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词语和世界之间
2015-11-14张翔武
张翔武
在词语和世界之间
张翔武
诗需要情感和思想——谈叙事诗,兼与W商榷
昨晚,与W谈及叙事诗和抒情诗的优劣问题,我相当看重叙事诗,而他对之偏颇轻慢,最后不欢而散。W喜欢史蒂文斯的诗——那种诗过于抽象、没有意境、偏于节奏和旋律,而无思想和情感可言;我喜欢叙事诗,也喜欢抒情诗,诸如《诗经》、李白、王维、李贺、贯休、寒山、菲利普·拉金、费尔南多·佩索阿、约瑟夫·布罗茨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德里克·沃尔科特等人,他们的诗作有意象、意境、情感脉络和思想内核,以具象事物、事件呈现世界的状态、人的生活处境,这是诗歌的重要主题,也是重要功能。
绝大多数具有思想和情感的诗歌要通过叙事来呈现,我不知道W所说的抽象是怎么回事,他也没有把他喜欢的“高度抽象”解释清楚,而是称为“某种抽象”,另外,他自己对“某种抽象”的喜好的时间范围是“现在”,看来,他也不能保证自己将来什么时候抛弃这个“新宠”。
既然谈到抽象,也就有必要拿华莱士·史蒂文斯来作例子,我觉得,他具有意象、节奏和旋律上的优点,但他的诗歌没有什么思想和情感。华莱士·史蒂文斯是一位可以拿来阅读的诗人,但是他的诗作难以经受反复阅读,只值得阅读一次而已。
叙事诗能够长久流传于口头和书面,不仅因为它所讲叙的故事,更重要的是,它所包含的情感。我读到的最早的叙事诗是《孔雀东南飞》《木兰辞》《石壕吏》《古诗十九首》,《孔》说封建礼教下的凄美爱情,《木》说动荡乱世的女儿孝道,《石》说平民在战争中的生存困境。后来,我读到了闻家驷先生翻译的《雨果诗歌精选》,里面有一首《罗兰之歌》,讲述了法国大将罗兰率领两万将士血战至死的故事。这首史诗反映了雨果对英雄的追忆和缅怀,从而感叹他所处时代的英雄之不存。
后来,我从安乡一中图书馆把英国诗人拜伦的《唐璜》借来仔细阅读。我偏爱这些神奇壮丽的叙事诗,那些渊源流长的叙事传统。叙事诗需要叙事技巧,它并非简单地复述或者再现事件在时间上纵向发展和空间上横向转换,更不是简单叙述故事,它需要组织细节、架构情节、融入情感等等。写一首叙事诗需要很多东西,生活经验、叙事技巧、语言感觉、意象选择、节奏控制、旋律安排,一首创作完成的诗只是表达了诗人的一部分意图,而它背后隐藏大量值得追究的背景和思考的内容。
其实,不管是叙事诗、抒情诗、哲理诗、寓言诗、讽刺诗、山水诗,还是所谓抽象诗,都是诗的种类之一,它们因其自身内容而决定了形式,也才被赋予了各种称谓,其实它们叫什么名字并没有多大关系,但是,诗人应该注意,他的诗应该有情感、有内容、有思想,意象、意境、旋律、节奏和技巧都是为了表现诗的情感和思想而服务。
诗人务必自省,他永远只是诗人,依照他的洞察力、语言感觉和思想触觉而不断探索,不能变成投机取巧的评论家,更不能为了一时头脑发热,偏好什么就鼓吹什么,乃至不惜贬斥别的东西,以便于把自己的概念摆上祭坛。
独特的阅读体验——再与W先生商榷
本来,我觉得没有必要再争执下去,让属于诗人的东西归于诗人,属于评论家的东西归于评论家,然而,我还是想说上几句,不吐不快。
