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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之纱*关于《海浪》①

2015-11-14珍妮特温特森洪颐译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5年2期
关键词:伍尔夫海浪诗人

珍妮特·温特森洪颐译

语言之纱关于《海浪》

珍妮特·温特森洪颐译

我们的大多数,在绝大部分时光,不仅仅靠语言来沟通和交流

“相像”,“类同”还是“近似”——事物表象之下究竟为何?

《海浪》的艰难尝试是对精密性和准确性的的又一次探索。传统意义上,诗人们的工作是在语言中试验经验,在经验中考量语言。直至为存在赋予了意义,否则诗人永不得停歇。而在精密与准确中,诗歌得以具备力量。

精密而准确的描述很难。对自己说不清,对他人更是道不明。你我间的交流依赖诸多的假设和联想,共同的爱好以及一套众人心照不宣却又不甚了了的暗语。这也是为何用外语进行正确对话耗费精力的一个原因。即便我对语言运用娴熟,理解字典中字词的释义,我却无法依赖这套暗语来与有着与我细微思维差异的一群人接触。甚至,我们所有人都会曾体验过有些或激烈或深刻却又无法言语的情感。无论是天涯之外还是咫尺之间,类似的状况都可能发生。由此可见,我们的大多数,在绝大部分时光,不仅仅靠语言来沟通和交流。

而对于诗人,能抓住的恐怕只有语言。诗人要么用语言交流,要么就完全无法交流。如果感觉到有什么情感没办法表达,这种结果的缘由只可能是诗人没能体悟到那种情感。不要指望读者可以窥探诗人的内心,没有诗人在她面前不厌其烦地详尽解释他想表达的意思。诗人没有手势,身体上的亲近,洞悉一切的本领或者他或她能指出有关主题的五十五本其他的书。诗人有诗,写成文字的形式,读者有了诗,语言的文字。一个诗人的死亡通常并不等同于诗的消亡,只要文字能够预示未来,诗就将在新一代中重获生机。

一个诗人存在的意义并非是要创造一套只属于自己的语言系统,这无疑是本末倒置

诗人的语言与我们所用的语言不同。对于一个诗人,一个字本身就包含了许多的意义。词语的意思总是稍纵即逝,即使情况不那么夸张,词语间的联系在一定程度上也会改变。所以,词语“fantastic”确切的应该解释为一种幻想的,变幻无常的,狂野的状态,如今已完全地被它俚语化的“极棒的”给覆盖了。当一个诗人在考虑用“fantastic”时就不得不考虑这些严格意义上的以及后来附加上的涵义,但她还得注意其他诗人是如何使用这个词汇的。她将要去参考莎士比亚,像是,《维洛那二绅士》里“To be fantastique may become a youth of greater time than I shall show to be.”(在这里fantastic是奢侈的,不现实的,甚至还带有浮华的意思),她还得翻看下弥尔顿,这位作家有任意用词的癖好。回顾下被他描述成“fantastic-footed”的女神们。我们能够明白他所指的是女神们令人赞叹的奇异舞步,但他却靠不在割裂原意前提下最大限度地把词汇扭转成他需要的样子。所有伟大的诗人都这么做,他们的创新不可避免地丰富了语言的仓库。然而弥尔顿和詹姆斯·乔伊斯一样,想要成为语言的终结者,二者都带着用自己作品战胜其他各种可能存在方式的野心。除他们外的其他人仅仅作为装饰。乔伊斯洞晓弥尔顿这一点,却没有意识到这么做没有更多的好处。他们均在追寻理想的征途中失败,不经意间却在文学上获得了成功。诗人得注意,这种任性最终只是死路一条。他俩中无论是哪一位的创造都恐怕是种语言的倒退,称其为倒退,不是因为他们终结了语言,而是因为他们的创造并没有多大实际的用处,所以我们应当给予反抗。两人把几乎所有的语言都烙上了自己的印记。一个诗人存在的意义并非是要创造一套只属于自己的语言系统,这无疑是本末倒置。

当弗吉尼亚·伍尔夫出于“一件伟大作品不应该是无聊的”的原因反对《尤利西斯》,我觉得她是在针对念书时男生们喜欢使用的暗号,恶作剧和作弊等手段,并且她这么做的时候有点想向人标榜又有点想掩人耳目。乔伊斯关于共济会的刻画极大地取悦了学者,因为它让他们有事可做,另一方面它对大多数人恐怕只能算作藏头诗一样的文字游戏罢了。倘若你带着这种想法,探寻乔伊斯会是相当有趣的。但若你没有这种想法,探寻乔伊斯又是为了什么?

