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2015-11-14甘肃灵台石凌
甘肃灵台 石凌
母亲
甘肃灵台 石凌
冬日的阳光从门缝里斜射进来,直射到对面的土坯墙上,那明亮但不温暖的光束被墙壁挡回她的脸上。她几次想睁开眼睛,都没有成功,这束光太亮了,她闭了四天半的眼睛一时还无法适应,就像她的耳朵一时不能适应炕头这么嘈杂的声音。这些声音包围着她,他们的目光像冬天里的这束光在她的脸上探来探去。她眼睑浮肿,脸是紫酱色的,他们不知道她的脸何时变成紫酱色的,是呕血呕成了这样,还是老年斑大片大片地辐射开来?这紫酱色衬得从帽沿下露出的一缕白发格外醒目——稀疏的白发紧贴着鬓角两侧。看着她紫酱色的脸垂在胸前,他们不停地叹息。四天了,她总是这样蜷缩着身子斜靠土墙坐着,他们想扶她躺下,试了几次,都失败了。他们不知道,十多年来,她睡觉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自从与牛同住一屋,她就开始这样斜倚土墙坐着,听牛吃草,向牛诉说她内心的紧张、欲望、疼痛和纠结,时间长了,即使牛不再了,她也保持着怀念牛的姿势。蜷着,是那头最后离开这栋房子的牛留在她脑海里最深的记忆。
二十年前,全家刚搬进新居的时候,于是,她被安置在牛房——一间不足十二平方米的偏房里,牛住里面,她住在紧靠牛的一条窄小的土炕上。最初的七八年里,她并不觉得孤单,因为有牛做伴。看牛若有所思的反刍,听草料涌进牛嘴里时的沙沙声、抡起尾巴赶蚊子啪啪声、打响鼻的哼哼声,她就能酣然入睡——那是她的催眠曲。有牛做伴的日子,她睡得安稳。半夜里上了厕所,顺便给牛添一笼草,心也踏实,后半夜可以继续睡,一直睡到鸡打明了,她就和牛一同醒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牛房里的牛换了两三头,牛房的主人一直没有换过。人们以为,她不过是将走的人了,她自己也说,住哪儿都一样,人老了,邋遢,住在牛房里反而方便。于是,牛走了,她却一直在牛房住了下去。这期间,她的大女儿得肝癌离开了人世,她的两个女婿也先后去世。人们对她隐瞒了消息,但是,不久牛就听见了她心中的疑虑。她说,改儿很长时间都没来看她了,她梦见她,叫她,她不吭一声;刚娃他爸走的时候跟他打过招呼,那时她正斜倚在土炕上打盹,他说他要去远处了,再也不能来看她了——她跟牛说他们一定出事了。这些话对牛说的次数多了,她的儿孙就听见了,于是,他们又拿一些可以使她开心的事安慰她,比如她的小孙子要结婚了,她的小外孙出国留学去了……她的一生,好消息与坏消息一样多,她听得多了,也就处变不惊,只是“嗯”,“啊”着应答。
死亡并没有如期而至,尽管人们期待着,她知道他们期待着这一天早些到来,从她住进牛房的那一天起,她就明白他们的意思。她住进牛房后,这里再也没有添置过新家具。有牛的时候,只有一条旧板凳放在炕头,那还是“死鬼”活着的时候打造的,楸木面被屁股磨得油光发亮,那木质纹理愈显清晰。每天睡觉前,她就把自己的小布鞋搁在上面,然后,一边揉搓畸形的小脚,一边向牛唠叨。劳动了一天,走了一天,她浑身酸痛,尤其是这双自三岁起就被母亲缠碎的小脚,脱了鞋子就钻心地疼。骨关节呢,没有一处不疼,肩疼、腿疼、手疼、腰疼……这是生儿女落下的月子病,伴随她六十多年了。除了牛,没有人知道那种钻心的痛在夜晚如何折磨着她,使她长时间无法入睡。白天,她总是掂着一双小脚忙出忙进,打豆子,拾柴火,擀长面……她不忍心看着六十岁的老儿子一个人忙活,忙了整整一天进门还没一口饭吃。孙子们都在城里工作,儿媳一年四季病怏怏的,她不帮衬儿子谁帮衬儿子?牛听得最多的话是她说自己浑身疼痛,说她的老儿子可怜。她活一天,就要为儿子牵挂一天。
牛吃足了草料,躺到她的脚下,蜷缩着身体睡觉时,她才斜倚着墙睡去。牛不会说话,但在她的眼里,牛是有灵魂的,牛有耳朵,除了牛的这双耳朵,现在已经没人愿意听她唠叨。人老了,瞌睡少了。说这句话的时候,牛知道她已经把心中的委屈倾诉的差不多了。牛不会写字,否则,牛也能写一部长篇小说了。牛反刍的样子安详而沉静,仿佛正在酝酿一部小说。牛知道,她十五岁嫁给“死鬼”,生了六个儿女,有十六个孙子,二十六个曾孙,一棵棵小树在她的荫庇下长成比她更大的树。“死鬼”突然辞世时她还不到七十岁,后来发生的事情“死鬼”听不见了,但牛听得见。她把对“死鬼”没有说完的话说给牛听。“死鬼”之后,牛是她最忠实的伴侣,风雨里为她拉犁,寂夜里听她诉说。她以为,牛会陪伴她度过生命最后的时光。
然而,牛还是被他们卖了。拖拉机、收割机轰隆隆碾过路面,牛没有了用武之地。牛卖了,她还活着。本来狭窄的牛房没有牛显得宽敞了许多,于是,儿孙不断把废弃的旧家具搬进来,填补牛走了以后留下的空白,一个旧沙发、一个脱了漆皮的旧柜子、旧衣服、旧盆子、旧碗……自从她再也挺不起腰来走路以后,她就与这些旧家具继续在牛房里发霉。女儿、孙子每每来看她,带了新衣、糕点等,就会从她的身边搬出一些旧家具,尤其是显得参差不齐的旧盆子旧碗、不暖和的旧衣,但下回见她时这些旧物又会簇拥在她的脚下,挤占牛曾经住过的地儿。对此,老儿子解释,人老了,容易摔倒,给新的也会被碰碎,不如给旧的,碎了也就碎了。她急忙替儿子打圆场,儿子省吃俭用了一辈子,这些旧物舍不得丢,她不用谁用!
