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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2015-11-16钟琪

中国铁路文艺 2015年9期
关键词:白杨树道岔火车

就这么回来了。

漆皮斑驳四处散发着汗味的小中巴车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波起伏,面对车上零零星星这几个散客,卖票的中年妇女也提不起啥劲,侧在车门口那把椅子上丢盹。他也斜靠在自己的行李上,瞅着窗外。落日前的夕阳将天空中的一片云彩涂抹得血红血红,远处的一排排桐树还有那一畦畦绿旺旺的玉米苗都被罩在一片灿烂之中,望着使人觉得有些耀目,路旁一根根水泥柱的电线杆整齐地向后倒着,看得久了,影子一般忽闪闪从眼前一晃而过的景物,使眼睛疲乏。

他似乎远远地已经望见了村口那棵白杨树,现在长得也有碌碡般粗细了,端端地直刺向空中。那树是他临走那一年在五丙爷手里栽下的,他娃娃虎还帮五丙爷提了桶水给浇上了,栽时也就不到手腕粗细,白青白青的皮包着个光棒棒,树干上伸出来的几片叶子也蔫蔫地耷拉着,没一点活样,他还问五丙爷,这能活吗?五丙爷说:“你就是随手折个枝插在地里,它也照样活。”可不,你看现今也长就成了材料。

当年五丙爷逗他道:“你娃娃这当兵一走,可别在外面把事混阔了,不认叔了。”

他说:“哪能呢,我还要领你出去逛世界呀。”

五丙爷说:“你记不下我了,这树可是能记得你的。”

他就对着五丙爷憨憨地笑,就那么瞢瞢懂懂地笑着坐上顺脚的皮轱辘去了部队。那一年,他才十六岁。

从部队回来,他一直就待在车站上干扳道员。

从值班室到扳道房一共是107根枕木,从扳道房走回值班室算上那道坡,步子匀称点得走135步。扳道房旁边有一大片子桃园,逢上早春桃花正盛的时候,便有成群结队的蜜蜂嗡嗡嗡地在树上盘旋,他就能一直眼瞅着开圆了的粉白色桃花一点点被青青的小毛桃顶得败了下去,再瞅着小毛桃藏在叶子底下一天一个样子地大了起来。别人一个人待在扳道房嫌冷清,总是找个空子就蹿得没了人影,站长知道他能耐下性守在扳道房,除了吃饭,是很少离开那地的,也就很少去查他的岗,说他当班让人放心。不过车时他就一点一点清洗道岔,给道岔一遍一遍地上油,远远望去道岔区一片光亮光亮,他自己也觉得心里很舒坦。

站上也有从部队复员回来的老兵,恰巧就有他们一个团的,知道他竟然在工兵连一气挖了五年的防空洞,就直稀罕。其中干过事务长的一个说:“你咋不找路子呀?”说他自个也挖了两年,实在受不下那份苦,后来工夫也算没白下,弄了个事务长干干。说时一脸的自足,大有在他面前摆阔的样子。

他自己可从来没觉得有什么窝囊的,长辈人说过,出去了就好好干事,别老算计亏欠。村子里那么多人,就他一个人能穿上军装,别着大红花光彩地出来了,那多不容易呀,那是荣誉。在连队他见过得最大的官是个上了年纪的军长,首长讲得多好呀,挖防空洞是有战略意义的,是直接关系到国家安危的,我们每个军人肩上都背负着使命,每个军人都和国家的命运紧联在一起。首长甩掉外套,抓起铁掀就和他们一起挖开了。那场面多激动人。这才是男人家该干的事情,在村子里就是想报效祖国,哪有这种和国家命运联在一起的机会?