当然只是为了其本身。现代主义(文学上的)是诗人的运动。和伍尔夫很像,乔伊斯有双敏锐的耳朵,能沉醉于语言的韵律中;语言会被打乱,会被筛选,会被邀去尽情跳舞,还被精密操控着去战斗。他是个爱尔兰人,他驱使着语言带领着他深入大海,穿过奇妙的绿色海水,盐的洗涤,直至返回都柏林的街道,满口袋的语言,被磨得光亮灿烂。他把它们摊撒开来,碾磨好后再重组成超级一大摞的好词汇,鸿篇巨制,上天入地,恐怖着并欢迎着那些探赜钩深的众人。

他是艰深晦涩的,弗吉尼亚·伍尔夫也是艰深晦涩的。艾略特亦是艰深晦涩的。诗人是追寻一条通向精密准确的路,对于读者又是那么费力困难。19世纪小说,我也算进20世纪的百分之九十五的英文小说,是一个松垮垮兜着水的口袋。里面可以塞下许多信手拈来的东西。一流的小说家诸如狄更斯,艾米丽·勃朗特会无意识地或是略带愧疚地改变了诗歌的方法,而制造出更加细腻有力的作品,却仍然让我们感到望尘莫及。罗伯特·格雷夫斯的错误在于他写了一部精简,也就是缩略版的《大卫·科波菲尔》。可他对狄更斯的愤怒并不恰当。没有一个作家能在岁月的磨砺中保全自身,狄更斯在一个热血的年纪热血地写作,却也被写诗需要的高强度的学术探究和自省弄得焦虑不安,甚至丁尼生也不得不在一贯勇往直前的主张下隐藏敏感的女权主义思想。许多人说,如果狄更斯现在仍然活着,一定会写肥皂剧。他也许不会,玛丽·柯瑞丽却一定会这么做。

诗人渴望着读者们。诗人想要交流,但是她无法将她连接自我和外世的桥梁更加完善。诗人必须要全力避免各种错误,包括建筑起个人语言的长城或是用自由散漫的腔调说话。每一种桥梁都有着它的吸引人的地方,而当艾略特发表了《荒原》(1922),他被认定两种需要避免的错误都犯了。这是可以理解的,当时他与其他现代主义者都在试图找到一种能同时满足既多元化又分离化的新语言,并且公开向不断增加的读者团体进行表达。平均读者(我们必须记得19世纪前并不存在平均读者的概念)是现代学院派和保守主义者们审美的产物。被教会读书并不等同于被教会如何去读书。平均读者需要在阅读中发现他自己以及它的世界。这其中要求作家必须与时俱进,但同时他又会要求作品所用的形式和风格要至少过时一个世纪。平均读者讨厌实验性,也不期望会有聪明的创新来捉弄他。他其实是让作家去做类似反扭胳膊这种不可能办到的事。“写些和我有关的”他说道,“但要让你的诗充满韵律,让你的小说有各种情节。”故而批量产生了像高尔斯华绥的作家。我们当下迷恋的小说除了关于传统和性方面的话题加以更新,几乎就是在复制更多的19世纪小说。

在如此的压力下,越来越少的作家能被划分为平民主义,或是回归那种枯燥的小众化的个人文学。单纯为了让人难以理解而写得不好读懂并不是一个值得模仿的榜样,诗人建立精密与准确的桥梁是依靠不断清晰的交流来实现的。每日的交流越是模糊,诗人就要越是精密准确。这对于游走在温和泡沫般噪声中的读者们会是万分痛苦的。

在伟大的现代主义三人,艾略特,伍尔夫和乔伊斯中我认为伍尔夫是其中对交流最感兴趣的。艾略特视精英为其信仰,乔伊斯视他自身为信仰,但伍尔夫,即使是一个总是自我忏悔的高级知识分子,却希望将世界拥入怀中。她将世界视为自己的事业,她要做的是去将它再次返璞归真;重新变得连续而完整。

