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的诗

WEN XI

文西的诗

WEN XI

听妻子在屋子里走动

我生着病，躺在床上

听妻子在屋子里走动

从洗衣间走到阳台

从厨房走到客厅

一生的光阴，就走完了

我躺着等多年后的雨水落下

等黑夜来临，寂静笼罩

那时，整个屋子

都响着她的脚步声

致情人

刚下过霜

窗外一片白茫茫

白得像这个漆黑的时代

没有界限和内容

比起发声

我更爱牺牲者

比起看见

我更爱萤火虫

今夜有多少玫瑰盛开

就有多少情人凋谢

预言

当一场大火熄灭

森林就在雨中恢复

麋鹿会逃脱枪口

花面狸会解开捕兽器

石头也真正开花

牛奶流入黑土地

而我们对自身无能为力

也许是十年，三百年后

我们依然对疾病恐惧

也保留着恨

我们冒着枪林弹雨驰入对方的防线

让眼睛流泪，只因悲伤

那时我已死去

我曾热爱的一切都不知所终

现在我必须学会：容忍

如果灾难发生

如果发生一场火灾

地震，泥石流，海啸，雪崩

或者一块瓷片划过手腕

一根刺刺穿喉管

我不幸死去

我江边的爱人也许会怀念我

但他会马上另结新欢

我死后钟摆依然晃动

我死后也许有一棵树倒塌

一张蜘蛛网迎面扑来

树上的鸟会自救

飞虫会从网上脱身

那些逝去的灵魂

书房是一片坟地

每晚，我与鬼魂睡在一起

他们在空中飘荡

他们被光阴囚禁得太久

当我闭上眼睛

福克纳就回到喧哗与骚动

赫拉巴尔就回到过于喧嚣的孤独

略萨就回到绿房子

当我闭上眼睛

沈从文就回到边城

每个鬼魂都有藏身之处

我想起雪野大哥的古董

那些坛坛罐罐里装着千百年前的幽灵

而我的祖先们不能回家

他们站在门槛外，像一群陌生人

神龛早已消失不见

他们无处容身

多年后我们都将无家可归

无风的旷野

灰烬高过眼睛

给我的男人们

你该来看看我，李白

以一个酒鬼的名义

涉过桃花潭

青灯下不谈情，只拔白发

你该来看看我，杜甫

以一个穷鬼的名义

草堂让给麻雀住

撑一件大衣，我们就能相互依偎

你该来看看我，歌德

以一个骑士的名义

在马背上为我筑一个王国

你该来看看我，赫拉巴尔

以一个流浪汉的名义

带上你的猫，我们可以看它的面孔

你该来看看我，梵高

以一个残疾人的名义

我可以对你另一只耳朵说话

你该来看看我，帕里斯

从头到脚都让你劫持

但我的锁骨脆弱

我的锁骨挑不起一场战争

你该来看看我，宝贝

两手空空来看我

把我当作你最单纯的女人

孩子的笑，风一吹就没了

流水漫过我们肩膀，高过光阴

喊魂

小时候弟弟满头针管

睡觉时闭不紧眼睛

母亲就半夜起床，把他的名字

盛在瓢里，一路喊得撕心裂肺

那些年，我总惊醒于午夜的回声

偷偷地数母亲一共洒了多少滴水

水缸空了，弟弟的皮肤开始红润

眼睛发亮，母亲说

他的魂魄回来了，那一刻

她开心得像个孩子

冬冬他娘对着水井呼喊

三年后，水井干涸

她终于喊回了一盒骨灰

当所有人遗忘了这件事，母亲还记得

许多年过去，我们远离故乡

带走了所有衣物与牵挂

连一根头发也没有剩下

母亲独自在空荡荡的房间发呆

害怕方言跑出嘴唇

那是喊魂的声音

你所不在的孤独

雪落在门外的鸟巢上

而你不在

我燃了一炉大火

而你不在

二十个春秋

我在火边喝奶，发育，羽翼丰满

我在火边睡去又醒来

你都不在

远方的山岗被吹得发白

我们将坐在风口

你可以是杜甫，我是李白

你可以是萨特，我是波伏娃

你也可以是颗松果，我是个老太婆

万物凋零，你在寒冷中摇晃

我的眼睛一点点瞎掉

只能听见尘世间最后的寂静

鱼尾巴

每杀死一条鱼

我们都把鱼尾巴剪下来

贴在墙上

外祖父家的墙壁贴满了

鲫鱼，草鱼，鲤鱼，雄鱼尾巴

如岁月之舵

风一吹，鱼尾就齐刷刷颤动

让整个屋子充满波浪

遥远的呼吸就在耳边响起

外祖父十三年前已逝去

他的儿女也相继离世

所有人都将跟随祖先的脚步

为了纪念他们

我们又剪下许多鱼尾巴

贴在墙上

湘西水记

雨来得并不意外，我们还是遭了殃

成片倒下的玉米苗，古楼在半空漂浮

以前情形更糟糕，孩子们赤脚

站在鱼背上摸索路线，只能偶尔

看见露出水面的树枝

枝叶上拥抱着一对青虫，像情侣

女人们所说的男女是坐在一只葫芦里

他们漂流到荒无人烟的岛上做爱

然后诞生了部落，有了粮食与房屋

后来，村里惟一的女相士

在打雷的夜晚发病，死了

一切都乱了套，只有婴儿的啼哭

才能让水停止宣泄

我们并不怨恨，当作上天的惩罚

人们又开始打捞咒语，与水相亲

人去楼空

对面的三十多层高楼

没有一扇窗亮着灯光

仿佛不曾有人居住

他们都已入睡

灵魂脱离躯壳

在寂静的城市游荡

当死亡来临

他们就带上一生的行李

风一样飘离尘世

而高楼将成为峡谷

只有一两声叹息

自谷底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