝,贺明带了吕霏去夏湖玩。
夏湖风景如画。那一天,天朗气清,碧空无云,湖面波光潋滟。贺明要带吕霏去划船,吕霏说:“我可不会游泳,万一掉水里了怎么办?”贺明笑着说:“不怕,有我在呢。你掉,我也掉。”
两人一起慢慢地划着船。小船行至湖中心的时候,贺明忽然问:“你说一个人要是在水里泡久了,老了会不会得关节炎?”吕霏不明白。贺明笑了笑,就站了起来。他脱掉了救生衣,忽然猛地往水里一跳,刹那间就没了人影。
“贺明!贺明!你干什么呢?”吕霏喊。过了一会儿,还是不见贺明的踪影。吕霏急了。“贺明!贺明……”吕霏开始拼命大喊。她的整张脸都白得没有了血色。她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哗啦”一声,贺明忽然从水里钻了出来。
“贺明你干什么呢,吓死我了!”吕霏死死地抓住了贺明的一只手。
贺明趴在船沿上,大半截身子依然泡在水里。他笑着问:“你看我们现在这样,像不像《泰坦尼克号》的大结局?”
“你神经病啊,快上来。”
“我不上来,除非你答应我件事。”
“你干什么呀?什么事啊?你先上来了再说呀。”
贺明泡在水里,笑嘻嘻的,忽然两手一拍,不知怎么手里就变出了一枚钻戒来,亮晶晶的,璀璨得令人吃惊。“小霏,嫁给我吧。”
吕霏惊呆了。
“坏蛋,我让你吓我。”吕霏拿过了钻戒,欢笑着,将贺明从船沿上推开,让他又回到了水里去。贺明笑得心花怒放。吕霏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的甜。
婚礼就安排在那一年的秋天。夏末的时候,吕霏去找了一次余宇。她告诉了父亲她就要结婚的消息。余宇很高兴,很激动。但是,她并没有让父亲的激动延续太长的时间。她跟父亲说,她来找他,只是想最后再向他索要两样东西:一套宽敞的房子和一场盛大的婚礼。她说,从此以后,他和她就永远两清了,她不会再来向他索要什么,他也不用再去看她。吕霏说完这些话以后,看到了父亲眼中的泪水。那一刻,她心里忽然一酸。其实她本来不是想来跟父亲说这些的,她只是想来告诉父亲,她要结婚了。可是当她看到了那个跟在父亲身后的小男孩的时候,她却突然改变了主意。她冷若冰霜地面对着她的父亲,最后说:“我婚礼那天,不想看见那个女人和她的儿子,否则我就死给你看!”说完,她转身就走。忽然,她听见父亲在她的背后哭了起来,他哽咽着说:“我是你的父亲,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吕霏听见父亲的声音像是被割开了一条口子,里面有血在滴。她还是头也不回地跑了出来。她跑得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她就像是变成了一粒风中的黄沙,除了不停地往前飞,再无其他的选择。她怕自己只要一停下来,就会被父亲的哭声给撕成血淋淋的碎片。
婚礼办得盛大而隆重。跟贺明喝交杯酒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曾想过要用终身不嫁的方式去报复母亲。她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爸,妈,女儿今天嫁人了。”杯中的红酒,吕霏一饮而尽。掌声四起。吕霏笑靥如花。
跟贺明度完蜜月回来,吕霏最后又见到了一次父亲。是余宇来找她的。余宇本来还担心她不会开门,但她开了。两个人都站了一会儿。终于,余宇说,他今天来,是特地来向她辞行的。他说,他要去北方了,以后不会再回来了。他说,他的老婆和儿子,也都会跟着他一起去,不会再回来了。他说,现在的交通方便,从南方到北方,只要几个小时。吕霏一直都没说话。
“小霏,你以后要跟贺明好好过日子,不要……不要随便对丈夫发脾气,两个人不管遇上什么事,都要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好好说。不然,就算是一只铁碗,摔多了也要摔坏的。”
余宇要走了,吕霏还是没说一句话。她忽然发现,父亲的背,已经有些驼了。她的耳边,忽然就像是又听到了自己小时候的哭喊声:“爸爸,不要走,爸爸,不要走!”
