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为何拒绝组党
2015-11-16傅国涌
傅国涌
?CC系的试探
1946年7月5日,胡适在阔别中国9年之后,回国出任北大校长,其一举一动都受到密切关注。是年9月《观察》创刊号登载了一篇“本刊特约南京通信”《组党传说中胡适的态度》:
胡氏回国后,外界即有胡氏组党的传说,业经胡氏公开否认,然此事非毫无起因者。这几年来,国事日非,一片混乱。人人对于现状表示不满,而一般自由思想的知识分子,所怀有的苦闷,尤其深刻。当今中国,国共对垒,一般受英美传统的民主教育洗礼的人,虽不满于国民党,但亦未必赞成共产党……胡氏是今日中国有足够的声望以领导群雄组织新党的人物……就中国的大局论,美国当然是要支持国民党的,但是一方面要扶持国民党,一方面又实在感觉国民党的扶不起来。远的不说,就说最近一二年,国民党所表现的许多行为,实在使美国内心烦闷到了极点,美国方面也实在希望中国能有一批新的人物出来,来增强国家的生命,并巩固国家的“安定之摆”。 (1946年9月1日,《观察》创刊号影印本)
在政治上对胡适抱有期待的确不乏其人,就在他回国前,因“高陶事件”而长期居留美国的高宗武5月2日给他写信即说:
中国今日的局面,似乎尚远不及1937年,这胜利声中的亡国现象,真的令我忧心如焚。
我很盼望你在动身之前,能和你几位美国老朋友交换一点政治上的意见,必要时,我尚盼望你领导一班人作一番最有效的新政运动。(《胡适来往书信选》下,中华书局1979年版)
看不出胡适有领导什么“新政运动”之意,虽然此前他曾致电毛泽东,希望共产党能走上英国工党那样的和平竞选之路,那也只是书生之见。至于他组党的传说到底从何而来,《观察》创刊号的这篇通信中也有一点蛛丝马迹:“国民党当局对于胡氏归国后的动向,当然在密切注视中。胡氏甫抵国门,CC系即先来一个宣传攻势,宣称胡氏回国组党。这一拳使胡氏猝不及防。胡氏虽然从事外交数年,但毕竟还是书生本色,立刻公开否认,使CC的宣传攻势,大胜而归。”(《观察》创刊号影印本)
如果说,此时有关胡适组党的传说,只是来自国民党某些方面有意的试探,而不久之后,蒋介石确曾有意请胡适出来组党。1947年2月4日傅斯年给胡适的信中就提到过此事,1月15日中午,蒋约傅斯年吃饭,座中别无他人:
“他问我,前谈先生组党之说,如何?我说,未再谈过。他说,请先生再考虑。我说,组党不如办报……”
接着蒋又表示要胡适担任国府委员兼考试院长,傅斯年力陈其不便。他跟胡适强调:“但,我们自己要有办法,一入政府即全无办法。与其入政府,不如组党;与其组党,不如办报。”也是在这封信中。(《傅斯年遗札》第三卷,“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2011年)
可见,在1月15日之前,蒋介石已跟他谈起过要胡适组党的事。
蒋为何提议胡适出来组党?与美国的关系最大。马歇尔在华调停国共争端,使命难成(共产党和民盟已拒绝参加国民大会),1946年12月27日,马歇尔与蒋谈话时强调:“渠必须以本身间接之领导,孕育少数党团,联成一个自由党,而后渠在国民大会中,所作之采取健全宪法之努力,始可免于仍是一党政府掩饰之外议……余意组织少数党派,为一较大之自由政团,对渠将极有裨益,且能置渠于国父之地位,而非仅续为国民党一党政府之领袖。”蒋虽表示,完全同意他关于自由党之意见,但中国青年党、中国民主社会党这几个少数党派实在不成气候。马歇尔在离华之际发表的声明中主张,“尽力创造机会,使中国较佳之人士得以出头”。他更希望能在蒋介石的间接赞助下,组成一个爱国自由主义者的政团。他认为从蒋的立场言之,“此举实属必要。因渠需要一值得尊敬之反对党,以向世界证明,渠在中国建立民主形式政府之诚意”。(《马歇尔使华报告笺注》,“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4年)
