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王怀扬
2015-11-17曾楚桥
文/曾楚桥
在前往殡仪馆参加王怀扬追悼会的路上,我和安大姐像预先约好了一般避而不谈王怀扬。我是自觉地感到没什么好谈,一来王怀扬和我并没有深交;二来我自顾不暇,眼下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苟且地活着罢了,我本来不想参加,但架不住安大姐的热心劝说,只好权且作陪。安大姐倒是显得很兴奋。一路上,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她一个闺蜜吴女士的隐私。
安大姐说,吴女士十足是个狐狸精,最喜欢勾引有妇之夫,且老少咸宜,简直就是一头饥不择食的饿狼,看到男人就像看到一块可口的肥肉,恨不得马上生吞了。她手段异常高明,指头一勾,就能让男人们屁颠屁颠地跟她走。最后,安大姐总结性地说:“吴早就已经臭名远扬,那些有点背景的家族主妇,见到她就恨不得往她身上泼尿呀。她的本领你可想而知了。等会她来了,你也见识见识她的厉害,不过你要小心,别那么快就上钩喽。”安大姐语速很快,说话时,脸上的横肉不断地抽动,眼里放出一股奇异的光。
这到底是在夸吴女士还是损她呢?按安大姐的说法,她也应该讨厌吴女士才是,但我看她那样子也不像,吴女士既是她的闺蜜,就说明她们的关系不一般。女人这心思有点复杂了。我很不自然地笑笑,装作有点绅士风度地走在安大姐的左边,她偏偏又绕过来,说:“小曾,听说你老婆要和你分居,大姐现在要好好保护你。”安大姐有点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她不笑还好,一笑,额上的皱纹顿时如微风吹起的水波,一圈圈地荡开来,厚厚的脂粉也毫不示弱,鱼鳞一般风起云涌。
我心里颇不是滋味。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说起来有点丢人了。还在年初时,我没经老婆同意就把母亲接来深圳。为此,我老婆就开始不断地给我母亲脸色,为那么丁点的事可以和我吵上半天。我只得妥协,被逼把母亲送回老家。没想我老婆还是不满意,她喋喋不休地说我从来不把她放在眼里。最后她索性搬到她大哥家住去了。一时在气头上,我对我老婆说,最好以后别回来了。
看得出安大姐对我家里的情况了如指掌。我老婆一直和她的关系很是不错。我没有愚蠢到要向她倾诉的地步。我敷衍她说:“有了安大姐的保护,我以后什么也不怕了。”
这是初秋的午后,太阳还是很猛。福善殡仪馆离我们小区其实并不远。我们走得很慢。林阴道上不时有骑自行车的年轻人呼啸而过。我们并排着走,不时要躲避那些自行车。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安大姐说着话,心里忽然很想见到安大姐的闺蜜,就是她说的吴女士。我想象中的吴女士应该是这样:传说中的魔鬼身材,前凸后翘,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总而言之,没有沉鱼落雁之容,也肯定是水嫩花飞的了,否则如何对得起老少咸宜呢?