余宇走了,吕霏始终没说一句话。她的喉咙被一团滚烫得像开水一样的东西塞着。痛,撕心裂肺。很久很久以后,她的眼里,淌出了浑浊的泪来。
新房布置得匆忙,书房里除了一张写字台和一只书架,还一直没有增添什么东西。冬天的时候,贺明和吕霏又一起去了一趟家具市场,采购了一些东西。贺明买了几张凳子,吕霏买了一些挂饰,最后,两个人一起走到了卖灯具的地方。贺明买了一盏好看的落地灯。他说,这盏灯放在书房里,又能当壁灯又能当台灯。他问吕霏:“你看它漂亮吗?”吕霏说:“漂亮。”贺明高兴地笑着,吕霏也笑了。只是,她觉得这个冬天的风有些大,像是把一切都吹淡了。
布置好了书房,吕霏就将一张缩小了的她和他的结婚照装进了一只精致的相框,放在了写字台上。而那幅美丽的拼图,则被她放在了写字台中间的大抽屉里。它还一直保持着那天他和她刚拼好它时的模样,一丝未变。时间没能从画里偷走什么。岁月如梭,每年,吕霏都会将它从抽屉里拿出来,用纸巾轻轻地擦一擦。许多年过去了,它依旧闪亮如新。吕霏喜欢它,却说不出理由。有时候看着它,她会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完整的。
意外发生在吕霏三十岁这一年的夏天。一个叫小贝的孩子,意外地打破了吕霏心里的安宁。
小贝是吕霏一个女同事的孩子,才六岁大,长得圆头圆脑,非常惹人喜欢。一天,同事带着孩子来吕霏家里玩。吕霏去榨水果汁的时候,那位同事就刚好是要去上一趟厕所。结果,等到吕霏榨完了水果汁走出来,小贝已经在书房里丢拼图片玩了。一把一把的拼图片,不断地被小贝丢到空中,再四散落下。书房里就像是下了一场缤纷的雪。花花绿绿的飞扬里,天真的孩子在欢快地笑;遍地狼藉的绚烂里,碎裂的时间在痛苦地呻吟。欢乐是那样的强大,而痛楚是那样的虚弱。
吕霏花一天的时间,重新拼好了那幅拼图。但是,拼图片少了一块。是画着台灯灯泡的那一块。是一屋的光亮里最重要的那一块。深沉的夏夜里,没有了那个灯泡,整屋的光亮都成为了一个谎言。一个残忍而狡猾的谎言。缺失了拼图的那个位置上,一块光滑的黑色触目惊心。那是盛放这幅拼图的木盒子的底色,是这幅拼图背后原本就一直存在着的颜色。它跟画里的黑夜一样黑。画里那个女孩的小窗外,原本就是一片深得像海一样的黑夜!那片金黄色的光亮,从未真正地在吕霏的人生里出现过。
贺明不止一次地安慰吕霏,说实在找不到就算了,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但吕霏依旧在找。她甚至还去问了小贝,问他有没有拿走她的拼图片,惹得那个女同事非常不高兴。小贝说没拿。是啊,小贝又怎么会拿呢,她这是在拿人家小孩当小偷哇,她真是太不道德了,吕霏想。她给小贝买了一盒高级巧克力,算是向小贝的母亲道歉。其实她想告诉那个女同事,她根本没拿小贝当小偷,她完全不是那个意思,她是非常非常喜爱小贝的,她只是想要找回那一片拼图而已。但她没有说。有些事,本来没有,一说,就真的有了,她想。
她依然在找。
这个礼拜天,风和日丽。
桔子早已约好了大家,今天要一起去她的别墅里聚会。吕霏本来不想去,但想了想,还是没有拒绝。
上个星期,贺明在家里待了三天。他给吕霏买了一条牛仔裤,吕霏穿上一试,的确很漂亮。那天晚上,两个人一起坐在床上,想要聊聊天,却什么也聊不出来。贺明就给吕霏揉了一会儿脚。吕霏也给贺明揉了一会儿脚。贺明说:“小心臭。”才算是说了第一句话。吕霏说:“不要紧,我的也臭。”两个人就一起笑了起来。笑完了,贺明说:“其实我是个粗人。”吕霏说:“我也不是个细人哪。”贺明就笑了笑,没有再说话。两人都钻进了被窝里。一夜,什么都没有发生。
贺明又走了。这一次,他要出差半个月。为什么不出去玩呢,吕霏在寂寞中想。
范山的别墅里居然还有假山和花园,大家都感到很惊讶。这次连吕霏在内,只来了六个人,但桔子一点儿也不觉得扫兴。她兴高采烈地带大家参观她的别墅,这里指一下,那里点一下,忙得不亦乐乎。大家都夸她嫁了个好老公,她开心地说,他算什么呀,当年还有个军长的儿子追求过我呢,我是一时糊涂,才嫁作了商人妇。
