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千年外交的成本问题
2015-11-16袁南生
袁南生
外交离不开成本,就像办企业一样,外交也有一个使较少的投入尽可能获得较大的产出的问题。探讨中国千年外交的成本问题,总结这方面的经验与教训,对于我们今天科学办外交,有着很强的现实意义。
古代中国的外交成本一直很大
古代中国的外交成本总体来说一直很大,不少时候,这方面的支出是非理性的,有时甚至是赔本的买卖,得不偿失,这方面的教训值得总结吸取。古代中国外交,钱主要花在哪些方面?
一是为邻国两肋插刀,支持和帮助邻邦维护国家安全和稳定的努力和斗争。中国千年外交史上这方面的事例比比皆是。例如,1592年,日本丰臣秀吉派兵入侵朝鲜,朝鲜壬辰卫国战争爆发,朝国王李昖仓皇流亡。当时朝全国八道已失,仅剩平安道以北,靠近辽东半岛之地义州一带尚未为日军所陷,朝鲜知道若无中国帮助,不可能光复朝鲜,因此派几批使臣向明朝求救。朝鲜王室渡过鸭绿江,居住在大明领土辽东半岛的宽奠堡,受到中国保护。明廷派兵抗日援朝。日对朝侵略行动受到中国军队坚决抗击,丰臣秀吉在战争末期死去。他死后不久,日军全部从朝鲜撤退。援朝部队16.67万余人,动员了明朝19.72%的兵力,这个数字不可谓不大。3万将士战死沙场,就战争耗费而言,对明朝是一个巨大的负担。
二是花钱买和平。例如,北面的契丹辽国、西面的党项西夏,都是北宋的心腹之患,若以战争方式解决,北宋没有那个能耐。1005年宋辽达成澶渊之盟:宋每年向辽供岁币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双方开展自由贸易。大辽百姓甚至皇帝本人也觉得只有大宋的钱才是真正的钱,干脆不发行货币。结果,一百年双方无战事。西夏国力相对宋朝较弱(夏还有其他威胁),只能向宋称臣,但仍提出了岁币的要求。北宋的主要敌人是辽国,北宋本来富庶,想息事宁人,即使吃点亏也无所谓,所以这样的议和就达成了。
三是维持朝贡体系的运转。著名国际法学者王铁崖说,中国千年外交史上的朝贡双方,“在贡国方面,它们获得的利益更多。它们的统治者由于皇帝的册封,使它们的统治合法化,因而它们的统治在人民面前提高了。它们受到帝国的保护而防止外国的侵略,而且还可以在遭受自然灾害时请求援助。由于朝贡,贡国从皇帝那里得到丰盛的赠品,而且更重要的是,它被允许与中国进行有利的贸易。”(王铁崖《中国与国际法历史与当代》,《中国国际法年刊》,中国对外翻译出版社1991年版)
四是和亲外交的需要。汉初的和亲政策,是在汉朝与匈奴力量对比处于不平衡状态,汉朝不得不委曲求全,以期暂时避免匈奴奴隶主侵扰的情况下产生的,“为了执行这一政策,汉朝曾付出极大的代价”。(林幹《匈奴史》,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和亲延续千年之久,“唐与回纥正式和亲共有4次,每次和亲仅礼费就约需500万缗,大臣们都感到‘降主费多,就连挥金如土的皇帝也认为这是一惊人数字。和亲所费,主要用于招待、分赐回纥的迎亲使团以及赐给和亲公主、回纥可汗、酋长等人……当回纥发生内乱,遭受天灾,人马冻死很多时,唐朝又对回纥大量赈救粮食。有些名义上是给和亲公主,实际上大部分还是为回纥首领及人民所得。这些,既解除了回纥人民的痛苦,也暂时稳定了回纥内部的统治。”(崔明德《中国古代和亲史》,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五是提供人道主义等各种援助。进行人道主义援助自古是外交的重要组成部分。例如,公元前647年,晋国闹饥荒,重臣百里奚对秦穆公说:“救灾恤邻,道也,行道有福。”于是,秦国对晋国及时提供了大量粮食援助,这在当时是规模最大的一次人道主义救援行动。