离追悼会的时间还早,安大姐提议就近到咖啡厅里边喝咖啡边等吴女士。我也觉得是个好主意。美人如花,总不能在路边寂寞独开。咖啡厅是个等人的好地方。
在咖啡厅等吴女士时,闲聊中,安大姐忽然间就说到王怀扬,她顿了顿,扭头望向窗外明净的天空说:“老王呀,他就是找死呢!”安大姐声音低沉,有点像自言自语,但我还是听到了。我暗吃了一惊,望向安大姐,只见她忽然又转过头来对我说:“王怀扬是个好人。”
顾盼之间,我注意到安大姐神色有些不太自然,她捧起咖啡杯浅呷了一口说:“最新的研究说,咖啡在特定的环境下能增强人的性欲,不知这说法是否可信。”她见我笑笑,不置可否,便又自嘲地笑笑说:“估计都是瞎扯淡。”
我是五年前搬到名人苑时和安大姐认识的。其时,政府拟在小区建变电站,政府这一举措一下子就把一盘散沙似的业主拧成了一股绳。众业主空前团结且积极性十足,其中安大姐更是挨家挨户去登记姓名和联络电话。她到我家时,我刚好准备出门,见她身后跟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男人拿着一本笔记,站在安大姐身后一脸愁苦的表情,世界末日一般悲悯地望着我。我当时并不在意,匆匆留下联系电话就去办事了。我后来才知道这男人就是王怀扬。
安大姐后来又带王怀扬来过我家,不过我没有在家。听我老婆讲,王怀扬对街坊邻里倒是很热心。举的例子是他不嫌麻烦跑了三条街帮我家换了一个坏的水龙头。但我对他还是没有多大的印象。此后小区里进进出出,也见过多次面,每次见王怀扬,他总是皱着眉头,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大凡是男人不论老嫩,他就一律称先生,并双手作揖,很卑谦地向你点头鞠躬问好。
我对他这一套颇为繁复的礼节性问候,开始还挺新鲜的,觉得他颇有古代名士的遗风。后来我才知道,王怀扬十多年前曾出过一次车祸,车祸后他失去记忆。从医院里回来后,他就变成了个谦谦君子。连他妻子都说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对王怀扬的了解,也仅止于此。但安女士对王怀扬的评价却很高。她认为王怀扬是这个世上少有的好人。我没有就这个问题追问她。如果我一定要问,她肯定能举出一谷箩关于王怀扬热心助人的好事来。事实上,我现在一点也不关心王怀扬。我渴望安大姐谈谈她的闺蜜吴女士。作为一个男人,我不否认我好色,说我的内心肮脏也可以。实话实说吧,我现在满脑子想的还是安大姐的闺蜜吴女士。我私下里想,只要指头一勾,男人就跟她走,这样的女人到底是如何倾国倾城呢?
咖啡厅里正在播放着莫扎特的《小夜曲》,醉人的音乐让人感到全身放松。坐在九楼临窗的位置上可以俯瞰远处隐约可见的大海。蓝天与白云仿佛近在咫尺,但一切又显得很遥远。
咖啡厅里人也越走越少。《小夜曲》播完了,又换成了萨克斯,悠扬的乐声在咖啡厅的每个角落里回荡。
越是想一个人,就越是不容易见到。我坐在安大姐的对面,心不在焉地听她扯邻里之间的小磨擦小纠纷,我心里厌烦得要命,但又不好表现出来,更不好意思提起吴女士,免得安大姐笑话我。安大姐根本就没有留意到我的情绪,她只顾着自己说,大概是讲厌了小区里的八卦新闻,她现在又把话题引到她小时候的趣事,并绘声绘色地给我讲了她五岁时如何极为聪明地如何骗取父亲信任的一个故事。说到她父亲,安大姐讲得很动情,言语之间,充满了怀念。
