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好边境线①
2015-11-14切斯瓦夫米沃什叶美译
切斯瓦夫·米沃什叶美译
友好边境线
切斯瓦夫·米沃什叶美译
我这里不是要写一篇戈雅绘画的个人注解。事件的复杂性要求我们克制谨慎,不能感情用事,这种情况适用于语言无法充分表达的时候。单要追踪一个人的命运都会使我们陷入个人和历史盘根错节的纠葛中。真要叙述起来都能有史诗的广度,但事实是,对这个时代的全面研究还远远不够,和拿破仑发动的那场战争相比,第二次世界大战可谓史无前例;此外社会学和心理学目前对作家影响非常大。而如果我在这里还以纯主观视角叙述一个私人故事的话,我就等于什么也没干,因为我肯定会遗漏掉最精彩的部分。还有,我必须在这里重复一遍,这不是私人日记。我不是在按日期月份讲述我的遭遇。这样的话我就得还原某些模糊的记忆,我无法做到如此事无巨细。因此我将限制自己只选取几个镜头,好像我的工作是用剪刀对付大堆电影胶片。我剪辑的画面会尽量贴合大众的口味,避免弄出来是那种看不懂的表现主义风格。
闪电战开始时,我觉得有必要入伍参军,尽一份义务。但很难找到能主持大局,带领我们反击的人。不久我还是穿上了一件不伦不类的军服,可这期间没干任何光荣的事,而是参加撤退。灾难不断震惊着我们。对我来说,1939年9月还是一个转折点,没有经历过正常生活突然被拦腰截断的人来说,这种集体灾难是很难想象的。法国的闪电战也没有它严重。
我把自己那时的所有遭遇简化成几件事。躺在被飞机轰炸公路旁的田野里,我盯着面前的一块石头和两片草叶。听着炸弹的呼啸声,我突然明白了物质的意义:那块石头和那两片草叶组成了整个王国,组成了形状,色彩,纹理,光亮的无限。他们就是宇宙。我过去总是拒绝接受宏观宇宙和微观宇宙的划分,喜欢端详树皮或鸟翼,而不是日出和日落。但现在我真切地领悟到了物质的深度。
另外一件事是当我意识到政府,官员和军队毫无作为的时候,我的内心既愤怒又有种解脱感。自暴自弃的我躲在干草堆里睡大觉。最后战争的局势已经很明朗了。漫长可怕的抵抗活动根本无用,我们从自我安慰的谎言,幻觉和欺骗中醒悟过来;真相就在眼前;只有村井,屋顶和犁是靠得住的,而不是政治家的谎话连篇的演讲。国家已经无力给它的人民提供任何保护,人们安稳的生活一去不返,好像它过去从未存在过。
我和朋友们讨论时局,但我发现只有我有东逃的念头。我和他们对未来的所见不同。那时甚至是后来的波兰,没人认为希特勒会取得最终胜利。人们骨子里都深信上帝会亲自干预历史事件,站在公正一边,邪恶势力注定会灭亡。被这种信念蛊惑,波兰人失掉很多斗争机会,把自己扔向地狱边缘,最后惊讶地看到上帝根本没帮忙,因此虔诚之心大大受到影响——但尽管这样,大家从没动摇过波兰最终会胜利的信心。我也拒绝接受未来会出现一个德国千禧年,但潜意识总是和我作对。我身上有太多摩尼教的东西,以至于不能接受上帝会改变世界自然进程的想法。
我和他们的分歧在于他们既没有意识到灾难的严重程度也没有意识到它的持久性。他们把希望寄托在法国,但去过巴黎的我知道,这份自我安慰简直就是痴人说梦。还有他们想要抓住的另一根救命稻草是共产主义(也包括托洛斯基主义)。但众所周知红军和德军不久前合谋瓜分了波兰领土,这使把希望放在共产主义一边的人很尴尬。当我遇见他们,我们知道其实每个人都对目前险恶的局势心知肚明,但都束手无策。这正像头脑清醒的人看见语无伦次的酒鬼时只能怜悯地投以无奈的冷眼。但我们的清醒也是相对的。我们都没有预见到在当时和未来灾难都不只来自德国一方,还有苏联。其势力之所以不断扩大是因为它是上帝信仰的一个变种;也就是说,在对历史进程进行基本和理性判断后,没有人会去支持纳粹一边。某种程度上我承认他们观点有合理的一面,特别是当他们呼吁世界的辩证法:机智的人不会盲目和愚蠢地被武力征服。但复仇何时来临,没有人敢预言。无疑解决之道押在了苏联那边,但这个国家也同样不值得信任,有好多人从苏联逃到德区去了。我的清醒,它最开始还使我感到宽慰,但不久就麻木了,或者也是因为头脑发热,有好几个月我被国内荒诞的时局牵着走,我的意志力好像完全消失了。我不得不忽略掉那些荒唐事,因为要描述它们就要用一种和本文完全不同的语言。
如果1940年年初重新来过的话,如果我发现自己再一次置身家乡,我一定会将上面的原因归咎于周围糟糕的环境和我自己的无知。就好像一位医生检查完我身患绝症的身体,知道我是死路一条时,建议最好还是回老家,和家人呆在一起为好。维尔诺,像所有波兰东部领地一样,打败后被红军占领,几周以后作为友谊的象征被交还给了立陶宛。对于友谊这个词的理解,我们都知道双方并不是处于平等的地位,立陶宛,作为交换,必须像拉脱维亚和爱沙尼亚一样允许苏联建军事基地。这三个小国家由于还暂且算是独立国,不得不在两个大国之间小心地周旋,尽力避免与苏联或德国任何一方发生冲突。因此一切还保持战前的模样——超市,旅馆,咖啡馆,火车等照常运营。在维尔诺,报纸以不同的语言刊印,包括波兰语,人们因此不得不和审查官斗智斗勇。我当时很难接受维尔诺的改变,这座噩梦般的城市——城墙上挂着新国旗,街道的名字和标记牌都换了。成群的波兰难民涌到这里使它变成了闹哄哄的巴别塔,虽然立陶宛害怕强国邻居报复,但它对难民们还是尽了地主之谊。当时货币兑换和护照买卖生意红火,到处是关于战争的流言蜚语,诚惶诚恐的人们挤在邮局,犹太教师,打了败仗的军官,职务到期的外交官,还有那些海外有关系的人,都纷纷往法国、英国和美国发电报。当时离境的飞机是需要在斯德哥尔摩做中转的,这条路已经越来越难走了。但仍不断地有难民,铤而走险,冒着进集中营的代价出逃。事实是就算安全抵达了斯德哥尔摩,他们马上就知道了自己厄运难逃,因为出境的路线早已经被封锁了。
