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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与消逝

2015-11-15李晓君

青年文学 2015年7期
关键词:母亲

⊙ 文 / 李晓君

存在与消逝

⊙ 文 / 李晓君

李晓君:七〇后,江西莲花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十月》《人民文学》《钟山》《天涯》等刊。现居南昌。

贤士花园是一个庞杂的社会群落。首先这个小区带有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的痕迹。在总共十三栋楼房里,有数栋单位福利房,其他为商品房。我居住的C栋(总共十七层),其中有九层是证券交易公司与教育机构职工住房。单位体制性特点,通过集体这一看不见的“血缘”而显示出来。它包含着比邻而居的人群身上的优越感、思维的趋同性、共同的话题和单位特征,在他们仪表、服饰上的反映。我注意到,证券公司员工,和教育公职人员,穿着打扮上的细微不同。单位这一社会组织机构,在它翼下员工的生活空间持续产生影响,构成某种“向心力”表现。这反映在他们的笑声中,交谈时彼此的眼神里,对他者的戒备和漠然,表象亲热的嘘寒问暖,某种程度上对待他人的傲慢无礼等等。在这种集体意识之外的,是栖息在小区中其他零散的居民,他们构成了以上人士诸种表现的对应物:碎片化的个人、缄默的底层意识、零星的无法聚拢的想法、无法共识的语言和精神世界、一望而知的身份和属于自由者的穿着。他们属于亲密的人际关系的反面、热情的反义词。

其次随着十几年来新城改造的加速,计划经济时代的福利房随着货币化改革,也在推向市场的过程中,出现了某种变化,那种集体的坚固性开始出现松动。不可否认,这十几年来,是个人资产在部分人手中急剧增长的时代。他们,因为单位的性质和行业的优势,而比其他的社会群体,占有更多资源(比如房产)。一部分居民因为单位二次、甚至三次建房,而搬离到环境更好的小区,贤士花园的住房便出租出去了。因此,小区内的租户开始增多。这一部分人群的背景极为复杂,他们将集体单位住户的单一性(如砖块结构),稀释为一种来路不明、去向未知的糊状结构。我就是作为一个外来租户,住进了贤士花园。因为女儿读书的需要,我必须选择便于她上学的附近住地,贤士花园进入了我太太的视野。她是个职业作家,首先不考虑上班的远近。我单位也带有很强的学术性,晚上加班搞创作的情况很普遍,因此很难像一般的行政事业和企业单位那样,实行上下班打卡制度。女儿读书就近,成为她升上初中后,全家第一位考虑的大事。太太在“南昌地宝网”“南昌租房网”“南昌赶集网”等几家网站,搜寻并存档下来假定性的房源,与房主进行联系、实地勘察、讨价还价。众所周知,租房并不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而要租到满意的、性价比合适的房子更非轻而易举。最后选择的这套三房两厅电梯房,符合我们需求:我家常住四口人,母亲、女儿,太太和我;母亲因为患有关节炎和骨刺,需住电梯房,以免上下楼梯之苦。房主是证券公司职员,夫妻同一个姓,并且名字都带有一个“华”字,乍看之下,以为是兄妹关系。我们的沟通比较顺畅,很快便达成意向和签订合同。我像一枚楔子,打进了贤士花园。

最后,小区外围餐馆、小店林立,进一步将社区人员结构导向复杂化。小区北门一楼是集贸市场(我母亲向来比较节俭,每月近两千元的租金让她搬家前忧虑忡忡,但随着搬家公司汽车到此,看到这么便利的菜市场以后,她的眉头开始舒展起来)。集贸市场的工商管理者、菜贩子及买菜人员,构成主要人群。快餐店人员流动性很大,这不必说,而小便利店、水果店及五金店等,通常是消息——来自报纸、电视的官方消息,民间小道消息以及谣言——的汇集和扩散地。有时临时赌场也开在小便利店及福利彩票店里。因此很难说是风清月白之所。集贸市场是母亲和太太最经常光顾的地方,一个以嘴和胃为中心而展开的消费景观,构成了人们生活最须臾不可缺少的部分。