“我父亲其实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他是个数学老师,智慧超群,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还会写古体诗词,他模仿周邦彦写的艳词,连专家都分不出到底是周写的,还是我父亲写的。可惜我母亲并不懂爱惜他,老实说,我父亲的一生就是我母亲给毁了。我母亲极度不自信,她十分害怕其他女人接近父亲。在那个年代,只要有一个暧味的眼神,我母亲就会寝食难安,她想尽千方百计不让父亲出去社交,她把我父亲当成她的私人财产,压根儿就没有给他一点儿自由,就差没拿根绳子像牵条狗一样牵在身边。我讲个当年曾经轰动一时的故事,你就知道当年我父亲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了……”
安大姐的故事还没开始,只听得咖啡厅门口那边传来一声高呼:“不好意思,让大姐久等了!”接着一阵香风袭来,我闻得出是法国高级香水的特殊气味。我转过头来,不禁略感失望。眼前这女子倒是长得漂亮,但没有想象中的魔鬼身材,大约就一米六左右,不算高。一袭黑白相间的碎花连衣短裙把丰满的身躯衬得略显肥胖。不过,这女子肤白如雪,仿佛一碰便能碰得水来。一只不知真假的LV包,加上一顶白色的太阳帽,显得既庄重又不失时尚。很明显,这女子就是安大姐的闺蜜吴女士了。看不出吴女士的年龄,倒是对化妆很见心得,轻描淡写间便显出肤色的巨大优势来,比起安大姐的浓妆,还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吴女士一落座,就叫了一杯卡布奇诺咖啡。安大姐没有给我们做介绍的意思,她们就像一对久别重逢的姐妹一般热烈地聊了起来。安大姐现在最感兴趣的就是吴女士身上那套裙子,她一边摩挲着一边细致地询问关于裙子的所有信息。从价钱到质量,又从产生地到销售地,安大姐一个细节也没有放过。期间,吴女士轻呷着冒着热气的咖啡,极有耐心地回答安大姐的问题,有意无意地朝我瞥上一眼,就只是一瞥,我相信安大姐说一个手指头就能勾走男人的话并不夸大其词。事实上,吴女士的魅力不在手指,而是那双能摄人魂魄的双眼。不,公正地说,她全身都散发出一股特殊的气味,那是一种能让男人的血液沸腾起来的气味。
我不敢再看吴女士那双眼。我低着头喝我的咖啡。喝完咖啡,我又叫了一杯冰水,冰水或者能浇灭我正在熊熊燃烧的欲望?老实说,我见过的女人也不少了,漂亮的,年轻的,身材超靓的,风韵犹存的,诸如此类,可谓各有千秋,我自己虽谈不上风月老手,但也在女人堆里摸爬打滚过好长一段时间;我从来没有见过像吴女士这样的女人。她让我感到身体上的细胞正在一节一节地燃烧。我假装若无其事地看着窗外,望着远处的高楼大厦,一边在留心听她们的谈话。
安大姐和吴女士的谈话一开始似乎也无甚稀奇之处,大多还是购物逛街,养猫猫狗狗之类的宠物。但谈着谈着,安大姐就把话题转到她老公的身上来了。
“怎么说呢,我老公其实是一个很顾家的男人,既孝顺又很有家庭的责任感。当然最重要的是懂得体贴我。每次下班回家,他都要和我一起下厨,我老公的厨艺真没得说。我最爱吃他做的土豆烧牛肉,味道真的好极了。他也知道我爱吃这道菜,从大学恋爱时,他就开始做给我吃,他做了十几年,我也吃了十几年,永远吃不厌。我老公还是个很细心的男人。每年五月份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他从来不会忘记。远的不说,今年的结婚纪念日,他刚好到法国出差,专门从原产地买了个我最喜欢的LV包送给我,那一款在大陆和香港都找不到,价钱就不用说了。其实我家里的包包都泛滥成灾了。可我老公还是愿意给我买,因为他知道我喜欢。对了,小吴,你的LV是真的还是假的?”
吴女士侧着头望着安大姐笑着说:“我那能跟你比,我又没有体贴的老公,我这包包是个死老头送给我的,他追了我半年,约我吃了无数次饭,看过无数次电影,我就是不愿意做他的情人。他为了哄我上床,在我生日那天就买了这个包送给我。我估计就是网上买的A货,不超过五百块。可笑的是,那该死的老东西,居然骗我说是从原产地买的,说要一万多。大姐你识货,你看看,这像是从原产地买的吗?”