欧洲旅馆几乎是维尔诺的地理坐标。它位于两条繁华的街道交汇处:一条是多明我街,它有让人引以为傲的天主教堂和修道院,另一条是从中世纪以来就一直有的德国街,它通往犹太居住区。菲利克斯和他的夫人就住在这里。当时我因自己的一些遭遇心烦意乱,和他有过一段亲密的接触。我参加了他组织的聚会,所以在这里我为他做一副素描画像,是有资格的。
菲利克斯像日本人,黑头发,蜡黄脸,整个人长得像精工细雕的艺术品。他的性格无可挑剔,举止高雅,身上总能闻到香水味。他来自犹太人家,非常富有,以至于可以不去工作,尽管他早已在比利时完成了他的学术研究。就在战争爆发之前,他卖掉了华沙的房子,带着满塞着美元和黄金的手提箱逃走了。他也带上了他年轻迷人的妻子,还有她的皮草和珠宝。他们之间有一种爱恨交织的复杂情感,他的妻子,自觉自己样貌身材高人一等,敢动手打他,如果他还击,她就威胁要自杀,并且立刻跑到窗口要跳下去。菲利克斯只好走掉,把自己关进卫生间——不敢看跳楼那一幕。几分钟后,朋友们(这些人经常扮演和事佬的角色)会敲敲卫生间的门,然后听见他在里面小声问到:“她怎么样了?”
菲利克斯是一个老酒鬼,但他不喜欢一个人喝酒。相反,他为了取乐,经常要一群人给他讲逸闻趣事或笑话。他欣赏有才智和有教养的人,因此他对艺术家和诗人有好感,这些优点在他身上,使他被看成是,说难听一点,一个完美的奶头——也就是说他允许自己被揩油。这些人当中很多都是为了逃脱希特勒的魔掌从华沙跑出来的,菲利克斯把他们召集在自己家里,举办宴会。
喝酒经常上午十一点开始,没有人做出格的事。诗人J和S主持大局,控制节奏,这两个老酒鬼经验丰富,从未出过丑。他们的喝法是从大玻璃杯里小口抿伏特加,不停地续杯,整个白天一直到深夜不停地和人胡扯闲谈。第二天早晨酒醒后,整个过程又重新来过。我们的时间,就是这样在绝望和虚无中过去了,没有人理会外面的残酷现实;大家都是沉浸在酒精的麻醉里。
聚会狂欢可以说是垂死前的最后挣扎,这些志同道合的人知道死神就在门外,还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我喜欢呆在聚会里是因为我们是清醒的,特别是有时候听见某人随口说起一个幽默段子什么的,在当时我们身处被两个超强大国联手算计的时候,听起来简直是一语中的。例如S讲他自己对希特勒的看法,说元首仅仅是为了国家的利益才装疯卖傻,白天他表演完一段撕心裂肺的演讲,晚上回到家里亟不可待地脱下制服之后,穿的是英国法兰绒大衣,抽的是英国雪茄,喝的是威士忌,希特勒暗地里其实崇洋媚外,极度蔑视德国。S也讲些苏联和芬兰交站时的小故事,一个苏联士兵在芬兰人的木屋里看见了挂钟,他觉得自己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手表,于是把它偷放进背包里随身携带着,挂钟很沉他不得不假装受伤弯腰走路。菲利克斯醉心地听着我们在伏特加的作用下想出的这些逸闻趣事和打油诗,以此掩盖恐惧,但实际上他恐惧的是存在本身。
厄运不会因我们的自暴自弃而自动消失
我并不能做到完全地放松。一个人神经极端紧张,靠酒精麻醉是起不了安慰作用的,喝得神魂颠倒或吐出五脏六肺也不能终止大脑的运转。我像是在遭受眼中所见之物的伤害,好像它们在释放灼伤皮肤的射线,因为在街上我总是脚步匆匆,很少左顾右盼,只希望快点到菲利克斯家里落座,在那,过去和未来都至少暂时被挡在门外。我不能阅读,不能写,也不能参加讨论,总觉得我们永远不能探测到真相。我只想安静一会,脑袋像植物或动物那样无意识,但很多时候都办不到。
我的同伴们用私通来回避现实,大家都觉得这是遗忘现实的良药。但有些人认为小打小闹不过瘾,必须玩些新花样。例如J对我说,在教堂做爱才刺激。我猜想他话里的意思是:性里必须加点邪恶的东西才好玩;如果没有禁忌,我们可以为所欲为了,那任何事情都不会使人们感兴趣了。J不喜欢按常规做事,他拥护禁令,因为它能赋予性神秘感,这样才值得冒险。看一下他身旁的女伴,一个温柔的苗条女孩,一害羞脸红,很难想象在教堂的空旷大厅里她会对他的进攻大喊大叫,这条雌鹿没准只是羞答答放下睫毛罢了。我,坚决守身如玉,是因为我要对当时仍在华沙的朋友保持忠诚,还有就是我有点迷信地认为所有事情都是相关的,比如对性和对世界的态度上,一个人对性随便,他对世界也会抱有一样的随便态度。此外,我还坚持认为在当时的紧张环境下,从性里寻找安全感是非常可疑的,身处战争的危险之中,我们应该养精蓄锐。厄运不会因我们的自暴自弃而自动消失。第三个原因是我常常害怕性自由会带来不幸,因为它释放了我们体内压抑的能量。所以我故意让自己的神经紧绷下去,只靠伏特加稍稍缓和点。
我们中诗人S突然去世,这件事为我们思考自己的处境敲响了警钟,死亡可说是对S生前可怕的生活逻辑的嘲笑。他三十岁。他死于性交,事情发生于他和某个贵妇人兼荡妇,正在水火交融的时候。当我们到了圣雅各布教堂的太平间时,之前法医为了查明死因刚做了尸检,我们都被他的漂亮和整洁打动了,他生前脖子上凸起的甲状腺,已经完全消失了。之后所有人陪他穿过村镇,跟在浩大的送葬队伍后面去墓地。他的死讯刊登在波兰报纸上,人们为他办了一场体面的葬礼。
