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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的女儿艾琳娜

2015-11-16周树山

同舟共进 2015年10期
关键词:燕妮琳娜恩格斯

周树山

【挣扎在贫困线上的穷学者】

艾琳娜是马克思最小的女儿,出生于1855年1月。当时马克思一家的生活正处于艰难困窘之中,作为政治难民,租住在伦敦苏荷区一处逼仄破旧的房子里。据当时光顾过马克思居所的一位伦敦警察描述:

马克思住在伦敦最便宜最糟的地区,他只有两个房间,对着街道的房间是客厅,卧房在后面,两个房间的家具没有一件是干净像样的,而且破旧不堪,上面积满了灰尘,房间里到处是一片凌乱……

当你走进马克思的房间时,烟草的气味和烟雾熏得人眼泪直流,你起先什么都看不到,好像在黑暗的洞穴中摸索,直到你的眼睛适应了之后,你才在一片朦胧中看清楚一些东西……有一只椅子是三只脚的,另外一张是完好的,但小孩子在那上面玩过煮饭的游戏,这一张是给客人坐的,可是小孩在上面煮过的东西却没移走,如果不看好就一屁股坐下去,你的裤子就报销了。马克思和他的夫人对这些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他们以友善亲切的态度接待客人,他们请你用烟斗抽烟,并且以现场可能有的适合东西招待你。最后,一场聪明有趣的谈话展开了,弥补了刚才你所遭遇到的一切不适,这时你开始觉得自在起来,你会发现,他们其实很有趣,而且也很有创意。

这段详细的描述,使我们感受到了马克思生活的贫困,但他们似乎有着安贫乐道的情怀——蒙着灰尘的暗淡生活还有着另外一面:如马克思于1852年6月获得许可进出大英博物馆阅览室,他每天早上10点到下午7点去那里读书,仔细阅读19世纪英国工厂的蓝皮报告书,积累了大量资料。这之前,随着1848年欧洲革命火焰的熄灭,马克思和恩格斯已经从社会运动中脱身,此时,他正用这些资料从事《资本论》的著述。

马克思的夫人燕妮在1850年的一封信中,曾详细叙述他们一家因交不起房租被赶出门的惨况:

有一天,我们的房东太太突然出现,冬天里我们已经付过她两百五十丹纳,而且商议好未来不用再付房租给她,而是付给房东先生,这个大家都同意了。她现在突然来要求我们还欠她的五镑,她完全否决了先前的决议。我们一时拿不出这笔数目,这时,来了两位法警,进入我们的屋子,盘踞住我们所有的家私:床、家具及衣物等等,甚至连婴儿的摇篮和我女儿的玩具也不放过,我女儿站在一旁哭个不停。他们威胁说要在两个小时之内把所有的东西搬出去,果真如此的话,我宁可抱着发抖的小孩们躺在地上等死!我们的朋友康拉德·施拉姆急着去城里求救,他跳上马车,马匹顿起脚来,他当场摔倒在地,浑身流血,被抬进了屋子,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第二天我们必须离开那栋房子,天气很冷,还下着雨,我丈夫急着为我们寻找落脚的地方,可是大家一看到我们带着四个小孩,没有人愿意收留我们。最后一位朋友跑来帮我们脱困,我必须把床卖掉才能清偿药店、面包店、肉商以及牛奶商的债务,牛奶商早在听说有法警来我们这里时,就连忙赶来跟我们要钱了。我卖掉的床被抬了出去,搬上马车——然而,你知道怎么回事吗?当时太阳早已下山,在英国晚上是不许运送家具的,这时房东又找来警察,说这些家具中可能夹杂有他们的东西,我们可能会偷偷运往国外,不到五分钟,门口竟聚集了两三百人,都是这一带的居民。床只好又搬了下来,等到第二天天一亮就赶快送去给买主。

穷困有时还会带来屈辱,一次,马克思当掉的一件首饰上刻有“阿吉尔公爵”的纹章字样,当铺老板叫来警察,把马克思抓了起来。此时,一些有地位的朋友正出城度周末,没有人来营救他,马克思留在看守所里,直到礼拜一早上才被放出来。

