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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苇诗选

2015-11-17苇:

诗选刊 2015年8期

沈 苇:

沈苇诗选

沈 苇:

归 来

走在冻得发硬的雪地上

我牵着女儿的小手

从幼儿园带她回家

绒帽下她的小脸蛋冻得通红

鞋底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

我的沉闷,她的清脆

呼应着,像在对话

有人碰了碰我们身体,走远了

女儿摇摇我,忽然开口:

“我们班毛毛的爷爷死了……”

“病的吧?”

“不是,是太老了。

她奶奶也很老很老了,也快死了,

毛毛喂她饭她也不吃……”

我攥紧她的小手

似乎怕她丢了

天暗了下来

街上更多的人碰到我们身体

在冻得发硬的雪地上滑行

仿佛安上了看不见的翅膀

女儿突然停下来,坚决地说:

“爸爸,我不想长大了!”

“为什么?”

“我长大了,你就老了,

然后就……”

我紧紧抓住她的小手

发现她也将我抓得很紧

由于小脑袋努力地思考

手掌心冒着细汗,像是一块温玉

我摸摸她的小脸,拉过她

带着她,走得快了些

林 中

落叶铺了一地

几声鸟鸣挂在树梢

一匹马站在阴影里,四蹄深陷寂静

而血管里仍是火在奔跑

风的斧子变得锋利,猛地砍了过来

一棵树的颤栗迅速传遍整座林子

光线悄悄移走,熄灭一地金黄

紧接着,关闭天空的蓝

大地无言,雪就要落下来。此时此刻

没有一种忧伤比得上万物的克制和忍耐

2002年

吐 峪 沟

峡谷中的村庄。山坡上是一片墓地

村庄一年年缩小,墓地一天天变大

村庄在低处,在浓荫中

墓地在高处,在烈日下

村民们在葡萄园中采摘、忙碌

当他们抬头时,就从死者那里获得

俯视自己的一个角度,一双眼睛

2003年

沙漠,一个感悟

沙漠像海:一个升起的屋顶

塞人、蒙古人、突厥人、吐火罗人

曾站在那里,眺望天空

如今它是一个文明的大墓地

在地底,枯骨与枯骨相互纠缠着

当他们需要亲吻时

必须吹去不存在的嘴唇上的沙子

风沙一如从前,吞噬着城镇、村庄

但天空依然蓝得深不可测

我突然厌倦了做地域性的二道贩子

2003年

占卜书(仿突厥文)

1

人说,我是白花斑隼

来自一张毁掉的花毯

丢了婚戒,羽毛也掉了一半

我卧在香树上高兴

……你们要这样知道

2

人说,老太婆梦见红发暴君

在沙漠边养一百只黑猫为伴

她的屋顶被风掀掉了

她的馕吃完了

她留在家里,舔油勺子的边

活了下来,脱离了死亡

……你们要这样知道

3

人说,乌鸦的翅膀遮住了天空

老鹰只好去地上散步

吃了玉米、田鼠,又吃掉了孩子

这是老鹰替乌鸦犯的罪

你们要把乌鸦绑在树上

牢牢地绑,好好地绑

……你们要这样知道

4

人说,我是伸懒腰的老虎

我的头在荆棘丛,斑纹在光焰里

我打着哈欠,得了点伤风感冒

但我英武,勇敢,色彩斑斓

犹如火焰的雕像,黄金的灰烬

……你们要这样知道

5

人说,天上有雾,地下有土

小鸟飞着飞着,迷了路

孩子走着走着,丢失了

他的母亲哭瞎了一只眼

胡大保佑!第七年又在喀什噶尔相见了

他带回一位撒马尔罕新娘

大家看了都高兴,都哭

就喝穆赛莱斯,围着一堆火跳舞

……你们要这样知道

2003年

月 亮

月亮有着敏感的嗅觉

闻到大地上无边睡眠的悲伤气息

他的缄默,是一粒尘土的缄默

他的疾病,被月亮治愈

年轻时,他将孤独储蓄在月亮上

到晚年,利息连同本金可以一起滚动了

瞧啊,他的嫦娥在逃亡

那一点点消逝的光的裙裾

和桂花的芬芳

他储蓄美、荒凉,却没有一把扫帚

去清扫天空的灰烬

一次又一次,月亮那么温驯

一次又一次,月亮被支付给死亡

莫非它是前世遗忘的一只眼睛

古老目光含着冷霜和鞭痕

仍在将他久久凝视

如同一个银制的咒符

在泥泞人生中,不是伸手可及的一切

爱情,友谊,居所,窗外的草坪

影响了他的面容和个性

他发现,他是被失去的事物

被一只死去的月亮,创造着

2004年

楼兰美女

死亡是一种隐私

我们却将她公布于众

死亡是一种尊严

我们却在她身边溜达

嘀嘀咕咕,指指点点

如果我能代表盗墓贼

考古队员和博物馆

那么,我将请求她的原谅

原谅人类这点

胆怯而悲哀的好奇心

我无法揣度她的美貌

也不能说,她仅仅是一具木乃伊

如果我有一辆奇幻马车

就将她送回沙漠,送回罗布泊

在塔克拉玛干这个伟大的墓地

让她安息,再也不受

人类的惊扰和冒犯

死亡是她的故乡,她的栖息地

我们岂能让她死后流落他乡?