他也不和他们争辩,一闲下来就擦洗着道岔,用棉纱和黄油经心地擦洗,就像侍候部队时的铁揪和泥土一般精心照看着他们。

每逢有车驶来时,他就立在一旁远远地望着车呼啸着进来,车到了道岔跟前,只听车轮轻轻的一声“咔当——当”就顺畅地滑进侧线,他老是怀着一种敬畏而满足的心情,看着列车威武而欢快地驶进车站,心说,这可有我自己一份功劳。

有一年不知是哪个大领导来视察工作,夕阳红彤彤将本来就光亮的道岔更映得一片亮堂,领导远远地便被那片耀目的光亮吸引了过来,看后赞不绝口,说:“应该树为样板,大面积推广学习。”

他局促地和领导握了手,忘了还和领导说了些啥,一连几天人都恍恍然地浸泡在那夕阳的一片色彩里。

随着领导一句话,他人也跟着风光了起来,每天都有一拨又一拨的人来观摩学习。站长让他准备准备给前来观摩的兄弟单位讲讲经,他说“不行不行”,可站长非要让他随便说说,他面红耳赤地硬是说不出来,嘴里结巴道:“也没啥,都是该干的……”就再也说不出来一句别的话。气得站长在一旁干瞪眼也没法,后来站长看他实在是打不出来粮食,再来客人也就不让他上台了。

因为做了模范,他侍候起这几副道岔比以前更起劲更勤苦了,站长也比从前更关心他了,时不时就说:“你现在是模范,照看的是杆红旗,是咱站上的脸面,你可别给咱脸上抹了黑。”

他觉得身上担子是比以前重了些,活干得更多了,虽然累些,可心里头特踏实。

那一年站上要从各个岗位上提拔一批人,就是不算这模范,用工作成绩和年龄扛,也该轮上他了。可后来还是没他的动静,没等他找车站,站长就主动把他叫到办公室做他的思想工作,说:“这次提职的名额尽管少,理应也轮到你了,你的工作责任心和干出的成绩大家伙都能看到,但和你对班的那个年轻娃,有文凭,又能写,是很有前途的,给他提了职,更有利于工作的开展。另外车站还有另一层原因,你的道岔是红旗示范区,别人顶了你,怕拿不下来这杆红旗,红旗是在你手里创建下的,你就给咱扛着这面旗。”

他自识自己没读下多少书,是个粗人,也不好争这争那,站长讲的是有理,可他觉得还是有些不自在,不是为他,是觉摸着蛮对不住家里头的。打二小子一天天长起来,老婆也总埋怨他混不下个人样,这事他没敢对老婆讲,老婆要知道了非闹腾不可。站上一个相好的伙计就劝说他,再找找领导,不能干得好你就一直干,是牛你就一直拽。后来上面为他们劳模主动长了半级工资,站长就对他说:“好好干,领导心里面全盘计划,会考虑到你的。”

正像他能将扳道房与值班室之间的距离精确到步子一样,从车站骑回家里两小时四十分钟,要遇雪遇雨,时间就掐不准了。

家里让人感到松宽,他以前没这种感觉,就是和老婆刚结婚那一阵子,也没有这种温暖的感觉,自打有了那小子后,才觉出一点儿味来,自己就像被放出去的一只老鸦,时不时地就想回到这窝里。

傍晚一吃完饭,要是地里没啥活,他就和五丙爷蹲在村口那白杨树旁边闲聊。

五丙爷打小稀罕他,这村里人都知道。五丙爷说他是人蔫心实在。他也爱和这老汉在一堆里凑,和老汉在一起人舒服。

五丙爷给旱烟锅锅里装上捻碎的烟末,吧哒吧哒地边吸边问他车站的事,他就说:“火车一节连着一节远远望去就像蛇一样鼓涌鼓涌爬过来了。”

五丙爷又问:“那火车跟火车对面开来不就撞上了?”

他说:“车站有好多条线路,火车跟火车各走各道,能避开的。”

五丙爷就又问:“那么长大的东西,咋就从一条线路上跳到另一条线路上了?”