城市墓地大多气氛阴郁,放眼望去只是林立的墓碑,但维尔诺罗莎公墓不同,这里位于一座山坡上,到处生长着古树——我们把S葬在19世纪诗人赛罗克拉旁边。圣灵节的时候,墓地上会燃起成千上万盏蜡烛和油灯,在头顶的斜坡上和脚下的山谷里可以看见他们在风中摇曳。另外,波兰战役领导人毕苏斯基也长眠此地,他的碑石是惹人注目的大块玄武岩。我们为S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始终觉得他的死也许并不是坏事。后来的葬礼宴上,我们特意留了把椅子给他,还有一个斟满的酒杯。
我们很容易被认为是一群颓废者。虽然我们性格各异,只是碰巧凑在了一起。实际上我们有一套统一的行动哲学,它来源于一种心理,即认为身处困境时应静观其变而不是顶风上。菲利克斯就是个好例子,他变卖家产后把钱都花在了享乐上,比那些死守着就要泡汤的财产的守财奴要明智得多。他的嗜酒协会联盟的成员们都是乐观派,大家一致避谈未来,逃避责任。聚会实际是一场向那个年代挥手告别的欢送仪式,它作为世界历史的一部分已经永远消逝了。
聚会实际是一场向那个年代挥手告别的欢送仪式,它作为世界历史的一部分已经永远消逝了
接着到了1940年的夏天,我见证了立陶宛的消失。波兰正处在战火和喧嚣中,早已自身难保;而苏联在这里做的好事可没用一枪一炮。几乎在同一时间德军占领了巴黎。在大教堂广场的咖啡馆,我懒洋洋地盯着桌面上的阳光,窗前不时有穿印花裙的女人经过;很多都是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她们是到大商场来买东西的,这里可不必排队或使用配给卡。突然人行道上一阵响亮的金属刮擦声引起了我和其他人的注意,人们纷纷从桌旁起身向外看,当看到一辆巨型灰暗的坦克停在街心时,所有人都站住了,没回过神来,几个苏联军官在坦克的旋转枪架上正冲我们挥着手。大家以为这不过是一场军事演习,而要叫我们把它看成侵略实在是需要点高智商,想象一下,春光明媚的一天,周围报刊亭和卖花摊都在营业,还有一只小狗在菩提树下撒尿,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的,这时远方某位政治家一声令下就决定了立陶宛的命运。
对一个不知情的人来说,那天与往常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到了夜晚,扩音器里滋滋响,大街上有亚洲的士兵在巡逻,他们的薄刺刀像锋利的锥头,比他们的头还高出三英尺。由于与立陶宛毗邻的几个波兰县城已经被迫加入了苏联版图,人们都觉得很气愤——除了几百个本地的共产主义信徒外。一小时又一小时过去了,恐惧在不断升级,它似乎已经变成了一种身体的疼痛,伸手可及。
我去河边,坐在沙滩上,看见皮肤晒得黝黑的男孩们站在橡皮船上,汽艇的螺旋桨发动机嗡嗡直响,还有很多五颜六色的小船,它们是只要你在船尾用一根长浆就可滑走。我对这座城市感到难过,我熟悉它的每一块石墙。我熟悉这个国家的街道,森林,湖泊和村庄,如今村庄里的人们和土地在备受蹂躏。我从来没有这样的经历,当希特勒进军波兰的时候,当时我认为国家社会主义不会长久。狼无疑是危险的动物,他注定就是咬别人的坏蛋,向他寻求保护没有任何帮助;但除了他毒牙和爪子之外,他还拥有别的;这就是自动化武器,要知道坦克、飞机比狼更加危险。当时我眼前是一座矗立在沙洲上的发电站,一群孩子在河岸上钓鱼,还有河流,天空,所有这些在告诉我,目前发生一切早晚会有一场最终的审判。
从那天起我注意到过去在街上迎面碰上对我不理不睬的人,现在都点头哈腰向我示好。因为谣传说我是共产主义者,他们觉得我会变得有权有势,现在正是巴结的时候。没错,我应该审时度势,写些颂诗之类的东西,应该向波罗的海沿岸几个国家最近通过“大选”的方式合并到苏联版图这件事热情地赞扬一番。这些人的嘴脸给了我恶意的快感,其实预测我有权有势的人非常没有远见。我暗中计划着要和他们开一个更大的玩笑。
政治上我亲近波兰社会主义小组这个团体,他们曾和斯德哥尔摩保持来往,里面的成员都是从前持中立态度的立陶宛人(瑞典的社会主义者曾帮忙给我们传递小册子),他们也和美国来往,思想领袖是奥斯卡·朗斯,他曾在芝加哥大学发表演讲。朗斯后来成了波兰人民共和国驻美国的第一任大使,这是那个时代见怪不怪的事情,很多公众人物会突然改变自己的政治身份以求生或寻找通往权力之路。就是在这个社会主义小组里我认识了苏菲。
苏菲大概有五十或六十岁了。她黑头发(染过的),头脑灵敏,性格激烈,抽起烟来不管不顾,为了节省她把烟撕成两半再塞进玻璃烟嘴里。作为倒卖各种文件的生意人,她在维尔诺和华沙之间已经非法越境过两次。没费什么劲我们就达成了一致,下次一起撤退,她说时间最好不要拖太久,因为这段路变得越来越难走了,封锁边境是早晚的事。
我们对地图进行了长时间的讨论,以寻找一条安全的路线,最后不得不佩服所有极权主义国家在边境使用钢丝网围栏的馊主意。最省事的路线就是直接到东普鲁士去;但我们对那里的地形不熟悉,还不知能不能被当成当地居民糊弄过关,万一败露的话很可能就成了纳粹的猎物。唯一可行的是先前往夹在立陶宛和东普鲁士间的一个波兰小县城,那里一部分领土现在已被德国占领。如果我们设法成功穿过苏德交界地(愿老天保佑),县城的这一边就是波兰和东普鲁士的旧疆界(还有人在那里巡逻)。从那里我们将穿过东普鲁士到西南边境,之后我们将第三次从这里越境,进入波兰的另外一个县城,那里现在也被德国占去了。最后我们将第四次也是最后的一次越境,最终进入德国保护区,到达华沙与克拉利夫;也就是进入波兰伪政府统治区。纳粹在我们这个被占领的国家设置这么多障碍,原因非常明显;就是要圈住我们这些受惊的人类动物,切断在危险时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的可能性。
