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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 马

2015-11-17姜念光

诗选刊 2015年8期

姜念光:

白 马

姜念光:

山间夜行

空余的一天 在山间夜行

夜路不易走稳 深一脚浅一脚

但咕咚咕咚的显得格外有力

群山昏睡 溪水像一道白银

一个亲切的大家伙 神话似的

接近漫长荒芜的历史

我跟在后面

看它的手 眼 身 法 步

大家伙生气 生活便黯然失色

大家伙吹火 整条山谷亮出十里

它冲动时 我胸腹胀痛

它若跳起来 我就嘎吱一声

说到那最古老也最快乐的事

它直接表演 我风云变幻的身体

从一朵花上挺身而立

后来我羞愧难忍 发了脾气

此山是我栽 此路是我开

说完将大家伙一把扔到天上

光明就这样出现了

月光开始不停地冲洗山坡 后来

我能随自己的心意行走了 忽快忽慢

但见霜雪怀抱着石堆 一再闪现

整个世界有种呼之欲出的劲头

其实 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读一本好诗人的作品 犹如

在山间夜行 起初你将信将疑

后来发现他是独走夜路

不怕死 不怕嘲笑 没有什么照耀

鼓舞你提头来见

一路走到世界重新开始之处

星 斗 记

连续四周我读了五本诗集。

除了拍案,大声说啊或者嗬,

我还没有合适的方法为他们叫好。

我知道跟在后面是盲目的,

我试试,能否驱赶纸上的豹,

或石头里的凤凰,超到前面去。

“诗歌犹如急雨、好酒与快棋。”

同样的,“诗歌是一种慢”,

需要用上巧劲儿,

才能让生命线穿过心灵的针眼。

更奇特的是,你得不断地站下来等,

才能不被甩下太远。

对于自我的缺陷和空虚,对汉语,

他们熟稔到了可以和顽石谈心的程度。

但是,句子们起跳的踏板在哪里?

可能我太着急了,太想出奇不意。

走过分水岭,不一定就能换一个人吧。

快与慢的区别,也许没有那么大。

我猜,诗与非诗的区别,并不在于

能不能给石头插上翅膀,

而是要看,石头能不能自己飞出去。

这里,我要在松弛的长句中让一个异乡老人插进来。

晚年的歌德散着步走上峰巅。

石头就此不见,但星斗出现了。

河边的时光

这条河流有明澈的眼睛和悠长的喉咙,

吸引二十七只天鹅来此游弋,当然

也可能是二十七只野鸭,

或者,初夏的二十七个瞬间。

它们围绕桃花潭水的同心圆,

缓缓扑闪的羽翼,焕发双声和叠韵。

它们把影子倒进空中,忽明忽暗,

光线,也倾注在我翻动的书里。

好书果然迷人,师傅们的诗选尤甚,

一会儿万古愁,一会儿踏歌声。

天鹅也这样无缘无故出现,

一只一只还有一只,一共二十七,

河流上,仿若挂着一只悠悠小曲。

我认为行动要快,但阅读可以更慢,

不妨反复来,反复去。

我同意让野鸭吞吃云朵,

给天鹅的美提供理由。

我同意心里荒着,让沉默低于地面,

也可以心中有人,波光缓缓溢出去。

为了得到影子,就把河面立起来,

为了眺望,给窗子装上一次告别,

为了想念某人,就安排一阵小雨。

这样的事一般只在星期天发生,

一个上帝在睡觉,另一个也闲着,

我合上书,就等于合上他的眼皮。

就这样在河边,像功成名就的男人一样。

我不需要更多,也没有剩余。

由于心中得意,乌托邦越来越大了!