W这次竟然把诗歌的情感和思想与“下半身”、“口水”之类相提并论,而这些东西和情感、思想完全不属于一个概念层面,这不得不让我有些惊讶,因为这极不像他平时的阅读口味,现在他捡了这些不趁手的玩意儿当砖头,而且还不嫌弃它们的肮脏、恶心,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最后他还拿两位在二三十年前甚合时代潮流的“诗人”作反例,也几乎让我无话可说,这就足见我在理论水平上的贫穷和鄙陋。
对诗的审美最终归结于语言?那我们读翻译诗是只注重它的语言吗?尽管它在翻译过程中丢弃了它在母语环境下的很多意思,但大体上我们还是能读懂它的内容、意象、造境和情感。语言只是任何文学形式的外壳,是建筑诗、小说、戏剧的砖瓦,任何一首诗的内容都能用别的语言来表达,它的情感和思想却不会发生多大变化。
如果因中国绝大部分诗人在写或写过叙事诗,就此判断,以后写叙事诗便没多大意思了。依照这样的逻辑推理,以小说为例,早在唐代就有了传奇、宋代有了话本、明清有了章回,那么后世作家就别写小说了,因为前面已经有太多作家写过小说,继续写也就没有多大意思了。
从情感和思想中超脱出来的诗人将是什么人?这是写诗,而非编制莫尔斯密码,这种密码还代表别的符号,它并不直接代表主观的价值判断。而诗歌通过语言表现出来,它根据诗人的语言选择、审美倾向、感情变化而组织、编排,即使同一题材的诗作,它会因作者的个体差异而产生区别,这不仅仅因为它含有千差万别的情感,还由于诗人的创作经验、技巧不同而有所区别。即使在从事艺术批评的人群当中,大概不会有哪位批评家敢说自己的批评不带任何情感和思想。
走进花园,游客喜欢一朵花,游客的“喜欢”本身就是一种情感行为。为什么游客喜欢这朵花呢?这肯定有一些原因,它符合游客的审美倾向、价值判断,如游客喜欢这朵花的颜色、香味、形状、干净,正是这些感官刺激带来游客情感上的呼应,“喜欢”便是这种情感。否则,为什么他不喜欢夹竹桃、食人花呢?
自杀的特殊性
某年,在上海,参加主题为“中国诗歌的边缘化及其个人使命”的恳谈会。我的发言没有评价任何一个人的诗歌,不是因为我懒惰,而是本着回避,甚至是逃避心理,说出下面比较情绪化的话。
一次,律师、保险公司经理华莱士·史蒂文斯和欧内斯特·海明威在一家酒吧打了一架,结果是史蒂文斯的手受伤了,他第二天去上班,被同事看见了,便问他怎么回事。他回答,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了下来。他没有跟人家说自己昨天晚上和美国最伟大的作家之一海明威干架了,他甚至没有向同事说,自己是一位诗人,还和一批著名作家交往密切,他觉得这一点也不值得炫耀。他的这种行为反映了他对写作的态度:个人化、私密化。诗人的工作就是从事语言游戏,并把这种语言游戏当作一种纯粹的手艺。如果选择了它,就必须承受它带来的一切影响,其中包括诗歌带来的名利或贫穷,甚至因之而无法支撑下去所产生的绝望。
尽管个体死亡能反映群体的生存状况,但是不确定性因素更占据个体死亡的主导。尽管个体在某些方面能够反映群体的特征,但我们不能因群体中的个体死亡事件就轻率地得出结论:这个群体正在衰亡。为什么有人将诗人自杀看作当代诗歌的萎靡表征呢?这是一种幸灾乐祸或者兔死狐悲的心理折射。自有史以来,就有无数人自杀,诗人自杀一直就存在,它只是无数自杀事件中的一个支流而已。
诗歌是一种手艺。如果有人喜欢,那就专心写作,像孩子们在海滩上堆砌沙雕,但沙雕和孩子们都将被海浪带走,这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沙雕和诗歌都是百无一用,不能带来实际意义,尤其是物质利益。但是沙雕给孩子们带来安慰,诗歌给人们带来安慰,因为沙雕和诗歌都是创作者的心灵反映,有的模仿世界,有的重建世界,他们都是在对世界进行一种完美的构建,他们的创作是为了一个更为完美的世界。