安大姐接过吴女士递过去的LV包,里里外外地翻看了一遍,说:“你这包做得像真的一样。不仔细看,不容易看出真假来。”
“狗日的,这老不死,我就知道是假货,还一天到晚想吃老娘的豆腐,还好老娘我有先见之明,老早就防着他,让他知道吃不到的豆腐永远是最香的豆腐。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咱走着瞧!”吴女士眉毛一扬,嘴里不停地吐着狠话和脏话,但我看到她雪白的脸上却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骄傲笑容。吴女士大约知道我在看她,她又朝我瞥了一眼,我心里一荡,赶紧收回目光。
安大姐的情绪忽然有些低落,语速开始慢了下来。吴女士此刻却谈兴正浓。她毫无顾忌地大谈特谈她的情史。从初中开始,她就被她的语文老师追了三年。吴女士说,那是她最美的恋爱时光。她觉得那时候的她就是个公主,无时不刻都有人侍侯着。大学毕业后来到深圳,围在她身边的男人像苍蝇一样赶也赶不走。她说她特别讨厌那些有家室的男人,从来就不把那些男人当人看。
“这些男人,家里有孩子有老婆,吃着碗里又看着锅里的,还到处偷腥,他们就是一群狗,一群滥交的狗!”吴女士一边骂着,一边又朝我瞥了一眼,仿佛我也是这类人。
本来事不关己,可我还是感觉受了点伤,我无法忍受吴女士对男人的轻贱态度。居然把我们男人说成一群狗,却把她自己美化成坚贞不屈的圣女。我差点就想起身离去,想想,还是忍了下来。我何必跟一个女人计较呢,何况人家又没指名道姓地说我。但我不能完全由着她随意践踏我们男人的尊严。为了避免引起争端,我没有针锋相对地反驳她。我有意拿王怀扬当靶子。
我说:“我们今天是来参加追悼会的。我想知道你是怎么评价王怀扬的?”我其实问得够恶毒的。她刚把男人骂了一个遍,但王怀扬是公认的好人,现在这个好人死了,还是因为反恐而死的,按警方的说法王怀扬就是民间的反扒反恐的英雄,对这样一个死去的英雄男人,我看她如何扭转她的说法。
“我不认识王怀扬!”吴女士很坦然地看着我说。
我原想着看她如何出丑,没想到她居然不认识王怀扬。不认识就无从谈起了。我看了一眼安大姐,意思是,不认识王怀扬,你叫她来这里干嘛呢?安大姐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的眼神,一谈起王怀扬,她精神一振,马上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王怀扬真是世上少有的好人。你们可能不太了解他,我跟他接触的时间多,我理解他,他是真心实意的帮助别人。从来就不求回报,他做好事做上瘾了,一天不做好事,浑身就不舒服。他做好事已经到了忘我的程度。”
“他是怎么死的?”吴女士问。
“老王他命苦呀,好人不得好报。你说吧,他做做好事就得了,还非要参加什么民间的反扒反恐队。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随时都有生命的危险,可不,这回把小命都搭进去了。这么一个好人,就这样没了。”安大姐说到这里,哽咽起来,眼睛也红了。
此前我对王怀扬所知甚少。只知道他在不断地做好事。关于他的死,我只是略有耳闻。当然,报上把那次斩人事件定为恐怖袭击,也许有些失实了。事后证明,被民警当场击毙的斩人者只不过是个精神病患者。王怀扬可以说表现得相当勇敢,那么多人躲避唯恐不及,他却冲上去死死地抱住那疯子不放,也因此一名小孩幸免于难。据说,小孩的父亲还给派出所送来一面锦旗,他还以为救他的人是民警。王怀扬可谓死得其所。理所当然受到尊敬。
可是王怀扬并不是民警,他只是个普通人。他有老婆,听说还有个孩子。作为一名普通人,维护社会的稳定当然有责任,但如此玩命付出,未必是最值得称道的。
“王怀扬可以不死的。”吴女士忽然淡淡地插了一句。我望向吴女士,她却把头扭向窗外,她的侧面显得更有性格,嘴角微微向上翘着,光洁的额头没有一点瑕疵,一头卷曲的金黄色头发自然散落下来,帽子还斜斜地戴在头上。她不说话时,显得有点神秘,令人想入非非。
窗外天色开始暗了下来,起风了,远处有黑云向这边涌过来,似乎有点像下雨的迹象。