几千里外,海洋开始耀眼地晃荡,

在阳光烤热的大石上,海豹摊开它的肚皮。

牛栏山秘事

初到此地者 一脸惘然

牛栏山 没有山

像卷轴展开之后 没有见到匕首

魔术师的柜子也没有钻出 美女

这是本地的秘密

山在望 但从来不会出现

旷野空疏 鸡鸣狗吠

三代人 就这样 在疑虑重重中老去了

其实 本地还有其他的秘密

一座名声在外的酒厂不事酿造

只是往时光里兑水

其实 还有另一座真正的酒厂

它神秘的车间 就像针尖

却搜集了大海的苦涩和群山的起伏

堆积着有史以来的恒河沙数

不要着急 秘密之中还有秘密

相当于千钧一发

长河映彩霞 悬胆如落日

天堂 露出一个三岔口

狂妄的人假装平静

穿山越岭 来此离群索居

他想把山贼和老大哥统统灌醉

让他们沉沉睡去

换得山清水秀 天下太平

具体地说 事情是这样的

离京城四十公里 不近又不远

既安静 又可以随时灭掉满城的灯

潮白河拖着密云水库向南游

白马路牵着顺义新城朝西去

两座隐身的山峰 席地而坐

在这里 在黑暗里

我说 你听

微 时 代

每人一个自我,每人一个黑夜。

每人一个广场,黑色方糖建立的

新世界与新大陆。

每人一根手指和一条狗,

手机加上手,向别的广场扔着鲜花和石头。

每人一个阶级和一个总统。

每人一个警察和暴徒逾墙而走。

魔法师雄辩滔滔,望远镜绑上手电筒。

每人一个群众左右互搏。

艺术家和肉体大师醉心于政治之夜。

政府准备拆迁,地产商开始注视空气,

另一个两眼如炬,放炮然后喝茶。

大人物叉腰挣钱,无腰的 丝悬梁自娱。

造神的老男人在水下呼吸,

让小神举起光环自己照耀自己。

有请下半身说话,有请资本包装领袖。

大眼睛青年表演热泪和流血,

扁平的后脑勺,小丑的花衬衣,

菜刀和红布武装了救世主和落马者。

神话经不起凌驾,盛名经不起细腰。

发现自己错了,观众们从左侧移到右侧。

赛车手原地漂移,哦瞧瞧那头文字!

无畏的屁股坐进两亿张沙发和板凳。

猎犬咬住了裤腰,撕啊撕。

民主与革命在这里不需要刷牙,

围观的众人片刻入迷,又快速散去。

哦,我们的大时代,怂恿小生活。

每个名字都飞短流长,

每个君子都在互粉,每位窈窕淑女;

每人一个私奔的念头,在河之洲,

每人一个欲望荡漾的王老五,

都相信自己的钻石,足以吸引飞蛾。

看见和被看见,倾身与世界来谈,

不小心掀翻皮袍下的小和裙底之私。

广场有时太黑,世界有时太亮,

让多少人得了自闭和眼疾。

我们能否得闲,躬身伟大的盲目者与孤独者。

那里,荷马让他的英雄们为荣耀作战,

而梵高堆高了冒烟的煤矿,

旋转着燃烧的星空、葵花和画笔。

末日之面

世界已入夜,我在吃面。

天空正飘雪,我在吃面。

有人藉口庆祝末日来临啸聚饮酒,

有人远赴北方饕餮盛宴。我在吃面!