1946年11月11日,胡适从北平飞南京,出席15日开幕的国民大会,在南京住了一阵子,请他组党之议大概就在这段时间。11月23日晚上,他和王世杰、傅斯年有一席长谈,当天王世杰日记说:“适之对于国民党过去之贡献,本历史学者之眼光予以同情。值此中外是非混淆之时,适之之态度颇为国民党之一个助力。”(《王世杰日记》上册,“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12年)但要他出来组党,他却拒绝接受。
1948年4月8日,蒋介石提名胡适为总统候选人的想法在国民党内受挫之后,请他吃饭致歉,晚饭只有他们两人,宋美龄也不在场。就是这一次,蒋再三表示要组织政党,胡的回答是:“我不配组党。”并建议国民党最好分化作两三个政党。对于这次面谈,胡适当天日记记得还比较详细。他无意组党,也无意组阁,两次受邀出任行政院长,他都拒绝了。
?曾慨叹要有“反对党”
时空转移,政局变迁。
1949年以后,胡适客居美国,支持雷震在台湾岛上办《自由中国》。然当蒋介石、雷震希望胡适出面组党时,他还是拒绝了。1951年5月31日,胡在写给蒋介石的长信中说:“数年来,我公曾屡次表示盼望我出来组织一个政党,此真是我公的大度雅量,我最敬服。但人各有能有不能,不可勉强。在多党对立之中,我可以坚决的表示赞助甲党,反对乙党……但我没有精力与勇气,出来自己组党,我也不同情于张君劢曾慕韩诸友的组党工作。”(1997年2月27日《联合报》“联合副刊”,感谢林建刚提供。雷颐在《东方文化》1998年第五期发表的《从一封胡适致蒋介石函谈起》最早引用——作者注)张君劢、曾琦分别是中国民主社会党和中国青年党的领袖,这是他私下说的真心话。
1956年10月29日,雷震在台湾给胡适写信,恳切地劝他出来领导组党:
先生今年六十六,我已六十,对国事奋斗之日无多,我们应该在民主政治上奠定一基础……建立民主政治的政府,我们纵不能及身而成,但我们要下一点种子。先生常写“种豆得豆”,就是这个道理。
这个新党如先生愿出来领导,可把民社、青年两党分子合起来,加入国民党一小半及社会上无党无派者,成立国民党以外一个大党,今后实行两党政治。
11月5日,雷震再次写信:“我们要挽救危局,把中国造成一个现代的中国,必须有一个有力的反对党。并不是要这个党执政,就(而)是在旁边督促,使执政的国民党能够前进。请先生切实把这个问题想想。”
对此,胡适不予回应。1957年8月29日,当台湾盛传“反对党呼之欲出”“胡适博士始作俑”,毛树青受《联合报》之命来访,胡适说:“这一年来,香港、台北的朋友曾有信来,说起反对党的需要。但我始终没有回过一个字,没有复过一封信,因为我从来没有梦想到自己出来组织任何政党。”当天他给雷震写信,在复述了这些意思之后,继续说:“丁月波和你都曾说过,反对党必须我出来领导。我从没有回信。因为我从来不曾作此想。我在台北时,屡次对朋友说——你必定也听见过——盼望胡适之出来组织政党,其痴心可比后唐明宗每夜焚香告天,愿天早生圣人以安中国!”(《万山不许一溪奔——胡适雷震来往书信选集》,“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1年)次日,他日记中提及写长信给雷震,“劝他们切不可轻信流言,说胡适之可以出来领导一个反对党”,就是指这封信。
但雷震没有就此死心,还是希望胡适有一天能回心转意。
1958年5月27日晚上,自由中国杂志社举行餐会,有60多人参加,主要是欢迎胡适,饭后雷震请胡适讲几句话,胡适夸了《自由中国》与雷震的贡献,最后提出对反对党问题的看法,认为不如改用“在野党”字样,并主张组织一个以知识分子为基础的新政党。在座的傅正、毛子水等人都明白,“这只表示他赞成有一个知识分子的新政党出现,并不表示他愿意参加这一政党,更不表示他愿意领导组党”。毛子水当场说,明天报上又要说胡适之倡导组党了,使他有些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傅正〈自由中国〉时期日记选编》)