桔子的儿子到补习班上课去了。桔子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家里条件再好,也伺候不出一个聪明的儿子来。她说,笨小子跟他爸一样,老实得过了分,从头到脚笨。她说,本来想送他去贵族学校念书的,可是听人说,从那里面出来的全是败家子,就没敢送过去。她说,她是相信艰苦奋斗出人才的。
桔子兴奋地说,晚上大家一起去院子里吃烧烤,东西她昨天就已经准备好了。但是劳工和羽毛却推辞了起来,他们说,他们两个下午四点前得回去。桔子问为什么。劳工不说。桔子说,你们再一走,人就真的少啦。劳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羽毛就说,其实他是想要回去看那场球赛,他嗜球如命,不看不行的。桔子拍手大笑,对劳工说,我还以为有什么事呢,下面客厅里就有大电视,是高清机顶盒的,什么台都能收到,还能回放,你一会儿尽情看,只是晚上一定得和羽毛留下来吃烧烤,不然,到时候我可不去喝你们的喜酒。大家大笑。
别墅底楼客厅里的长桌上,放着一只四层的大蛋糕。范山正在笑呵呵地切蛋糕,桔子去吩咐佣人做事了。范山切了一块带花带桃的蛋糕给吕霏。她说:“谢谢。”他说:“大家喜欢就好。”
吕霏一个人在角落里吃蛋糕。塑料叉子软软的,每次只能叉起一丁点儿蛋糕。吕霏吃得有心无力。她放下了盘子,走到了落地玻璃窗前,看着远处淡淡的山色,心里忽然觉得很苍白。一种空洞的脆弱,再次攥住了她的整个灵魂。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她的心就像是破了一个洞。她的一切,都在从那个洞里流走,令她一蹶不振,百病缠身。她堵不上那个洞口,就算是往洞口里塞进一个贺明,再塞进一个她跟贺明的孩子,也还是堵不上那个洞口。它黑得像一片没有一丝光亮的夜,深得像死亡一样永远。她忽然想起,她曾经以为,贺明会给她买一盏美丽的台灯。她觉得自己好愚蠢。她觉得自己真的好爱贺明。
“一个人在想什么呢?”有人拍了拍吕霏的肩膀问。
吕霏回头一看,原来是范山。“哦,没什么。”她说。
“蛋糕怎么不吃了,不好吃吗?”范山问。
“不,很好吃,我已经吃饱了。”吕霏笑笑说。
“女孩子都怕胖,不敢多吃,”范山说着,自己笑了起来,“但你不胖。可能还有些偏瘦。你该再长胖一些,那样就更好看了。”范山笑着说。
吕霏笑笑。
“你们在说什么呢,说得这么高兴。”桔子笑着,走了过来。
“哦,没什么,星空她怕胖,蛋糕不敢再多吃了。”范山笑着跟桔子说。
“怕什么,星空。只许他们男人胖,就不许我们女人胖了?”桔子说。
吕霏摇摇手,笑着说:“我真的饱了。”
范山去忙别的事了。桔子和吕霏在靠窗的一角一起坐了下来,聊了一会儿。
“我可不信。你和你老公结婚这么多年,就没吵过一次架?”桔子说。
“真的,从没吵过。不骗你。”吕霏说。
“这哪像夫妻呀?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一直不吵架岂不是要难受死的?”桔子说。
吕霏笑了,说:“怎么会呢?两口子在一起过日子,有什么事是不能坐下来好好说的呢?两个人再要好,吵多了总是要吵出问题来的。”
桔子叹了口气,说:“也是,吵多了总要出事情的,我结婚前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真的结了婚,一切都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你知道我这脾气的,人直得像根大葱似的,有时候我就管不住我自己,非要跟范山吵。其实有时候事情过去了再想想,也都是一些无名火。有什么办法呢,其实好多人都这样的,心里有了事,在外面又不能对着外人吼,那就只能回家拿家里人出气了。像你跟你老公那样的,肯定是少数。范山他有时候在外面不顺,回了家也要对我发火的。