“王怀扬是可以不死,可是他活着比死难受。”安大姐话一出口,马上又改了,“其实,谁都想好好地活着。好死不如赖活嘛。王怀扬也不想死,他曾经说过,他要活一百岁,要亲眼看着这个世界变得美好起来。否则他死不瞑目。”
“王怀扬够天真的,他即便活到一百岁,这个世界也美好不起来。”吴女士不愠不火地回了安大姐一句,顿时大家沉默了起来。我看了看时间,是时候到殡仪馆了。我一口喝干杯里的水,给服务员打了个买单的手势。我掏钱的时候却被吴女士抢了先,她付钱时对我说:“不好意思,我不习惯让不相识的男人替我买单。”
“我们小吴是土豪,小曾你就别跟她争了。”安大姐笑着说。
“不敢,我也是穷孩子,不过如果要找个土豪来给我们买单还是能够随叫随到。”吴女士说完,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就转过去和安大姐耳语了一会,安大姐一边听一边望着我哈哈大笑了起来,吴女士倒是没有笑,但她看我的眼神让我感到浑身燥热。我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看样子像在说我。
“老实交待,你们到底在说我什么坏话?”我故作生气地说。
“恰恰相反,小吴在说你的好话。”安大姐收起笑容说。
“你们一脸奸相,有可能在说我的好话吗?”我说。
“是真的。小吴说你长得像刘德华。”安大姐说完又笑了起来。
我知道自己长得有点对不起观众,尤其是那副一致向外的大牙,极度地损害了我的形象。我妻子曾戏说我吃西瓜最有优势,可以达到滴水不漏的地步。这么一副尊容像刘德华吗?但我坦然地接受她们的赞美,心安理得地当起来了护花使者刘德华来。我殷勤地要帮吴女士拿包,可是吴女士并不给我这个面子,给面子的人是安大姐,她很适时地把她的包递给我,我找到了一个烂楼梯,大度地接过安大姐的包说:“当不上刘德华,冯小刚也不错嘛!”两个女人放肆地大笑起来,吴女士更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右手按住她骄傲的胸脯,笑得痛苦不堪。我也嘿嘿地笑两声,以示我的大度。
从咖啡馆里出来,在前往殡仪馆的路上,出了点意外。事情本来与我们无关,两个女人在大路边拉拉扯扯,年纪稍大的那个女人不断地骂年轻的女人是个不要脸的臭狐狸精。年轻女人呢,也不甘示弱,以更粗的粗口回骂。骂着骂着,两人就在大路上扭打起来。
短短几分钟就围了一圈人,大家在指指点点。有人说小三就该打,否则就无法无天了。也有人觉得可以选择更为妥善的处理办法,作为原配应该知道打架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说这话的是个干瘦的男人,他就站在我们旁边,眯着眼睛看得津津有味,一边大赞那狐狸精长得够标致,乳房够大,难怪能当小三,这就是资本,资本就是市场么,这是马克思说的。大家都没读过马克思,也不曾想过马克思是否研究小三,不过也没人反驳他,更没有人报警,大家都在看热闹。天色越来越暗,雨欲下未下。我们也站在一边看着热闹,再往前走,过了两个红绿灯,左拐不远就是福善殡仪馆。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看完马路上这场原配和小三打架的戏。
这场架打得真是够热闹。那被称作小三的年轻女子上衣被撕开一大块,露出一大片白花花的肉来。原配更惨,鼻子被打歪了,流了一地的血。很明显,这场架她处于下风。但她死也不肯停手,结果就更惨,被小三按在地上,一巴掌一巴掌地大刮耳光。众人嘘声四起,我观察了一下,竟然也有人拍起手掌来。吴女士站在我左边,面上虽无表情,但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安大姐站在右边,她双眼死死地盯着那小三,额上青筋突露,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见她嗷地叫一声,突然就冲上去,把小三扳倒在地上,脱下她的高跟鞋,没头没脸的朝着那小三一阵猛打,她一边打,一边咬牙切齿地骂:“臭小三,我打死你个臭小三,我看你还敢不敢勾引男人!”
