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上的男孩
2015-11-17文/马拉
文 /马 拉
刚搬进小区时,周良显得有些孤独突兀。这是自然的。小区很大,算是高档,有游泳池和高大的树木,四季都是绿的。小区会所里有健身房,跑步机、震荡仪、拉力器等等,都有,很齐全,但周良用不上了,他老了,没有力气,适合他的运动是散步。健身房隔壁有间房子,上面写着“阅览室”三个字,周良问过会所里的服务员,阅览室什么时候会开。服务员笑着说,大概快了,我们现在也不知道。周良问过几次之后,就不再问了,他知道阅览室也许永远不会开的。
住在这里的,不能说全是有钱人,但至少经济都还是可以的。业主多半是中年的男女,带着上小学的孩子,看起来有知识、有文化,一副得志的样子。和所有的地方一样,小区也是有阶级性的,你不能想象一个下岗工人生活在这个小区里,周围的人觉得不合适,他自己也会觉得不合适。周良算是有钱人,他住在这里是合适的。实际上,简直太合适了。他头发花白,戴着眼睛,走路缓慢、平实,像一个退休的老干部。周良的生活简单,有规则。早上起床,他会打开电视,听新闻,只是听,趁着那当儿,热一杯牛奶,把面包丢进微波炉。做完这一套动作后,他开始刷牙洗脸,一切显得有条不紊。洗完脸出来,慢慢地把面包从微波炉里拿出来,牛奶的温度凉到刚刚好。一切就绪,周良一个人坐在餐桌前,表情平静地进餐。电视里说了些什么,他听得不太清楚,也并不关心,作为一个老人,他已经丧失了对世界的好奇心,再说,这个世界也没有什么值得一个老人关心了。他关心的只是他的身体,天气,这些才是最重要的。他一个人生活,身体至关重要,而天气和身体密切相连。如果要下雨,他的骨头会提醒他,酸疼,无力,他不喜欢。他当然知道,不可能每天都是晴天。如果每天是晴天,他也无法接受,凝固的空气会让他的肺难以呼吸。对一个老人来说,生活变得简单,身体却变得挑剔,这是矛盾的,却无法缓解,谁都不可能缓解,包括上帝。生活变得缓慢,他有大把的时间,中年的匆忙和劳碌已经远去,时间不仅够用,简直就是多余。其实他可以花一个小时,甚至两个小时给自己做早餐,用不着综合利用时间,但他习惯了。人要改变习惯是难的,他不会强迫自己,他得想办法打发多余的时间。
小区的阅览室没开,他也不可能天天去图书馆,像个学者那样。吃完早餐,他下楼拿报纸,厚厚的两叠,广告多得让人难以置信。和别人不一样,周良先看广告,迅速地计算两份报纸各自的广告收入。这两家报纸在当地卖得相当好,员工收入也不错,发行量虽然是个秘密,但周良是知道的。一份报纸,在任何一个地方,发行量都不可能无限上涨,即使有空间,它也不会无限上涨,原因很简单。当一份报纸的发行量达到一定数目时,它的广告费就没有上升空间了,这时,再多印报纸,完全是浪费,发行基本是赔本的买卖。周良会根据两份报纸的广告额和经营状态来预测两份报纸的效益,具体结果如何,他不知道,但应该八九不离十。更有趣的是,他能从广告中,看出两份报纸潜在的竞争。至于新闻的竞争,很是表面化,傻瓜都能看出来的。周良在计算中,享受到很多乐趣。一个上午的时光,往往就这么打发了。下午,吃午饭,午睡。睡觉起来,他会看看书,或者看看电视,到了五点左右,去楼下散步。然后,做晚餐。看电视,睡觉。
你也许看出来了,周良没有家人,不但没有家人,他连保姆都没有请,他的突兀就在这里。一个人过日子,日子愈发冷清。他当然是有朋友的,朋友都有家人,再说,年纪大了,出门也不方便。他一个月大概有两个或三个周末,和不同的老朋友一起去喝早茶。多半是他买单,他有钱,而且没儿女,需要操心的少。回到家,周良很快回到原来的状态当中,他甚至很快就忘记了一个小时之前,他还和朋友们在一起。
隔壁的房子开始一直空着,像是没人买。大约半年前,开始装修,吵得周良无法安静下来,他本来想找隔壁的谈谈。想了想,算了,没理由的。你总不能让人家不装修吧?装修怎么可能一点声音都没有呢?他是个老人家,要讲道理。再说了,人家装修很遵守规矩,早上八点半进场,十二点停工,下午两点半开工,五点半离场。碰到周末,上午推迟到九点开工。完全考虑了周围生活的需要,不能怪人家,要怪只能怪自己整天闷在家里。然后,陆续看到往里面搬家具。周良在电梯口碰到过他的邻居,两个很漂亮的青年,他们看上去大概不到三十岁。男的高大,留着精神的短发,女的瘦瘦的,脸很白,扎着辫子,有些文弱的样子。周良一眼就喜欢上了这对青年,他想,他们应该是好邻居。第二次碰到他们时,周良主动给他们问好,你们住在803?我是你隔壁的,805。男的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说,是的,以后就是邻居了。前段时间装修,怕是吵到你了吧?周良摆了摆手说,没关系,装修嘛!