在伟大的现代主义三人,艾略特,伍尔夫和乔伊斯中我认为伍尔夫是其中对交流最感兴趣的

人们说科学毁灭诗歌;机动车和无线电中我们失去了诗歌。我们也同时失去了宗教。一切都是喧哗的,只不过是为了承上启下。因此人们说,诗歌其实与如今的时代没有联系。一派胡言。发生的那么多事都那么肤浅;它们甚至还没有足够深入去动摇最深刻且原始的本能,节奏的本能……让你的节奏感在男人女人间,在公交车、麻雀间和无论出现在街上任何事物缠入缠出,直到它将这所有串成一个整体,那也许是你的工作——去找出表面上毫不相关的事物的神秘的相连性,去吸收你在路上所遇到的各种经历,充分吸收,你的诗就会成为一个整体而不是碎片;去重新从诗歌的角度思考人类的生活,不逾越小说的尺度的前提上从诗人的角度进行高密度的生产,再次给我们悲剧和喜剧。

致年轻诗人的信(1932)

维多利亚小说的作用不是去发现这个世界,而是去让世界找回自己

《奥兰多》是作者生涯中一件比较开心的事,她没有受到伤害,并且事实上当她在加固她自己的桥梁的同时,她还开辟了一条蹊径,直达之前对她一无所知的读者们。伍尔夫为她的成功感到高兴,但她清楚这种成功无法复制,否则是对她自己的抄袭。一个真正作者不应该抄袭任何人,尤其是他们自己。

在1931年她发表了《海浪》,伦纳德·伍尔夫印了七千多册,这让她万分沮丧。“我很肯定三千册就能满足大众需求,另外四千册就会在工作室里像腐尸一样永远放在我身边。”《海浪》也获得了成功,但却没有《奥兰多》那样轰动。之后,这本书的命运就成了学生书架上或是大学书单上的一本小册子。即使它仍在世界范围内销售但却很难找到仅因为它很棒而喜爱它的。幸运的是,我就是屈指可数中的一个。我也希望通过讨论它能诱骗某人拂去书架上的积灰,仅为了愉悦而阅读。

在《海浪》中没有一句话不是你在大街上不曾听过的,也不止一句话你可能会亲口说出的。这是我们的语言,非此即彼地被使用着。聪慧的,当然,不是乔伊斯式的,没有秘密暗号,没有不能立马解释的,即使那是种人们尚未发现的奇妙的,奔腾流动着的语言。

它们是谁?

它们就是我们自己。

苏珊,金妮,洛达,路易斯,纳威尔,本纳德,六角形的语言,六条棱,六个角。珀西瓦尔的寂静形象形成了,矗立在这平面之上。

通过把珀西瓦尔从一个性鲜明的英雄变成一个小说里的角色;通过反对他所说的话;通过不断展开他人的意识来间接对他描写,伍尔夫创造了一个六人间不断变幻能量的完美的稳定的关注点。

珀西瓦尔,那么正直,算得上是文明世界的典范。珀西瓦尔激励着奉献,责任,努力以及公正。珀西瓦尔稳固了社会的条条框框。但在这秩序和规则的潜台词下,却只有文本自身。

我们只是被轻轻盖上了外套;道路的下面是贝壳,骨头和悄无声息。

维多利亚小说的作用不是去发现这个世界,而是去让世界找回自己;把它支离破碎的身体拼凑完整。只有无与伦比的维多利亚人,花纹的编制者,秩序的创造者,才会狂热地将宗教艺术信奉为精神的慰藉,也只有维多利亚人,不想看皮肤下的头骨,而想看即便是悲剧中的高贵头颅。文艺复兴可以操纵着两者,而对我来说,艺术必须要操控这两者,如果这种艺术能成为一种正确的慰藉,如果它能够反映真实的联系,并且不是当时制造出来的。我曾说过最好的维多利亚时期的作家会对他们时代的许多观点进行反抗,但同时却又深受其影响。伍尔夫是一个显著地从现今泛滥的小说的错误中脱离出来的人。抬起人行道,她没有说谎,她找到了一种适合贝壳,骨头和悄无声息的语言。

这语言不可能由商店助手说出,也不可能会是小报的用语,它也没有经由教育的驯化下的温文尔雅,它却是诗人的语言;凌空的,准确的,扎根于节奏,而非逻辑。

这很难读懂,在这里,我不准备讨论感觉或哲学或是灵感或内容,我指的是文字顺序的选择以及它们所产生的运动是我们多么不熟悉,也就是《海浪》的阅读体验,可以像一支最初听上去既没有叙述也没有结构的古典音乐。我们探索着旋律,但我们能找到的是奇怪的音程、音调和节拍。对于习惯于欣赏儿歌一样浅显而缓慢文章的读者是很奇怪的。

