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夺鲁迅与黄锦树“南洋”虚构的吊诡
2015-11-14朱崇科
朱崇科
(中山大学 国际关系学院,广东 广州 510275)
王德威教授在分析李永平(1947—)的《海东青》写了50万字尚未结束的原因时指出,“他的叙事形式与叙事欲望相互纠缠,难以有‘合情合理’的解决之道。他所沉浸的现代主义在形式和内容间的永不妥协,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更往里看,我要说如果李永平写作的终极目标在于呼唤那原已失去的中国/母亲,付诸文字,他只能记录自己空洞的回声。他的一无所获,不是叙事成败的问题,而是欲望(或信仰)的得失问题。”时过境迁,李永平以其厚重博杂的《大河尽头》(上、下)重返婆罗洲,以神话、历史、传说、现实的交错相当精彩地实现了形式和内容之间的叠合。这当然是从美学层面考察,但若从现实的双乡(台湾—大马)关怀切入,李永平以及今天的在台马华文学回望大马时,其文学的再现是否也呈现出一种繁复的空洞?毋庸讳言,缩小范围一些,在台马华作家中特立独行的作家黄锦树(1967—)其追求和书写路向似乎又有较大的差异,可以视为原乡书写的另一种可能实践。
黄锦树的小说主要有:《梦与猪与黎明》(台北:九歌出版社,1994)、《乌暗暝》(九歌出版社,1997)、《由岛至岛》(台北:麦田出版社,2001)、《土与火》(麦田出版社,2005)、《南洋人民共和国备忘录》(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13)皆为中短篇集子。黄万华教授认为其政治叙事狂野诡异,是“五四”传人,“黄锦树的‘归家系列’‘马华文学史系列’‘星马政治狂想曲’等小说在青春原欲的宣泄中突入被视为创作‘禁区’的政治历史,并自然地转换成文化的‘招魂’,成为大马华人命运的真实呈现。他在历史倾听中赋予回忆以生命本体的意义;他以才情丰盈的小说形态表达出挑战传统的南洋经验,探寻着马华文学的始源和归宿;他以诡谲狂野的风格叩问着政治叙事的极限,以此扮演‘五四’传人的角色。”相较而言,由于黄锦树左手为文,挥舞批评大棒;右手创作,高扬现代主义大旗,往往引人注目也侧目,而有关其创作的研究亦相对丰硕,从美国的王德威到大陆的黄万华,从在台马华文学批评圈到大马本土的论述与论争,都算得上炙手可热。
毫无疑问,虽然长居台湾,但大马始终是黄锦树文字衣锦还乡的桥头堡,这不管是从其现实名声关切,还是从其文学再现书写都有迹可循。通览黄锦树小说,其虚构中却涌动着与大马本土对话的强大张力,不管是美学追求方面的标新立异,还是对本土现实事件的特立独行解读,都在在可见。如前所述,言其是“五四”传人固然不错,但也有空泛之嫌,但隐隐然他却遥遥礼敬鲁迅,甚至不惜与本土“老现们”争夺鲁迅。
毋庸讳言,鲁迅一直是大马本土文学传统长期汲取的思想资源,当然偶尔在后殖民意识/本土意识觉醒时也成为解构与批判的对象,但大多数时期都是话语争夺和借鉴的泉源:新马的本土现实主义者,无论是史学家方修,还是代表性作家,如方北方等等,他们都坚定地把鲁迅视为现实主义作家,并以自己的观点和理念加以解读和打扮;实际上,黄锦树也不时提及鲁迅并加以阐发,只不过他更多采用现代主义观点。幸运的是,鲁迅先生的复杂性、深刻性却又可以因应各种学说/流派,如唐弢先生所言,“我们知道,鲁迅的现实主义是活的,发展着的,他的现实主义不仅有浪漫主义的成分,还常用象征手法。”唐弢先生限于历史语境还有些保守,而实际上,更进一步,我们甚至也可以从鲁迅作品中找到现代和后现代元素,比如《故事新编》中的文体、语言、思想指向中的张力的狂欢,亦有自己的流变和新传统(比如蓬蓬勃勃的香港文学时空)。从此视角看,鲁迅其实完全可以成为解读黄锦树的一把标尺。
一、杂文性讽刺
很多读者对黄锦树小说叙事技艺的营造深表赞许,连他自己也诉说后设叙事的功能和意义,“后设形式的趣味和意义不在于愚蠢的自我解消(保留了手而取消大脑),而在于癌细胞式的、恐怖的再生产——再生产的恐怖主义——一种难以压抑的繁殖欲望,如我家乡雨季胶园中嗜血的母蚊子。”(《梦与猪与黎明·自序》,页3)但若从大的小说文体学角度思考的话,其“后设”不过是小说杂文化的一种表现策略。
毋庸讳言,黄锦树小说书写的主题其实和其马华文学批评、研究有着一目了然的主题共享,但落实到小说文体时,由于杂文性讽刺的使用,使得他比评论/学术研究具有更大的活动空间,比如夸大、情绪性宣泄,甚至是主体阴私性揣摩都可一拥而上。从书写精神来看,黄锦树有模仿鲁迅小说杂文化的追远,但同时因为缺乏节制,却远比鲁迅刻薄和放纵。