又过了三个月,周良发现邻居已经搬进来了。他们很安静,连周良这种天天在家的人,也是在发现他们门口的地毡后,才知道他们已经搬进来了的。周良没有刻意的去敲门,这不合适。周良记得在小区里碰到保安时,保安认真的告诉他,不要让邻居看清你的样子,也不要让他们知道你的活动规律。人心隔肚皮,谁知道隔壁住的什么人呢?不可否认,他说的有道理。何况像他这样的老人,更是强盗喜欢下手的目标。他在报纸上多次看到强盗入室抢劫老人,老人自卫能力差,大概是一个原因。他想,隔壁那对夫妻应该是好人,他相信他的直觉,他们看上去就像好人。
让周良意外的是,他们还有一个大约四岁,或者五岁的孩子,肯定不够六岁,他还没有上小学。周良第一次看到孩子是在阳台上,那是下午,他搬了张凳子在阳台上看风景。远方山脉黯淡,青灰色的山脊像一条游动的蛇,太阳渐渐落了下去。然后,他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好奇的望着他。他扭过头,邻居家的阳台上,趴着一个小男孩,胖胖的,手抓着栏杆,他还很矮,个头没栏杆那么高。他两只黑黑的眼睛,在两根栏杆中间好奇的望着他。周良朝他笑了笑。男孩跑进屋里,接着,周良听见隔壁小板凳划过地面的声音。然后,小男孩重新出现在阳台上,他紧紧地握着女人的手,两只好奇的眼睛从栏杆中间盯着周良。女人不好意思地朝周良笑了笑,摸了摸小男孩的脑袋说,叫爷爷!小男孩抿着嘴,不吭声。周良站起来,面对着女人说,他挺害羞的,叫什么名字?灵灵。哪个ling?灵活的灵。周良说,这名字挺好听的。说完,弯下腰,叫了声“灵灵”。灵灵没答应他,女人说,这孩子,老不爱叫人。周良站起来说,我小时候也这样,天王老子都不肯叫。女人笑了笑,脸上略微带着些血色,愉快的。
晚上睡觉的时候,周良老想起灵灵那张圆圆的脸,还有抿着的嘴唇。他想,如果他也生孩子的话,就算生得晚,孙子也应该有这么大了吧。同时让他想起的,还有女人那张苍白的脸,他想这种白,是不健康的。健康的颜色,应该像隔壁的男人那样,略微带着点小麦色,透着红润的那种。
天亮后,周良像往常一样做早餐。吃完早餐,他没急着下楼拿报纸,反而拿了张摇椅,坐在阳台上。还很早,太阳出来了一点点,像一个被咬了一口的蛋黄。空气清新,小区的不远处有连绵的山脉,树木密布。周良当初决定买下这套房子,和这个有关系。邻居家还没有动静,大概还没有起床。周良坐在阳台上,眯着眼睛,看隔壁的阳台。阳台后面是玻璃推拉门,擦得很干净,跟没有一样。玻璃门后面是淡紫色的窗帘,温暖的,安静的那种。窗帘低垂着,打着波浪般的卷儿。周良能够想象到里面的样子,家具会是白橡木的。邻居的男人和女人看起来都很文静,有修养,应该和家具协调。他们大概还在睡觉,或者赖着不肯起床。周良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不到最后一刻是舍不得起床的。大概过了半个小时,阳台上的门拉开了,女人从里面走了出来,穿着缀满碎花的睡衣,穿着拖鞋,头发有点乱,没有梳洗的那种乱。女人见到周良,礼貌地说了声,早!周良愉快地说,早,该上班了吧。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都有点晚了。说完,摇下晾衣架,取了一条蕾丝花边的底裤。周良的眼睛烧了一下,迅速地转过去。
从楼上下来,周良有些不知所措,似乎有什么东西把他的心撞了一下,老是稳不下来。拿了报纸,周良没上楼,他找了一个椅子坐了下来,翻了翻报纸,计算了一下两报今天大概的广告额,形势似乎不太好,楼盘和汽车的广告这一个多月来都有些缩水。接着看新闻,没什么好看的,除开杀人、放火,就是一些鸡零狗碎的奇闻逸事,或者家长里短的消息。他看不下去。放下报纸,他想,还是出去转转吧。