岂能让美丽的亡灵继续受苦?

她的无言就是告白

她的微笑使我敬畏

因为我知道,她精通死

胜过我们理解生

2005年

谎 歌(仿哈萨克歌谣)

1

骑着旱獭去漫游

剥了张蚊子皮做大衣

领着沙狐、野兔去戈壁滩

玩七天七夜,我回来了

2

夜里喝醉酒,走路腾云驾雾

一不小心将月亮撞了个缺口

要用奶皮子把缺口补好

才能安心去睡觉

3

火鼠在火中叫冷

水鸟在水里喊渴

葡萄吊死在葡萄树上

嘴唇凋零在百花丛中

4

好年景啊,冰湖上牧羊

沙漠里种麦,雪地里栽瓜

塔尔巴哈台的奶酪堆成山

伊犁河谷的蜂蜜流成河

5

高山上开的花儿美

牛粪火烤出的馕饼香

冰块当炭,越烧越旺

泉水点灯,毡房亮堂

6

旷野上铺餐布

一千人吃不完一个烤包子

阿肯家设宴

一个人吃掉九只烤全羊

7

阿吾勒的集市热闹

村庄里的男女倾巢

卖掉黑夜,运回一车晨雾

卖掉一个老魔鬼,换回几个小妖精

8

乌鸦聒噪,唱歌三天三夜

喉咙里飞出破嗓子

云雀唱一句,醉倒一对男女

骨碌骨碌滚下山

9

一匹马跑得太快

甩掉一道追命的闪电

一个人死得太慢

胡子长成拖把游走草原……

2005年

达浪坎的一头小毛驴

达浪坎的一头小毛驴

吃一口紫花苜蓿

喝一口清凉的渠水

满意地打了一个喷嚏

它,在原野上追逐蝴蝶

沿村路迈着欢快的舞步

轻轻一闪

为摘葡萄的三个妇女让路

达浪坎的一头小毛驴

有一双调皮孩子的大眼睛

在尘土中滚来滚去

制造一股股好玩的乡村硝烟

它,四仰八叉,乐不可支

在铁掌钉住自由的驴蹄之前

太阳照在它

暖洋洋的肚皮上

2007年

郊外的烟囱

烟的乱发,垂挂下来

像秋天蔫了、枯了的瓜藤

如果它们还是烟

一定被天空的什么重物压住了

如果它们还是烟

一定是烟囱的喉咙出了什么问题

如果它们还是烟

为什么像几顶瘪塌的帽子?

如果它们还是烟

是否记得升腾的烟、兴奋的烟?

首府东南郊。旷野上

发电厂的三个烟囱多么突兀

旁边是穆斯林的墓地

一场葬礼刚刚散去

哭泣也刚刚停息

在黄昏,在暗下来的光线中

无人还在旷野徘徊

发电厂的烟囱

就像三座新立的墓碑

“这里的烟,更喜欢下降。

就像烟堵住了烟的升天……”

住在附近的一位居民说

他的目光投向旷野:

一页破损的毛边纸

夕阳中,烟囱显得如此高大

而此刻的烟,变成了

我眼中下降的半旗

仿佛在为一个无名的亡灵

默哀,让路——

2008年

对 话

——你来自哪儿?

“我不是南方人,

也不是西北人,

是此时此刻的乌鲁木齐人。”

——你有什么悲伤?

“我没有自己的悲伤,

也没有历史的悲伤,

只有一座遗弃之城的悲伤。”

——你想说点什么?

“有形的墙并不可怕,

可推,可撞,可拆,可炸。

无形的墙却越升越高……”

——你站在哪一边?

“我不站在这一边,

也不站在那一边,

只站在死者一边。”

2009年

我已经遗忘

我已经遗忘

春天还会开花

树会绿,草坪会醒来

人们会在街头散步

带着孩子、狗,有时停下来

对着飞舞的小蜜蜂发呆

在一片受伤的土地上

在一片受伤的土地上

在冰雪掩埋的冬季坟场

我已经死过一回

不再属于这个地方

但不像逃离者一样仓惶

瞧,颠沛流离的春天回来了

她的好意微微带点调侃

她的好意微微带点调侃

还有那些年轻的面孔

闪烁的大腿、微风中的裙裾

是对报纸和谎言的反讽?