(一)现实热讽
如前所述,虽然长居台湾,但大马本土却始终是黄锦树念兹在兹的挂牵,而通过批评刮起的“黄旋风”更多是因了“见佛杀佛、见祖灭祖”与马华现实的千丝万缕的关联:文学、文化、语言、政治等等。
1.马华文学清算
毫无疑问,身为作家的黄锦树对马华文坛的诸多弊端感同身受乃至有切肤之痛,也因此对清算颇有着对症下药式的心得和犀利。《M的失踪》简单而言,对应的是马华文学经典缺席的焦虑议题:借助一个“大作家”M的横空出世却身份可疑,大马文坛也因此呈现重重吊诡:马来国家文学的偏执与狭隘、马华文坛的各自为政等等在在可见。尤其可显出黄锦树恶作剧式淘气的是,他借助一个记者的视角,深入M可能出没之地,甚至让郁达夫显灵,也让此篇小说以及有关现实评委尽落入叙事的圈套,在表面的玩世不恭或一本正经中反讽大马文坛经典匮乏的窘境。
同样耐人寻味的还有《胶林深处》。简而言之,此篇小说更指向了传统而朴素的马华现实主义的内部破产。作品书写一个出身贫苦、文化水平不高却异常努力、借助一本《中华大辞典》写作的业余本土作家林材的故事:他笔耕不辍、小有名声,后来他经人点拨日益关注中华文字的活力,也明白橡胶林象征意义的重要性,却对自己的写作能力感到怀疑与焦虑,此中呈现出黄锦树对本土老现们(方修文学史观以及本土现实主义理念)的嘲讽、预测以及对有关马华文学的非专业文学批评的不满(页66-69)。
到了《大河的水声》一出,黄锦树对马华文坛的嘲讽与批判达到了一个让人侧目的程度:核心内容自然是清算本土现实主义作家茅巴(方北方?),同时枝蔓处处,杀伤力不小,不仅仅指向本土的自我经典化的《动地吟》的表演性,而且还辛辣地指向了文学场域生产机制中的恶俗化、商业化、尔虞我诈与龌龊化种种。毋庸讳言,其中既有敏锐的洞察力和批判性(与经济、政治元素的角力等),但又有黄锦树风格的插科打诨与尖酸刻薄。
2.新马现实攻讦
毋庸讳言,由于多元种族、政治历史因素以及周边国际关系复杂,新马文坛的书写有不少禁忌:如宗教、种族、政治习惯等等。诸多限制如影相随,利剑高悬,甚至内化到书写人的血液中,让他们战战兢兢画地为牢,也有人选择技术性逃遁,但黄锦树却自有其追求,“黄锦树把这个时期(1960—70年代,朱按)的马华现代主义称为中国性现代主义,这些现代主义者是一群无法在现实土地上扎根于是遁入想象的乡愁的文学逃亡者。黄锦树拒绝这种现代主义,因为它完全与大马华人的生存处境和人生经验绝缘,仅仅是一种表演,徒有一份激越和伤感。”
《天国的后门》将矛头指向了大马,部分影射前首相马哈迪和副相安华的政治争斗(所谓鸡奸事件)。但覆盖面显然不止于此,他把大马变成了一座模范监狱,将大马历史上的政治人物,如东姑(谐音冬菇)编排进小说中并对他们的伪善、多变进行嘲讽,当然也涉及官商勾结、官学勾结带来的学术堕落,许文荣认为,“它的基调从官方对华族的霸权扩展到对于民主与人权的压制……在这个‘天国’监狱当中,包括了华人、马来人与印度人的‘囚犯’,甚至位高权重的前副总理,也同样是这个体制的‘受害人’。小说书写能够采用这样比较阔大的叙述视角,而不只是沉溺在种族主义的狭小框架中,是一件可喜可贺的进展。”
《乌鸦巷上黄昏》则是对新加坡的强烈嘲讽。通过对面摊老板朱大保的监控与处置,黄锦树反讽了李光耀灵活或阴险的政治手腕(页296),而偷渡来的年轻人(影射朦胧诗人顾城)身上所携带的纸片却又开启了另一段南洋本土叙事:日本人登陆,大肆屠杀,尸横遍野,乌鸦横行;年轻人被驱逐后遭岛人搭救,却和土著女儿添加了一段风流韵事并使其怀孕,而他最终也死亡。小说中还穿插“我”的一段纯洁但悲剧式恋爱。同时,瓶中书的叙述中也会直接贴上一段《联合早报》剪报,言及被老李关押了20余年的反对人士——谢太保,说他不悔挑战白色恐怖。抗议与嘲讽情绪弥漫,可谓此处无声胜有声。但此小说头绪偏多,结构上略显松散。
(二)历史冷嘲式再现
毫无疑问,对于限于历史条件而无法亲历的大马乃至南洋历史,黄锦树同样亦有其积极关注和巧妙的呈现策略。
1.政治狂想
毋庸讳言,20世纪40—60年代马来(西)亚波诡云谲的政治斗争史(左翼、马共、反殖民、“二战”、种族、冷战、独立等等犬牙参差交错)黄锦树一代人无缘亲历,但他却又兴致勃勃、无法也不想绕过。
《郑增寿》是黄锦树较早的一篇作品,并不直接关涉马共历史,尤其是1989—1990年代初期陈平率众走出丛林之后此题材炙手可热的时间段,他更多是关注小人物或边缘角色,但他们这样的个体却组成了集体,郑增寿这样一个在不同时间地点都被假借使用的姓名符号,可以部分反映出马共政治存在的手段之一——集体主义的高扬和化名策略。