回到家里,周良手里多了两台玩具汽车,还有一只蓝色的小皮球。上楼的时候,周良的动作显得有些鬼鬼祟祟,坐电梯时,他生怕电梯突然停下来,有人进来,特别是邻居的男人和女人。还好,电梯一直都是空的。走到门口,他迅速的打开门,影子一样闪进屋里。把车放在桌子上,皮球扔在地上,把自己扔到沙发里,等心情稍稍平静下来,才想起来有些口渴了,喝了口水。吃过午饭,他玩了一会小汽车,这些玩具对他来说,实在太简单了。皮球在地上滚来滚去,跟在周良的脚后面,像一只小猫。这个屋子,除开周良,没有活物,如果不算周良偶尔从菜市场买回来的鱼虾蟹。就是吃鸡,周良也是在菜市场杀好的,他讨厌杀鸡的血腥味。由于几乎天天做卫生,周良家里连蟑螂都没有。奇怪的是,晚上睡觉时,周良总可以听到隐约的虫子的叫声,找是找不到的。而且只有夏天如此,他想那一定是一种小小的昆虫,藏在人们不知道的地方。这些玩具,让周良家里多了一些活气。
周良现在很喜欢去阳台。邻居的男人和女人经常在阳台出现,特别是灵灵,他们的活动很有规律。晚饭后,第一个到阳台的,肯定是男人,他站在阳台上抽烟,一般抽一根。如果看到周良,他会礼貌的打个招呼,多的话就没有了,这符合现代人的原则。接着,女人会拎着洗过的衣服来晾。她慢慢的把衣架摇下来,仔细的把衣服挂好,把那些洗衣机揉出来的褶皱耐心的拉平,女人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些血色。如果不出意料,就在女人晾衣服的时候,灵灵会跑出来,趴在栏杆上,好奇地望着周良。等女人晾完衣服,会拍拍灵灵的脑袋说,这孩子,一点礼貌都没有,傻愣愣地。然后,不好意思地看看周良,像是做了什么错事一样。灵灵这时候会跑开一会,过不了一会,他又趴到栏杆上,盯着周良,好像周良是动画片里的外星人。“那双眼睛真黑,像两颗熟透的葡萄。”周良心里想。偶尔,他会试图逗逗灵灵,灵灵却很少回应,像一只害羞的小狗。
邻居的阳台上养了一些植物,青青的,充满活力的样子。周良原本也是种过几种的,名字叫不上来,只记得叶片肥厚。买的时候,老板说,这个好养,你买回去,丢在那儿就行了。他就信了。结果,过了没两个月,死了。他把那肥厚的植物挖了出来,根都烂了。花盆后来一直空着。
几乎成了习惯,周良晚饭后会在阳台上坐一会,等着邻居一家出现。那样子,让他觉得舒服,容易回想起年轻时候的事情。像邻居那么大的时候,周良是下乡知青。生活艰苦,现在想起来,那艰苦已经非常遥远了。他当然也是有爱人的,那时候叫对象。对象是一个觉悟先进的女青年,说要扎根农村。周良信了,他总是轻信别人。轻信的结果是,他成了第一批工农兵大学生,通知发到他手上时,他都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大约十年后,他听到消息,对象离婚了,带着一个女儿回了城,没工作。那会,他结婚了,没生孩子。他和对象不知道怎么又好上了,老婆当然不乐意,他就离婚了。离婚后,他也没和对象结婚。再过两年,他从工厂出来,做起了小生意。过往旧事,如同尘埃慢慢散了。到了这个年龄,回想起旧事,就像翻开一本陈年烂帐,怎么算都算不清的了。他只记得对象也是瘦瘦的,和邻居女人一样,扎着辫子。人老了,有了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回忆旧事,值得回忆的事情却难得找了。越来越老,周良脑子里的问号也越来越多,他很少去想如何解决,就把那些问号放在那里,发霉,生锈。然而有些东西,他是能感觉到的,比如灵灵那双黑色的大眼睛,像看透了他所有的虚弱一样。
家里的玩具越来越多,都是小男孩的玩具。每隔几天,周良就会出去一趟,看有什么最新的玩具可买。有一次,为了得到一只小小的SNOOPY,他甚至买了他最讨厌的外带全家桶。家里每个角落都堆着玩具,最多的是车子。救护车、卡车、公共汽车、铲土机、起重机、火车、各种类型的小汽车。还有各种玩具枪,皮球。他家里看起来像一个玩具店,而不是一个单身老人的住所。奇怪的是,有了这些玩具后,周良的孤独感大大减少,他经常对着这些玩具微笑。有两次在梦中,他梦到一只柔软的小手拉他的耳朵,叫他爷爷。那是一个胖胖的小男孩,和灵灵长得一点也不像。醒来后,他想,如果他有一个孙子,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他是被这一屋子的玩具召唤来的。