但好在我们也都相互理解。你说夫妻间最重要的不就是相互理解吗?我跟范山都不拿吵架的话当真的,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不会让不好的情绪延续太多天。我觉得这样子也挺好。我嫁范山算是没有嫁错,换了别人,也未必能和我有这个默契。不是都说相爱容易相处难吗,我和范山在一起这么多年,也算是都经受住了考验。范山是个有良心的人,也不枉我当年甩了那个军长的儿子。这么些年了,范山他一直都对我特别好。我就喜欢他那副傻样,跟个狗熊似的。”桔子说完,“呵呵”笑了起来。
吕霏也是跟着笑。
笑完了,桔子又说:“星空,你是还没想开,其实伺候孩子,到头来全是一场空。孩子长大了,哪个不往外飞?结了婚,他们也不可能愿意跟父母住在一起。你为孩子辛辛苦苦了一辈子,就是为了让他将来去和别人过日子。女儿还稍微好一些,儿子全是个屁。能常回家看看,就很不容易了。要不怎么会有空巢老人?儿女就是父母的债主,仅此而已。少年夫妻老来伴,人老了,唯一还能真正陪着你的,其实只有老伴。”
吕霏没有说话。
“那你现在还在喝中药吗?”桔子问。
吕霏点点头,说:“以前每天都喝,现在每个礼拜就喝三天,一天隔一天喝。”
桔子说:“不要迷信中药,中药喝多了要对肾脏不好的。”
吕霏笑笑说:“没办法,谁让我有病呢。”
佣人在厨房里忙不过来,桔子去帮忙了。吕霏跟劳工和羽毛聊了一会儿天。羽毛说,劳工一直在找一本隐喻学的书,可惜上哪儿都买不到,就连网上也没有。吕霏就问了劳工那本书具体的作者和书名,然后笑了,说,巧了,我上大学的时候就有一本,只是不知现在还在不在家里,我回去得找找看,估计是还在。劳工高兴得从沙发上蹦了起来,他激动地连声向吕霏道谢,说:“谢谢了,谢谢了,真是太谢谢了!”吕霏笑着说,这哪儿说得上谢,刚好我有,而且也没用。劳工就说,到时候给我打个电话,你去你那儿取。吕霏说,不用,你只要告诉你地址,等我找到了就给你送过去。他说,这怎么好意思。她说,客气什么,难得你也喜欢这本书,算我送你的。他说,星空,你人真是太好了。于是,劳工就给了吕霏他家的地址和他的手机号码。吕霏到现在才知道,原来劳工的真名叫龚崂。吕霏不禁笑了起来,说,你的名字真有意思。
劳工像是突然遇到了一个知音,兴高采烈地跟吕霏聊了很长时间。两人谈论了一会儿认知语言学,又谈论了一会儿西方马克思主义,最后还一起说到了女权运动。劳工兴奋地说,星空,我们真是太谈得来了!羽毛平时最烦我说这些了。吕霏笑了笑,刚想说 “羽毛要觉得闷了”,羽毛突然很大声地打了一个呵欠。羽毛懒洋洋地趴在了劳工的肩膀上,微笑地看着吕霏,说:“下个月我就要二十三岁了,星空,你呢?”
“明年我就三十一了。”吕霏说。
“真希望自己可以不要变老,女人的青春好短的,女人的青春只要一走,男人就不会再把女人当女人了。”羽毛说。
“这是女人的悲哀,但也是女人的幸运。”吕霏说。
羽毛一脸的困惑。
吕霏淡淡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她正准备起身离开,范山走了过来。范山笑吟吟地问大家:“你们渴不渴?冰箱里有南瓜汁和苹果汁,你们要喝什么,我去拿。”
羽毛说她要苹果汁,劳工说他要南瓜汁,另外两个人也要苹果汁。范山问吕霏:“你要喝什么?”吕霏说:“随便。”范山笑着说:“那你跟我来吧,帮我拿一下杯子,我一个人可拿不了那么多东西。”吕霏说:“好。”
于是,吕霏就跟着范山,一起往厨房和客厅中间的一间小厅走了去。
到了小厅里,范山找出了六只精致的玻璃杯,放到了洁白的水池里去洗。吕霏捋起了衣袖,去帮范山洗,范山笑了笑,没有拒绝。他说:“谢谢。”吕霏笑着说:“你们请我们来白吃白喝,我们总该做些什么。”范山笑着说:“我可不需要你做这个。”吕霏说:“桔子是个非常可爱的人,大家都是因为她才聚在一起的,人生能多个朋友不容易。”范山说:“是不容易的。”
范山轻轻地擦干了杯子。他问吕霏:“听说你一直在喝中药,想要治好那个怀不上孩子的病,是吗?”