我第一次接触房主,贤士花园这套房产的拥有者,他们的名字让我充满好奇,脑子里映现出葡萄牙作家若泽·萨拉马戈的小说《所有的名字》,并为此展开短暂的想象:他们曾是同学,因为彼此的名字而产生好感,开始走进对方的心灵;他们的认识纯属偶然,名字深化了他们对各自的印象,并展开了一段恋情……我们与房主的交往其实仅限于此,如果按照小说中若泽先生的逻辑,对他者生活的勘探——那充满激情与犯罪感的追踪,既是一种冒犯,也是一种毁灭!我们谨守各自的承诺,诚实而富有契约精神,因而免去了见面的繁文缛节。

与贤士花园隔一条小街的是怡园小区,我和太太都没有进去过。但是我们曾沿着它边上的马路走到它背后,那里有一条人工河,栽种着垂柳,有老人在那里散步。这个发现让我们欣喜。我和太太沿着河堤往东走,上了一座拱桥来到对岸。那里有一种市郊的陈旧感和沧桑感:老旧的楼房,废弃的工厂,水泥电线杆,积满尘土的水泥路。我们走在路上,有一种回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恍惚。我们走了十多分钟,便来到铁轨边,这是一段货运铁路,呈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荒废感。铁轨旁有水泥桥洞,下面有修理电动车的摊位。穿过铁轨往西走一个半圈,我们回到了永外正街。

永外正街有数条巷子通向贤士花园。很难相信,今天还有如此狭窄、黑暗的巷子存在于一个省会城市。人在巷子向两端伸直手臂却无法充分打开——也就是说,巷子的宽度充其量不足一个中等身材男子的身长。巷子边的楼房黑暗、潮湿,除了店铺(各种店面还不少),其他大门都紧闭着,窗户里的灯暴露出里面的一切。你可以理解,它是那么多的小贩、务工农民、打工仔的暂居之所,而南昌人住在其间的也不少。当你穿过这样的巷子,会有一种攀山时在摩崖间遇到“一线天”的错觉。密密麻麻的线缆和黑暗中飘荡的衣服,分割了这条狭窄的细线。

显然,这里与我们居住的小区是两个世界。如果说贤士花园是个庞杂的社会群落,这里则更是个鱼龙混杂之所。黑暗、幽深的巷道,暧昧、拥挤、陈旧的楼房,仿佛一个灰地的隐喻。我和太太走在巷子里,内心不期然地有一种紧张感,这份紧张伴随着一种莫名的兴奋,一种行走在刀锋上的快意。我们急急地走过,像走在电影的世界里。

就在不久前,小区里发生了一件引人注目的事,但我们家却一无所知。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与母亲一起打牌的一位老太太的孙子,向高利贷者借了数十万元资金,孰料到期还不上,被几个彪形大汉追讨,堵在了家门口。这位冒险的年轻人与我们住在同一栋,我家在十四楼,他家在九楼。匆忙之中,小伙子拽一根绳子从窗户往下爬,此情此景,已引起人的围观。爬至中路,绳子被墙上管道的锐物割断,小伙子从几层高的空中摔落下来。最后,警察来了,母亲说,小伙子被送进医院抢救。母亲强调说,当时情景,小区里围观的人很多,而我们家怎么一点都不知道。通常情况下,那个时间母亲应该出现在小区院子的麻将桌旁,那日不知何故,她竟错过了那个事件的见证时刻。母亲摇头咂舌,为当时情势之凶急而叹息。

放高利贷,已成为当今时代生活潜流中的一部分。小区楼道间的墙壁上,不乏此类小广告条。通常我们视而不见,似乎与我们的生活不着边际,但这样的交易,却时时在身边发生。我每日乘车的公交站台,有人用黄漆在地上写下醒目的、擦不掉的“借贷”字样及电话号码。这简单的字样和抽象的数字背后,却无法掩盖一件件触目惊心的事件。放贷者和借贷者,都有逐利的动机。放贷者自然不必说,其手段往往带有黑社会的色彩;而借贷者,要么出于走投无路之选择,因为解困之需要,要么是鬼迷心窍之徒,抱着投机的心理。想来,最后走上母亲麻友孙子之路的,不乏其人。