诗人用语言提炼世界和生活
一九九三年,我读小学的时候,校园里有一片橘子树林,我们经常在橘树下读书,同学在旁边看书的时候,我写下了第一首诗。虽然现在看来那首诗很幼稚,然而毕竟是我的第一首诗,那年十三岁,我永远不会忘记写那首诗的场景。
如果说从写第一首诗算起,那么我写诗有二十一年了。但是从写诗的技术、美感和经验等等方面来说,那也有十年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还在写诗,并且每天都在想关于诗的问题,或者想要找到写一首诗的更好的表达方式。
每个诗人写诗的原初目的不一样,诗人的学养导致他(她)对诗的看法不同,也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他写诗的表达方式不同。有时候,一个初学写诗的人,他开始接触的诗人和诗作决定了他今后的创作道路,这个道路包括了题材、语言、形式、思维等等的选择。这种情况一般来说,比较多,所谓文学流派、文学运动、各种主义等等之类的文学史术语,就是这种现象的产物,像动物的排泄物。
我欣赏和实践的是另一种情况,这类诗人只写自己的诗。自己的诗,是指读者在他的诗作里看不到别人的影子和痕迹,甚至连前辈和同时代诗人写过的题材、用过的词语和意象、观察事物事件的角度,他都不在意。他的诗是独一无二的。或许这显得高傲,但他只是沉浸于唯我世界的营造。这类诗人,他不会轻易搭理同时代的任何诗人,哪怕读者,他也不搭理。所谓同行和读者,多数时候只是头脑中的一种幻象而已。作为诗人,他首先是满足自己的创造欲望,尽力挖掘自己的才能,用心写好自己的每一首诗。
诗人是一个观察者,与世界、与人都保持一定距离,不亲近,也不疏远。这不是说诗人比较冷酷,没有情感,只不过他把情感和对美的追求藏在心里,通过笔尖一点一点地刻画出来。一开始,事情进展并不顺利,诗人会彷徨,会焦虑,感到压力很大。当他站在书店里的时候,那么多作家、诗人和其他类型的作者,他们的书被扔在书架上或地摊上,诗人会担心自己的作品太像前人的作品或者毫无独特出色之处,这是诗人首先面临的焦虑。所以要写出一首好诗,并不容易。他必定要读前人的作品,读前人的作品,可以避免许多重复工作,也可以学到很多技术和经验。但是诗人又不能一辈子都在学别人的经验,必须排除万难,尽快通过自己的学徒期,他要积累自己的经验、技术、美学、哲学和视角。
担心才思枯竭是诗人的另一个焦虑来源。一个处于封闭状态下的诗人,很容易耗尽他最初的灵感和激情,再也写不出诗来。搁笔,或者走向另一种极端:自我重复。所以,诗人必须投身世界和人群中,经历生活所提供的一切,包括快乐、获得、失去、挫败、爱、仇恨、耻辱等等常人该经历的故事,有时候诗人还必须经历更多的故事。同时,他也需要大量阅读,不断创作。这说起来就像古代炼丹家葛洪那类人,反复试验,把各种东西投入炼丹炉,不断熔炼。世界和生活就是各种矿石、丹药等原材料的来源地,诗人本身就是一座炼丹炉,语言之火将生活和世界里的材料熔炼,最后提炼出来的是诗,也许是火药。长生不老的仙丹不存在,最完美的诗也不存在。
诗人在思考和精神上是独立的人,除了自己的美感和内心,不为任何人写作。诗人也是偏执的人,在他的诗里,没有对所有人、所有事物的公平对待,有时候偏执造就一种美。
门徒、模仿和致敬