真正有震撼性的代表作则是《猴屁股,火,及危险事物》。此篇小说借助在华人区相当炙手可热的文化人“我”(疑为影射余秋雨)的视角去探勘被新加坡建国总理李光耀流放的对手的近况。黄锦树左右开弓,既借“赖得”(lighter,谐音马共全权代表莱特,黄还把他的收集打火机嗜好和名字关联)攻击老李的荒诞自负、诡计多端,同时又反过来嘲讽李的对手跋扈恣睢、专制兽性(比如诱奸母猴)、人格分裂(白天是囚犯,晚上变成了面对猴民们善于演讲的伟大领袖)等,从而揭示出他们一丘之貉的共通本质。
毋庸讳言,这似乎也是一种针对新马繁复历史与诡异现实再现的应对策略,对于富于政治禁忌或内涵过于复杂难以廓清迷雾的历史,作者往往采用狂想的方式加以夸张处理,在佯狂或嬉笑怒骂中痛快淋漓、直指要害,这自然是新马本土书写者难以拥有的优势;但同样这种手法亦有其吊诡,恰恰反证出黄锦树的可能局限,由于不了解历史的全貌,只能剑走偏锋、肆意发挥。2013年出版的《南洋人民共和国备忘录》是黄锦树集中书写马共题材的小说集,经由个体的具体性、复杂性和暧昧性,黄锦树从某个视角呈现出马共的面目:一方面,他采取了和盘托出的态度将马共题材当代化,部分坦诚地交代了它的复杂和面目模糊,这当然是一种艺术真实;另一方面,黄似乎对这个题材把握并不大,也无力下手进行新的创制,所以,他依旧采取了历史、现实拼贴和插科打诨的处理方式,反倒让原本扑朔迷离的马共面目更加难辨。
2.反思文化传承
黄锦树还相当锐利地反省大马华文文学传承的局限性。他的论著也屡屡指出并加以批评马华文化的表演性和商业化缺憾,而在小说中也不乏类似关注。
《大卷宗》中同样掺杂了马共背景,父亲因此被抓,但祖父最终决定离弃马共转而为本土华人立传。或许更耐人寻味的是祖父的书写指向未来性,他的作品甚至提前参考了孙子“我”的博士论文,“还有赵在晚年写的一部关于华族领袖的书。”(页61,《梦与猪与黎明》)而“我”和祖父竟是神交连连,甚至“我”有不学而会的本领,“有许多书,当我在念研究所时,明明是没念过的一看封面就知道里头说什么,有些还是前几天才出版的。同学小赵就一直认为不可思议,尤其是在知晓我不学而会读、写梵文、阿拉伯文时。”(页49)这种书写其实有两重含义,一是强调本土华人的历史主体性,孙子和祖父之间的传统延续;二是说明后辈华人书写和思考的重复性操作,如黄万华所言,“这似乎暗示出了马华文学的文化属性:它恰如小说的某种后设形式,一方面进行着难以压抑的再生产,另一方面又以‘复制’的存在自我消解。”
同样需要警醒的还有《刻背》。表面上看它似乎关注的是文学书写的影响焦虑问题,但实际上更是借助田野考察的外壳讲述一个百年的经历,华人(福先生)在马来亚(尤其是新加坡)的种种阅历:文化和重大事件、人物一一呈现,历历在目。刻背最后成为他最重大和想象力的创作,“他终于找到中文创作的一种不可替代的革命性的现代主义方案,用最现代的文字形式、活生生的载体、立即性的发表、随生命流逝的短暂性——瞬间性的此在dasein而存有、绝对不可翻译的一次性、绝对没有复本、而彻底的超越了中国人的中文书写局限于纸或类似纸的无生命载体”(《刻背》,页353)。最后日本人侵略并占领了马来亚,创作中断,这些流动的载体星散。
二、介入式抒情
毋庸讳言,鲁迅小说中呈现出浓郁的抒情性,如《故乡》《社戏》中令人过目难忘的怀旧情结与脉脉温情,《孤独者》《在酒楼上》那阴郁、萧瑟的氛围直逼人心,其他,如《鸭的喜剧》、《兔和猫》又带着淡淡的抒情,这种抒情性或诗化风格甚至成为冲淡或连缀叙事的工具,这也可以部分解释鲁迅的小说何以不刻意强调情节性。
黄锦树的小说抒情性与鲁迅遥相呼应,但亦有变化,“中国内地读者熟悉的是鲁迅‘故乡’小说开启的‘离去—归来—再离去’的叙事,而这种‘旧家’叙事模式到了黄锦树的笔下,不仅呈现出异常丰富的形态,而且有了多种变奏。”在我看来,黄锦树的抒情增加了更强烈的介入性,这种介入性一方面化为对本土的眷恋与审视,同时另一方面却又呈现出对本土未来的构设与反噬。
(一)怀旧与返观
在黄锦树看来,“自有中国(或中文)以来,故乡很显然便呈显为尖锐的问题。鲁迅的《故乡》标明了此一精神史的起点……但鲁迅的精神漂浮仍限于国土之内,几个急速现代化中的城市,还未及真正的边城——虽也曾留日,游香港——及经历更惨裂的失根失乡(文化大革命)、被殖民及分裂国土(如台湾)中的暴力,及从华侨到华人的移民受虐的文化情境,都让整个问题变得更加的复杂。”在黄自己的小说中,热带雨林,尤其是其出身的橡胶园往往成为各种故事发生和欲望伸张的场域。
1.作为情感结构的怀旧