头开得很不好;不好是因为从文章的叙事性和结构上看,不算是优秀的小说。我们马上会很生气地意识到这一点,如同我们买票参加了一场无比期待的午后音乐会,最后却没有欣赏到预期的程序上应有的音乐。

“我看到了一个圆环,”本纳德说,“悬挂在我的上方,它颤动着,光芒留下循环的痕迹。”

“我看到了一道浅黄色的屏障,”苏珊说,“径自蔓延开去,直至触碰到一条紫色的长带。”

“我听到了一个声音,”洛达说,“吱吱喳喳;吱吱喳喳;有时很响,有时很轻。”

“我看到了一个球体,”奈维尔说,“垂垂的快要滴在山坡上。”

“我看到了一根绯红色的流苏,”金妮说,“金丝盘绕。”

“我听到了沉沉的踏步,”路易斯说,“一头巨大的野兽被拴住了爪子。它沉沉地用力踏着,它踏着,踏着。”

拿着它去上一节创意性写作课试试,你会被告知这样根本就没法引出之后的一整本小说。更糟糕的是,这本小说开篇以及以后的每一章都是以一段海浪上太阳的描写作为开头的。文章是稠密而独特的,跳过开头,你会发现自己又会过快而仓促地带入以上的对话。找对那缓慢的前奏,正如它所需的那样,你就会恰如其分地找到对话的节奏。然后,它会让人兴趣盎然,甚至你会觉得,这种安排理所当然。

伍尔夫写作的节奏是被仔细测量好的。在《海浪》中节奏是缓慢的,但这算不上是缺点。没人会期望,在按照两倍速来弹奏乐谱的情况下还能自我陶醉。然而,在文学里,类似的事件屡见不鲜,读者会在没有先找到节奏的前提下仓促选择了错误的节奏。为了适应一个作家的节奏,为了与作家的心一起跳动,其实是需要一点时间的。所以读书时务必要先仔细阅览开头的几页纸。读出声来也总是有用的。我们在听名著改编的广播剧时感受的大部分愉快是直接从这种节奏中获得的。声优读得比眼珠移动更缓慢,尤其当眼球早已习惯那种在日报和杂志上扫过的速度。实质上,我们根本不可能去快速地阅读文学。无论是诗歌还是诗歌式的小说都无法被快速理解。在传统小说中,在侦探小说中,在层出不穷的任何垃圾小说中,很容易就会略读或是完全地漏掉整个章节。事实上,狄更斯书中一些整个的章节都没有必要写,因此也应该永远不被读到。而且,一本真正的书需要真正的时间,且只有靠付出一点善意,才会让一个读者开始阐明它。《海浪》不是黑潭的海滩。潜到这几行再溅出到那几页是没有用的。我保证百分之九十的人会认为它无聊而不花时间去读它。

关于节奏的问题,看起来是如此明显,同时却又不那么显而易见。从不多花一小时在书上的书评员们是尤其应当被指责的人。新闻业鼓励匆忙;作者要匆忙,读者要匆忙,可匆忙是艺术的敌人。艺术,无论在它的产生还是欣赏的过程,都需要大段的时间。书,和猫一样,是不需要佩戴手表的。

艺术本身的节奏,包含且凌驾于所有个人创作的关于音乐、图片和语言的节奏。艺术反对时间文化下的粗制滥造。

一个读者必须挑选一本书,然后必须选择好节拍。而在那一刻,时钟停止转动

这就是它即便在它最为辉煌的时期仍维持无政府的状态。现代世界成为了被时间摆布的傻瓜。相反,艺术却能主宰自己。

但你也学会说,现在谁还会在一本书上花那么多的时间?答案是那些愿意花功夫去读完一本书的任何人。一个读者必须挑选一本书,然后必须选择好节拍。而在那一刻,时钟停止转动。

现在我将把他的节奏放置在脑中(写作最主要就在于把握好节奏)。

如果节奏而非逻辑是《海浪》的根基,我们就不应被误导,认为书可以是模棱两可的或是讨人喜欢的。这不是墙纸。整本书不会有一个单独的无焦距的目标。每篇文章,每句话,每个字都是坚硬而明亮的。为了某种效果伍尔夫会像一个画家,用有力的线条来创造;照着她的想法,时而打打阴影,时而做些淡化。这与那些画错地方或是画坏的线条有着天壤之别。任何人都可以缺少力量;但与之相应的,人们的语言会变得苍白无力。另一方面,艺术家的口吻却依然沉稳有力,一下一下,敲击在我们的心脏上。