乌托邦接近高潮,高山流水到了小桥段。

得宠者巧笑,失意者泪垂,

为那些莫须有的安慰。

安居的人身世飘零。

到来的也正在告别。

流浪的和回家的都被堵在路上。

芸芸众生不得不忍住甜和痛。

雕栏玉砌,我在吃面。

山川如故,我在吃面。

朱颜已改,我在吃面。

屠夫收到平生第一束鲜花。

独裁者走下梅花桩,开始像艺术家一样生活。

口吃的人关了乐器店。我在吃面。

灯柱们菊花怒放,仿佛男人齐声高歌。

一个肝胆相照,另一个满腹心事,

更多的火焰冰冷。我在吃面。

屈指数数以前的利剑和几次钟情,

这漏洞百出的一生啊!我在吃面。

右倾者不可能左右开弓。

这些混为一谈的灰烬和怒马鲜衣,

这身体的庙堂,多少空房子朝云暮雨。

此时有人情意缱绻,有人烂醉如泥,

有人靠一杯冷水镇定自己。

如果有爱就不需要尊严。我在吃面。

如果死亡也不需要梦想。我在吃面。

现在开始,你们且相互取悦对方。

这是日复一日的晚餐时分,

人类奔走相告,庆祝末日将至。

这位大神孤独地坐在小饭桌旁,吃一碗面。

此刻他抹抹嘴巴长身而立,嘟囔一声:

还得继续改造天庭和世界,

这是你们人类的末日,与我何干?

我在吃面!

悠闲时光

做完今天的工作

我顺手打开朋友新出的文集

看到其中优美的字句像蝴蝶飞舞

就暗道一声:好

我还泡一杯热茶

玩几下哑铃

接着退隐到窗下浏览昨天的报纸

仿佛隔岸观火,我的耳朵

清楚地听到泠泠涧水溅上了青石

我把采集的松枝插在案头

把喜爱的一块草地留在心里

然后要借午间的暖意小寐一会儿

朦胧中有几位下来办公的天使经过身边

他们扇着翅膀

像一群忙碌的蜜蜂发出嗡嗡声

还对我的睡姿指指点点

嫉妒地说:瞧!那个人

藏起了自己的愤怒

仿佛已经没有雄心

仿佛他就有那么自在……

但他们吱吱喳喳的议论不会把我吵醒

春天,我们变得肤浅

这时候,杏花正在努力开放

累出了泛红的云朵。

榆叶梅举着满身花拳,

请大家猜一猜,到底哪个手心里有硬币?

海棠从袖口伸出小指头,

试探温度和光亮。

哟,一阵风抱住了树丛的腰。

连翘和迎春,模样相似,都在撒娇,

没理由也不讲秩序,

把小鹅的黄领子都撕破了。

白玉兰阿姨正要点上明烛,

照看丁香小表妹一番梳洗。

这时候,月季啊月季,

还是一位秃头歌女。

这时候,花朵们没有对手。

我们也没有敌人。

但这时候,我们不能凭着自我的力量,

解除终生的生存之困。

这时候,我们是被动的、肤浅的。

青草慢慢溢出地面,

我们慢慢溢出肉体。

清澈之事

挺拔的美女就像一棵树穿着裙子

生动 有雨点般的细节

而对面那人 白云悠悠

努力相信所看见的事物

天空深蓝 美目迎面

看得久了 不免有些陶醉

酗酒者确有这样的恶习

有好酒便拔不动腿

君子之交淡如水 但我与你

远非如此 像某种信仰所做到的

恢宏大度 大话连篇

却拥有无私的明晰和巨人般的火力

我们互相欣赏和教育

我们放虎归山 徐步缓行

突如其来的开阔

我们的心 美好而无用

丰富的美女就像一只盛满酒的杯子

而清澈 即是混沌之中产生秩序

既亲昵 又尊敬

我对待你 像对待一颗祖母绿

云中锦书

潺潺时光,别来无恙。

若我迈着四方步,模仿诗经的句法。

若我一直这样文绉绉地对你说话,

是否会让一切变得遥远、生疏,

你是否又会笑,一个姿态端正的傻子。

实际上我想说的是,去年今日,

我和你肩并肩,缓步登山,

台阶起伏,盎然的躯体波浪一般。

还记得吗?行至半途,

我们突然停步,回首——

骋目所见,雾蒙蒙一片。

辽阔,温暖,沉醉,深不见底。

是的,我们不过谈了谈肉体和灵魂的关系,

不曾想,竟提炼出一个深渊。

举目向上,蓝天深永,

几朵白云像干净的飞毯。

但只有从你的脸上,从你的眼睛里

才能看到这些。我记得,当时

我心里的琴弓,绷得好紧!