有日,无意中看到晚报上登着这样一则新闻:一位二十多岁的南昌小伙子,从小家境不佳,初中毕业后便混迹社会,为谋生准备开一家干洗店,因手头拮据只有两万元,在借款无路的情况下,经朋友担保,向高利贷者借了三万元,谁知生意没有预料中好,限期到了,还不上。小伙子最后被一条求购肾源的小广告吸引了,他决定一试。电话联系后,来到了安徽巢湖,后转到山东菏泽,又从菏泽转到北京。在一个不知名的医院,在中介提供的一套虚假材料上,小伙子以一个不存在的人的名义,将左肾移植到另一个陌生的患者身上。为三万元而失去了左肾,使小伙子陷入痛苦中,身体健康的恶化和免疫力的下降,更是让他悔恨不已。买卖人体器官,属于法律明文禁止的,但依然有人铤而走险……

一分钱难倒英雄好汉。人不是处于这种困境时,无法体会这句话的真理性。说起来,我今年曾经也在脑子里,萌生与高利贷者接触的荒唐想法。在我租住贤士花园之前,我住在福州路上的一个单位小区,二轻局大院。二轻局,对于很多年轻人来说,是个陌生的名词。但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作为一个主管轻工业产品的行政机构,它还存在着。那套房子,我也是从别人手中购来的,当时之所以选择此,首先是因为它在闹市区,离我单位很近,上下班方便。其次,也是更重要的原因,是女儿上学方便,再有就是非常巧合,那套房子与我妹妹家对门,利于相互照应。然而时日一长,弊端就显示出来了。房子在一楼,尽管下层是储藏间,实际上是一层半,当时购买时更多地考虑母亲腿脚的原因,而忽视了采光等因素,但后者的弊病在日后的生活中显著地体现出来,几乎使我们全家忍无可忍。南昌市老城区特别拥挤,二轻大院也不例外,虽然环境还算清幽、干净,但比肩而起的楼房相互阻挡了阳光的入户。我家在一层,白天也必须开灯,而阳光只有在上午十点左右,在窗台边留下稍纵即逝的投影。全家经过商议,决定重新购买住房,而将现在居住的房子出售。

我联系了一个老乡,他在一个房地产企业工作,信息比较多,很快便告诉我,一个省直单位集资建房,在他自己一个公司的附近。正好该单位有一个朋友也联系他,想将集资房出售。老乡带我到正在建设中的楼盘实地勘察。那是南昌东部的一片临湖的区域,虽然离市区有些远,但环境不错,且地铁一号线正在建设,预计交房后,地铁也差不多开通。况且,在女儿高考前,我们家还没有住过来的打算。接下来,便是与房主商讨购房事宜。这套房的好处在于,可直接在购房合同上改名字,因为房子还没在房管局备案,因而可以免去不菲的费用。但房主期望得到的,用南昌话说是“转让指标费”,高达二十多万元。老乡建议我不要将二轻大院的房子出售,可以出租出去。我暗自盘算了一下自己的积蓄,如果照此方案,手上尚差欠好几十万,购新房的难度很大。我想,通过贷款是可以解决的,但是当时全国楼市调控,银行捂住钱袋子不轻易放款,我对能否在银行顺利贷款也不是很有信心。一边是急于改善住房的心理,一边是经济上梗阻的纠结。最后还是想试试银行按揭贷款的办法。但房主给我付清房款的期限只有两个月,因为他不想将风险揽在自己身上。这是可以理解的。在我颇费踌躇的时候,老乡提醒我说,如果有信心从银行贷款,他倒是可以做担保,从朋友的公司以高利贷的方式借到钱,只是利息比较高,达到银行贷款利息的五倍。我当时怦然心动,几乎动了从民间借高利贷的念头。但我的想法被妻子坚决地否定掉了,她不想卷入风险当中,同时还有一个想法,就是不想为了房子而使自己债务缠身。

最后采取了妻子的方案,将二轻大院的房子出售,加上手上的一些积蓄,用于购置新房。在度过一段与各种房产中介联系,以及中介不断带人来看房的烦躁中,房子在预期当中卖出去了。这也正是我家后来租住到贤士花园的缘由。