安大姐动作太快,连我也来不及阻止她。等我上前拉她时,那小三早被她打得满头满脸都是血,样子惨不忍睹。安大姐还意犹未尽地问那小三:“你还想不想当小三?我告诉你,这就是当小三的下场!”
“她又不是原配,你凭什么打我?”对方一句话,便让安大姐顿时松了手。她茫然地站起来找原配,有人朝红绿灯的方向指了指。所谓的原配早就消失在车来车往的大街。这样的结局颇出人意料。更让我想不到的是,此刻的吴女士竟铁青着脸,招呼也不打,一言不发地扭头就走了。
围观的人群也渐渐地散去。披头散发满脸是血的小三,从地上艰难地站起来,整整衣衫也走了。临走前还扬言她是不会那么容易放弃的,她要斗争到底,让安大姐走着瞧。
安大姐手里拿着一只高跟鞋,怔怔地望着那小三离去。我把她散落在大路边上的另一只高跟鞋拿过来,递给她,她接了过去,看了看,突然把鞋子用力扔向绿化带,然后赤着脚默声不响地往回走。估计安大姐是没有心思去参加追悼会了。我也只好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往回走。
期待中的雨终于没有下来,黑云正在渐渐散去。风停了,太阳也出来了。路人仍然行色匆匆。安大姐闷声不响地在前面走,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没有穿鞋子的脚,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突然发现,她的脚真是够大的,难怪她不穿鞋也走得这么沉稳。
在回到小区门口时,安大姐停了下来。她转过身,泪流满面地看着我说:“小曾,你还是去看看王怀扬吧,他是个好人。”我没想到她竟然哭了,赶紧安慰她说:“大姐你……”安大姐没等我说完就打断我说:“我没事,王怀扬值得你去看看。这么好的人,说死就死了,我想到他我就忍不住要哭。去吧,我真的没事。”
在重新前往殡仪馆的路上,我顿感悲凉。我掏出手机就给我老婆打电话。我希望她回来。但电话竟然关机了。我没滋没味地往前走,脑子里乱忽忽的,感觉有点头重脚轻,心里又堵得慌,想喊一嗓子,但又找不到理由。浑浑噩噩地走到殡仪馆,却发现追悼会已经结束了。殡仪馆里的人正在收拾会场。王怀扬的照片还挂在墙上,照片是黑白两色,照片里的王怀扬罕见地微笑着。我正准备着给王怀扬鞠个躬,忽然门外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一个年轻女子,她手上拿着一包用胶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见到我在给王怀扬鞠躬,便站到我身边,和我一起向王怀扬的遗像鞠躬。鞠完躬,女子问我是王怀扬什么人。我说是邻居。她于是便把手上的纸包递给我,让我转交给王怀扬老婆。
我本来想问问她包里是什么东西,但对方不容我多问马上转身就离开了。我瞧了瞧手上的东西,见上面还有字,应该是双头笔写的,字写得歪歪扭扭:转交伍庭芳。想必伍庭芳便是王怀扬的老婆了。
我其实并不知道王怀扬住在小区的哪一栋,也不认识他老婆,当然也没有王怀扬老婆的电话。我只能找安大姐,让她转交了。我打电话给安大姐,没想到她也关机了。看来只好等两天再说了。
第二天我便忘了这事,因为公司要我到西樵山参加为期一个星期的国际性品牌高峰论坛,我得马上起程。
在西樵山忙了将近一个星期,总算完成公司交给我的任务。论坛临近结束时,在酒会上我忽然见到了吴女士。仪态万千的吴女士周旋于各商家之间,显得十分游刃有余。我想起家里那包要交给伍庭芳的东西,几次想问问她关于安大姐的消息,可她一直装作不认识我,见到我老远就掉头走。直到酒会结束,趁她上洗手间出来之际,我总算找到和她说话的机会了。当我问到安大姐时,她马上就打断我说:“我跟她绝交了,她的事与我无关。”我不禁愕然,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我想:她们原来不是闺蜜么?这么快就绝交了?女人们的心思真是太难猜测了。
我从西樵山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安大姐,还好很快就接通了。这回我学聪明了点,我只是说有些事要找王怀扬的老婆,让她陪我一起去。我知道有些事在电话里根本无法说清楚。安大姐倒是很热心,我电话一打,几分钟她就到了我楼下。