燕妮原是家境优渥有教养的女子,尽管在这封信中,燕妮为自己的丈夫感到自豪,认为“亲爱的丈夫”在她的身边就是她“生命的支柱”,但衣食不继的生活是常人所难以忍受的。虽然她以超常的坚韧和爱心与马克思共度艰窘岁月,但有时不免感到绝望。她时常难过得彻夜哭泣,惹得马克思生气烦躁,她甚至说“愿意和自己的孩子住到坟墓里去”。

【马克思与儿女们】

马克思不善于养家,他虽是犹太人,但声称决不做金钱的奴隶。年轻的马克思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作家赚钱只要能够维持生活和写作就行了,但不能为了赚钱而去生活和写作……作家可不能把自己的工作看成是一种手段,那应该是一种目标,如果有必要,他要为自己的工作而牺牲自己,像宗教上的教士一般,坚持一个原则:服从上帝而不是服从人。不要像一般人那样,成为需要和欲望的奴隶。”这种对精神创造宗教般的虔诚固然可敬,但一个男人使妻子儿女在贫苦中备受煎熬,总不能说尽到了丈夫和父亲的责任。马克思在流亡伦敦的30年时间里,只动过一次要找份固定工作的念头——到铁路上做一名书记员,后因字迹潦草,碍难录用而作罢。

当年马克思的书卖得并不好,出版也很困难,起码在他生前,理论研究和精神创造并没有给他带来应有的物质回报,维持生活的费用要靠恩格斯的资助。恩格斯对马克思的友谊终生不渝,他说:“马克思比我们一切人都站得高些,看得远些,观察得多些和快些。马克思是天才,我们至多是能手。”(《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由于马克思无尽的索求和性格上的原因,两人的关系也一度有过疏离,但后来还是和好如初。马克思痛恨和嘲弄宗教,从没想过要树起一个人格神供人膜拜,更没有把自己看成先知和神明。马克思创造了自己的思想体系,并通过思想的力量改变了世界,但他也是普通人,会吃饭、睡觉、生养孩子……面对柴米油盐的琐碎庸常生活,他同样充满了烦恼。

刚到伦敦时,马克思一家共有六口人:马克思夫妇,三个孩子,还有一名女仆。这名女仆名叫海伦·德穆特,是燕妮出嫁时母亲送给她的结婚礼物。这名女仆对马克思一家忠心耿耿,她就是马克思家的一员,他们叫她“琳蘅”。三个孩子中有两个是女孩,即劳拉和小燕妮;一个男孩,名叫艾德加。后来,马克思的夫人燕妮又有过三次临产。1855年1月,艾琳娜降生了,他们叫她“杜茜”。燕妮另两次分娩,一次是一名女婴,生下不久便死去了,另一次产下一名死婴,燕妮为此倍受折磨,险些丧命。

就在艾琳娜降生三个月后,马克思唯一的儿子,那个名叫艾德加的男孩死去了。据和马克思一家熟识的李卜克内西记述,这名男孩一头黑发,亮晶晶的大眼睛,长得很像马克思,而且很聪明。一次一位面包商登门,带来了一些面包,同时要和马克思结算旧账,艾德加去应门,他收下了面包,声称马克思不在家,把面包商关在了门外。艾德加在贫病交加中死去,使马克思倍受打击,他在给恩格斯的信中表达了自己无比悲伤的心情,说“家中的灵魂没有了,房子里更变得死气沉沉”。

此外,马克思一家还有一些更为隐秘的往事。上面引马克思夫人燕妮的信写于1850年11月,在那封信中,燕妮说到为降生不久的小艾德加哺乳的情景,其中有一句话是:“这位可怜的小天使在吸我的奶时,也许也把我秘密的哀伤和痛苦一起吸了进去……”这种“秘密的哀伤和痛苦”到底有何所指?原来,此时女仆琳蘅正怀着身孕,1851年6月,她生下了一名男婴,这个男婴就是马克思和女仆琳蘅的私生子。对于丈夫的所为,敏感的燕妮自然不会蒙在鼓里,这种“秘密的哀伤和痛苦”又岂可为外人道。琳蘅生下的这个孩子从母姓,名叫亨利·弗雷德里克·德穆特,生下不久便过继给一户劳工家庭抚养,从此不知下落。但1880年弗雷德里克再次出现,不久抛下妻子儿女移民澳洲。艾琳娜一直以为弗雷德里克是恩格斯的儿子,她对父亲的形象一向认定为理想完美,知道真相后自然十分吃惊,但她与这位同父异母的哥哥依然保持十分友善的关系。