如果我说我去波兰是酝酿已久,精心策划后决定的,我就在撒谎。如果从一开始我就有此打算或许我就不会去了。因为我知道我认识的一些人,他们越境时被抓,直接进了北部监狱或集中营的焚烧炉里。实际上我是由于自负或骄傲,我忍不住撇嘴: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我对自己说,为什么他们能随心所欲地处置我?就因为他们手中握有权力每个人都得俯首听命吗?再说我去华沙还有私人原因,我的朋友在那,很久以前我就打算去,那么现在为什么我要听命于他们,使自己的生活受这个政权的监管,这个政权,谁说得准,也许永不会灭亡?此外我也看不惯周围卑颜屈膝的做派;在菲利克斯那里长时间无所事事之后,我再不能继续浪费生命。如果我不走,说不定哪天他们会推给我一张纸,命令我:“要么写一篇政治颂歌,要么蹲五年监狱?”但在秘密逃亡前我决不会举手投降。
准备工作耗时耗力,要暗中进行;不能泄露一点风声,还必须假装对新制度拍手欢迎。我去参加了“大选”,严肃认真地把写好的票投进了投票箱,以维护自己作为公民的自主选择权,结果——百分之九十九的票相同——还是弄虚作假了,像当初决定立陶宛是否与苏联合并的时候一样。
我没有和朋友们一一辞别,因为谣言会在半个小时内传到咖啡馆之外。我也没有和菲利克斯说再见,这里我应该提一下他随后的遭遇,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
菲利克斯非常胆小。一天晚上,菲利克斯的密友律师X,说为了安全起见,他可以帮助他把珠宝埋在花园里,菲利克斯照做了。但第二天早晨菲利克斯觉得不安。夜里他们两人再次去了花园,但什么都没有发现。那真是非常古怪的巧合,从那个时候起,律师X开始花钱如流水,后来菲利克斯和他妻子逃往马沙尔时还是他的酒友们凑钱买的车票。菲利克斯的离开近乎奇迹,因为只有拥有日本通行证的人官方才允许出境,在当时的情况下,要想得到这样一张通行证几乎是不可能的。
好像是一位深谋远虑的犹太拉比帮他解了围:这是个非常有远见的人,他在所有领事馆都还办公的时候,尽可能多地办理了去各国的签证(甚至是那些不必要的),菲利克斯的日本签证,就是请人从他的护照上复制的,花了一大笔钱。但它有个缺点:这里没人认识日本字母,因此每个复制签证的人都不知道第一个持有者姓什么。据说第五百个偷渡者抵达日本侵占的中国东北境内时,日本人开始采取了闭关措施。不管这个故事是否真实,或仅仅是道听途说,菲利克斯,确实是先到了上海,从那又经澳大利亚去了美国并入伍参军,再后来他在夏威夷的一场车祸中丧生。如果他真是死于意外,不是自杀的话,我会多尊敬他一分。
有一天苏菲的话激怒了我,她说两天前我们出发就好了,因为找问路向导的人要价很高,我们没有足够的钱支付了,她说她另找了一个人,这个人会出一份钱,这样我们就可以出发了。她告诉我这个人是个药剂师,因战争逃亡到了维尔诺,他想要回家和家人团聚。但问题是,我该同意吗?苏菲的语气听起来很不对劲。要么这个候选人给了她一大笔钱,两人私下交易过了,否则她应该能预见到多一个人一定会给我们带来麻烦。而且她声音里那种甜蜜的语调太不像她了。我试图反对: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两个人的通行证就等于没有,因为没有足够的时间再弄一个。我已经拿到了那些德国通行证,它可以保证我俩从德国境内的苏瓦乌基小城顺利过关,再从东普鲁士进入到伪波兰政府统治区。生产这些通行证的是本地的印刷机,他们造假的功夫一流,包括纳粹的十字记号大印章——这些印章证明我们大学美术系里面都是些训练有素的艺术家,但实际上有通行证也不能保证万事无忧,可总要试一试……苏菲有点担心地说途中我们要徒步越境,不是一个而是四个边境。无疑,当她说由于我们手里是假通行证危险更甚时,我也觉得如此。鉴于她的态度,当她在纸片上写下用钱的具体数目时,我只好投降了,不再反对药剂师的加入。
我们决定第二天早晨在火车站集合。站台上,苏菲打扮很利索,只背了个背包,头上裹了一块方巾,像个乡村女教师,我拎了个手织袋,但我的长相大概会暴露自己,因为我有一张立陶宛人典型的棱骨分明的脸。而药剂师(我直到那天才第一次看见他),灰圆脸,浅蓝色的小眼睛鬼鬼祟祟地,他满身赘肉,看起来像只河马,但他一点也没有河马的可爱,不过是个市侩的商人。这时我更确信苏菲和他一定私下里达成了什么交易。最可气的是他带了一个用皮绳精心捆绑的大手提箱,这无疑会引起人们的怀疑,一眼就能看穿我们的逃亡计划。
车窗外的风景一一向后退,一草一木我都记忆犹新,一个站名使我想起了过去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分手之痛犹在。但很快我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药剂师身上,或毋宁说,转移到了我受伤的自尊心上。在我们就一些事情交换看法后,我认定他就是一头猪,一个世故的蠢货。我很后悔,自己竟然和这种人一起出逃,在我心里我把这场行动看成是自由的宣言,而这个家伙满脑浆糊,生来只关心钱和娶妻生子。我认为他的出现完全就是为了打击羞辱我。但尽管我很气恼,仍保持着冷静,我对自己说,这种人早晚会被历史淘汰,无论以什么方式,但总会有那么一天。其实当时时局已经很明朗了,每个人必须做出选择,可我总是逃避,我不能容忍任何权威对我的思想束缚,不能容忍任何意识形态替我思考!然后我的思绪又回到了眼前,我想,我和他根本就不是同一种人,如果出逃计划失败,被抓,我们将会被看做一伙的,人们会认为我们是并肩作战的同牢狱友,多么可笑。