“是啊。”吕霏说。
“我和上海的一个老中医是朋友,他很有名,是专治不孕不育的,人称‘送子观音’。”范山说着,掏出了一张名片,递给了吕霏,“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各种联系方式,你要是有什么需要,随时都可以找我。不管是什么事,我都可以帮你。”
吕霏接过了名片,说了声 “谢谢”,然后就将名片塞进了裤兜里。
范山浅浅一笑。他说:“你这条裤子真漂亮。”
“还行吧,我老公买的。”
“女人到底还是没生过孩子的好,腰细。不像桔子,腰里有一圈厚厚的赘肉。”
“不会呀,桔子的腰可一点儿也不粗。”
“一半是少女,一半是少妇的女人,才最迷人。”
“哪里会有这样的人,那不成妖怪魔鬼了吗。”
“迷人的女人,本来不就是魔鬼吗?”
“魔鬼是要下地狱的,上帝只喜欢天使。”
“女人不懂男人。”
“男人也不懂女人。”
“可惜,我不是上帝。”
“还好,我不是魔鬼。”
“自己觉得不是,未必就真的不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嘛,你说是不是?”
“诗词我可是真不懂,我只知道,坐在外面等着喝果汁的才是上帝,我们要是再不出去,恐怕就真的要被他们当成魔鬼了。”
“哈哈,是,是。”
两人分别拿着饮料和杯子,又一起走出了小厅。
吕霏去找桔子,她跟桔子说,她家里还有一些衣服要洗,她得先回去了。桔子说,都快吃晚饭了,怎么还要回去?吕霏说,那些衣服她一时忘了洗,现在才突然想起来。桔子说,你晚上回去再洗嘛,要不明天洗不也一样。吕霏感到自己这个理由的脆弱。桔子不开心地说,为什么你们一会儿这个说要走,一会儿又那个说要走,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吕霏看着桔子手里提着的那袋鸡翅膀,心里忽然莫名一阵内疚。吕霏说:“好吧,我不走。桔子,我来帮你洗。”
劳工和羽毛在看球赛了。另外两个人,也一起坐了下来看。
吕霏又回到了角落里。她又吃起了那盘她放下的蛋糕。一点一点,她吃得很压抑。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在意桔子的感受。是贺明的缺席,令友情成了她心里的慰藉?还是她在桔子的身上,隐约读到了自己的悲哀?她的脑海里,一片灰暗的混乱。突然,她发现自己是身处一个多么可笑的境地:完全是她自己给自己找来了这么多的灰暗和压抑。对丈夫的爱,对女伴的情,对生育的憧憬,对生活的珍惜,这些本来都应该是十分美好的东西,却都像毒药一样腐蚀她的身心,令她举手彷徨,投足凄怆。回想当年那个像钢条一样冷酷无情的她,反而是活得潇潇洒洒,无牵无挂。吕霏觉得深深迷惘。或许爱与不爱,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空幻与悲哀?或许人生,原本就是一场自欺欺人的大游戏?吕霏甚至还觉得,爱桔子跟爱贺明,也没什么两样。但她又不是同性恋。可又有谁知道呢?如范山说的,自己觉得不是,未必就真的不是。说不定将来有一天,她还会喜欢上范山呢。到那时,她恐怕会十分讨厌桔子吧。一切皆有可能。吕霏觉得自己真是无聊透了,虚弱透了。她突然有些恨贺明。是贺明,让她掉进了一个黑色的漩涡,令她求不得,爱不着。是贺明让她重新变成了一个女人,却没有给她永恒。看不到永恒的绝望,是一种恒久的恐怖。是贺明让吕霏活在了一种恐怖里。但是,这世上除了死亡,又哪来的什么永恒呢?吕霏不禁想。她突然惊醒:她怎么会又想到了恨?