那天应该是周末,邻居整天都在家。周良去阳台的时间反而比平时少了,他不想让人觉得他在盯着他们。没有人会喜欢被人盯着的生活。一整天,周良在房子里转来转去,他无事可做。睡觉是睡不着的,到了他这个年纪,需要的睡眠已经很少。一直到傍晚,吃过晚饭,周良才泡了杯茶,搬了摇椅,坐在阳台上喝茶。邻居也在阳台上摆了一张小小的茶几,茶几上放着一碟水果。周良看不太清楚,也不好刻意去看。从他家的阳台到邻居家的阳台,大约六米,中间空着,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他装作在看报纸,其实他整个的心思都在邻居的阳台上。终于,他放下报纸,理直气壮地朝邻居家的阳台看过去。灵灵手里拿的是一只小番茄,樱桃小番茄。周良也喜欢的。他笑了起来。邻居一家三口,看起来非常协调,和一幅画一样,有明亮而柔和的调子。隐约地,他听到灵灵问女人,妈妈,番茄是长在树上的吗?女人摇头说,不是,这种番茄是人工培养的,像藤蔓植物一样,会结很多的。女人的回答显然不能让灵灵满意,灵灵知道什么是藤蔓植物吗?可她能怎么描叙呢?或许她自己也没有真正见过的。灵灵一边吃番茄,一边说,我真想看到它长在树上。
接下来几天,周良很忙,非常的忙,他到处找番茄种子,而且一定要小小的樱桃小番茄。他去了农科所,参观了农科所所有的景点。毫无意外地,他看到了樱桃小番茄。和女人描叙的一样,它长在藤蔓植物上,那些藤蔓像人体的神经一样爬满了一个顶棚,覆盖面积不少于十个平方,扭曲的枝条上挂满了樱桃小番茄。这番茄,让周良完全失去了感觉,他印像中的番茄不是这样的。他记得的番茄是低矮的,最高能长到大人大腿的位置,叶片是粗糙的,长着白乎乎的绒毛,青绿的茎上散发出浓郁的柚子般的味道。他要的不是这样的,不是高科技的。后来,他去了三家农场,农场的樱桃小番茄和他在农科所看到的差不多,或许是一个品种的。农场工人热情的向他介绍到,这是最先进的品种,产量特别高,一棵能结几十斤,而且绝对是绿色食品。周良摇了摇头说,我不要这样的,我要那种能种在花盆里的。工人说,观赏型的?周良说,算是吧,能吃最好了。工人有些失望地说,那恐怕有些难找了。周良说,可能吧,但我一定要找到他。
周良最终还是找到了,在花草市场,有已经结满了果的,周良没要,他说想要自己慢慢种出来,他只需要一点种子。周良花了两块钱。为了这两块钱,他已经花了几百块钱了。回到家,周良有些兴奋,像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他买了三个大花盆,特地去郊外拖回来两袋肥腻的黑土。播种的时候,周良捧着番茄种子,像是捧着一粒粒的金子。播种,浇水。周良充满愉悦地坐在阳台上,笑眯眯的,好像他的幸福即将破土而出。邻居的女人有些好奇的朝这边看了看,问到,您种花呀?周良说,是啊,过些日子就能看到芽了。女人说,那可真好,我也喜欢种花,可总种不好。周良挠了挠痒说,也不图种好,好玩。周良看到灵灵趴在栏杆上,两只眼睛透过栏杆望着他。周良心里得意地对自己说,过些日子,就有你好看的了。
先是一根,然后是两根,三根,嫩绿色的芽从土里冒了出来,瘦瘦的。周良现在多了一项娱乐,每天早晨,他会来数数是不是又多发了一颗芽。他拿着喷壶,仔细地浇水,轻手轻脚,他这一辈子都没这么细心过。阳台上连续摆着的五个花盆里面都长出芽来了,周良简直心花怒放。在阳台上浇水的时候,他能感觉到灵灵趴在栏杆上,看着他,那眼神是好奇的,但他什么都没有说,甚至问都没有问邻居的女人。周良回到屋里,觉得灵灵的心智远远超过他看起来小小的外表。他似乎缺少好奇心,而一个缺少好奇心的人,是很难勾引的。灵灵在阳台上走动,玩水枪,女人笑眯眯地望着他,像看着一块稀世珍宝。