独自一人,我敲打着水槽;我是船队的女舰长;但在这儿,我女主人的窗边,我揪着她织锦窗帘下的流苏,我碎成了一瓣瓣;不再完整。

伍尔夫的个性就是这样,她操纵语言的魔力就是这样,像是风化般,原本清晰的表象被层层剥落,直至显露出最深处的情感。她的措辞经得住考验,充满联想(不可能读了以上而无法想起克里奥帕特拉),能衍生出比表面上多得多的含义。非但如此,文字表面上的非凡价值已远远足够去传达它们最初的意义。你不需要去联想到克里奥帕特拉,但倘若你这么做了,图像会被更深层次地渲染。一个真正的诗人清楚,博古通今的文字和里面文化价值的传达,难以依靠单纯的灌输。

她知道如果她要去穿透自我的厚墙,她那支被装饰得异常华美的箭,必须首先要锋利。

流行文化依靠它与大众流行的联系而存在。它是那么的荒唐可笑,只不过是特殊人群在特殊时期的产物。所以它会过时得那么快。如果一件作品能延续持久,它一定有它自己的原则,并且不借助他物,遗世独立。

伍尔夫的文字是能量的细胞。他们彼此的紧密联系更是增强了这种能量,然而,只有当把书籍视为一个整体时,这种联系的回路才会变得完整。伍尔夫运用重复,循环,比喻,尤其是节奏,来塑造特定的角色。她熟练地掠夺着她文学先辈留下的大批馈赠。这使得她成为了一个令人满意的作家;如果我们对文学感兴趣,我们就希望它是文学性的。我已经用了克里奥帕特拉,一个读者确实会在确认中找到乐趣,在作品本身中的确认;在早先一批作品的影子中,却确认它们的措辞,确认它们的标注,确认它们在一个作品的新生中潜移默化的作用。伍尔夫写的时候,她与她身后的一大队人一同写作。不仅仅如此,无论单独的一句话或是一篇文章有多精湛,对于一本书,诗人得把所有东西整合至完整,唯有如此,在完工之时,人们才能理解一个全然的它。在一件作品的结尾处应当会有种不可避免性的感觉;这无法由其他方式产生。在那一刻,作者缩了回来,这一点儿也不是他们的书,这儿是斯特恩的,这儿是莎士比亚的,但它又不是莎士比亚的,多恩和亨利·詹姆斯排队站着,而那里又是淘气的本·琼森。诗人被连接了,以如此的方式。可当我们最后合上书本时却只听见一个声音;作家自己的声音,好像我们最终面对面,繁忙的世界也已消失。

在低感官的环境中生活会比较容易;这就是世界的法则

情人的对话?是的。私人的语言?不是的。对于我们大多数亲密需要一种私人的语言;昵称,儿语,亲密者之间所用的双关语。所以我们回避了正式,用非正式来交流。交流着对彼此的信心和我们共享的秘密。若诗人不被允许按多数人的方式来做,她又是为了什么?她是在劝说我们听从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去感受我们所拥有的?

诡计,不是的。悖论,是的。精密准确允许亲密。一个诗人寻求的精密准确不是语法上的迂腐或任何技术手册里能找到的一大堆陈词滥调。这是与画家,建筑师,音乐家共同追求的灵感。一种无比和谐的形式。一种在质量,大小和比例同时取得的平衡和完整。于是,诗人与教堂一起歌唱。

《海浪》的语言令人神魂颠倒,可对另一些人着实尴尬。20世纪效法19世纪,是反对艺术作为一种令人狂喜的形式存在的。然而这就是传统的理解,并且我认为这是正确的。在低感官的环境中生活会比较容易;这就是世界的法则。何必让艺术以一种卑微的姿态出现在我们面前呢。它可以告诉我们那些超越我们自身的许多东西。艺术显眼又宏伟,是一种跋扈自恣的行为。这是对压迫的精神的一种挑战。这是对每日舒适生活的一种挑战。在艺术中仍然存在着某种中世纪的神秘和诱惑。艺术是浩瀚的。炽热的焚化炉,冰冻的湖泊。它召唤着感觉的极致。那些谴责它和它的制造者的人们是那么暴力。那些爱上那幅画、那本书的人们却是那样热情,一旦相遇,艺术会得到回应。我的担忧是媒体,它像可怕的监督者,用魁梧的躯体阻挡在观众和艺术之间,防止进一步对真实的深入交流。我们最后关掉电视,逃之夭夭……