8月14日,雷震给胡适写信,又一次发出这样的呼吁:“我说在台湾搞反对党,可能流血。如先生出来,不仅可以消弭台湾人、内地人之隔阂,且可防止流血。先生当时亦(不)以为然。今日看情形,我的话一点也没有说错。对在野党事,是为中国民主政治铺路,我还是希望先生出来。”
11月17日,雷震到台北郊外的南港探访胡适(此时,胡已就任“中央研究院”院长),第二天对《自由中国》编辑傅正说,“胡先生仍旧表示对政治无兴趣”。傅正在日记中说:“其实,这完全在我意料之内。老实说,人各有志,我们也不必勉强,事实上也无法勉强。在我看来,今天一切有志于以反对党救国的朋友,应该不必老把希望寄托在胡先生身上了。”(《傅正〈自由中国〉时期日记选编》)
而雷震直到入狱前,对胡适一直抱有希望。1960年4月20日,他还对傅正说起,前些时单独探访胡适时,胡适曾向他慨叹,局面没有希望,除非有一个反对党出来。但是当他希望胡适出面领导时,又遭到了拒绝。不过胡适表示,反对党一旦组成,就在组成的当天,自己会正式发表声明,要求全世界支持这个组织。虽然他为胡适的态度转变感到兴奋,甚至很乐观地认为一年内一定组成,而胡适自始至终都没有同意出来组党。
?胡适的“有理想”与“无妄想”
胡适为什么一次次拒绝组党?无论提议来自最高当政者,还是与他有多年交往的朋友。一方面他对自己的性格有着清醒的认识。早在1949年2月12日,胡适告诉雷震,蒋介石过去请他组党,他说自己的个性不适合,他有“四不”:“第一,不请客,被人约请则去,但从不回请;第二,不拜客;第三,不写信介绍人,渠之学生甚多,从未写一封信;第四,△△△△,故不能组党。”(《雷震日记》)
1957年8月28日,胡适给雷震的信中再次提及“四不”。他确乎只是论政的人,未必适于从政。当年《观察》创刊号上那篇通信对他的有些分析,颇能抓到一些痒处。面对胡适组党的传说,分析了他个人的条件,认为不可知的因素有两个,“第一,即胡氏的行政的才干,是否一如其思想的才干。治政与治学的性质不同,所需要的条件亦不同……胡氏如组党,而其行政才干不足以副之者,则至少必须能有一个核心的高级的党的干部,以为策划执行的动力。第二,在大的思想倾向上,胡氏当然是领导得起来的,但一个政党不能单靠一种广泛的倾向来维持,尚须较为具体的纲领……今日组党,领袖人物固然重要,而政党的基础仍在广大的群众。而群众决不能仅靠任何一个偶像来维系,须靠进步的政纲来维系。关于这点,胡氏出国多年,一方面他对于中国社会隔膜,一方面中国社会对于他也同样隔膜”。(《观察》创刊号影印本)
这种隔膜可以说是他的书生本质所决定的。1948年4月2日,他正在南京,暂住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当时蒋介石决意提名他为总统候选人,在王世杰、周鲠生的劝说下,他确有心动,勉强接受了,但又有点犹豫,“事后仍觉身体健康与能力不能胜任”。当晚,他找年轻的考古学家夏鼐聊天。他说,最近半年内打算把《水经注》作一结束,这本是思想史中的一小注,竟费了他四年多的功夫,实出意外。此后,他计划续写《中国哲学史大纲》,就是上卷也拟重写,可将殷墟材料加入,大约需一两年的功夫。然后再写《中国白话文学史》,下卷也许改成“活的文学”史,不一定是白话文学。他还想写整个中国文化史。说到这里,他又摇头,说自己老了,还有这三大部书要写,颇有“日暮途远”之感。说到自己教书30年,没有教出一个可以传衣钵的徒弟出来,大部分上课听讲的学生,不能算是徒弟……说到自己成了公众人物,不能脱离一切,去从事研究,“最好是像陈独秀先生一般,被关禁几年,如又可得阅书之自由,或可专心著作。否则像副总统这样职任,消闲无事,亦属不错,且地位较高,有些小事像写字之类(指着书架上一大堆人家敬求墨宝的纸),人家也不好意思来麻烦了。但是万一总统出缺,这又更加麻烦了。最好能有一职位,每天以二三小时挣钱吃饭,其余时间可专心研究工作,北大校长仍嫌过忙,希望傅孟真先生或蒋梦麟先生能够来代理一两年,自己可以脱离行政事务,专心研究工作……”