男人大概在屋里看新闻,或者警匪片,隐隐传来枪声。这是个安静的家庭,安静得有点不像一对年轻的夫妇。自从邻居住进来,他从来没有听到邻居吵架,一次都没有。邻居的女人说话总是轻轻地,不好意思的样子。男人则显得稳重、成熟,不多言语。一般来说,年轻的夫妻是喜欢吵架的,他们总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吵得天翻地覆。吵完之后,又亲亲热热地搂着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磕瓜子,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对邻居的安静,周良一开始感觉有些不习惯,慢慢的,也就习惯了。他想,安静的河流下,总是暗流汹涌,他们的幸福也许藏着点什么,谁知道呢。
西红柿长到大约一尺高的一天,周良听到门铃响了,早上九点的样子。他正在玩一辆玩具火车,跑道是环行的,火车永远也跑不到尽头。周良的门铃是很少响的,所以,听到第一声时,他根本就没有准备起身的意思,继续玩火车。大约过了十秒钟,门铃又响了。这次,周良确信不是按错了门铃。他想,大概是抄煤气或者抄水表的吧,这次他们来得太早了。走到门边,周良朝外望了望,让他意外的是门口站着的是邻居的夫妇,他们牵着灵灵。周良的心有些慌,他犹豫着是不是要开门,或者说要不要把家里收拾一下,那一地的玩具这一瞬间看起来特别滑稽。但他已经没有时间考虑那么多了,他必须马上做出决策,装作不在,或者把门打开。短暂的斗争之后,周良决定把门打开,他想,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是男人先说话的,他对周良说,对不起,我是隔壁的,有点事想麻烦你一下。周良笑起来,侧过身,把门打开说,别在门外站着,进来坐吧!男人说,不了,是这样,我们今天有点事要出去一下,幼儿园放假了,一时也找不到人带,把灵灵一个人丢在家里,我们又不放心,你看能不能帮忙带一天?周良看了灵灵一眼,他手里拿着一只雪糕,融化的牛奶从他的下巴上流下来。周良伸手摸了摸灵灵的脑袋说,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呢,这点小事没关系的,反正我一个人在家,也孤单得很。男人感激地说,那太麻烦你了。周良说,没关系,你们先忙吧,都是邻居,说这个就见外了。女人蹲下身,给灵灵擦了一下嘴说,灵灵,要听爷爷的话,知道吗?灵灵点了点头。女人捏了一下灵灵的脸说,叫爷爷!灵灵望了周良一眼,继续舔着快融化的雪糕。周良说,算了,小孩子嘛!女人站起来说,这个小家伙,老是这样。然后,感激的对周良说,实在太麻烦你了。周良说,没事的。
等周良确信邻居夫妇离开后,他吁了一口长气。灵灵显然很好奇,他大概没想到周良家里有这么多玩具。一开始,他还表现得很含蓄,安静地吃雪糕。吃完雪糕后,他坐在沙发上,盘着腿,望着周良,就像在阳台上一样。周良拿起一辆救护车问到,灵灵,你知道这是什么车吗?灵灵没吭声。周良又拿出一套变形金刚。这次,灵灵的眼神有些松动,望了一会,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样对周良说,你这些玩具,我都可以玩吗?周良愣了一下说,能,当然能,你喜欢玩什么就玩什么。灵灵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向一堆车子,先是有些犹豫的,他拿起一辆卡车,望着周良,周良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接着他又抓起两辆小汽车,又扔下去,拿起电动车的遥控器,等他确信这些玩具他可以随意玩时,他终于笑了起来。