这神魂颠倒的语言。

你们点点滴滴的岁月,像是森林里的树木,朝天向上蔓生出粗大的枝丫,驱赶着枝头片片绿叶去不断追寻。而我呢,没有追寻的方向,没有肉体的渴望。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我像是那争先涌上沙滩的泡沫,像是四处游荡徘徊的月光,时而落在一个空罐头上,时而落在一丛海冬青的锋芒上,时而停留在一块骨头上,时而又照在一只小船的残骸上。我在接连不断的空洞中盘旋坠落,又像张纸在无尽的走廊里翻飞飘零,必须得用手撑着墙才得以挣脱。

语言的准确与语言的癫狂之间没有冲突

语言的准确与语言的癫狂之间没有冲突。《海浪》被它自己的所言所语冲昏了头脑。这些文字充满活力,在节奏中进进出出,抢占,回荡,离开,在脑海划出一条痕迹。

神魂颠倒是一种转变。伍尔夫撩开了语言的薄纱,在某一时刻,也释放了深深掩藏在语言下的我自己,以及我身后的你。这不是能让我充满情感或是像祷告那样值得颂扬的语言。这些语言穿透了事物的外观,直达根本。与不确定性抗争,最终迎来了文字字义的清晰,取代以往模棱两可的日子。这是恐怖的,这是慰藉的。这是我一直所希望的,所害怕的。我不想以这种方式暴露在语言下。我不想去直面心脏的剖面。这个世界早已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我是不是也需要去洗洗自己的眼睛?人类其实无法承受过多的真实。这语言带来的真实,癫狂,这文字带来的准确,精密,令我暴露无遗。窗玻璃上的灰尘擦去了,我也因此看到了不曾预料的景观。

什么样的景观?有我和一群陌生人。有恐怖紧邻着灿烂。而这些都是我曾倾尽全力去避免的。

这神魂颠倒的语言。

那也算是荣耀的一生,磨砻浸灌,笃学不倦;跟随着曲折的句子,无论最终到达的是荒漠还是泥潭,无视诱惑的召唤;甘愿从此穷困和寒酸;不惜成为皮卡迪利大街上的笑柄。

在皮卡迪利的大街上状若疯癫会成为笑柄,现实也鼓励我们去做走在皮卡迪利大街上的男人和女人。《海浪》的语言是如此背离哪怕最拙劣的温婉言辞,以至于人们读起它时会感受到一种侮辱和冒犯。它就是一本二百页那么长的,写满对平庸之才侮辱的小书。

它是对实用至上的绝大部分人的侮辱。

它是对利用婚姻谋求己欲的人的侮辱。

它是对学院派式优秀的侮辱。它是对艺术的长久以来的侮辱。

她怎么敢如此?《海浪》的全文虽在对话中展开,但现实中男人女人从不按那种方式交谈。文字理解起来并不困难,看得出来一些是拉丁语系的,一些则不那么明显。总之,没有人需要去查一本字典来读这本书。语法不奇怪。句法更是几乎没有什么神秘可言。无论哪一页释义起来都很简单。但是,然而,这不是我们在学校里或是朋友圈中接触到的。如果我们是客观的,我们会说,“如果我能讲诗歌,我就会这么讲”。《海浪》中的情感经历不是课堂包装的。它不是战前富裕的世界。如果语言对于我们很遥远,那是因为我们离我们的神魂颠倒很遥远。

相信它。艺术是信仰的一种行动;首先是对艺术家她自己,最重要的是对观众。要坚信花一些功夫和耐心去不断了解艺术家的世界必然是值得的。这是一场恋爱,任何一个投入其中的人不仅会得到重新的认识还会了解到爱人鲜为人知的一面。我们的爱人没有改变,变的只是我们看待问题的角度。

很难说每个人都珍爱《海浪》。我会说这儿有许多值得去爱的地方。

这神魂颠倒的语言。

当读《海浪》时要注意那些我们社会和情感训练建造成的抵抗。这个国家,家庭,以及我们大多数受教育的方式浇灭了即触而发的情感,于是我们对《海浪》拥有的浩瀚感到警惕。伍尔夫,在她一生中,承受着一副病弱的身体,处女般的纤细敏感令她的作品变得细腻,易碎,柔弱,美丽,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伍尔夫,作为一个女人,没有詹姆斯·乔伊斯作为一个有慢性眼病和极度偏头痛的男人,那样更加严重的病痛和对作品做出的矫饰。