可以理解的是,作为黄锦树从小成长、生存,成年后回望、纠结的热带橡胶林故乡,已经成为其相当复杂的情感结构场域,它绝对不是简单的异域风情再现,而同样更是他安妥灵魂与冲动情绪的家园,除此以外,它同样也是马华本土事件的历史、现实与文化的载体之一。黄锦树的所有小说集都未曾放弃过这一题材。在熟悉他的陈大为看来,“胶林在黄锦树的生命体验中累积了相当可观的宝藏,由于空间的封闭所引起的孤寂、苦闷、恐惧,逐渐转为脱困的欲望,以及对现实世界的孤僻、敌视与愤慨,那座胶林在重新提炼成创作文本的舞台之际,它同时退隐到作者内心深处,成为隔绝俗世的形上碉堡。一旦离开了胶林,他的叙事就显得比较吃力”。
《梦与猪与黎明》以相当写实的笔触写出一个华人母亲非常勤快而不知疲倦的橡胶园生活:起早贪黑、养猪割胶,而且生养众多子女,乃至疲惫过度而晕倒。黄锦树用相当乡土的笔触、内心充沛的感恩之情来描写橡胶园,描写母亲,也安稳自己的思乡之情。《落雨的小镇》情节亦相当简单,小说中的木瓜树、热带风情、多元种族底色却又传递着作者别样的兄妹感情。《乌暗暝》同样也呈现出辛勤劳作的马华母亲对游子的亲切怀念与期盼,抒情性远远强于情节性。
同样,雨林或胶林亦是现代历史的发生地,比如日军三年零八个月的占领和剥削。彼时,作为具有中国情感(无论是文化还是政治认同)的大马华人当然会以各种形式对抗侵略者的残暴。《说故事者》就呈现出黄锦树对抗日时期热带雨林(榴梿树)所倾注的情感关怀和历史意义,华人与南洋土地始终紧密结合、息息相通。
但无须多言,橡胶园又可能成为非法移民蚕食华人利益和藏污纳垢的地方。《非法移民》一文更呈现出对胶园内不时闪现的印尼劳工的担忧,背后则是对政府双重标准的批判——歧视华人、却对印尼外劳大开绿灯。《血崩》继续探勘1945年日军投降后大马本土出现的“十指连心会”,他们都曾经是受害者,所以秘密结社神出鬼没,暗杀汉奸、黑皮和不愿投降的鬼子,但最终因为内讧而覆灭,黄锦树无疑更是借书写榴梿园等来凸显故乡雨林的丰富人文空间。《貘》借大马的本土动物貘的特征和隐喻含义,其实更是一种梦幻的拼贴,其中富有历史、现实、种族冲突、神奇经历、梦幻等等。《槁》在书写父亲临死前的过程时偶尔也涉及回望故土的无奈与感伤——离散的子女其实已经心不在焉。
《旧家的火》更是一个美丽而忧伤的抒情性范本,年轻的一代如何看待老一代人眷恋他们的橡胶园?在现代化的便利、利益获取更快与传统的生存方式习惯、他人看法影响、生病不便就医等张力对比之间寻找一种平衡,最终父亲去世,让“我”更能设身处地地理解母亲的坚守,字里行间都是暖人的亲情。《火与土》同样书写胶园,包括它的荒芜与死亡、火葬与土葬、非法印尼移民的侵入故园等等,这些都隐喻着故土的变换乃至星散,但无论如何却又是逝去的墓茔和家园,“初日现,醉红。但那却是墓塚,有碑,我看到父亲的名字。祖父的名字。我们的名字。”(页45)毋庸讳言,一方面是对脚下土地和胶林的深沉投射,但同时却又对其中的危险、不公心存忧虑,所以整体的氛围往往都是抑郁的、晦暗的,也可能“暗喻着马国华人的政治地位与文化延续处在暗淡得看不见前路的处境中”。
2.审视自我的返观
和对故乡母亲书写的正面塑造不同,黄锦树同样也关注对乡土自身的审视问题,如其所言,“我们是被时代所阉割的一代。生在国家独立之后,最热闹、激越、富于可能性的时代早已成过往,我们只能依着既有的协商的不平等结果‘不满意,但不得不接受’的活下去,无二等公民之名,却有二等公民之实……也因为曾久居胶林及对历史的着迷,所以才对王润华《南洋乡土集》那种轻飘飘、欢乐童年、未识愁滋味的胶林书写感到极端的不耐烦”(页11,《乌暗暝》)。
《未竟之渡》中的父亲其实是来自台湾到东南亚战场为天皇而战的日军台湾士兵,毫无疑问,他也参与了凶狠而兽性的掠夺与杀戮,却又良心发现故意受伤而逃离,最后留在当地,但立国后却又拿不到合法的身份(如护照、身份证等等),黄锦树在检视父亲的曾经罪恶时借此也揭示了本土的复杂性和不公之处。《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中,父亲是个酒鬼,“二战”时曾经参与日本人办的马来语培训班,也曾经受到雨林的伤害,如看到同伴被猎头、动物凶猛等等,成为“战争的遗魂”(页83)而时常惴惴不安,所以酗酒不断,后来也在大雨滂沱夜晚闯进女儿的房间几欲乱伦,却因为性无能而作罢,“那个夜晚,他只是颤抖着解开她的衣裳,抚摸她初发育长大的美好胸乳,然后像个小男生那样坐在床边哭泣。好像想起久远的悲恋情人。”(页93)但无疑父亲的被去势也是一种审视。《公鸡》中也呈现出审父的情节:喜欢待在大瓮里的父亲临死前居然生了两粒卵在手上,一颗孵化成公鸡,被老祖母视为是其再生,倍加爱护,公鸡雄壮威武、喜欢追逐鸡只(尤其是母鸡),但最终公鸡因为和扑向小鸡们的老鹰搏斗身受重伤而死,祖母也郁郁而终,但周围的鸟类身上都出现闪着金色的羽毛,这意味公鸡(父亲)的虽死犹生转化?但毕竟也变成了异形。