几乎是一整天,灵灵都在周良的家里,从一个房间蹿到另一个房间。周良发现,灵灵其实是一个很活泼的孩子。他想起灵灵在阳台上的眼神,他想,灵灵大概也是孤独的。除开孤独,他可能还有一些压抑,只是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罢了。中午,他们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由于没有出门买菜,周良仔细地清理了他的冰箱。桌子上摆了四个菜,煎带鱼,炒荷包蛋,西芹百合,还有一盅花旗参炖鹌鹑。菜不能算好,对两个人来说,却是足够丰盛的了。灵灵吃了四块带鱼,大约两只炒荷包蛋,还喝了一小碗汤。周良自己吃得不多,他看着灵灵吃东西,充满慈爱的,温暖的。他是多么喜欢这个孩子啊,这个和他一样倔强,不肯叫人的孩子。那一刻,周良突然明白,他买这么多的玩具,种樱桃小番茄,其实都是为了这一天,为了把灵灵吸引到家里来。现在,他来了。吃完饭,周良让灵灵睡一会,他不肯,说要看电视。周良说,那好吧,你看电视,我睡一会。躺在床上,周良根本无法入睡,他的耳朵像豹子一样灵敏,关注着灵灵的一举一动。他感觉到灵灵先是看了一会电视,然后踢了几脚皮球。接下来,他似乎还喝了点水。然后,大概是坐在沙发上,有些无聊的样子。周良本没打算起床,但客厅没有动静,他想灵灵大概是无聊的。一这么想,他就起来了。
灵灵不在客厅,周良一眼看到他蹲在阳台上。周良走过去,摸了摸灵灵的脑袋问,灵灵看什么呢?灵灵说,这里有些奇怪的草。周良笑了起来说,它们不是草,是樱桃小番茄。灵灵有些惊讶地望着周良。周良说,等它们再长高一点,就会开花,然后结出很多的樱桃小番茄来。灵灵有些茫然地看着周良。周良想了想说,你还记得你以前吃过的,那种小小的番茄吧?为了让灵灵想起来,周良还比了一下樱桃小番茄的大小。灵灵还是没有反应。周良补充到,你以前说过,你想看到它们长在树上的。说完,周良指了指邻居的阳台说,那次,你和爸爸妈妈一起在阳台吃樱桃小番茄,你自己说的。灵灵有些失望地望了望对面的阳台说,我不记得了。周良的心被灵灵砸了一个洞。灵灵摸了摸番茄叶子说,它们有毛。说完,咧嘴笑了起来说,我喜欢它们。要是我也有一棵就好了。周良说,爷爷可以送你一盆的。灵灵摇了摇头说,妈妈不让的。想了想,周良说,如果你给这些番茄取一个名字,他们就是你的了,爷爷在这里帮你种着。周良的提议显然让灵灵非常满意,他指着一棵番茄说,它叫“一一”,然后指着另一棵说,它叫“二二”,灵灵指着第九棵番茄说,它就叫“九九”吧。周良说,好。番茄还剩下三棵。灵灵又想了想说,这棵叫“一棵”,这棵叫“另一棵”。只剩下最后一棵,灵灵看了看周良说,最后一棵留给你。周良笑了起来说,好。灵灵说,你也要给它起一个名字。周良说,就叫“灵灵”吧!灵灵笑了起来说,好。他的样子看起来像一个天使,最干净的天使。
下午五点多的时候,邻居的夫妇回来了。他们按门铃的时候,周良正在和灵灵玩纸牌。听到门铃声,周良走过去,通过猫眼朝外看了看,毫无意外的,是邻居的夫妇。周良打开门说,进来坐坐吧。周良注意到他们手里拎着两个袋子。在沙发上坐下,男人说,实在太谢谢你了,这么麻烦你。周良说,没关系的。男人把袋子拎到茶几上说,也不知道你老喜欢什么,就给你买了点水果。周良推辞说,你们这是干嘛?我在家里反正没什么事,有灵灵陪着,我不知道多开心。他说的是心里话。女人踢了踢滚到她脚边的皮球说,你这里玩具可真多,灵灵肯定开心死了。这下轮到周良不好意思了。男人拿出包烟,递给周良一支,周良愣了愣,接了过来,他有两年没抽烟了,医生说他支气管有问题,再抽下去,不好。点上烟,男人朝房子四周看了看说,这里就你一个人住?周良说,是啊,人老了,没人要了。周良说这些话时有些心虚,他说得模棱两可,似乎在说他有孩子,只是孩子不愿意跟他在一起,所以就一个人过。当然也可以理解成,我一个孤老,现在没人要了。男人没再追问下去,只是说,你这里这么多玩具,一看就知道你是一个很有爱心的人。听了这话,周良笑了起来,他心里问了一下自己,你算一个有爱心的人吗?你是一个懂得爱的人吗?如果是的,你怎么会一个人呢?他的这些问号,没有人回答,也没人回答得了。