上面神明闪烁,身下虎狼成群。

我努力不将世界一倾而下,

而是想让自己被引导着上升。

永恒的女性!伸手将春天的引擎抓住。

哦是的,你真聪明,什么都懂。

好天使就像好司机,

而好的攀登,既优美热烈又像平稳的电梯。

我记得,一只犯傻的鸟准备起飞,

旁边的另一只不停地嘲笑。

小水池开化了,锦鲤轻轻游动,

仿佛电话接通后传来的一阵叮咛。

哦,这是鸟和鱼,风雅颂。

我记得,一棵树在山腰举着新绿的树冠,

像个例子,以便说明春天就是词根。

我们从花房穿过,一朵梅花靠着另一朵。

哦,这是树与花,赋比兴

在这里休息一下吧,怎么样?还好吗?

你的掌心,温柔和虚无这样深。

你低声问询里,有无限的细雨。

从你声音里听着,世界特别安静,

直到这会儿的纸上,它仍只有你的回音。

读到这里,我能想象你一脸坏笑。

为什么,我思考,你就觉得我犯蠢?

蜀道难,但我已在白云上订了坐席。

谁言寸草心,时间不早了,

你仍在笑一只犯傻的鸟。

但我记得,那种力拔山兮的感觉。

其实心中轰鸣,却一直假装稳重。

我指给你看,输电线挂在两个山头之间,

仿若一架巨琴。我记得

当时叹道:嗬!锦瑟无端五十弦,

会有一万伏的电压吧!

我有熊心豹子胆,可以拨弹为君听。

我化身为暴雨,向最深处扑去。

而现在,我指挥七弦,目迷五色,

但用的是手写体的风。

书信之于我,是一种合适的表达风格,

偏于古典,谨慎,珍重。

一寸一寸,把自己推到山顶。

但我仍然没有处理好灵魂与肉体的关系。

忍不住眺望深渊,心脏像一块炽热的糖;

忍不住想念你,像流浪狗想念它的主人;

也像被废黜的国王想念他的江山。

读到这里,你又会嘲笑我。

好吧,我运足定力,拔剑四顾心茫然。

就像去岁今日,我曾对你展示的那样

——瞧,怎么样?怎么样?

我虽然没有翅膀,但也抵达了云端。

横 吹

这只号角并没有生锈

今天,又被一个人从胸腔掏出来

它是如此卓然不群

好像一炉熔铜流经绿色的领口

被梦想的功勋之路所引导

坚决,骄傲,像唐代的咽喉

却又令听闻者担心,那些弓刀

是否已被霜雪覆盖得过于长久

但钟鼓之声的累积,何曾消隐

在人们熟知的生活的外面

所有语辞的兵马,十面埋伏的节奏

今天,又被举到青春的隘口

踏着重金属炼就的节拍

听闻者!请你们昂首注视

他在横冲而出的血气中走得更远

他不再回头,把多余的一生忘在身后

亲眼目睹

你肯定见过许多惊心动魄的事物

就像顽石起舞

就像歌唱者正在歌唱

雪亮的弯刀突然扑进凝听者怀中

某种原因让古老的死亡现身

噢灵魂!夏天的黑暗和秋天的黑暗

同样的秘密在生存中,埋下钉子

就像另外有一个人在体内来回走动

三十岁,你听自己的话语

那么,要平静如何平静

夜晚的虎豹落入水井

要沉默如何沉默

一只疾飞的鸟儿蒙头撞进铜钟

类似你书信中一再提到的降雪

世界也不会停止死亡和生育

那么你还会看到更多奇异的事情

正像这样的下午

东边雷雨,西边落日

我亲眼目睹一双大手挣开锁链

分开光明与阴影

从所有器物中随意拿出一件

指定我使用这架钢琴

最多再加上

一个合唱歌队,一些反复来临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