老天爷知道,留下来的,

不是一堆石头、木头和傻瓜

命运的斜拉线纵横交错

“嗞嗞嗞”传输负荷和电压

将自我和众生

变成颤栗的一体

变成颤栗的一体

仿佛是期盼已久的结果

已经遗忘,其实不会忘却

我不属于一个地方

在经历了血腥、腐烂和严寒之后

在季节的自我更替之后

时间赋予的朦胧力量

又回到了受伤的土地

回到了我身上

2010年

继续赞美家乡就是一个罪人

池塘干涸

河道里鱼虾死绝

公路像一条巨蟒穿过稻田

印染厂、电瓶厂、化工厂

纷纷搬到了家门口

镇政府圈走我们的地

两万元一亩,不许讨价还价

转身,以十二万元一亩

卖给各地来的污染企业

经济坐上了快车

餐桌上吃的多了些

所谓发展

就是挖掉我们的根

就是教人如何死得更快——

婶婶死于车祸

姑爹死于肺癌

儿时好友死于白血病

最小的表妹得了红斑狼疮……

继续赞美家乡就是一个罪人

但我总得赞美一点什么吧

那就赞美一下

家里仅剩的三棵树:

一棵苦楝

一棵冬青

一棵香樟

三个披头散发的幸存者

三个与我抱头痛哭的病人!

2012年

异 乡 人

异乡人!行走在两种身份之间

他乡的隐形人和故乡的陌生人

远方的景物、面影,涌入眼帘

多么心爱的异乡的大地和寥廓

在异族的山冈上,你建起一座小屋

一阵风暴袭来,将它拆得七零八落

回到故乡,田野已毁村庄荒芜

孩子们驱逐你像驱逐一条老狗

你已被两个地方抛弃了

却自以为拥有两个世界

像一只又脏又破的皮球

被野蛮的脚,踢来踢去

异乡人!一手掸落仆仆风尘

一手捂紧身上和心头的裂痕

2012年

论 新 疆

现在,他们和数码相机

一起到达,在他乡风景

和异域风情里,迷失自己

现在,新疆变成一颗鹰嘴豆

在一锅羊肉汤里沉浮,熟了

要有足够多的羊肉和羊肉汤

才能找到美味的可能的鹰嘴豆

新疆是被运走的一车车葡萄红枣

一车车异域歌舞、一车车煤炭燃气

在“看”之前,他们已品尝“新疆”

就像吃下一个美梦,然后问:

“这种美味,出自何方?”

于是,他们万里迢迢寻找新疆

像寻找一种食物、一剂药方

在一张公鸡地图上,找到一个尾翎

一不小心会越过俄罗斯到达北极

他们抱怨这里太冷,而公鸡下的蛋

一个古尔班通古特,一个塔克拉玛干

那里的荒凉让人绝望并且走投无路

现在,新疆从一串鲜葡萄变成葡萄干

新疆像风滚草在无垠的旷野滚动

新疆变成明信片,躺在数码相机里

像“楼兰美女”一样四处展览

昆仑已是废墟,时光深处的一堆遗忘

把玩和阗美玉的人,已淡忘祖地记忆

而一个移民,一个丢失来路去踪的人

突然变成异乡的本土主义者

……或许他们前世到过新疆,当他们

还是骆驼客、牧羊人、戍士的时候

或许他们从未来到新疆,就像——

塞菲里斯的海伦,从未到过特洛伊

2013年

加拉加斯之晨,或祖国之夜

当自我变成他人

在布加勒斯特街头

加利利湖畔的TIBERIAS小镇

或者雨后的加拉加斯

在一张异国的床上,醒来

匆匆穿上祖国的拖鞋

自言自语:我是谁?

无需一面他乡的镜子

照见面容后的内心图景

独自闯入的新大陆

这单数的、白日幽灵般的

第四人称,是否已经诞生?

当我从“他们”当中

起飞,短暂地

降临于另一丛“他们”

当手势学会了哑语

哑语穿越了边界

则意味着

乞讨的吉普赛人

黑衣的犹太原教旨主义者

或者卖完首饰就痛饮的印第安人

都是前世走散的兄弟

我追随他们,就像

雨追随雨,风追随风

哑巴追随哑巴,瞎子追随瞎子……

(此刻,没有一张圆桌

可以围坐在一起

相互取暖,用筷子夹起

寒冷、残酷的话题

此刻,在加拉加斯

ALBA餐厅的某个角落

用刀叉对付烤香蕉、煎鸡蛋

饮下一杯热咖啡

像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

野兽,茫然而独自吞咽)

当自我变成他人

自我:这一滴,或一缕

融入我跨越的群山、大海……

拨转臃肿沉重的地球

入夜时分的祖国

只是一粒

寂静无言的微尘

20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