【艾琳娜:迷失在情感生活中】

艾琳娜是所有女儿中最像马克思的一个,她有一头黑发,一双明亮乌黑的眼睛,额头很宽,个子不高,身板有点宽,浑身充满活力,喜欢大笑,嗓音洪亮。尽管马克思失去了儿子小艾德加,但这个女儿抚慰了马克思的失子之痛。马克思也非常喜欢他的小女儿,艾琳娜长大后,成为了马克思最有力的助手,她是父亲的秘书、伙伴兼护理,为父亲处理一切来往信件。

由于马克思以无产阶级解放为自己的终身使命,故而艾琳娜同样投入了19世纪的工人运动之中。她了解工人运动,是一个真诚的社会主义者。艾琳娜喜欢朗诵台词和表演,有一阵子马克思还让她去学戏剧表演课。后来,艾琳娜把自己的天赋用到工人运动中去,她对工人发表热情洋溢的演讲,宣传社会主义思想,受到了恩格斯的鼓励。她帮助伦敦东区的工人组织劳工联盟,参加1889年伦敦码头工人的罢工活动,教工人领袖读书和写字。

艾琳娜一度是与资产阶级斗争的先锋战士,她勇敢、坚毅,为了事业勇于献身而又才华横溢。马克思死后,她和恩格斯一同整理父亲的遗稿,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第一个英译本即出自她的手笔。她还为著名的性心理学家哈夫洛克·蔼理斯翻译易卜生的作品,为后者主持的“美人鱼系列丛书”编了一部伊丽莎白一世时代的戏剧《警告淑女》。但是,这样一位杰出的女性却迷失在自己的情感生活中,造成了令人叹惋的人生悲剧。

艾琳娜16岁时,有一位名叫里沙加雷的法国社会主义者爱上了她,并向她求婚。艾琳娜有些动心,母亲燕妮也不反对。但马克思以对方性格不稳定为由拒绝了。艾琳娜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中隐约提到此事:

如果你有机会来我家,见过我的父母,你就可以了解父亲对我的重要性,也可以了解我对爱人和被人爱的渴望,以及我多么需要别人的同情。我多么了解我的父亲!多年来不幸的生活中,我们中间存有一层阴影……但我们的爱始终一成不变,我们永远互相信赖对方。我也很爱我母亲,她当然也爱我,但她不像父亲那样了解我,母亲死的时候,我感到悲伤极了,觉得以前对她不够好,但是为了让父母高兴,我也牺牲了自己的黄金年华。至于父亲,他一直很信任我——我们的本性是那么的相像!

这段话表达了她对父母——尤其是对父亲真诚的爱,同时,也隐含着某种情窦初开的少女惆怅的情绪,为了父亲,她牺牲了内心爱的渴望。

被压抑的情感一旦涌泄而出,就如决堤洪水,盲目而有一种一往无前,至死不回的蛮力。艾琳娜在父亲死后一年爱上了一位有妇之夫,此人名叫爱德华·埃夫林,是法国和爱尔兰的混血儿,一名年轻的科学教员。他虽然长相不佳,但口才很好,相当有魅力,是一个猎色的高手。有人评价他说:“他能够像伦敦最帅的男人,在半小时之内把一位很美的女士迷倒——这种魅力他屡试不爽,因而乐此不疲。”此人具有艺术家和无赖的双重气质,常常把生活和表演混淆在一起。他情感洋溢,充满幻想,有一阵子他想去当演员,还跟一个剧团到乡下去演出。他为艾琳娜和自己创作了一部独幕剧,两人共同排演。为此他到处借钱,甚至挪用公款,却从来不想归还,住旅馆不付账就偷偷溜走。