《繁花盛开的森林》似乎走得更远:欲望蓬蓬勃勃,祖母被施暴而生下了施暴者的种——父亲,祖父为此染上奸淫恶习,不仅嗜杀,而且进山当游击队(山老鼠),历经多次生死,他成为“杀不死者”,最后在猎艳后被仇人砍头而且割去生殖器。父亲小时读书,后成为一名抄写员,而主人公“他”却一直外浪荡,玩女人,父亲劝他回故乡发展。在黄锦树审父的视野下,乱伦的暧昧弥漫全家,比如祖父扒灰,“人们都说,父母新婚之夜及其后,夜里常看见魔鬼般的祖父从窗外偷偷爬进母亲房里,弄出许多声音。难怪祖孙长得那么像。”而母亲却一直喜欢和“他”同眠,即使在他青春期发育后,“在她薄薄光滑的睡衣后,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目前好丰腴的胸乳软软的磨蹭。她竟没穿内衣。他不知如何回应,往往只得侧身向里,而初熟的生殖器却总是不受意念控制的热烘烘硬如铁杆劲挺。只得在一波波的性幻想里完成狂暴的发泄”(页116),甚至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否和母亲做过。而在外浪荡的“他”却在疯狂做爱时杀死了有身孕的女孩,和祖父的淫荡凶残血脉相连、如出一辙。
毋庸讳言,对父辈的审视包含了黄锦树非常复杂的情愫,既有愤怒的清算、身体或精神的象征性去势,但同时又有更加宏阔层面的情感复杂的哀悼,如林建国所言,“这种‘附魔’中对父亲的文字/真身、文件(残稿)、典律(郁达夫)、宗法(文学史)、规范(文学传统)、逻各斯(大卷宗)的回找,其实是无人能承受的哀悼?美学理念的坚守,后设装置的设计,其实也是这样的哀悼?”
(二)展望/反噬“未来”
黄锦树曾经提及他书写中的痛苦介入与强迫性,“那样的写作绝不只是李天葆所谓的‘把写坏了的题材拾掇起来’而已,它凝结了极大的痛苦和无奈在里头。既然要写作,即使老是写不好,也非写不可。对我而言仿佛有着一种伦理上的强迫性。”(页8,《乌暗暝》)耐人寻味的是,关于大马华人(种族和谐)的命运与未来,他也呈现出相当浓厚的情意结,并以小说进行试验和剖析。
1.被同化的悖谬
为了试验华人和马来人种族和谐的可行性,尤其是为了试验傲慢官方所持有的彻底同化华人的臆想,黄锦树以小说的形式把这种语境设置推到极端。《阿拉的旨意》中“我”的重生在1957年(大马立国)10月2日,他原本以叛国罪被判死刑,但因为父母的求告,原本是发小后来变成国家重臣的朋友设计让他逃脱死刑,但却必须改名换面,变成了空投到其辖区内的某土著小岛上的新“马来人”。“我”被实行割礼并按要求“为弱小人民服务”改造小岛,使其在养殖业、种植业上增产,而另一方面他也被要求不得和旧有社会关系联系。
物质生产上经过努力垦殖相对成功后,他又被要求转攻教学,在岛上建立一所小学并任校长,成功输送给西马中学以“人才”。但同时“我”又不被允许离岛,也不许阅读中文读物,但三十年过去,“我”依旧是“支那人”,“三十年来不说中国话、不写中国字、不看中国字;说马来话,教马来文,不吃猪肉,吃马来菜,娶马来妹,生马来囝。可是心中那一点支那之火,仍旧无法熄灭。”(页101,《由岛至岛》)而且,也被视为不懂感恩的外来者,但“我”依旧难以摆脱支那属性,比如中华文字一直如影相随,甚至马来太太坐月子也是按华人习俗养得胖胖的,而在求雨的祷文中也有中文书写。小说在在说明,大马若采取彻底同化华人政策其实并不能让华人变成马来人,即使他们背有极强的负罪感有相对容易同化的基础也不可能,文化的中国性依旧流淌在血液里、习俗里、文字里;何况观念上马来人也未必就真正认同这些貌似归化的支那人为马来人同类?或许和而不同、多元并存才是相反但更合理的共生之道。
2.主动出击的挫败
耐人寻味的是,黄锦树也设置了别的可能性实践,即急功近利的华人可否主动出击,以马来人的身份不择手段获得成功或者实现种族和谐?《我的朋友鸭都拉》就是一个尝试。鸭都拉皈依穆斯林,华族太太的依旧存在是历史包袱。他还是娶了穆斯林少女,借此获得政府各种补贴和福利,但他背后却依然胡吃海喝、偷腥(嫖娼)食荤(吃猪肉),他有自己的2002宏愿(影射大马第四任首相马哈迪的2020宏愿Wawasan 2020),“娶四个不同种族的妻子,一个华人、一个马来人、一个印度人、一个‘山番’。”(页63,《土与火》)他也喜欢去泰国嫖妓,尤其喜欢幼女。稍微收敛一段时间后,他的马来妻子怀孕,但他却感染上三种印度人特有的凶狠性病,还连累了舌头、双唇等部位,病情虽部分被控制,但问题多多,马来妻子请求离婚成功。经济上不景气,他失踪了,而且因为和“亚洲奥萨玛”有接触而上了美国人的通缉名单。最终“我”在黑风洞附近的华小旁找到了失魂落魄的他,而他已经成为更靠近神明的诉说者,最终死去,连尸身也被穆斯林那边抢走。鸭都拉相对繁复和离奇的经历令人唏嘘,但它却清晰湮灭了一个转型的可能性和未来,即使是主动出击,诡计多端,似乎也无法拯救,种族和谐必须另觅他途。