新中国相当长时期外交成本超出国力
这里所说的外交成本,主要指外援成本,包括人力、物力、财力等援助。外援史是改革开放前新中国外交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当时,明确提出外援超出国力的是时任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部长王稼祥。他曾建议:我们实际许诺承担的义务超出了中国的实际承受力。国内还没有真正走出困境,国际环境明显恶化,两大阵营冷战继续,中苏关系紧张,中印边境冲突加剧,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中国仍处于三面包围中。面对国内外的特殊形势,有必要调整对外政策,谋求某种缓和。1962年上半年,王稼祥在小范围几次谈了有关意见,毛泽东没有接受。(舒云《与国力不符的对外援助》,《同舟共进》2009年第1期)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不到一年,在一穷二白的情况下,开始对外提供经济援助。根据解密的外交部档案,1976年以前我国曾向朝鲜、越南、阿尔巴尼亚等110多个国家和地区提供过经济援助,1973年以后这种与国力不符的对外援助才逐步得到纠正。中国提供援助最下功夫的国家是朝鲜、越南和阿尔巴尼亚。
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中国出动100多万志愿军,开支战费7万亿元人民币(旧币)。据齐德学在2004年第5期《军事历史》上说,抗美援朝战费几乎等于新中国1950年全年财政收入。在1951年财政预算总收入69.5亿元人民币中,军费支出为33.4亿元,占48%。1953年11月金日成访问中国,中朝签订经济文化合作协定,中国不仅将战时费用一笔勾销,又无偿赠送朝鲜8万亿元人民币(旧币)。60多年来,中国每年都向朝鲜提供大量援助。
在中国的对外援助中,对越南的援助时间最长,数量最大。截至1978年,中国援越的军事物资可以装备200万陆海空军队,各种物资折价200多亿美元。包括轻重武器、弹药和军需品,450个成套设备项目,346亿米棉布,3.5万辆汽车,500多万吨粮食,200多万吨汽油,3000多公里油管,6.35亿美元的现汇。这些援助不附带任何条件,绝大部分无偿,一小部分是无息贷款。在《关于中国1955年援助越南议定书》的附件中,中国不顾本国大米供应紧张,援助越南3万吨大米以及300吨面粉、5吨葡萄干、1130箱酒及粉条、香烟、中成药、医疗器械等;还有电炉、轮船、电话机、卡尺、灯泡;农业援助项目从农作物栽培、选种育种、病虫害防治,到建兽医院、家畜防疫药剂制造厂、火柴厂、加固水坝等,还包括10个碾米厂、两个汽油库。这份清单给人的感觉是中国确实把越南当成了兄弟,无所不给。从1962年起,根据越方要求,中国提供各种旧式武器和中国生产的无汉字新武器。越南战争期间,中国生产的大型武器装备很多供应给了越南,甚至从现役装备中抽调,而自己需要换装的坦克和大口径火炮却很少更换。1968年前,中国生产的63式电台3000余部,绝大多数支援了越南,自己仅留下少数样机。有的新武器生产不足,宁可自己缺编,也先拿去支援越南。由于援越的野战输油管不够,中国推迟当时正在铺设的战备输油管线,将优质钢管运往越南。1968年6月,越南副总理范雄与中国副总理李先念谈1969年的援助,提出急需107毫米火箭炮,中国已停止生产这种型号,把库存全部给了越南。1971年至1972年,越南更是把中国当成了免费武器库,提出要1000架飞机,3个营的红旗2号地空导弹地面设备及导弹180枚(这些当时最先进的武器都是从苏联进口的,中国自己还没有这么多),警戒雷达两部,水陆坦克20辆,舟桥两套,大口径加农炮204门,炮弹4.5万发。这张清单完全超出中国的军事和经济实力。