他告诉五丙爷道:“每条线路之间都有连接的道岔,道岔就可以将火车从一条线路上引到另一条线路上。”他还告诉五丙爷他就是干把火车从一条线路上引到另一条线路上的活的。

五丙爷看着他道:“那你职权大责任也大啦,你要一分心火车从这边跳不到那边,那就有可能和迎面来的火车撞上的。”

他就故意装出一脸的庄重来,道:“那可不,这工作是责任重大的,以前就发生过因为扳道员不经心让火车跟火车撞上的事。”

五丙爷就道:“那你可要操些心,把公家这份事踏踏实实干好。”

他说:“那是,就跟你种庄稼一样经心干好那份活。”

五丙爷说:“我侍弄地不但要把庄稼种好,地里一个大胡基疙瘩都找不下,我都将它一一捏碎了,你能做得这么细法吗?”五丙爷将嘴上的旱烟锅锅子在白杨树上“邦、邦、邦”地磕着接着道:“到啥地方都闷着头干活,别算计亏欠,你越不算计亏欠,老天爷就越不会亏欠了你。”

他冲五丙爷嘿嘿嘿地笑着,算是从他自个的经历上印证了五丙爷话的正确性。

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次五丙爷上面披了件黑布棉袄,衣领处尽管细心地用黑毛线钩了个领子罩着,但还是看起来有点油乎乎的。一向心大的五丙爷说了些不像他说的话,五丙爷起身摸摸白杨树,道:“你看这树长得比碗口还粗了,人要像树这样自在也好喽。”他知道五丙爷这一阵子因为几个儿媳妇们搅是非,着了些闲气,就道:“要心里不计较事了,就能像树这样自在。”五丙爷说:“难,这树管它风里雨里只管长自个儿的,可人就不行了,人多时候还是在给别人活哩。”他听出五丙爷的话是有道理的,尤其是他那一伙娃娃也一天天大起来,许多时候人真得是身不由己。末了,五丙爷又像以前那样开通般地说:“管球那么多,等哪一天攒上几个闲钱,坐上你们车站的火车去逛逛世界。”他满口应承下来,说:“到时我陪着你逛。”他心里是知道的,五丙爷眼里的世界,不外乎进趟县城,顶大也不过出了县城到省城转上一圈。

爷俩一说到这,又都高兴起来。

来年夏收特别的忙,他早早地就在车站把班倒好了,算着时间好回家收麦子去。那天日头不错,全家人顾不上连日来割麦子的疲劳,太阳刚一露脸,就趁早将麦子摊开晾晒在场里,准备着端晌午碾上个头茬场。忙活了一季,全在这两天了,难怪老人都将这叫龙口夺食,说得多好。

正午太阳正残火的时候,他们又趁机将麦子翻了一遍,人被晒得光听见汗珠子砸在麦杆子上发出“啪嗒、啪嗒”清脆的响声。可人是有心劲的,等拖拉机带着碾子一过来,人就要忙活起来,更要兴奋起来,要不断抢在碾子后面翻麦杆,那样麦穗才会碾得彻底。

飞起的麦秸绒在太阳光底下飘得满世界都是,正在此时,村里一人过来说车站上有人找他,原来要过军列,站长想来想去谁上班都不放心,还得把他叫回来。

“你看家里忙成啥样子了?”

来人说:“站长说了,家里再忙也得想办法克服,站上也是大事。”

他说:“就不能让别人上?”

来人说:“站长来时就交待过了,车站能叫你回去也是你个人的一种荣誉嘛,今天就是绑也得把你绑着去见站长,这样他就交差了。”

他想想这是站长的语气,五丙爷闻讯赶过来,说:“干一分差事就要应一分心,你赶紧去吧。”从不发躁的他想起五丙爷的话,也就在心里骂了句,真他妈身不由己。

事后站长尽管给他做了加班费,可他还是感觉到全身心抽掣地累。

扳道房旁边的桃园结了一茬又一茬,树皮开始粗糙起来的桃树们挂果渐渐地少了,它们困了、乏了,这是生物的周期,终于,一棵一棵被锯得留下一个又一个矮矮的树桩桩,为后面培育的果苗做了砧木,猛然间抬头不见了那片绿叶、那片茂枝,心里也像这光秃秃的矮树桩一样,空落落的。