我们的目的地是小城卡拉哈里,我们希望到时下午集市最好还没结束,因为街上人多对我们有利。立陶宛语里没有卡拉哈里这个词,它大概和天主教用语有关。我们到达事先约好的地点后,当地的一个农场主接应了我们。在他家堆满货物的谷仓里,他热心地给我们分析局势,要去华沙,走X村庄是不行的,Y村庄也不行;只能试试Z村庄,院子里的马车(解套的马正在吃饲料)刚从那边回来,可以再送我们过去,但所有出口都有巡逻队在检查证件,我们必须趁没人的时候混过去,马车会在城外半公里的地方接我们。几个小时后,他给了暗号,我们偷偷溜出果园,穿过树篱,胡萝卜和卷心菜地,然后一直往前走。药剂师几分钟后就上气不接下气了,我只好帮他拿手提箱,我浑身是汗,忍不住抱怨:想想在荒山野地里,不知道是不是走对了路,已经够操心的了,还带着一个该死的手提箱,它使我筋疲力尽,不能保持走私贩该有的机敏,这样一支队伍,告密者一眼就能看出端倪来。最可恨的是药剂师总是拖后腿,我和苏菲已经走到通往边境的沙土路上时,他还被落在后面很远,这时我看见了接应我们的马车,安全起见,我们谨记着农场主的话,要到城外才能坐上去。
躺在马车的干草堆上,已经是黄昏,我望着天空中的火烧云,心情平静下来,最近以来我总是精神紧张。也许是坐上马车的关系,我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虽然隐隐的恐惧还在,可之前的狂躁消失了。我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相信一切自有老天保佑;无论发生什么都是命中注定,决定坦然接受。就是在那天,我开始相信宿命论,开始观察别人是否也如此,是说着玩还是真相信。有人大概认为这种想法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但至少,它会在某些时刻帮助我们渡过难关,经过林间空地的军营时,看见贝利亚手下那些恶名在外的士兵们正在队列训练,我不动声色地嚼着草叶,虽然现在想起来还对那惊险的一幕感到后怕。
马车走出平原后,后面的路变得很难走,我记得我们经过了峡谷,松树和杨树林,小山坡,在抵达村庄前,还路过果园,最后马车在一个有点破旧的房子前停下。我们从隐蔽的后门进了屋,为了安全起见,主人叫我们躲到房顶的干草仓里去。
在干草仓里的四十八小时,足以写一部精彩的剧本了,我,苏菲,药剂师,三个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值得大书特书。干草仓逼仄狭窄,让人压抑,必须保持安静,不能走动,不能大声说话。没有窗户,只能从屋脊缝里往外瞧,我们知道街上到处是巡逻的苏联士兵,实际我们只能隐约瞧得见他们背上闪亮的刺刀尖。苏菲总是冲药剂师发脾气,女人在鄙视男人时表现出来的粗鲁实在可怕。药剂师的每个动作,每句话,甚至整个人都令她咬牙切齿。不过前者也的确可恨,他总是听见一点动静就大惊小怪,害得我和苏菲也跟着紧张。他不时地打开皮钱袋查钱,每次都背过身去,怕我们偷窥;他无耻地把我和苏菲看作是他的私人保镖,认为保护他宝贵的生命是我俩的责任和义务;他不知道走路,吃面包和香肠要保持安静。他也不知道怎么处理自己的事。一次苏菲蹲坐在墙角里,我藏在椽架后面。药剂师突然憋不住要小便,就在我们的正前方,他解开裤子,拿出他的玩意,一个像大象鼻子一样褶皱的东西,完全无视我们,这期间苏菲一眼不眨,药剂师提上裤子后她才扭头说了句,“蠢货”,后来我们就一直这样叫他。
我和苏菲很少说话,但她仍然把我看成一伙的。我努力暗示,让她对蠢货尊重些,我这样做不是出于怜悯,而是愤怒,我觉得我们三个人是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随时有丧命的可能;苏菲应该大度一些,尽管人们都说女人的善良往往是假象,我认为当时我们不应该相互折磨,而是要保持穴居人的美德:坚毅,团结一心,乐观。我的镇定,坚韧尽管使我赢得了苏菲的友谊,但这是因为环境使然,如果苏菲和我在另外的时间地点相见,我或许也是被她嘲笑的对象。我是个反女权主义者,早已在内心深处给她定了罪,对她的低级冲动感到不屑,或许是我们社会的文化和她所受的教育影响了她。后来发现我这种公正的态度总是遭到误解,只要我态度上偏向蠢货,他就得寸进尺,以为我要和他联合起来对付苏菲。最后我横下心来,任他俩胡闹。
听到下面有脚步声,这出闹剧才算落幕。原来是农场主,他清了清喉咙,从梯子爬上来,他来给我们介绍附近的情况。他的话像一张指点迷津的地图,事无巨细。这个村庄位于湿地旁的高堤上;湿地实际是一个半干涸的后冰川湖。它的另一边现在是德国地盘。他说“过去春天和秋天水位上涨,很多犹太人溺死在里面!但你们现在可以过去”,农场主用苏联人谈论德国人经常露出的轻蔑语气说:“岸边守卫的士兵很愚蠢”,他告诉我们他们每次五个人一起出去,走得很慢;士兵们不知道他们身后藏着人,到了边境那里两个偷偷回去,这样看起来还是五个人。我们要等到星期日晚上村里举办舞会。女孩们同意帮忙,她们会和士兵们聊天,分散其注意力,尤其是站在门口的最危险。