埃夫林自结识艾琳娜后,也热心参与社会主义活动。他要求加入当时的一个社会主义组织“社会民主同盟”,该组织的执行委员会却不愿意接纳他。最后,由于艾琳娜和马克思生前的一些朋友推荐才得以如愿。他是恩格斯家晚宴上的常客,但许多客人讨厌埃夫林,声言如果此人到场他们就拒绝参加,一个叫奥利弗·施莱诺的人就写信说:“我开始觉得埃夫林这个人很令人畏惧,说我不喜欢他仍不足以表达我对他的感觉。每次一靠近他,我就感到惶恐不安,每次一看到他觉得畏怯萎缩……我喜欢艾琳娜,可是那个家伙就是令人觉得不舒服。”但恩格斯疼爱艾琳娜,为了她的缘故,他不顾众人的抗议,不想冷淡和驱逐埃夫林。

艾琳娜和埃夫林的交往,遭到了很多朋友的反对和规劝,但艾琳娜执迷不悟。很快,在19世纪生活观念保守的英国,艾琳娜这种令人侧目的前卫行为,给她带来了苦果。她当时在一个上流阶级的寄宿学校工作,学校知道这种情况后,立即把她开除了。她写信给蔼理斯:“我很需要工作,可是很难找得到,‘体面的的人不肯聘我。”

像埃夫林这种浪荡子,不可能忠实艾琳娜的情感。有段时间,这个人失踪了,不久之后重新出现,却身患重病。艾琳娜虽得知他已和别的女人走到了一起,在他开刀手术和养病期间,还是寸步不离守在他的床前。1898年,艾琳娜在写给她同父异母的哥哥(马克思和女仆琳蘅的私生子)弗雷德里克的信中,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辩解的理由:“我越来越了解,行为错误是一种道德病……有许多人缺乏道德感,就像一些人耳朵聋了或近视或其它毛病一样。我现在比较了解,我们不能因此而去责难他们,我们要想办法治愈他们,要尽力而为。”——这简直堪比宗教圣女特蕾莎的情怀!但艾琳娜不知道,道德病要比肌体和生理上的疾病更难治愈,甚至根本无法治愈。

就在埃夫林肌体上的病将要痊愈时,艾琳娜突然服毒自杀了。一天早晨,她收到一封信,信中揭露埃夫林失踪期间,其原配妻子去世,他趁机和一个年轻的女演员结了婚。艾琳娜知道,这个男人一直在利用和蹂躏她的情感,在他身上,她没有未来,所以她只能以决绝的死亡来终结她的错爱。艾琳娜死时留下一张字条,上面只写了一句话:“这些年来的生活真是太悲哀了!”

艾琳娜死后,把恩格斯遗留给他的钱全部留给了埃夫林,可埃夫林竟带着这笔钱和新婚妻子到别的地方寻欢作乐。几个月后,埃夫林也死了——在阳光下,躺在安乐椅上面,手里还拿着一本书。显然,此人并非死于“道德病”,而是死于肌体和生理疾病。

这里,顺便交代一下马克思另外两个女儿的情况。马克思的女儿劳拉1866年夏天和一位来自古巴的年轻医生保尔·拉法格订婚,两年后结婚。另一个女儿小燕妮1872年嫁给一位叫沙尔·龙格的法国社会主义者,他于巴黎公社瓦解后逃往英国,在伦敦大学充当讲师。马克思对这两个女婿皆不满意,起码在政治信仰上,没有一个是他的信徒。他写道:“龙格是最后一个蒲鲁东主义者,拉法格则是最后一个巴枯宁主义者——愿魔鬼与他们同在。”劳拉和拉法格生过几个小孩,但没有一个存活下来。恩格斯死前给劳拉留下了七千英镑,她把这笔钱分成10等份,打算用完这笔钱后夫妻两人一起自杀。1912年,当他们已经快70岁时,有一天被人发现死在了床上,验尸结果证明,是注射大量吗啡而死。燕妮·龙格死在马克思之前,马克思去世后6个月,她的一个儿子也死了。马克思留在世界上的后代,已经消失在茫茫的人海里。

人类对美好的社会制度充满渴望,很多人为未来的社会理想而献身。但个人的命运常常与制度无关。美国著名的文化和社会评论家埃德蒙·威尔逊谈到马克思时写道:“似乎只要共产主义社会一来临,所有一切人生问题便迎刃而解,他显然对未来寄托了太沉重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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