同样值得注意的是《第四人称》。在刻画独立华文中学的艰难与伟大以及同学聚会的唏嘘与温暖之外,小说将焦点指向了极其聪明却又经历坎坷的“咸鱼”。他出身贫寒,家里从事殡葬业而身存异味为人所看不起,却精通数学、象棋和语言学习,原本前途一片光明,却又因“奥尔根事件”牵扯而被援引“内安法令”坐牢两年,在监狱里备受折磨,出狱后又脏又臭只得去华人义山看墓,却又碰上一个丧夫的印度女人并同居。“咸鱼”有自己的伟大计划,“他正在研发一套具备第四人称的语言系统,基本架构已经完成。信中他说,如果人类不过是一个物种,所有的种族不过是语言文化的差异,而血缘的混迹是历史常态,非常合理的,他要创造一个新的种族。”他的计划是,找一群各种族的女信徒,一队20人,每人生4个,就有80个,组成一个部落、社区,循序渐进实现理想(页273,《火与土》)。但最终结果是,他却没有生育能力,虽然印度女人性功能和生育力旺盛,但他每次高潮时射出的不是精液,而是“一节节硬挤出的脊髓”(页275),反讽的是,他其实已经是一个活死人。黄锦树略显夸张离奇的结局宣告了种族融合的失败,也嘲讽了新村试验的悖谬和荒诞。
三、解构式重构
某种意义上说,解构才是黄锦树小说的底色,重构反倒成为一种潜隐的存在,这一点他同样有向鲁迅先生致敬之处,比如“故事新编”系列中的郁达夫重写、续写鲁迅同名作《伤逝》等等。
(一)反思中国性
毋庸讳言,中国性一直是黄锦树念念不忘的核心词汇,在有关论述中,他对其追根究底、剥皮去骨(揭示其表演性),当然也吊诡的深化汲取(否定本身也是一种强化),并在小说探索中将马华与明清时期的中国性挂钩。而实际上他把自己的创作目的之一也和清算中国性息息相关,“对我来说,写作也不免需要两面作战——沦为大中国意识奴隶的过度中国性,向官方意识形态俯首的伪本土性或国民性。”
代表作就是《开往中国的慢船》。老迈的来自中国的讲古者“唐山先生”讲到郑和下西洋时留下一艘宝船,可缓慢到达中国,来回要十年(页247)铁牛的父亲早年被树桐压死,母亲对待调皮的他甚恶,问父亲何往,其母戏曰,“去唐山卖咸鸭蛋”(其实就是死亡的隐晦说法)。两相结合之下,铁牛以为父亲去了唐山,于是骑着水牛找寻开往中国的慢船想回唐山。他一路上奇遇不断,如侥幸逃脱虎口,风餐露宿,当然也碰到不同种族,如马来人、华族的示威活动,直到最后冲突、开枪造成血案(1969年的“五·一三事件”)。途中铁牛也遭到过马来人的掌掴,也看见过华人的叫嚣,他被开卡车的马来人送到港口,看到破烂不堪的“宝船”,“虽然看起来沉没已久但仍可以见它的巨大,它让整个港犹如一片死地。堵塞在港口、倾斜着,桅杆已经歪斜或断裂,朝天伸出尸骸的手臂,褪色破烂的帆已经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有的破布上还可以见着残缺的汉字,残缺的部首或残剩的局部,在风中脏兮兮的呼呼抖动不已”(页263,《由岛至岛》)。失魂落魄的他被一贫穷的马来人收养,皈依穆斯林,改名鸭都拉。而后港口要被改造成新式港口,曾经的守护宝船的白色老虎“大王”也不再出现了,废船被不同动物占据。他积极参与了港口改造工程,后来就不断流浪。黄锦树毋宁借这艘早已破败的船与铁牛的遭遇反映出回不去的双重悖论:回不去是因为没有退路,想本土化却又困难重重,只能流浪或离散,变成栖身于本土?异乡?或他人的国度。
在《土与火》中,黄锦树也相当罕见地呈现出对台湾经验再现的态度与认知,“然而双乡是事实,一如日据时代台湾留日或‘回归祖国’的青年,也像东南亚诸国独立前南渡或北往的中国知识青年;这应该是资源而不是认同或忠诚的选项。但毕竟两乡之间,是条荆棘之路,也许必然同时开辟两个战场。符号的调动,往往也造成理解的困难。”(页14)整体而言,黄锦树的台湾书写才刚刚起步。在黄的小说中,台湾经验要么化为背景(如《土地公》和主人公的留学地、《另一个》书写“九二一”大地震),要么就成为可以审视的对象(如《未竟之渡》中跟随日军去东南亚屠戮的台湾青年,后来变成父亲),当然也可以成为事情的主要发生地。如《年夜饭》中相当恐怖、直白、血腥的欲望宣泄、性交、杀人并饕餮人体器官。吊诡的是,大家或多或少都参与其间,虽然大哥二哥更凶残、冷酷和全面兽性罢了。当然,台湾书写既可能是对本土中国性的一种反思和补充,但同时又可能成为一种强化,毕竟,复数中国性(Chinesenesses)自有其交叉和公约数。