三人围着茶几聊了一会天,周良看着女人试探着说,你太白了,是不是气血不旺?像你这么瘦,要多吃点东西才行,女人胖一点好。女人笑了笑说,别人都这么说。说完,看着在阳台上玩耍的灵灵,满是爱惜的。男人看了女人一眼说,她有心脏病。又指了指灵灵说,本来,医生说她不能怀孕的,危险。可她坚决要生,要不然就没有灵灵了。这孩子被她宠坏了。男人说的时候,女人的脸微微红了一下。周良说,哦,这样的,那要多注意身体。聊了一会,男人和女人起身告辞,一再地向周良表示感谢。灵灵走后,周良觉得屋子一下空了。晚饭的心情也很不好,他把剩菜胡乱热了一下。吃过饭,搬了躺椅坐在阳台上吹风。他想,灵灵肯定会出来的。他一直等到九点,灵灵都没有出现在阳台上。
一连几天,周良都没有见到灵灵。晚饭后,连阳台上也见不到灵灵了。周良有些着急,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或者是哪里出了问题。本来,他想到邻居家看看。最终,他放弃了这个想法。他这是干什么呢?无缘无故的。他一个人在房子里转来转去,像一头焦躁的野兽。这种情绪,折磨着他。他一次次的给番茄浇水,番茄架子越长越大,却不见开花。“灵灵”是长得最好的,周良经常对着“灵灵”发呆。
再见到灵灵是在一个礼拜后。周良坐在阳台上发呆,他听到一声小小的“爷爷”。周良顺着声音望了过去,让他惊喜的,灵灵出现在了阳台上。周良的眼睛一下子热了,他叫了声“灵灵”,他的声音有些呜咽,像一个受了委屈的老孩子。他想灵灵,真的想,割肉似的。这想来得突然,不讲道理,洪水一般把他整个淹没了。灵灵趴在栏杆上,小脑袋顶着栏杆,两只黑色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周良本来想问,灵灵,你怎么不过来玩了?他还没来得及问,一个陌生的女人走到阳台上,把灵灵拉进了屋子。一看女人的打扮,周良马上知道,那是保姆,是邻居家请的保姆。他一下子失望了,灵灵可能再也不会过来了。失望,是啊,失望,但他能理解。他本来以为,那一整天,他把灵灵照顾得很好,所以,以后灵灵就经常可以过来玩了,然而事实并不像他想的那样。一直到灵灵进了屋子,周良还愣在阳台上,他想,这是怎么了?
想了很久,他决定还是过去看看,不然,他不甘心的。按了半天门铃,门终于开了一条小缝,一双警惕的眼睛望着他。周良连忙说,我是住在隔壁的,想过来看看灵灵。保姆的声音冰冷不带感情地说,主人不在家,不方便。说完,就把门关上了。周良只得回到家里,他望着邻居的阳台,大约只有六米,他突然觉得很远,心想,如果是那种连在一起的就好了。第二天中午午睡起来,周良又到了阳台,灵灵不在阳台上。番茄上落着一只纸飞机,周良弯腰顺手捡了起来,正准备把它飞出去,才发现机翼上有字。周良把飞机拆开,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87390227/灵灵”。周良的心一下子暖了,他想,这一定是灵灵飞过来的。邻居家的阳台离他家的阳台有六米,要准确的把一只纸飞机飞过来,非常不容易。周良朝邻居家望了望,玻璃门紧紧地关着,像没有人一样。周良朝楼下看了看,二楼的空中花园里停着几只纸飞机。看到那些飞机,周良的鼻子有点酸,弱弱的,非常不舒服。回到房间,周良先洗了把脸,然后拿起电话开始拔“87390227”。电话通了,周良有些紧张。响了三次铃后,电话里传来一个嫩嫩的声音“谁呀?”周良说:“是爷爷,隔壁的爷爷。”电话安静下来,过了一会,灵灵说:“是爷爷呀?”周良说:“是爷爷,你怎么不到爷爷这里来玩了?”灵灵说,“爸爸不让!”“为什么?”电话里又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灵灵说:“爸爸怕爷爷不好。”灵灵的措词很讲究,也许邻居的男人就是这么对他说的。周良忍着眼泪说,那你想爷爷吗?灵灵说,想。挂掉电话,周良的眼泪缓缓地流了下来,悄无声息的,巨大的孤独像影子一样笼罩了他,让他觉得灰暗。晚饭,周良没有吃,他吃不下。