中国援助阿尔巴尼亚从1954年开始,援阿鼎盛时期为上世纪60年代初。据统计,自1954年至1978年,中国援阿成套项目共计142个,其中已经建成的91个,基本建成和正在建设的23个,已经考察和进行设计的17个。中国为阿尔巴尼亚兴建了钢铁、化肥、制碱、制酸、玻璃、铜加工、造纸、塑料、军工等新的工业部门,增建了电力、煤炭、石油、机械、轻工、纺织、建材、通讯和广播等部门的项目,大大提高了阿的工业化水平。据时任中国驻阿大使耿飙在回忆录中所述:“军援项目之繁多,数量之大,也超出了阿国防的需要。”“在援助物资的使用上,阿方浪费极其严重。”应当指出的是,中国向阿提供大量援助之际,正是在中国三年困难时期,以及遭受唐山地震等国内经济十分困难的情况下提供的。中国尽了最大的努力,把自己最新最好的技术、设备、机械、拖拉机、车辆等提供给阿尔巴尼亚,其中仅粮食就达180万吨。中国人节衣缩食、勒紧裤带,万里迢迢,很不容易运去的大量钢材、机械设备、精密仪器等,阿方随意堆放在露天地里,常年风吹雨打。中国专家看到后心疼得直掉眼泪。据说,当中国人员向阿方提醒不要随便浪费时,阿国人竟毫不在乎地说:“没关系,坏了,没有了,中国再给嘛。”(耿飚《耿飚回忆录》,中华书局出版社2009年版)
中国还勒紧裤带援助了很多发展中国家。例如中国曾无偿为非洲国家建造了20多座体育场馆。国际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说:“要想看中国最好的体育建筑,请到非洲去。”截至1966年,中国援非金额累计已达4.23亿美元。(舒云《与国力不符的对外援助》)
不应将厚往薄来传统凝固化、理想化
外交上多投入,一般来说,当然有助于扩大外交空间,但二者不能画等号。外交史上花冤枉钱的事例不胜枚举,有时候花了钱不仅没有扩大外交空间,反而带来一系列后遗症。为什么中国千年外交史上会出现外交成本偏大、过大的现象呢?
一是主导东亚国际体系和秩序的需要。由于中国是东亚地区最大的国家,它悠久灿烂的政治、经济、文化影响巨大,使古代东亚地区形成了一种以中国为中心的相对独立的东亚国际体系和国际秩序,即朝贡体系或朝贡秩序,这是世界上最早的国际体系和秩序。长期以来,中国的实力远大于该体系中的其他国家,尤其是在中国统一强盛时,中国为该体系中的一些国家提供安全保障。这种安全保障的提供,当然是有代价的,有时候是高昂的代价。
二是将儒家治国模式引入国际秩序,重在“以德服人”,不干涉他国内政,以“礼”为核心调节和约束国家之间关系,实现“近者悦,远者来”的需要。中国和古代东亚国际体系中的其他国家,由于利益的相互吸引,通过朝贡体制,以互利互惠作保障,形成了厚往薄来的传统,“通过封赏和朝贡贸易,朝贡国获取了巨大的经济利益;而中国换来的不仅是他们对自己宗主地位的承认,更重要的是,通过与周边少数民族和邻国建立稳定的朝贡关系,中国获得了安定的周边环境,从而达到‘守在四夷的政治目的。对于自古崇尚和平、安宁的中国人来说,利莫大于此。”(李云泉《朝贡制度史论》,新华出版社2004年版)