她的腰身弯成九十度的弓是最近三年的事情。曾经她站着时像白杨一样挺拔,走路时像柳枝一样婀娜。她十五岁嫁过来时谁不说她长得端正——她离开有着三重门的娘家,离开把她视若掌上明珠的父母,带着两箱嫁妆,被一匹枣红色的马驮着,嫁到了这个与她的娘家门当户对的大户人家,开始了她漫长而艰跚的母亲生涯。坐月子第三天她就被赶下炕推磨、喂猪,她的腰没有弯下;被当作地主婆批斗时她的腰没有弯下;掂着小脚往地里挑粪、拉犁,她的腰没有弯下;“死鬼”突然撒手归西她的腰也没有弯下……她一直告诫自己,儿子够可怜的,她不能给他增添负担。然而,三年前,摔了一跤后她的腰突然就直不起来了,任凭她怎么努力,腰与背之间的度数再也没有增大过。刚强了一辈子,从不愿给儿孙添麻烦的她不得不等待儿孙为她端一碗饭吃。两个儿媳意见不和,儿子也渐渐成了陌路,一家提防另一家像防贼似的。分家的时候,她被分到了大儿子家,照顾她的主要责任就落在大儿子身上。大儿子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脑血拴、高血压、繁重的体力活、照顾自己生病的女人……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她不想给他添负担啊!自从她行动不便起来,她逢人念叨最多的话是“阎王爷咋不叫我呢?”“死鬼咋不叫我呢”,她儿子可怜啊,照顾了小的,又要照顾老的!
然而,死神有意要考验他们的耐心。这一回她被死神拖到半路又被放了回来。昏迷四天后,她又清醒过来。得知她昏迷的消息后,儿孙们从不同的地方乘车赶来,准备跟她做最后的告别。狭小而阴暗的牛房里一下子挤满了人,拥堵的人挡住了冬日里本来就稀薄的阳光。“冷——”这是她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烦躁不安的人们这才发现她的房间里没有火炉,旧家具散发出一股股潮湿的霉味,二十年了,她就生活在这样的房子里,这房子的名称至今没有改变。儿子儿媳说,叫惯了,改不了口。牛没有了,她以牛的姿势保持着对牛的记忆。
当火炉里窜出火焰来的时候,她能吃一点东西了。吃了他们带来的糕点,她睁开了眼睛,竟然叫出了站在她头前的每一个人的名字。这么多的人!这是自牛离去后牛房里最热闹的时刻。她叫着他们的小名,说他们小时候的模样,说她给他们做的小棉袄合不合身……说着说着,就说到她的疼痛,手疼,脚疼,腰疼——浑身没有一处不疼。他们惊异地发现,除了把四十二岁的孙子当成十六岁的曾孙,她几乎没有说错过话。几十年了,他们一个个都太忙了,没有人愿意停住匆促的脚步听她说话。现在,他们终于肯放慢脚步,才惊讶地发现,九十岁的老人思维仍然这么清晰。
当她适应了刺眼的阳光睁开眼睛后,她让女儿扶她坐起来,说,等油菜子开花的时候,她想到门外去,替老儿子捡柴火,他的老儿子太可怜了……
石凌
有散文、小说、杂文二百余篇散见于《北京文学》《文艺报》《当代小说》《荒原》《散文世界》《散文选刊》《西北军事文学》《北方作家》等,出版散文集《且行且吟》《素蓝如瓦》,著有长篇小说〈蝶衣〉《彼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