现在回过头来看,我当时很有些侥幸心理,期望能抓住手中的两套房,而对借高利贷萌生想法。假使我真的这么做了,后果是什么,真的难以预料。我算是个读书人,有一定的见识和经验,但是对于面临一定风险的抉择时,都可能难以完全为理智所控制,那些比我经验更欠缺、也更年轻的人,在面对同样处境时,可能采取的行动,就可想而知了。我想我们要关注的,不是借高利贷行为本身,和民间高利贷这种行为的流通甚至泛滥的危险性,而是处于这种行为中的人,以及他们的心理。它暴露出人性贪婪的一面,疯狂的一面,也暴露出人性脆弱的一面,无援的一面。我们有一万种理由,来制止这种行为的发生,甚至可以指责法律的漏洞,以及施行不力,打击力度不够大。但是我们也相信,在一定自由的经济体里,这种行为的出现,将难以避免。而人性的贪婪、疯狂,以及脆弱和无援,也将像是一片原始生态林里的苔藓和地衣一样,是有其存在的合理性的。期望人性的完美无瑕,正如期望一片原始森林只长高耸的乔木而不长荆棘甚至苔藓、地衣一样,是理想化和不现实的。因为,人性的善与恶,始终是一对难兄难弟,它们总以一种或敌或友的方式存在着。

老年人是小区里最活跃的群体。如果说这种活跃不是以挥霍剩余的力比多和荷尔蒙,而是以最持久的姿态占有小区的空间,并且以群体性行为构成某种“娱乐生活”为标志的话。并非出于突发奇想,打牌、健身、晒太阳,这些最寻常的活动,构成了老人们最主要的户外生活。当他们移步户外,在家庭中无足轻重的角色,在彼此身上得到慰藉。他们构成了小区最引人注目的景观。有人说,中国业已步入老龄社会。如果看看我居住的小区,这种说法很容易获得认同。我母亲性格内向,不太容易合群,但是她也很快融入小区花坛健身器械旁的老者当中去了。关于小区里的信息,主要来自母亲之口,我和妻子几乎不与小区任何人交往。

母亲是麻将爱好者。我们老家打法与“南昌麻将”有所不同。但我们切不可低估一个来自县城老妪的智商。很快她便精通于此,并且成为热衷此项活动的铁杆分子。当老人们在打牌、打麻将时,年轻人在玩什么?我发现,老人身上更有一种集体性格,他们话题相似,在家长里短中彼此慰藉。而年轻人很难聚合在一起,彼此之间相互疏远,对于各自的娱乐生活并不分享。年轻人大多是网购爱好者。络绎不绝的来自“顺丰”“韵达”等快递公司的职员,驾驶着三轮车——上面装满了大小包裹,用手机召唤楼宇窗户里的年轻人,下来领取网购的货物。如果我们能透过建筑物,看到一双双在“京东”“淘宝”“当当”上面逡巡的眼睛,和一双双握着鼠标飞快移动的手,将是一幅什么情景?

我大概记得早年看过的一部电影《独自等待》,当主人公从酒吧狂欢的人群中,走到二楼,看到灯光下拼命摇晃的人们,突然发现了他们“愚蠢”“荒谬”的可笑特征,这一对生活的洞见使主人公突然地看清自己的生活和处境。假使我们能借助“上帝之眼”透过建筑,看到里面的“生活”,我们是否也会获得这种感觉?

孤独感在加剧。老年人这种彼此“取暖”的方式,能否真正有效地缓解孤独,并未可知;而年轻人则在各自表情里毫不避讳地升起了孤独这面可耻的旗帜。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有一首歌《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是一个与小说家张楚同名的歌手唱的。这首有些久远的歌,对孤独的表达,有一种愤怒、咆哮和文艺青年的矫饰悲伤,它或许能够唤起部分人的共鸣,但更多的人也许会在心里说——“神经病”!今天普遍人群身上弥漫的“孤独”,像细菌一样无处不在,却找不到一首合适的歌来表达。