“快,快,快!射门!射呀!笨蛋!”劳工在大喊。他兴奋地盯着电视屏幕,一边喊,一边用力地拍着自己的大腿。
茶几上的那瓶苹果汁被喝完了,吕霏就将自己面前的那瓶还没开封的苹果汁拿了过去。她给羽毛倒了满满的一杯。羽毛微笑着说了声“谢谢”,吕霏笑着说 “不客气”。放下了苹果汁,吕霏看见劳工的杯子也是空的,就走到了劳工那边,拿起了一瓶南瓜汁,想给劳工也倒上。
此刻的劳工,紧闭着嘴唇,双眼死死地盯着屏幕,仿佛周围的世界都不存在了一样。他的两只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膝盖,抓得膝盖处的裤子都皱成了一团。吕霏看着劳工全神贯注的样子,忽然有些想笑。她觉得劳工真是可爱。她拧开了那瓶南瓜汁的瓶盖,又伸出手,去拿起了劳工面前的那只空杯子。
这时,劳工声音绷得像箭一样直地说了一句:“要射了,要射了。”吕霏一时好奇,就转头看向了电视机屏幕。
只见,一排人正站在一个人的前面。那排人的背后是一个球门,那个人的面前是一个球。裁判站在离那排球员不远的地方又喊又叫。那排人死死地盯着那个人,那个人死死地盯着那排人,双方都紧张得要死。只有那个球,依然寂静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无知无觉。它在等待他们给它带来的命运,他们在等待它给他们带来的命运。一场多么严肃的游戏,吕霏不禁想。她不懂足球。贺明也不看球。她只是在报纸上看到过,这好像是叫什么点球,或者叫罚球,她不清楚。
她转回了头来,要给劳工倒南瓜汁了。这时,突然,劳工 “哦”的一声欢呼,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他撞翻了吕霏手里的南瓜汁。吕霏手里的杯子也掉在了地上。他忙跟吕霏说:“对不起,对不起。”吕霏也忙跟他说:“对不起,对不起。”
杯子是钢化玻璃做的,一点损伤也没有。糟糕的是,劳工的裤子被弄湿了一大片。南瓜汁是橙色的,而劳工的裤子是白色的,组合在一起就非常地醒目而不雅。劳工也不好继续看球赛了。他也没顾得上擦裤子,赶紧去找了一个拖把过来,把地上的南瓜汁给拖干净了。而吕霏则是去拿了一块抹布过来,把茶几上的南瓜汁给擦掉了。桔子过来看发生了什么事,劳工和吕霏都有些不好意思。桔子手一挥,说,这有什么呀,我家本来就脏得像猪圈似的,只是大了一些不容易看出来罢了,你们擦什么呀,只管玩,大家高兴最重要,不然就是看不起我了。
劳工坐了下来,羽毛拿纸巾擦了一下他的裤子,突然低低地叫了一声:“哎呀,黏糊糊的!”桔子就过去摸了一下,果然是糖分很浓的那种感觉。桔子去拿了一块湿毛巾来给劳工擦。劳工擦了一会儿,桔子说,要不你脱下来,我给你拿去洗一洗。劳工忙说,不用了,不用了,这条裤子我今天回去本来就要洗了。羽毛也说,没事,没事。羽毛剜了吕霏一眼。
吕霏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吕霏一看,是贺明的电话。她赶紧跑到了客厅外面的过道里,接通了电话。
过道里,很安静。
“喂,小霏。”
“贺明,什么事?”
“嗯……你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呀,不是在接你电话吗?”
“哦,我……你现在说话方便吗?”
“方便哪。贺明,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你了,小霏。”
“……”
“你也想我吗,小霏?”
“想的。”
“我……今天认真想过了,这次出差回来,我想……我想辞职不干了。”
“啊?”
“其他的工作,总还是能找到的。我不想再一年一年不停地在外面跑了,我累了。而且,这么些年来……我也挺对不住你的。我……一直没能好好陪你,一切都是我不好……”
吕霏哑然了。“贺明……”
“没了工作,家里的生活可能会暂时困难一阵子,但是,我相信我很快就能找到新工作的。毕竟一直拖下去也不是办法,晚结束不如早结束,早结束就等于早开始,趁着现在还年轻,从头再来也不晚,你说是不是?”
“嗯!”
“我就知道,你是一定会支持我的。”
“你辞职的那天,我们一起出去庆祝!”
“嗯,好!”
电话的两头,两人都一起大笑。
吕霏看着天边红得像血一样的落日,心里忽然一阵莫名的感动。天空是那样的辽阔,夕阳的光,是那样鲜艳绝伦。吕霏忽然发现,她是这样爱这个世界,这样爱她周围的一切。她的心里暖洋洋的,像是生着一堆幸福的火。一阵阵的冷风吹在她的脸上,弄乱了她的头发,她都没有觉得。
“天冷了,还是进去说电话吧。”
一个雄浑的男人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了吕霏的背后,吕霏猛然一惊。
是范山。
吕霏转回了身来,愕然地看着范山。范山友好地向她笑了一笑。他轻轻跺了跺脚,做了个双手拉紧自己衣服的动作,向吕霏示意这里很冷。然后,他又将手放到了自己的脸旁,做了个打电话的动作,紧接着再转身指指客厅,向吕霏示意,她可以去客厅里打电话。吕霏傻站着,面无表情。他又友好地向她笑了一笑。他指指自己,又指指客厅,说:“这里风大,你小心着凉。”
范山走了。吕霏依旧呆若木鸡。
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贺明也一直没有说话。
终于,贺明问:“你在什么地方?”