当然,黄锦树也可更进一步或有其他策略,抹去事件发生的可能地域/本土色彩,如《蛞蝓》中更多书写人性之恶与欲望的凶残,无论身居世俗还是寺庙,所谓道貌岸然的大师其实亦不能免俗。黄锦树这种对待地域色彩的矛盾本土观其实从他给贺淑芳的《迷宫毯子》(台北:宝瓶文化,2012)作序可以看出,“唯一的小叮咛是,‘此时此地的现实’是个重要的选项,不必清除得太干净。烟霾并不妨碍迷宫。”一方面,要有超越性的追求,但另一方面也必须“接地气”。
(二)故事新编系列
黄锦树小说中的故事新编系列也引人注目。而其中最具代表性和他念兹在兹的就是死在南洋的郁达夫。如其所言,“死在南方的郁达夫在星、马、印华文文学的始源处凿出一个极大的欲望之生产性空洞”。《M的失踪》中他就小试牛刀,而《死在南方》则是专门处理。黄锦树以郁达夫印尼居住地后辈同乡的身份重构了其“死亡”的前前后后。虽然未曾亲见,“我”却通过虚构的郁氏手稿、他人可能真实的回忆录以及田野考察加以立体呈现,虚实共存、真真假假。同样他也在小说中恶作剧般调侃重视实证的日本学者,让他们对郁达夫的大便如获至宝。归根结底,黄锦树在为郁氏和马华文学招魂,借填充叙事的罅隙来达到一种文学演练和焦虑释放的目的。
黄锦树显然意犹未尽,又在《补遗》中继续书写郁达夫。这次是以台湾记者身份到排华时期的印尼找寻日本人高津承诺的新发现。好不容易见到了高津以及他搜寻到的日据时期在马来亚发行的“香蕉钞票”,有些上面发现了郁达夫的笔迹。于是他们继续去搜集香蕉钞票,发现郁有可能至少有“四部长篇”,而且也查到了钞票的源头。高津大方的让我们拍摄其翻译的部分郁达夫文稿——书及自己的生活,包括让土著少女怀孕。他们经由中间人介绍一起去钞票源头的小岛探险,发现郁皈依伊斯兰教,改名来苏里,娶四个女人,生育24个小孩,他主要的任务是看守灯塔。实际上他怀念故乡及中国的妻子,甚至因为经常回望祖国而有块“望妇石”。他们之后遭遇海盗,被约请去另一个岛和隐姓埋名的“郁达夫”、秦寡妇见面,他们被剥夺了有关收获(香蕉票、录像资料),又被赶出小岛。小说结尾高津又来信告知有关郁达夫的新收获——获得老人尸体(“三宝”消失,其中男根被旅居美国的蒋夫人宋美龄当成烟嘴)。对郁达夫的再度开发,毋宁更显示出黄锦树对马华文学寻根的焦虑,“我们可以认定黄锦树建构的已是一种流亡的遗民诗学,且以狂欢的体式爆破抒情传统温柔敦厚的一面。郁达夫的尸身,或以汉诗铸造的诗身,恰是彰显晚清以来的现代性风暴中堆栈的历史残骸,中国性力比多的原址。在此层面上,黄等于用小说雄辩式的印证郁达夫可视作南来的象征性起源。”除此以外,我们还可说,黄锦树借填充郁达夫来充实并抬高自我/马华文学。
黄锦树的故事新编写作还有续写鲁迅的同名作《伤逝》。小说从鲁迅书写的缝隙入手(前文本是涓生的独白)不仅续写了子君死前的状况——忍受闲话、缝制婴儿衣服,但最终还是凄惨死去。小说的重点在书写涓生的忏悔、自戕、消灭性欲、颓废,偶尔振作,但最终僵尸化并死掉。和鲁迅同名作相比,黄锦树添加了很多南洋风味的潮湿、欲望化与恶心佐料。相较而言,黄锦树并未真正理解鲁迅的《伤逝》,或者至少是表面的理解,鲁迅小说中涓生的伪善、自私和现代性认同的吊诡息息相关,他既有真诚坦白表明不爱的可贵真实一面,但同时却又是冷酷的,这也是强调现代性的面目之一,如何处理“虚空”和“真实”。而且,《伤逝》中的情愫似乎也并非纯粹爱情,所以周作人才会读出,“《伤逝》不是普通的恋爱小说,乃是假借了男女的死亡来哀悼兄弟恩情的断绝的。”而且“信誓旦旦”,“我有我的感觉,深信这是不大会错的。因为我以不知为不知,声明自己不懂文学,不敢插嘴来批评,但对于鲁迅作这些小说的动机,却是能够懂得。”从此角度看,黄锦树的理解过于简单化了。《新柳》也是黄锦树故事新编系列作品之一,新奇的更是黄的叙事技艺,让小说(前文本《聊斋志异》)中的人物鞠药如走出小说,和作者蒲松龄见面,也和好事的读者相继体验更丰富的精神阅历,甚至他也让蒲松龄批评多事的读者非要唤醒小说里的人物,这就呈现出读者、作者、主人公之间的复杂关系。耐人寻味的是,蒲松龄最后把书写权亦部分开放给主人公,“老人把笔管塞进他手中,嘱道:‘以你独特的笔迹,填满剩下的所有空白。’”(页157,《乌暗暝》)
(三)解构的限度
毋庸讳言,黄锦树凭借其犀利文学批评、娴熟的小说技艺和凌厉的杀气让马华文坛哀鸿遍野,同时也建立起自己的声名。但需要提醒的是,解构也要有自己的限度,这不是做人厚不厚道的问题,更涉及了文学再现与文化品位的高度问题。