早在战前,村里的人就靠走私黑货赚钱,那时他们总能从波兰和立陶宛士兵那里蒙混过去。即使被抓到,处罚不过是没收货物或监禁一个月。当夜有两个男孩给我们做向导,看得出他们已是轻车熟路,一路上我和苏菲悄声紧跟在后面,只有蠢货例外。跑了很长时间后终于到了去谷底的路。两个向导突然停了下来,查看周围的情况,因为这里路有很多弯道,每一处都尽是些奇形怪状的石雕,也叫冰碛岩,月光下它们显得又高又大,身后还拖着长长的黑影。远看像人;走近看同样可怕,总觉得后面藏着人。虽然一路胆战心惊,不过还是顺利地走了出来。之后到了一片沼泽地,到处是隐蔽的水坑,每个人的鞋都浸湿了,但和前一段路相比,这里算是安全一些,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沼泽地到处是柳树,迷迭香和湿苔藓,使我有种置身家乡的感觉,我喜欢这里静谧的气氛。路仍很难走,一条河横在我们面前,水面光滑如镜,闪着油光,大片的枯树叶静静地漂浮着。我们不得不打破这份宁静,趟水过河,水很快没到了膝盖处,然后是大腿。蠢货使我们生气,他弄得水花四溅,把衣服刮在了灌木枝上,使我们不得不回去帮他解围。后来河水齐腰的时候,他突然跌了一跤,脖子沾满了泥水,又听见他在那里大喊大叫。我瞥了一眼,他的脸也沾满了泥浆,一副绝望的表情。苏菲则是另一种性格,从不自怨自艾。有一次她掉进了泥潭,泥水先是没过她的胸,然后是肩膀,眼看着还在往下掉,我们合力把她拽了出来。结果她全身上下只剩紧身裙,她开玩笑地说:“我里面的内裤也不见了”,我们都笑了起来。
突然向导做手势告诉我们有危险,我们紧张起来,以为有人来了,但除了自己脚下发出的嘶嘶声,好像没什么不对劲。两个男孩坚持说他们听到了奇怪的声音,果然不远处传来咚咚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又消失了,他们说,是野兽,可能是从东普鲁士过来的大角鹿或驼鹿。我想他们真是幸福,在他们眼里,最大的不幸顶多是和某个人发生点矛盾,弄得不愉快,他们从未遭受到战争之苦,也没体验到我们的忧心之痛:自己的祖国被强行合并到苏联的厄运。
在沼泽地几乎走了一夜,四周漆黑,星星们在头顶也暗淡无光,直到天快亮时终于站在了希特勒的地盘上,我看见前方一片桦树林,满是树叶的沙沙声,仿佛仲夏夜之梦里的奇境,我心里觉得有些宽慰,虽然一路困难重重,但我们还是挺过来了。后来的情景又把我拉回到现实,就在奥布朗的号声响彻森林,提泰妮娅从魔法中醒来的神圣时刻,我们的两个向导正坐在地上,一脸俗气地数着我们付给的钱。后来把我们带到前面的村庄安顿下来后,他们就离开了。善良的主人冒着危险让我们呆在干草仓里,又一次我们像囚犯一样关在里面,但有什么关系,我们太累了,一进去就倒头大睡。
第二天继续赶路,一辆农用马车载着我们沿公路走,天空下着小雨。一路上我们由北向南经过高原,湖泊,杉树林,我战前来过,因此熟悉这里的地形。快到苏瓦尔基小城时,马车没有进城,而是拐下公路,穿过田野,绕着一片菜园走,最后在一栋小木屋前停了下来。应该说人性中没有绝对的善,很少有人能无私地帮助别人,不求回报;但小木屋的主人,一位年轻的马车夫和他的妻子(两人刚有了孩子),使我意识到这是可能的。在当时的情况下收容我们,他们既心怀恐惧又觉得义不容辞。他们的心情都写在脸上,当然不是故意给我们看的,相反,对我们的照顾非常周到,这真是两个可敬的人。
还有一件事我必须自我检讨一下,我偷偷出了门去了城里,这件事险些给大家带来灾难。但在外面的半个小时里,我终于明白了纳粹政权的本质。街上人很少,我只遇见几位年老的妇女。这里所有的犹太人都被枪杀或送往集中营了,战前曾有一支军队驻守在这里,现在换成了德国人。我以为纳粹对犹太人的迫害是这里人口稀少的原因,但当我拜访了一家插着纳粹的党旗药店后,我才明白过来。当时一个穿白衣服的男孩站在柜台后面,我认出他是店主的儿子,他看见我时,脸吓得铁青,并冲我做手势不要靠近他,好像我是一个鬼魂。我照办了,男孩又示意我离开。我只好推门出去,尽量让自己的脚步显得自然,镇定。原来,纳粹杀人不眨眼,不光屠杀犹太人,小城里的大多数男人都已经被遣送到某地强制劳动或是进了集中营,刚刚执行死刑的城市广场地面上,还有雨水没有洗刷干净的血迹在。我后来听说生活在此地,大我十五岁的表亲,就在这个时候被送到了奥拉宁堡—萨克森豪森集中营,两年后他死在了那里。
我们得冒风险坐火车去东普鲁士边境的火车站。东普鲁士的南部现在是苏联的地盘;所以没有办法,我们只好绕路。黎明时车夫把我们送到火车站。我们浑身打颤,既因为冷也因为害怕,站台上除了我们空无一人。我们下一个“落脚点”——边境村庄里的一个旅馆——算是热情好客,他们说开往普鲁士的火车上,是要检查过境文件的,如果肯花钱的话可以躲过这一劫,会有人替我们安排好这一切,于是我们就交了钱。夜晚我们爬过牧场的铁栅栏,避开牛群,去事先约定好的地点,马车接应了我们。马车夫是个波兰战犯,惩罚是给一个叫鲍尔的德国人家里做苦役。我们上了车,之后它沿着乡间小路一直走,大约二十公里后,刚好赶得上早晨的火车。