我看不出什么理由能从伍尔夫作品中读出她生活中以及身体上的困难。如果我告诉你读约翰·济慈时必须要考虑他的肺结核,并且事实上他也是比较平凡,活得也不长。你会无视我,你应该无视我。一个作家的作品不是一张关于他们性别,性向,精神状况及身体健康的调查表。他们又不是要应征海军参加体检。我们只试图让他们依靠文字能够活下去。许多读者,尤其是男性,不喜欢伍尔夫因为她的作品飘逸而梦幻,他们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布鲁姆茨伯里疯女人的形象然后把她的书推开。我认为这不是因为伍尔夫像人们想的那样阳春白雪,遥不可及,而是由于她太过于靠近,所以吓跑了他们,她的语言不是张羊毛毯,而是把锋利的尖刀。《海浪》,作为她最困难的一部作品,是穿透我们称之为生活云雾的锋利刀口。阅读它时要忍受那种将厚软的保护层生生从肌肤上剥离的不适感。从伍尔夫身上是找不到温暖的毯子的。有狂风,有烈日,你却赤裸裸的。所以伍尔夫并不遥远。只是她的表达过于浩瀚;读者因此要体味难以忍受的神经的颤抖和心脏的重击。这就是我所说的暴露无遗。

从伍尔夫身上是找不到温暖的毯子的。有狂风,有烈日,你却赤裸裸的

这就是我说的精密和准确。

艺术总是为赴宴精心装扮,这会不会在穿着牛仔T恤流行文化的当下看起来沉闷吗?也许,但没有一个正式的空间,艺术无法工作。做到精密准确需要从必要中排除杂乱。非正式哺育杂乱。称某些事物为非正式已成为了无条理的委婉语。无条理的人在杂乱中生活和工作,他们也对他人制造杂乱。与波西米亚的模式观念相比,正式的艺术家是高度有条理的,一定会不间断地对创作的材料进行甄选,他们只想要能被无限塑造的那片材料。这会使得任何一个将“闲适”这个词看得比“有原则的”这个词更有价值的人心生畏惧。《海浪》中那些带着疼痛的美感的情感和语言,是对个人原则和底线的质疑。没有人能让这本书妥协;你要么用它自己的词汇来读它,要么你就压根不能读它。没有人应该用乒乓的规则来打板球。同样,没有理由攻击一幅艺术品并责难它没有像你所认为的样子发生。

《海浪》不是本简单就能操控的书,但它永不疲惫,也永不凋零。如果你全力对付并找到它开启的春天。它就会成为你生活中所有日子的休憩地。

它也会给你,就像所有艺术许诺的;一种更大的愉悦和一种永恒的感觉。它不是时间锁定的,并且它会解锁一段你本会隐藏的历史;如此准确的人类心灵的历史。我不知道有比艺术更好的交流者了。它一直跨越世纪穿过差异像一个接力棒般交到我们手中。这是一种勇气的表现。

线条和颜色几乎告诉我,我也可以如同英雄。

❶最初发表于1931年,是20世纪现代主义与女性主义先锋的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1882-1941)最具实验性的小说。文章以六位主角(苏珊,金妮,洛达,路易斯,纳威尔,本纳德)的独白展开叙述,第七位角色珀西瓦尔隐藏在六人独白中。小说人物的一生被分割成一天中九个时段,并有相应的大海和太阳的景色的描写。

❷英国剧作家威廉·莎士比亚早期创作的一部喜剧,写于1954年。此剧抛开了传统的闹剧模式,着重主角凡伦丁和普洛丢斯在爱情波折中的性格塑造和心理描写。

❸约翰·弥尔顿(1608-1674),英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六大诗人之一。弥尔顿是清教徒文学的代表,一生都在为资产阶级民主运动而奋斗,代表作《失乐园》。

❹詹姆斯·乔伊斯(1882-1941),爱尔兰作家、诗人,后现代文学的奠基者之一,其作品及“意识流”思想对世界文坛影响巨大。代表作长篇小说《尤利西斯》,以时间为顺序,记叙都柏林小市民利奥波德·布卢姆于1904年6月16日一昼夜内在都柏林的种种日常经历。