贺明的声音里,藏着锐利的冰。吕霏开始感到风的冷了。深秋的傍晚的风,的确是冷得像刀一样。滚烫的夕阳在不断地往地平线下面坠落,天光暗淡,暮色深重。秋风刺骨,吕霏的心里忽然一痛。
“我在朋友的家里,大家一会儿还要一起吃烧烤呢,不信你听……”吕霏说着跑到了客厅窗户的外面,将手机高高地举起,朝向了窗内的客厅。
高谈声,欢笑声,电视机里的足球比赛实况转播声,热气腾腾地,都一起涌向了吕霏手里的手机,涌向了吕霏。风将她的眼睛吹得又红又湿。已经消失了的那抹夕阳的艳丽,终于,也在她的心里渐渐地遁入了虚无里,就像它从未出现过一样。不,它是为吕霏留下了一片比永夜更深沉的黑暗。
“那就这样吧,我的事,我回来再跟你说。”
“好吧。”
“再见。”
“再见。”
挂上手机,吕霏心里空白一片。她回到了客厅里,找到了桔子,跟她告辞了一声,然后就离开了那里。桔子劝吕霏留下来吃完了烧烤再走的时候,吕霏看见,范山在角落里笑吟吟地看她。他的目光里,像是长着许多条舌头。他的目光,在她的全身游走。他痴迷地盯着她的中段,喉结剧烈地动了一下。
吕霏感到了一阵恶心。
吕霏又在喝药了。
黑乎乎的中药流过吕霏的口腔,给她留下了满嘴的苦涩。其实她后来又去另外一家医院做了一次详细的检查,结果依然表明,她是正常的。但她就是没敢告诉贺明。究竟为什么不敢,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如果两个人都没病,那么两个人结婚这么多年却一直要不成孩子,就是一件十分可笑的事。而生活是严肃的。严肃的生活里如果莫名出现了一件十分可笑的事,那么结局就会是十分可怕的。吕霏认为,就好像当年,吕秋被一个男人摸了屁股,吕秋和余宇没有去找那个男人算账,却反而在家里自相残杀,这是多么的荒谬和可笑,但这就是生活的真理。真理是多么的可怖与可怕。吕霏更不敢让贺明去重新检查。她比贺明更怕,贺明是真的有病。男人是不能在女人面前矮太多的,否则你就算再爱他,终有一天,他也还是会离开你。人越矮,心越脆。一个人的心脆了,两个人的世界也硬不到哪儿去。余宇后来用财富给自己增了高。而事实上,也只有财富、地位、权力,才是一个男人真正的身高。这是这个世界为男人定下的规矩。吕霏也不得不承认,余宇和那个小女人的婚姻生活是美满的。但贺明他没有钱,更谈不上有什么地位和权力。贺明人不矮,但在老板面前,也就是个小孩。他又怎能再失去一个男人最后的尊严?而她吕霏,是这样爱贺明。她只觉得,她的全部,都永远只属于贺明一个人。没有任何一种方式能将她对他的爱表达得尽善尽美,她觉得。她又怎么敢让贺明去重新做检查?她只能是希望,自己是真的有病。她究竟该怎样做,才能系住这一叶脆弱的孤舟?原来,让一个你爱的人完完全全地懂得你的爱,是那么的难。又或者,这本来就只是一种幻想与奢望?吕霏悲哀地想,两个人在一起,真的是太难太难了。
空了的药碗冷冰冰的。刺鼻的中药味仍然在吕霏的口鼻间萦绕,那气味像枯枝,又像死尸,两行清泪从她的眼中流下。她又看见了那个少女时的她。她带着一脸的嘲笑,正在向她走来。
吕霏觉得,自己真的累了。
吕霏找到了那本隐喻学的书,书页早已又黄又脆。她没有亲自去送给劳工,而是去了一趟邮局,办了快递。
桔子又给吕霏打了一个电话,问她那天为什么非要走。吕霏说,是身体突然有些不舒服,肾脏有些痛。桔子问,那要不要紧,有没有去看医生?吕霏说,没有,这两天又不痛了,可能就是些小结石,估计都尿出去了。桔子说,你一定要多小心,肾脏可是病不得的。吕霏说,没事,我知道,谢谢你,桔子。桔子说,下次我再单独请你。吕霏说,再说吧。
贺明一直没有再给吕霏打电话,吕霏也一直没有打给贺明。她是想过要给他打一个电话说说清楚的,但考虑再三,最终还是没有打。本来就没什么事嘛,她想。有些事,本来没有,一说,就真的有了。这也是生活的真理。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她想。
这天,吕霏刚走到家门口,手机却突然响了。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贺明来电话了。她掏出手机一看,却是劳工的电话。