一切似乎都有预兆,不知不觉之间,他也变成了只挂零果的老果树了,虽然他觉得他还有使不完的气力。

他刚来时,火车还是那种“库嗵——库嗵——”被叫做黑脎(sa西北方言“头”的意思)的蒸汽机车,远远地司机就“呜——”的一声给他鸣笛了,从窗户上将黑乎乎的脑门伸出来,给他点头,现在早换成电力机车了,上次他迎接的那车人家说是最新型的,远远地望去火车前面尖哨哨,就像大海中的鲸鱼一样闪着一道光茫“唰”地便驶了过来,他新奇得不得了,兴奋地就像自个家里有了好收成一般想给别人絮叨絮叨,听说那是刚生产出来的新型机车,说是时速都能达到多少多少了。他还没从这兴奋中完全清醒过来,车站上一个和他关系对劲的伙计悄悄地对他说:“车站可能要让他提前回去。”

他愣了一下,半天没反应过来,这太突然了,按理说,他根本不到退休年龄的,虽然站上超员,但还不是一直那样维持着么?这新上任的年轻娃站长可能是想做出些事情吧。

当时他还心存一丝丝侥幸,说不定是道听途说,没影影的事。

并非是他想多干几年,实在是他熟悉了车轮晃动的“哐当”声,他喜欢上了瞅着那长长望不到尾的火车顺畅地滑过他涂抹过的道岔,而后又一点一点消失到层叠连绵的土塬之中。

站长找到他,十分的客气,尽管还有那么一点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但比起平时的气盛样是强多了。

他看着比他儿子还小的年轻娃站长给他倒了杯水,说:“你是多年的老模范老先进,觉悟肯定比我都高,许多方面年轻人都要向你学习,你也一直守着咱们车站的红旗,是咱们站上的顶梁柱呀,这次定员定岗,车站考虑让你提前休息休息,好好歇一下,不知你有啥想法。”

他呆呆地愣在那,一句话也未吭。

这年轻娃偷偷瞟了他一眼,见他闷不作声,也看不出来他心里头到底在想啥,就起身为他再添了点水,说:“从我个人来讲,感情上实在舍不得让你下来,换上新人来扛这面红旗,我也有点不放心呀,可你这些年也够辛苦的,早都该好好地歇一歇啦,再说啦,就是离岗,经济上也损失不下个啥。”边说边瞧着他的脸色。

他当下心里有些憋曲,脸色肯定很难看,站长马上就换了语气,将身子往他跟前挪了挪,推心置腹地道:“说实话,咱们铁路上的活有啥干头?枯燥不说,还管得死严,现在还罚得厉害,你没听说上次电务上有个伙计,也就是个简单违章,竟然让公安给关了半个月,瞧瞧,划得来么?现在要是谁替我把肩上这副担子挑了,我倒愿意退下来,世上的钱哪有能挣得完的呢?”

站长看他还是愣在那不吭声,实在是摸不清他心里在想什么,就道:“那你回去考虑一下吧。”他也知道,站长是耽怕他提出啥刁难,硬赖着不走,别人单位这种事多的是,谁碰上了也没辙。

车站上关系对劲的几个伙计私下里给他出点子,让他把条件提苛刻一点,反正是公家的事,横竖也不惹人,再说了,他年龄根本不到退休的杠杠,凭啥就非要让他走不可。现在是站长要出成绩,你就得狠狠拿作拿作(西北方言,刁难之意,但属中性词)他,不然过了这个村再遇不上这店了。

那次回家他给家里人淡淡地提说了一下这事,二媳妇当时就说:“那是欺负人,凭啥让你走,你干了一辈子,不能说让走就走的,就是过去给地主熬了一辈子长工,要打发人家走也得想个法子。”

他心里知道,娃们不外乎想多要几个钱,倒是老伴开通多了,晚上躺在炕上怕他有啥想不通,就说:“既然站长能通知你,虽然表面是与你商量,但你肯定得走人了,咱就是赖在那胡闹也没多大意思,钱哪有个够字,人不就图个高兴吗?你回来公家不是还能给你几个钱吗?这就不错了,村西头在煤矿上下了一辈子井的三贤到头回来了,还不是一分钱退休金也没有吗?还落下了一身子病,他找谁去,听说矿上上班的工人都开不出全工资,何况说他们这些回来的呢?还有邻队福得一家子早些年都在棉绒厂,那还是个国家单位,现在关门了,他们找谁闹去?国家大了,他们连一个能闹的主都找不下,现在还不是乖乖地回来靠承包别人的地过活嘛,咱这就算美着哩。”