火车行驶在东普鲁士境内时,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我们没有说话。我在座位上想着此地房屋整齐干净,环境怡人,人们生活井然有序,没有一点战争痕迹。对这里的人们来说战火离自己很远,也不关心;他们只想赚钱,只想着从像我们一样逃生到这里越境的人身上捞点好处,并对这份生意乐此不疲。我猜得到那个波兰人,这个被迫卖身做苦力的家伙,不会对昨夜奉命帮助我们赶路有什么怨言。这里还有很多像他一样背井离乡的人,他们都是波兰战犯或是被驱逐出境的人,被政府发配到农场主家里强制劳动。他们没有人身自由,其命运完全取决于雇主。我能从几个细节里猜到,我们的马车夫之所以能够自由行动不是因为他忠心,而是源于他和这个叫鲍尔的德国人妻子的关系。他现在的身份几乎等于是她的丈夫——命运真是够讽刺的——鲍尔已经在波兰战役前线去世了。但尽管如此他心里仍然充满了仇恨,因为按规定他必须每天戴p字肩章,这肩章时时表明他波兰战犯的耻辱身份。他和那些常年被地主剥削的农民一样,希望有一块自己的田地,他早已打算好,只有战争一结束,就要霸占自己看中的一个农场,他觉得局势定会如他所愿的发展。尽管当时是1940年的夏天,正是希特勒在战场上耀武扬威的时候。但他仍盲目而非理性地坚信,东普鲁士一定会输给波兰。
麻烦正在奥特斯堡等着我们。苏菲心有余悸地对我说:要小心,这个地方名声一直不好,很多人上当受骗过。一路上蠢货不断叫我和苏菲拿他那超重的行李,因此当我们走进一间乌烟瘴气的下等酒吧时,绞尽脑汁叫他买了瓶啤酒。其实我们是想在酒吧里找人带我们去边境那边的村庄;由于不相信任何德国人,我们缠住了一个红鼻子的小个子男人,他是马祖里人,穿一身铁路工人才穿的那种深蓝色的制服,我们给他倒了杯白兰地。结果他什么忙也帮不上,他喝得晕晕乎乎的,不能给我们提供任何信息。不过我还是把他看成一个高深莫测的人物。因为他酒醉后一字一顿地反复说:看着吧,俄国佬最后会占领这个地方。我觉得这个酒鬼身上有种难能可贵的怀疑精神。靠着自己的观察和直觉,他不相信德国能够常胜不败,对官方的说法不屑一顾,认为最终占领此地的霸主将是苏联而不是德国。
既然在酒吧一无所获,我决定最后去教堂试试运气,看教区牧师能否帮下忙——这个想法证明了我对天主教这个超国家机构还藕断丝连,或可看做我作为上帝的子民不向权势低头屈服的决心。当然我也知道,此行不过是碰运气罢了,可有时候事情就需要那么一点点坚持精神。结果证明世事难料,当我进入教堂大厅,我就开始觉得自己真是愚蠢至极。那个牧师,我一眼就注意到了浆硬衣领上他那个肥胖的双下巴,一头油亮的金色头发,他问了我一些教理问题,之后当我说出自己的困境,请求帮助时,他惊慌失色,在他眼里我是一个灰眉土脸,说话结巴的波兰强盗,唯恐避之不及。就在这半分钟里,教堂这个超国家机构的美好形象在我心里彻底破灭了。我关上门,吹着口哨重新来到了大街上。
我们放弃了所有努力,想直接去坐开往温岭堡的火车,温岭堡位于东普鲁士的南部边境上,将是我们的最后一站。在我们离开奥特斯堡之前,又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证明我们在维尔诺出逃时我坚持要尽可能多地办理假通行证的想法是明智的。当时苏菲在街上闲逛,我和蠢货停下来等她,一个宪兵突然向我们要证件。我把自己的通行证给了他,而蠢货吓坏了,几乎想拔腿就跑,他为了拖延时间一直在慢吞吞地解背包带。我得说我们维尔诺艺术家的造假技艺高超,穿绿军装的高个士兵看完我的证件后,没有再纠缠蠢货,而是挥手说,走吧。
之后我们好不容易租了匹马,赶往一个名叫克莱恩·莱斯特那的偏僻村庄。一路都是森林,走了很久之后才来到一栋清冷的房子前。主人是一个叫德普杜拉的马祖里人。他没有邀请我们进去,而是叫我们呆在附近的橡树林里,说等日落后会派一个男孩引路。我们只好照办。很快黄昏就来了,树林里鸟鸣像甜美的笛声,我们听得入了迷,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处境。但后来蚊子越来越多,我们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蚊子上。突然周围骚动起来,接着是枪响,听声音可以判断离我们很近,几乎就在头顶,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一群穿制服的士兵就冲了过来,绑住了我的手,一把手枪顶住了胸口,我吓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在这时我看见了德普杜拉,从树林后慢悠悠地走了过来,拿着烟斗,一脸的洋洋得意。我才明白他出卖了我们。他的小黑眼睛折磨我很多年,直到战后我仍怀恨在心。尽管这个马祖里人可能从没有离开那个村庄,很多年我都想再回去找他,给他点颜色看看,解我心头之恨。
但二战期间诸如被人告密之类的事多得数不清,人们之间充满了仇恨,1945年秋天我住在旦泽附近的村庄里,心情极度抑郁。当时德国人战败后就是从这里撤退回国的。我听说一个叫穆尔的女人,想要保命,说自己庇护过同盟国囚犯,但没有用,最后她还是选择自杀,带着孩子跳进了维斯瓦河。差不多同一时间,我的母亲在此地死于斑疹伤寒,不久她的祖国立陶宛就被苏联强占了。
被抓后,他们吆喝我们往森林外面走。我一只手领着蠢货可恨的皮箱,另一只暗中摸进口袋,偷偷地撕碎了几张纸,我担心它们会带来麻烦。我假装咳嗽,把它们塞到嘴里,印刷品的味道令人恶心。在村庄警察局,他们没有搜身,苏菲躺在囚室满是稻草的地上,说只要他们没把盖世太保找来,就没事。