胡适越说越有精神,一直聊到十一点,夏鼐才告辞出来。(《夏鼐日记》卷四,华东师大出版社2011年版)这一夜的聊天是放松无忌的,同时可以看出他内心有点兴奋、有点激动,有可能被提名为总统候选人,不能不在他心中引起一点波澜,难怪他会想到“副总统”和“总统出缺”。这是当时夏鼐所不知道的。
4月5日下午,当王世杰告诉他,蒋介石想推选他为总统候选人的意图在国民党内没有通过,他非常愉快,如释重负,因为外间记者已喧传蒋将推荐他为总统候选人,他正十分头疼难以应付。他当天的日记说:“我的事到今天下午才算‘得救了。”同一天,夏鼐在《大公报》上看到这个消息,猜想他前一天之所以没回来过夜,可能在友人那里躲避。(《夏鼐日记》卷四)
他真正的志趣并不在从政上面,平时对时局的关心,也只是出于一个读书人的关怀,真要他去应对复杂、繁琐的事务,却非他所愿,也非他所长。何况,他清醒地了解中国的时局,即使他付出牺牲,也未必就能像他所愿望的那样。何况,他也从未打算牺牲。
当雷震他们在台湾组党已势在必行,明知胡适不可能出来领导组党,雷震身边的傅正对他早已失望了,1959年1月30日上午,傅正和雷震谈到胡适时,坦白指出:“胡先生不可能为争取原则而牺牲,并认为把组织反对党的希望放在他身上,便一定会落空。”雷震依然在为胡适辩护,傅正因此抱怨:“雷公对胡先生的崇拜,似乎有几分近乎狂热,总是替他辩护。”
当时还年轻的傅正,对胡适的认识倒是值得留意的,1958年4月9日的日记说:
其实,胡先生之为人,自为者多,为人者少,只是遭遇这样一个时代,使他左右逢源而已!这种人在学术上固然能够开风气之先,但人格上并不够完满。他之不可能出来组织反对党,是我早就料定了的,但假使反对党已打开了相当好的局面,那时若再拉他出面领导时,倒可能会出来的。
这些年来,因为是《自由中国》鼓吹反对党最力,所以一谈到组织反对党,大家总认为非胡先生出来领导不可,这固然是由于他的偶像作用已经造成,同时也由于大家未免太重视偶像。老实说,一个理想的反对党,并不是以某一个偶像来号召,而是要以具体的政治主张和行动来号召……
当然,胡先生既已有他的偶像作用,假使他真愿为反对党而努力,不惜牺牲自己,以求能对苦难的中国人有所贡献,站在有志于反对党活动的人,固然是求之不得。但胡先生如果真不出我所料,而不肯冒这种风险,人各有志,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他认为胡适的性格“不是一个可以断然决然从事政治运动的人”。持有类似看法的也不仅傅正一人,5月3日晚饭后,傅正拜访台湾大学教授王叔岷,谈话的中心就是胡适,“彼此的看法很接近。共同认为胡博士要在学术上有什么惊人的成就恐怕很难,而要想胡博士在政治上领导反对党则更难”。(《傅正〈自由中国〉时期日记选编》)
中国应该走什么路,往哪个方向去,在胡适心中是确定的,在他有限的人生当中,他能做些什么,他大致上也是清楚的,所以,他给雷震的信中说:“我平生绝不敢妄想我有政治能力可以领导一个政党。我从来没有能够叫(教)自己相信我有在政治上拯救中国的魄力与精力。胡适之没有成为一个‘妄人,就是因为他没有这种自信吧。”(《万山不许一溪奔——胡适雷震来往书信选集》)他爱惜自己的羽毛,不愿成为那样的“妄人”,一次次拒绝组党就是必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