老伴的话是有几分道理,他打小从一个当兵娃到后来能为国家铁路做点事,公家也没亏待他。至于早回来几天晚回来几天,那又有啥意思嘛,就是再干上几年,终归不还得回来吗?只是老伴不知道他的心思,他实在是丢不下那一列列一晃而过的火车,放不下那被他擦洗得光滑光滑的道岔,他听惯了那像秦腔梆子声的“哐当、哐当”声,他更闻惯了铁路散发出的那股钢铁油料混杂的特有的气味,就像当年五丙爷说他喜欢地里泥土的香味一样,老汉常常会蹴在地里,抓起一把泥土来,慢慢地揉捏,缓缓地看着土末从指缝中一点一点地撒漏下来。他当时还笑泥土一股子土腥味,哪有半点香气,现在他真能懂了老汉那怪怪的心情。

下午他收拾开了行李,也没啥收拾的,就一床铺盖,一个木头箱子放些杂物,床和其他东西都是车站公用的,他从外边捡来一根槐木棒,略微拾掇了一下,就成了一根很不错的扁担,把行李往上一挑,放上肩膀上就可以开路走人了。

也早有人把他的行踪报告给了站长,他到扳道房转悠的路上,碰上了站长,站长一脸欢喜也掩饰不住藏在其间的惊讶,道:“好,你想通了就好,车站要好好为你开一个欢送会。”

他忙说:“不用了,不用了。”这只知道要出成绩的年轻娃能知道他的心思吗?

他呆呆地蹲在扳道房旁边,望着这熟悉的一切,他没注意到已经升起的弯月在满天的星星中间悄悄然地穿梭着,他深深地看着那些被他抚挲擦洗过的道岔,在夜色中依然映着亮光,就像月光映在清澈的水塘上,他瞅着不远处一个个像眼睛一样闪烁着光芒的信号灯,他记起自己刚来时被火车吵得睡不着,走到哪儿耳边都被一遍遍炸雷样的震动声聒噪着,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喜欢上了这声音,若没了火车那“哐当”声将床板震得晃晃悠悠,他就总觉得没睡踏实,他走过去慢慢地捡起两块沾满了火车气味的石子,像五丙爷陶醉地捏起泥土一样,用手握着,凑到鼻子根深深地嗅了一下,又像断了烟的烟鬼吸上了第一口烟长久地窝在口里不肯呼出一样,闭着眼睛慢慢地、慢慢地品味着,他想好了,把这石子包好了带回吧,回去了也有点念想。

到了,到了,眼看着就要到了村口,那白杨树自在得像个闲人一样挺拔着腰身又一次来迎接他了。

村口空荡荡没一个人影,他没给家里人说定他今天回来,没必要。临走时,站上几个相好的伙计要凑个份子给他雇辆面包车,把他送回去,起码叫村里人看看毕竟他也是在外面混过一场了,脸上好看些。他拒绝了,还是省下那心,省下那点钱吧。

他用扁担两头一挑,三十多年的家当就全挑回来了,他在白杨树跟前停了下来,就像五丙爷那样摸着白杨树,上下抚摸着,轻轻地拍着树身,可不,五丙爷走了,他老了,这树却长得这般齐整,他仰头望着被枝叶掩盖着看不到顶的白杨树,心说,还真是这树自在呀。

夕阳把灿烂洒在他挑着扁担的身上,他就踏在夕阳涂洒的一片金黄里面,挑着晃晃悠悠的行李往回走去了。

他想好了,再种上几亩地,和老伴两人好好侍候侍候地,也要活得像那杨树般自在些。

——选自2014年西安铁路局《五彩石》秋冬卷

作者简介:钟琪,1976年出生,2000年于西北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19岁开始发表小说,已在《今天》《佛山文艺》《中国铁路文学》《山西文学》《西南军事文学》等文学刊物发表过约三十万字文学作品。曾有部分文字被译为英文,写有长篇一部,系陕西省作协会员,西安铁路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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