再次见到安大姐,发现她整个人都变得年轻且漂亮了。不但穿着得体,甚至连化妆也高明了不少。她见我呆呆地望着她,她食指轻戳我的额头娇声说:“不认得大姐了?”我连声地赞她越来越漂亮越来越年轻了。安大姐对我的赞扬似乎很是受用,但嘴里却骂我越来越油滑了,懂得哄女人了。末了才问我有什么事找王怀扬老婆。我说别人有点东西让我转交给她。于是,安大姐理所当然地带路前往王怀扬家。
王怀扬其实就住在离我不远的十一栋,不到五十米的距离。第一次到他家,发现王怀扬家里除了他老婆,还有另外一个男人。我们来到他家时,男人正和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在下跳棋,见到我们,他居然也不打招呼便和女孩到房里去了。安大姐介绍说那男人是伍庭芳的表哥,那孩子便是王怀扬的女儿。王怀扬的老婆伍庭芳倒是很热情,她把家里能吃的零食都拿了出来放在茶几上,一个劲地劝我们吃。
伍庭芳其实并不老。看上去就四十出头的样子。皮肤保养得挺好。四十多岁的人,身材还没有多大的走样,基本上保持着凹凸有致,真是难得。
我没有太多废话,便把东西交给了伍庭芳。伍庭芳拆开一看,原来是一叠照片,伍庭芳边翻看边紧皱眉头,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我不禁有些好奇。但又不好意思凑过去看。安大姐坐得离伍庭芳近,伍庭芳在看照片时,安大姐在一旁也看到了。我看到安大姐的脸色又开始一阵变红一阵变白,胸脯剧烈地起伏,似乎在极大限度地忍耐着。忽然听到伍庭芳叹了一口气说:“人都死了,也就不追究了。”
“不行,这个狐狸精,绝不能饶了她。我早就知道她是这样的人了!对这样的臭小三,一定不能心软,一心软准出事。”安大姐咬牙切齿地说,神情极度愤怒。
我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伍庭芳似乎也不想我知道,匆匆收起照片,有点不好意思地连说抱歉。其实她们不说,我也能猜出几分。这事肯定和王怀扬脱不了关系。我心里想,一向做好事的王怀扬会和狐狸精发生什么关系呢?
在回来的路上,我以为安大姐会说一说照片的事,不料安大姐闭口不谈,却说了王怀扬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王怀扬的失忆是假的。他早就恢复了记忆,但他一直瞒着伍庭芳,居然瞒了十几年,真是难为他了。也不明白他到底为了什么!”安大姐语气颇为惋惜。
“这个有点难吧?你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他们是长期生活在一起的夫妻啊。”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强烈地表示我的怀疑。
“其实伍庭芳也知道他是假失忆,她故意不说穿罢了。一句话,两人都是装糊涂。”安大姐的话倒是让我糊涂了。
“我老实告诉你吧,你那天看到的那个男人,说是伍庭芳的表哥,其实不是,而是她的情人。自从王怀扬假失忆后,她就把他带到家里来一起生活。那女孩也是他和伍庭芳生的。”安大姐平静的讲述于我不谛是一声惊雷,我远远想不到,那个见人就鞠躬作揖行礼的王怀扬,他乐于助人的背后竟然有着难以启齿的故事。
“王怀扬能忍受得了这样的侮辱?”我问。
“事情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简单。不过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说呢?你知道这些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王怀扬活得艰难,其实也不止是他活得艰难,每个人都活得不容易呢,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安大姐说完就和我道别,说是要到美容院去做做全身性保养。她走了两步,忽然叹了口气,又掉过头来冲着我再一次强调说:“王怀扬确实是世上少有的好人。”
夕阳下,她的背影渐行渐远,也越发显得孤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