这时局长进来了。他是德国人,来自巴伐利亚州,身材略胖,他审问时一副大嗓门,使我们很紧张,但他的眼神里有种让人心安的东西。后来他坐下来很认真地听苏菲讲话,我们的苏菲很机智,装成贵妇人扮可怜,开始大谈自己的不幸(都是编造的)。我想我们大难不死还有其他原因,那里可说是战时欧洲的世外桃源,生活安逸舒适,人们的性格不那么残暴,也许是局长动了恻隐之心。第二天早晨他说他已经打电话给奥特斯堡的盖世太保了,我们要被押送到那边了。但后来他的部下却把我们送上一辆去往温岭堡的马车。途中我请那个人去酒吧喝酒,在半瓶白兰地之后,他给我看他的家庭照片,给我看战前那个逝去的年代。之后我们顺利地穿过边境的关卡,没有人阻止我们。
前面是一个个村庄,路很难走,到处是沙土,马车走得如履薄冰。经过平原时我们看见一座规模不大的集中营。犯人们刚刚劳动回来,队伍整齐地唱着歌,他们嘹亮的歌声,和他们死灰色,精疲力尽的脸反差很大,旁边是手拿步枪和鞭子的警卫,这一幕深深地刺痛了我。倒是我们经过的几个村庄,当地人都很友善,他们不承认新政府,对德国恨之入骨。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每个村庄都风景宜人,建筑考究,他们说自己是贵族的后代,这里所有人都是一个姓——因为他们有共同的祖先。为了避免混淆,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姓前加上一个绰号。
在奥斯克利卡小城我又忍不住出了门,身材肥胖的旅馆女老板正在外面切肉,她打算把它们拿到黑市上去卖,她很和善,对我们也很热情。我快步来到大街上。路边有一个贴满告示的木栅栏;我被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吸引,突然陷入梦游状态,好像里面藏着人生大秘密似的。突然一个穿皮大衣的盖世太保不知从哪走过来。他劈头就开始骂我,还打了我一巴掌。我的帽子掉在了地上,我始终保持了冷静,一言不发,等我把帽子捡起来,他已经走远了,但仍在骂。回去后人们告诉我:德国人规定在街上看见盖世太保必须要摘帽致敬,“算你走运”,女主人说“他要是检查证件你就会被抓走的”。
这个小城是德国的占领区,再往前走就是苏联的地盘了。我生命中从未穿过这样的“绿色地带”,尽管从童年起就没少见到过。人们说最好的越境时间在中午,因为那时警卫们在吃午饭;但警卫不是傻子,他们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可这里的人仍这么干,仍选择中午的时候进松树林,每个人都是大包小包的,都知道被人发现时要尽快藏身树后,过平地要从苔藓上爬过去,枪响时要快跑逃生。这些人都是农民,大家冒险走私食物去华沙都为了糊口赚钱。尽管我跟着大家不停地向前赶路,我仍然有心情欣赏了一下美丽的森林,暗想这场景倒是经常出现在谍战电影里。接下来的一幕是大家挤进火车厢,笼子里母鸡咯咯乱叫,鹅的叫声像汽车喇叭,还有小猪崽在座椅下干嚎,人们谈论着价格和警察,车厢里满是廉价烟草味。就在这样的吵闹声中,我们终于到了华沙伪政府统治区。
也许有人认为我对整个过程的描述太过冷静,比如在沼泽地徒步走了一夜的奔波和劳累,我竟然轻描淡写一笔带过,还有被盖世太保打了一巴掌后,我也没写自己红肿的脸颊如何难受。虽然我也怀疑我的超然是因为时间的流逝,它消解了我所有的肉体疼痛记忆。但内心深处我从未将它们遗忘,我经历的精神耻辱和肉体遭遇至今仍历历在目,甚至可以说是像摄影镜头般逼真,看得见每个细节。当我身处危险,不得不在荆棘里爬行时,我会幻想自己是一根树枝或一只搬运食物的蚂蚁,如果耳边响起枪炮声,我则不由自主地想起保罗·瓦雷里的诗句:这片平静的房顶上有白鸽荡漾,它透过松林和坟丛,悸动而闪亮。
这个世界恢弘壮观又泰然自若。我爱它因为每次遭遇挫折,我都对它有新的体验和认识,它趣味横生,就如同从前过莱茵河时每经过弯道都有奇迹出现一样。我在世界这个大舞台上体悟到的人生真谛,和我在这写下的这些“戏剧一样的经历”如今已是苍白的往事了,我觉得在经历过大风大浪后,我知道怎样更有意义地度过每一天,每一小时。这使我几乎看清了存在的一个确定无疑的本质:存在不是我们人类能够一眼看透的,包括未来,但尽管如此也不要灰心丧气。如果把这种存在观放到社会地位的评价机制上,就出身而论,我大概会是殖民国家里的一名黑人奴隶,没错,我认为揣着这种想法的人就是最自由的。
❶1939年纳粹德国和苏联宣传部冠冕堂皇地提出了“友好边境线”这个词,指的是历史上著名的莫洛托夫—里宾特洛甫分界线,它划分了苏德双方在波兰的势力范围(双方在8月23日签署了互不侵犯条约),很明显,这里是反讽。(全文均为译注)
❷弗朗西斯科·戈雅(1746-1828),画家,有很多讽刺拿破仑的假仁义和伪道德的画作,批判战争。
❸立陶宛西南的一座城市,靠近波兰。
❹贝里亚,拉夫连季巴夫洛维奇·贝利亚(1899-1953)在斯大林暴政期间的前苏联秘密警察局局长(1938-1953年)。在斯大林死后的权力斗争中,贝里亚被判有阴谋罪并被处死(译注)。
❺苏瓦尔基位于波兰东北部,二战时被合并到东普鲁士。
❻位于波兰东北部,二战时被德国占领,改名为什奇特诺。
❼波兰东北部一个小村庄。
❽这座城市位于波兰东北部的纳夫雷河岸旁,1939年被德国抢占,改名叫斯特芬维斯,同时合并到德国。
❾本文译自Proud to be a mammal,Essay on war,faith and memory,translated by Catherine Leach,Bogdana Carpenter and Madeline G.levine。
编辑/张定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