我不喜欢致敬的文学作品,尤其是诗。在看电影的时候,我可以看到一个导演向另一个导演的致敬,大师之间的致敬总是让人觉得他们惺惺相惜,然而不幸的是,多数致敬是拙劣的模仿和无知的调笑。
十几年前,我读过一组致敬诗作,一位青年诗人写的向菲利普·拉金、博尔赫斯、卡夫卡等等文学史上著名的符号表达敬意的诗,我或许匆促阅读,没有留下任何印象。十几年后,我仍然读到这样的诗,另一位诗人或者更多的年轻诗人向他们的大师致敬,其中不乏精巧机智的诗作,但是我对这样的致敬之作仍然毫无兴趣。
这样的致敬诗无法承受重读,而且它们体现了自身的毫无价值。重读是一种盐,这些致敬诗作是文学灶台上的蛞蝓,体内饱含大量水分的蛞蝓因为身上遍布盐粒而缩水死去。这些致敬诗多数都在堆砌大师们的传记性碎片,而没有深刻的洞见。从诗人本身来说,这是缺乏创造力的表现,也是一种文学上的捆绑销售。
我可以称创作致敬诗的诗人为他们致敬对象的门徒,多数门徒对前辈或大师进行一种拙劣的模仿,模仿包括致敬、语言和题材的追随、诗学的继承。当然,我们任何人做事情,都无法摆脱别人对自己施加的影响。但是作为一个清醒而独立的写作者,虽然我们不能彻底清除传统和前辈带来的影响,但是务必要将这种影响逐渐削减到最小的程度。
在词语和世界之间
“……在贫困的时代里,诗人何为?”德国诗人荷尔德林在哀歌《面包和葡萄酒》中如是发问,这一问题指向诗人作为社会角色应该如何存在。在现代文明的语境下,荷尔德林的这个问题今天看来具有新的意义,诗人从属于社会群体,然而相比于其他社会角色,诗人承担的责任和道义更加隐形。人们可以看见农民种地收获了粮食和蔬菜、司机开车运送了客人和货物、厨师做菜让食客交口称赞、商人做买卖获得了利润、教师上课教育了学生,等等,许多人在各自所在的行业里能够取得明显而直接的效果,而诗人为社会做了什么?一般情况下,我们既看不到诗人在写诗,也不容易看到哪位读者在读诗之后获得显著的教益。然而,我们通过阅读诗歌,提升自己的情感和审美,关照自己的内心,认知自己活在世上的意义,追问自己的良知,重建自己的梦想,可以说,诗歌是人们通过文字表现自己所有存在的最为简洁有力的一种方式。
对于诗人本身来说,写诗,在精神上的目的有以下几种:对抗、平衡、逃离、重建、赞颂——对抗黑暗的现世、孤独和死亡,平衡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逃离肉身不能承受的沉重人生,通过文字来重建诗人所处的世界,赞颂诗人眼里一切美好的事物。通过写作,通过长年累月培养的独立、自由、理想、怀疑、批判等等精神品质,诗人在成就自己的同时,也在成就别人,因为他分享自己的个人体验,也提炼出来人们的共同体验。对任何诗歌读者来说,这都是一种精神上的援助和激励。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在阅读诗歌的时候,会引起各种情绪、情感上的反应,以及经验上的共鸣。
在词语和世界之间,诗人更像一位摆渡者,他不断引领人们抵达彼岸。起初,诗人出生于世界,后来,诗人沉浸于词语,由于诗人在世界上的位置,决定了他要往返于词语和世界之间。在一次次的摆渡中,诗人引领一批批读者抵达彼岸。他来自于读者的世界,读者走进他的世界,最后,诗人和读者将共同完成一个世界。
◎张翔武,湖南安乡人。2005年毕业于云南大学,现居昆明。曾在《青年文学》《滇池》《边疆文学》《诗刊》《大家》等发表作品,入选《欢迎来到事物微小的王国》(美国)、《云南十三人诗选》等多种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