老人们打麻将,所博弈的钱资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因而更多的是一种游戏。如果说他们聚拢在一起“砌长城”——每天有三四桌,而给人一种活跃感的话,其实是一种错觉。因为这是对其他生活内容无可奈何放弃的结果。难以远足、告别需要耗费精力的运动、宴饮作乐的减少、事业的停滞、工作的终止,一言以蔽之,他们以“颐养天年”的名义被迫休息,退出生活的舞台中心。这使他们的神态和内心在加剧地老去。每次我看到母亲灰发瑟瑟,在风中如雕塑般一动不动地坐在麻将桌前,用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缓慢动作摸牌、丢牌时,内心便涌起一阵酸楚。

通过麻将,母亲在小区建立起并不牢靠的朋友关系。她经常提及的一位,是来自萍乡的比她小四岁的老妇人,在电力公司一个分支单位做饭。单位的头儿正是来自萍乡,习惯了家乡口味。老妇人每月有两千多元工资,但她似乎并不习惯离家的生活,打算过完年后辞职不干。她比母亲更喜欢打麻将。听母亲说,她刚来此很惊讶南昌人怎么这么穷(原话如此),她的家乡萍乡,自动麻将机非常普及,不像贤士花园的老人们,因陋就简,就着一个小方桌、几条板凳(或竖起废弃抽屉当凳子),便可以心安理得地玩下去,而且赌资那么少(据说在萍乡最少也要两元钱一个子)。我们小区老人玩两角钱一个子,因此输赢几乎看不见。每次萍乡女人参与打麻将,都将赌资提高到一元钱一个子,非此难以玩下去。萍乡是个以出产煤炭而著称的小城,安源煤矿在湘鄂赣地区有相当知名度,但九十年代以后煤资源枯竭了,萍乡也很难说是个经济强市,到如今其经济发展程度可能处于全省末游。但她却可以睥睨省会南昌,那种无端的自负,很能代表萍乡人的性格。但对南昌包括对南昌人的不屑态度,恐怕不仅仅是萍乡人,几乎可以构成省会以外江西人的一种共同态度。这在全国各省里面,是极为少见的。

母亲和萍乡女人建立的浅显的友谊,自然有老乡的成分在里面。但一贯内向、拘谨的母亲,还是把她生活的半径拓展到厨房、麻将桌之外的地方。靠近菜市场西端的巷子里,有家出售泡脚盆的店铺,推出免费试泡一周的活动。天气正寒,母亲被吸引过去了。在午饭的餐桌上,她喜滋滋地告诉我们,她正在享用这免费的泡脚服务。妻子则提醒道,担心受骗上当。母亲说我知道,我不会上当的。她舍弃不了眼前这点小便宜。在另一次午饭的餐桌上,母亲又说起,菜市场附近新开张了一家理疗店,好多人前去听课,每听一次,会得到一颗玛瑙石,每天有四场,场场爆满,在那个能容纳几百人的会场里,都是老人们在听讲。我们再次提醒母亲,小心是传销活动,为了得到一颗假玛瑙石,别到时吃了大亏。母亲走到卧室,拿来一个塑料瓶,里面已经装有七八颗所谓的玛瑙石,据她说,等攒到二十来颗,便会免费做成一根项链。

母亲的生活是孤独的,白天我们上班、女儿上学,她远离家乡来此,既往的朋友圈子和丈夫的关心,变得遥不可及。勉强因为麻将桌而建立的浅薄的邻里关系,并不能真正慰藉她的内心。她去泡脚以及去听课,都是一种无聊之下的选择,也许都不见得是为了小便宜,而只是为了消遣而已。但母亲却从不在我们面前显露这一面,相反,她总是显得快活和极为适应一切的样子。母亲也许不是例外,可以想象,那坐在会议室里听课的那几百张老人的脸,汇聚成一道平静而壮观的波涛,在沉潜地奔涌,孤寂地拍打着心灵的波浪,那被岁月蛀空的心灵岩壁上留下寂寞咬噬的痕迹。

尘埃飞舞。在冬日阳光照射下,在瑟瑟的北风中,那些老人们,倔强而醒目地在小区的中心花园,在单元门前的空地上,围成几小团,以一种几乎是静坐的方式宣示着他们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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