再后来,偶尔在电梯间碰到邻居夫妇,他们还是很有礼貌地和他打招呼,微笑的,带着客套。这个时候的灵灵不说话,什么都不说。如果邻居夫妇让灵灵喊“爷爷”,灵灵会像以前一样望着他。邻居夫妇则会很不好意思地说,你看,这孩子,老倔了,谁都不肯叫。周良则笑笑说,没关系的。然后,伸出手,压抑着心跳,摸摸灵灵的脑袋。回到家里,周良会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他讨厌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为一个非亲非故的孩子,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他努力不去想灵灵,他越刻意这么做,越想得厉害。
一个月,整整一个月,周良每天给灵灵打一个电话,每次大概五到十分钟。这五到十分钟,是周良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刻。他的每一天,似乎都在等待这五到十分钟,其余的时间都可以忽略不计。他和灵灵的感情越来越深,每次灵灵叫“爷爷”,周良都会很激动,那也是他最幸福的时刻。在电话里,灵灵告诉周良,他每天都会背着保姆出来看看“一一”到“九九”,还有“一棵”和“另一棵”,当然也包括“灵灵”。灵灵说,他们真的能结出小番茄来吗?周良肯定地说,能,当然能,它们本来就是樱桃小番茄。然而,阳台上的这些番茄,却好像完全不懂得周良的意思一样,它们只顾着长叶子和枝条,连花都没有开。周良问过朋友,朋友说要想开花结果,就要施点磷肥。周良特地去花店买了花草专用的磷肥,小心翼翼地按说明施肥。后来,花是开了,却一直没有结果,连一个果都没有结。周良很着急,觉得灵灵会失望的,他告诉过灵灵,它们都会结出番茄来,挂得满满的。现在,它们除开叶子和枝条,一无所有。番茄还没有结,邻居的电话也没有人接了。周良看了看日历,灵灵大概又上幼儿园了。
大约一个礼拜后吧。灵灵吃过晚饭,偷偷溜到阳台上,他看着隔壁的阳台,那些原本精神抖擞的樱桃小番茄都枯萎了,他傻乎乎地看着隔壁的阳台,一言不发。是女人首先发现灵灵溜出去了的,她走到阳台上,对灵灵说,灵灵怎么了?灵灵没吭声。女人拉了拉他的小手臂说,灵灵,跟妈妈回房间去。灵灵的小手紧紧拉着栏杆不肯放松,他的头贴着栏杆,像是想钻出去一样。女人有些纳闷地说,这孩子是怎么了?男人也从屋子里走出来,蹲下来温柔地说,灵灵,怎么了?灵灵松开一只手,指着隔壁阳台的番茄。男人看了看隔壁的阳台,没什么奇怪的。男人摸了摸灵灵的脸说,灵灵,你到底怎么了,别让爸爸妈妈着急!灵灵指着番茄说,番茄。男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番茄怎么了?灵灵说,它们快死了。
回到房间,女人心里很不安定。她对男人说,我觉得有些不对劲。男人说,怎么不对劲了?女人说,很久没看到我们邻居了。男人笑了起来说,那不是正好?女人把手按在胸口说,我怕出什么事。男人说,不会的,不会有什么事的。女人皱了皱眉头说,我还是不放心。过了一会,男人和女人站在隔壁门口按门铃,他们按了十多分钟,门都没有开,他们打了110。门很快打开了,男人和女人跟着两个警察走进邻居的屋里,他们小心翼翼地绕过满地的玩具汽车和变形金刚,一直走到卧室。他们看到一个老人躺在床上,呼吸微弱,床头还没洗的碗发出一阵阵的馊味。警察皱了一下眉头说,怎么搞的?说完,开始打电话,叫救护车。男人和女人站在边上有些不知所措,这时他们看见老人的眼光闪亮起来,一直穿过他们,绕到他们身后,老人用疲惫却喜悦的声音说:
灵灵,爷爷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