1.粗俗怪诞的张力
刘小新指出,即使是黄锦树的优秀代表作《鱼骸》也有自己的问题,“可惜的是黄锦树所编的故事情节乃至叙述语言都还有些稚嫩做作,甚至有些夸饰有些投机。如《鱼骸》的怪诞、恐怖和欲望的极端变态,似乎有讨好台湾评委和消费者之嫌,用尽力气展览异国忧郁情调、荒诞故事和丑怪面以满足文化消费者的猎奇窥秘需求。”实际上,相当遗憾的是,黄锦树的这种倾向愈演愈烈,其小说也呈现出解构的暴戾之气。
他的马华文学书写系列,自然有其幽远深重的关怀,《M的失踪》中更多是对大马文坛的整体性反讽,其犀利有其合理之处,但到了《大河的水声》则走向粗俗化,文学买办居然成为女作家内裤及更个人隐私的崇拜者,而且大规模嘲讽各类马华作家,报复心理和狭隘视域减损了反讽的力度;“星马政治系列”中,嘲讽老李的专制、狡诈或有其合理之处,《猴屁股,火及危险事物》刻划马共全权代表的癫狂性和人格分裂,亦有精彩之处,但为了继续丑化此人,竟然让其诱奸母猴,达到兽交题材的呈现,的确口味过重。
某种意义上说,这是黄锦树对本土爱恨交加感伤情结的失控,恰恰是因为他缺乏对自我阴暗面的深刻反省,也缺乏对崇高德性的尊敬以及悲剧自我洗涤功能的漠视,而鲁迅即使有这样的感伤情结却依旧可以控制自如,在汪晖看来,“鲁迅小说中的感伤激情如此意味深长,却始终没有漫无节制地发展。当鲁迅表现知识者的内在矛盾时,他那自觉的使命感、对于知识者与旧秩序的悲剧性冲突的强烈冲动、对于知识者自身的脆弱和其他精神缺陷的严峻态度,使得鲁迅小说的感伤性总是和崇高、悲剧性、自我批判的强烈的激情组合在一起。”
2.一次性出牌的困窘
论者指出,在黄锦树“玩忽的技术背面,有着更为‘写实’的情怀。那源自于写作主体自身,无时不在面对的历史现场。那藏于结构当中的每一条线索都可以指向历史的债务或废墟。”小说《色魇》的确有其书写的主题高度,他把胶林书写从有形升华到无形,比如欲望的宣泄、强奸这样的事件发生到了众人那里因为一遍遍重复人言可畏变成了无形的众人参与的精神轮奸,胶林变成了隐喻的吃人地。但是,到了《目虱备嫁》中,似乎变成了生殖器(性病)展览,黄锦树原意或是为了有意义的政治嘲讽,但其中的暴戾之气弥漫、文字的粗俗化比比皆是,令人不忍卒读。
重写郁达夫系列,《死在南方》让人可以看出黄锦树小说技艺的创新能力,但到了《补遗》中其实已经开始彰显虚构的同质性,乃至重复性,而且同样不乏粗俗化策略,消费郁达夫的生殖器、大便等等,再加上黄锦树本身论文和小说书写的主题共享性,让很多书写显得苦口婆心,乃至陷入了一次性消费的窘境。
《伤逝》对鲁迅的重写其实就是失败的,黄锦树不仅没有正确理解鲁迅这篇相当复杂的小说,他无法看到涓生在表面自私和忏悔之外的复杂坚守和反抗绝望,“主体对于社会历史巨大压力的认识恰恰激发了他对曾获得的那个价值和信念的执着。死亡、痛苦唤起了主人公探索的决心”,而且还添加了太多恶心的佐料。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和本土老现们的巨大差异,如王德威所言,“黄锦树企图用激烈手段教育他的前辈‘离散’与‘语言/叙事’的吊诡关系。他的小说大量使用后设叙述,影涉典故、拆解名作、穿凿附会,令人眼花缭乱。”黄锦树很喜欢文字的浓郁曲折、氛围的压抑和手法的繁复,这样一次性把牌出光,结果就是刻板化的印象形成,如写马共,同时过度消费现有的书写题材。
迄今为止,黄锦树并未呈现出他的长篇巨制,这自然有诸多原因,比如工作忙碌、学理性困扰等等,还有主观上的自我取舍等。但若从解构的限度来看,因为他更着眼于对既存事物(如马华文学传统、现实政治等)的大力解构、批判和挞伐,而无意或无力建构起相对宏大、深邃和广阔的史诗叙事,这自然不是单纯的美学问题,同时也是文化品位和建构能力问题,某种意义上说,他自恃甚高的深刻偏见阻碍了他积极的长篇掌控能力。
结 语
坐镇台湾、回望故土并虚构南洋的黄锦树作为小说家却有着和本土老现们争夺鲁迅的潜在意识和文学实践,其杂文性讽刺、介入式抒情、解构式重构都呈现出独特的效果,“他一方面点出马华移民心灵空置的窘境,一方面又对具盲目‘中国情结’的马华文学创作者进行尖锐与无情的鞭笞,常常以一幅众人皆醉唯他独醒的姿态检视着马华文学的方方面面。”当然,黄锦树亦有自己的局限,他必须明了解构的限度,增强积极建构能力;而要超越自我也必须克服自己的偏见,即使它是深刻的,甚至可以让人淋漓尽致的肆意宣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