三是封建朝廷的面子观念作怪。“中国的帝王以天子自居,处处要表现自己的最高权威,把他所统治的国家当作世界的中心,人间最富庶、最文明的地方;而一切外国都是夷狄蛮貊,照例是贫穷、野蛮的地方,只能接受天朝的赏赐……历来的中原王朝在与外国或游牧民族的交往中,即使在军事上处于优势,也往往不惜拿出巨额的黄金、白银、绸缎、茶叶等物品作为赏赐,以换取对方的归附,却毫不考虑国家的实际利益。在军事上处于劣势时,只要能够维持名义上的至尊地位,就会毫不犹豫地答应条件苛刻的‘岁赐‘岁币,甚至置割地赔款的惨重代价于不顾,而在一些微不足道的礼仪枝节上斤斤计较。中国封建统治者这种妄自尊大和对外部世界的一无所知所产生的虚荣心理,使中国人民为之付出了惊人的代价。”(葛剑雄《统一与分裂》,中华书局2008年版)汉武帝派往外国的使者一年多达十几批,每批自数百人至百余人不等。这些使者除了搜罗珍宝、编造异闻来引起武帝的新兴趣以外,就是跑到外国招摇过市摆阔气,把大把大把的钱扔掉。由此而招来的外国“贵宾”受到武帝的格外优待。为表示汉朝富有,武帝领着他们到处巡游,给予大量赏赐,甚至搞起酒池肉林,大演杂技、魔术、摔跤,观看者人人有赏。隋炀帝为在外国人面前显示本国的高度富足,竟下令将许多丝绸披悬在树木上作装饰,以证明如此昂贵的东西在中国已经多得无处可放了。他还让人领着外国人进饭馆大吃大喝,当客人酒足饭饱要付钱时,得到的回答竟是:“在我们这里吃喝向来是不要钱的。”中原王朝的统治者有时打开仓库,任由朝贡者挑选,爱什么就拿什么,老外们捞足了实惠,皇亲国戚们赚足了面子!对于一再遭受屈辱的北宋统治者而言,厚往薄来,有羞于启齿的另一层政治意蕴所在。用马端临的话说,叫做“柔远人以饰太平”。(《文献通考》)清廷为接待英国使团耗费白银85万两左右。为了让英国“贡使”看到中国“民物康阜,景象恬熙”而“知感知畏”,乾隆还安排马嘎尔尼一行由内陆至广州,也是沿途款待,劳民伤财。然而,大把银子不仅没有扩大外交空间,还使列强发现“中华帝国只是一艘破败不堪的旧船”(马嘎尔尼语),对后来的中英关系产生消极影响。
四是中华民族的济世情怀、菩萨心肠使然。1923年日本发生关东大地震,死亡14万多人。当时中国非常落后,北洋政府仍决定救助日本,号召百姓忘却战争前嫌,不再抵制日货,以减轻日本人民负担,利于恢复。北平、天津、成都等城市成立救灾团体,演艺界筹款筹物,梅兰芳等进行了义演。景山公园卖票助赈,连中学生也把零用钱捐出,赈济日灾,红十字会救护队赴日救灾,表现出纯洁的道德感和国际主义、人道主义精神。商人、画家、上海佛教领袖王一亭捐白米6000担、面粉2000余袋以及各种生活急需品,这是来自国外的首批救灾物资,王因此被日本人称为“王菩萨”。海军总长李鼎新调军舰2艘,载运粮食紧急驶往横滨拯救灾民。上海总商会召集巨商等,不仅设法捐助大批款项急赈,而且派商船10艘,载运食物、药品分赴东京、横滨、神户等处接济。
五是受意识形态、社会主义阵营利益的影响。1965年5月,中共中央成立援越运输领导小组,组长是总长罗瑞卿,负责统一处理有关援越事务。周恩来在越南最困难时,5次出访越南,尽量满足越方的要求,还经常主动帮助越南解决困难。1965年10月,应胡志明主席要求,中国先后向越南派出防空兵、铁道兵、工程兵和后勤部队共计32万人,最高年份高达17万人。1970年,中国军队奉命全部撤回国内,而1442位烈士的遗骸至今仍留在越南。周恩来对越南领导人说:为了支援你们,我们不惜承担了最大的民族牺牲。(舒云《与国力不符的对外援助》)
外交成本来自于国民,外交的首义应使自己的国家特别是自己的国民获得利益,其付出应首先为这一目标服务。厚往薄来确实是中国与朝贡国家外交中的一个传统,但是朝贡外交已进入历史博物馆,因此不可以简单地定义为“优良传统”,不应该将这一传统凝固化、理想化。中国与世界上任何国家交往的基础是平等,外交成本的支出应尽量体现理性,该厚往的厚往,该薄往的薄往,赔本的买卖尽量少做,这是科学办外交的题中应有之义。中国取消几十万人夹道欢迎来访贵宾的做法就是一个历史性的进步。从历史上看,慈禧太后“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之类的做法,换来的不见得是对方的欢心、真心和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