❺现代共济会出现于18世纪的西欧,脱胎于建筑行业的石匠工会。是一种准宗教的兄弟会组织,基本宗旨为倡导博爱和慈善,追求个人美德与完善社会。会员包括众多著名人士和政治家。乔伊斯就是共济会成员之一。

❻现代主义文学思潮本身具有很复杂的背景。严格地说,现代主义不是一个什么流派,而是由许多具有现代主义创作手法派别汇成的一股文艺思潮(包括美术、音乐、戏剧和建筑等等)。现代主义的派别和旗号很多,例如有表现主义,未来主义,象征主义,意象派,意识流,黑色幽默,存在主义,荒诞派戏剧,新体小说,魔幻现实主义等。

❼托马斯·斯特尔那斯·艾略特(1888-1965),英国诗人,剧作家和文学批评家,诗歌现代派运动领袖。他的代表作《荒原》是象征主义文学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表达了西方一代人精神上的幻灭,被认为是西方现代文学中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作品。

❽查尔斯·狄更斯(1812-1870),19世纪英国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主要作品《大卫·科波菲尔》、《雾都孤儿》、《双城记》。

❾艾米莉·勃朗特(1819-1848),19世纪英国小说家、诗人,英国文学史上著名的“勃朗特三姐妹”之一。唯一的一部小说《呼啸山庄》影响深远。她还创作了一百九十三首诗,被认为是英国一位天才型的女作家。

(10)罗伯特·格雷夫斯(1895-1985)英国诗人,学者,小说家暨翻译家。专门从事古希腊和罗马作品的研究。在他漫长的一生中,他创作了一百四十余部作品。他的回忆录《向一切告别》(1929)讲述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经历。

(11)可能是指格雷夫斯1929年发表的带有自传性质的《告别过往》(Good-Bye to All that)。

(12)阿尔弗雷德·丁尼生(1809-1892),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最受欢迎及最具特色的诗人。他的诗歌准确地反映了他那个时代占主导地位的看法及兴趣,这是任何时代的英国诗人都无法比拟的。代表作品为组诗《悼念集》。

(13)玛丽·柯瑞丽(1855-1924),英国小说家。自她于1886年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关于两个世界的罗曼史》(A Romance of Two Worlds)开始就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并持续到一战。她曾遭受到作品过于忧郁浪漫的批评,但她的书确实是“深受各界的喜爱和追捧”。

(14)约翰·高尔斯华绥(1867-1933),是英国小说家、剧作家,生于伦敦,曾在牛津大学读法律,后放弃律师工作从事文学创作。1906年,高尔斯华绥完成了长篇小说《有产业的人》,小说获得广泛好评,他也因此而被公认为英国一流作家。

(15)发表于1928年,是一部具有夸张特色并带有浪漫自传色彩的小说,记录了主人公奥兰多从16世纪的男性到20世纪的女性的转变过程,完整的双重人格促成了其人生价值的实现。

(16)伦纳德·伍尔夫(1880-1969),英国政治理论家,作家,出版商,文职公务员。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丈夫。

(17)英国城市名,位于兰开夏郡,西邻爱尔兰海。

(18)即埃及艳后。

(19)劳伦斯·斯特恩(1713-1768),英国感伤主义小说家。1759年发表了成名作《特·项狄的生平与见解》第1、2卷。1761年发表《项狄传》第3至6卷,多位作家攻击其为不道德的作品。

(20)约翰·多恩(1572-1631),英国詹姆斯一世時期的玄学派诗人,他的作品包括十四行诗、爱情诗、宗教诗、拉丁译本、雋语、挽歌等。

(21)亨利·詹姆斯(1843-1916),19世纪美国继霍桑、麦尔维尔之后最伟大的小说家,也是美国乃至世界文学史上的大文豪。代表作有长篇小说:《一个美国人》、《一位女士的画像》、《鸽翼》、《使节》和《金碗》等。

(22)本·琼森(约1572-1637),英格兰文艺复兴剧作家,诗人和演员。他的作品以讽刺剧见长,《福尔蓬奈》、《炼金士》为其代表作,他的抒情诗也很出名。

(23)约翰·济慈(1795-1821),英国作家,浪漫派的主要成员。著有《圣艾格尼丝之夜》、《夜莺颂》、《致秋天》。死于肺结核。

(24)位于内伦敦的西北角。伍尔夫曾居住于此。

编辑/张定浩

*译自作者所著文论集Art Objects(《艺术品》)中第二部分Transformation(变形)的最后一篇,A veil of Words(with reference to The Wav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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