劳工说,书他收到了,真是太谢谢了,他都不知该怎样谢她才好。她说,不要客气,反正放在家里也没用,正好你需要,一样东西,只有到了真正用得着它的人的手里,才会有价值,你说是不是?劳工笑了起来,说,反正还是要谢谢你,星空,你跟这本书封面上的颜色一样,一片洁白,善良的人都是洁白的。吕霏笑笑说,我要不好意思了,我可没那么白。
“对了,你的那条白裤子洗干净了吗?”吕霏问。
“哦,没事,洗干净了。”
“那天真是对不住,你说要射了要射了,我一时觉得有趣,就看了一下,后来你 ‘哦’地一叫,吓了我一跳,我一时手里就没拿住,结果把你的裤子给弄湿了一大片。我这两天还在想呢,那摊黏糊糊的东西你要是真洗不掉,我得赔你一条。”
“没事,没事,我那裤子就是在地摊上买的,才三十块钱,质量本身就差,你看你的这本书,定价是五十块钱,我是丢了那裤子都值啊。”
吕霏被他逗乐了,不禁笑了起来,劳工在电话的那头也笑。
两个人都笑停了,劳工突然轻轻地说:“星空,我要是能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吕霏 “呵呵”一笑。
劳工笑着说:“再见,星空!”
吕霏也笑着说:“再见,劳工。”
挂了手机,吕霏正要拿钥匙,转头一看,忽然发现,贺明就站在下面的楼梯转角处。
“贺明!”
吕霏欢呼了一声,就赶紧跑下了楼梯去。
“贺明,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吕霏跑下了楼梯,嘴里高兴地问。突然,她发现情况不对。贺明铁青着脸,一言不发。他愤怒地盯着她,眼里有血红的火蛇在舞。
“啪”的一声,他狠狠地打了她一个耳光。
“不要脸!”他怒骂了一声,转身就走。
简直是莫明其妙!吕霏想。
冬天来了。
寒风凛冽,天空干净而灰暗。树木掉光了树叶,在苍茫的大地上哀悼岁月。偶尔有几只鸟在天上飞过,无声无迹,一片萧瑟。
吕霏没想到,贺明会提出离婚。她更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同意。
协议离婚,很干脆。
贺明把房子留给了吕霏,因为它本来就是余宇买的。
贺明带走了书房里的那盏落地灯,因为它本来就是贺明买的。
尘归尘,土归土。吕霏一点儿也没感到自己失去了什么。缘起缘灭,一切原本就自然而然,她想。
只是,写字台上的那个相框,让吕霏觉得有些沧桑。相框里的结婚照上,吕霏和贺明,依旧还是笑得那么开心。
贺明最后一次离开的时候,甚至都没有再看它一眼。
吕霏拉开了相框后面的盖子,想把照片取出来。这时,突然,一块亮晶晶的小片,从照片的后面掉了出来。吕霏一看,竟然正是那块她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的拼图!
原来,小贝是将它塞到了相框里。原来,那只明亮的灯泡,一直就藏在她和他的结婚照的背后。原来,天真的孩子,是跟大人们开了一个天真的玩笑。
吕霏轻轻地,捡起了这片拼图。
当吕霏将这片拼图重新拼嵌回 “光亮”的时候,她就像又回到了当年,他和她刚一起拼好它的那一刻。
“我爱你,小霏。”
“我爱你,贺明。”
她笑得灿若烟花。
她哭得碎尽年华。
忽然,一声短信提示音。
吕霏掏出手机一看,是劳工发来的短信。
短信的全文是:星空,我忽然发现我不爱羽毛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吕霏想:谁说我不是魔鬼呢?
一阵恶心袭来,吕霏剧烈地呕吐了起来。
作者简介:
高淳,男,汉族,1984年生,江苏常熟人。鲁迅文学院培训中心高级函授班优秀学员。2002年正式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有诗歌、散文、小说,散见于各类报刊与选集。著有长篇小说《风逝》、中短篇小说集 《夜雨十年灯》。苏州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