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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 亲
——《惊愕》:与巫魔交换

2015-11-14

延河(下半月) 2015年2期
关键词:音符乐曲老屋

爱 松

母 亲

——《惊愕》:与巫魔交换

爱 松

第一乐章:如歌的行板-十分活泼(8:28)

我在黑暗中,听到我的心跳,它并不是单一地发声。在双簧管吹奏的节拍里,它发自同一体内的两个振动,完全同步。我知道,的确还有一个心跳,支撑着我的心跳。可它在哪里呢?我无从知晓。这个跳动,像是一把钥匙插入了我,贯穿了我的骨髓。我不知道,它要开启和寻找什么?它的存在,无可阻碍地顺着我的血脉,往返循环。

我多想抻手摸一摸,这个雀跃之声,哪怕抓住的只是影子的碎片。但我一直处于黑暗中,被这个小小迷宫封闭了手的形状和颜色。一如大乐队指挥,把提琴组的音调,有意压低。让我听不出,红色与黑色的区别;也听不出,旋律与和声的差异。

我奋力挣扎,越是努力,这个心跳就越发加速,像是要我尽快挣脱它。我不得不稍微安静下来。我得仔细辨听,这一组组音色之间,留下的精密缝隙。我预感要寻求的某个答案,被夹焊在了那儿。

我的母亲,并没有能够和父亲一道,牵着我们,引领家族离开之后,又重新返回晋虚城南玄村。在这个过程中,我却一直携带着她的名字,跟随家族行走跋涉。

我幼小的心跳和喘息中,常常回荡着她在某个地方,焦虑的呼唤。尽管我从来没有听见过她的声音,看见过她的容颜。这种夹杂呼唤的气息声,和我的心跳同时跃动。它连接着我贲张的血脉,吸附着我急促的喘息,成为我身体里沉默流动的沙砾。

我时常害怕,它毫无无止息的律动;害怕某一天,它会从我的嘴巴和鼻孔里蹦出来,成为我没见过的母亲真实的样子;我害怕这种无休止的想念与记挂,在时间的冶炼中,发出金属青幽的撞击声。

我多想重新成为她体内迷宫,千转百回的那一部分。哪怕再次面对,地底般潮湿的幽暗,我也愿意。是不是因为,自己离开她的体内,实在已经够久的了?我不知道。

我的母亲,她隔着这个现实的时间世界,又借助时间虚拟的流动,不停地在我体内呼唤着我。她究竟在逃避什么?又在期待什么呢?

第二小提琴,在大乐队奏响的旋律声中,重复着某些音组急切的探求。

这是一些饥渴的音符,它们发出的声音,混杂在我嗷嗷待哺的哭喊里,呈现出这个声音,没有被分娩破裂之前的暗红色。

我的母亲,在这些声音后面追逐而来的异响里,紧闭着嘴巴。白色的床单,已经被时间落满肮脏的颗粒。那些异样的声动中,储满了这些颗粒。它们试图一再阻止我的母亲,在我体内张开的嘴巴。

我被休止符完全制止时,那张我渴望张得大大的、沉默的嘴巴,却把我即将发声的名字,一直死死含住。

第二乐章:行板(6:14)

老屋,随着月光的移动而被放大,那是影子寻求表达的一种方式。我待收的“脚迹”,叠嶂其间。某段旋律,在大乐队略带切分的演奏下,摸索前行,这和我记忆中,家族第一次离开老屋的音效相似。

月色背后的阴影,始终尾随着每一位家族成员的脚印,就像弓弦乐器后面,躲藏着的木管、铜管,甚至打击乐器。它们在弦乐组惊慌失措音符的逃亡前出奇安静,按捺住自己的发声。那致命的一击,就隐藏在阴影沉默的尾随下。只是那晚月色被脚印摩擦出的窸窣暗响,宛如祈祷式的告别声。我的母亲,再也无法听得到。

我发现我收集的“脚迹”中,有些保存完整,有些业已破裂。它们遍布老屋各地,成为我死后,失落记忆里最可靠的部分。它们以各种形态、各样姿势,杂乱地在月光下涌动,甚至让我误以为,那是些黑色的浮动着的水。

诸多被老屋影子掩盖下的“脚迹”,本身并不是黑色。它们只是被时间长久地涂上晋虚城石寨山墓葬的颜色,毕竟它们在时间世界的流动下死去过。这和大乐队,每一次重复的演奏有所不同。那些发自走向死亡者的手,或者嘴的音符;那些通过手或者嘴,抵达另一种重生的木质、金属,以及合成材料,等等,构建而成弓弦和音孔的气息,奏响着时间的流动。

流动的表面,漂浮着我的“脚迹”,黑色的“脚迹”的影子;流动的下面,才是真正我苦苦寻找的、真实的发音位置。它并非来自我的死亡,而是来自我的新生。它也绝不是我的脚,所能踩踏留下的印迹;而是我的心跳,被我母亲血液哺育灌溉的脉动。它在黑暗的迷宫中,对着老屋,对着大乐队指挥的动作,交替发出过暗黑的响动,和暗红的诉求。

连接月光和旋律的影子,封存着我的“脚迹”。

大乐队中的管乐与定音鼓,同时堵住不断向我倾吐真相的第二提琴。也许应该说成是,不断向我发出召唤的第二提琴的旋律。它在乐曲突然降至的宏大喝断声中,游离不定、气虚体弱。我对于“脚迹”的收集,也不得不跟随旋律,发生着微妙变化。我的“脚迹”被震动颠抖,继而被时间赋予了重量。

老屋暗影重重。它是否在回顾多年前,我在这里发出的第一声啼哭,亦或它在叹息,令我发出啼哭的母体,痉挛着喊不出的最后一声。

我试图分辨,家族离开这里,和重新回到这里期间,这间被遗忘的老屋影子,和那些被压制着乐器的发声,有没有感知到,月光倾泻而下的啼哭声,乃是发自我逝去已久的母亲,而并非我。

第三乐章:小步舞曲:极快的快板(4:51)

家族在逃亡的路途上,往返而归。一如乐曲在指挥的控制下,轮番行进。

老屋是这个过程,唯一的解读者和聆听人。它在月光下,被不断拉长的影子中,干栏式与井干式建筑的古老风格,浮动在晋虚城南玄村225号。它被两条粗大的黑亮辫子缠绕。辫子上,密集的合奏之音,消解着家族一路留下的斑斑印迹。这些跋山涉水的家族史,不断被喑哑的梦境所驱赶。

造梦者,仍旧来自老屋。

老屋的地底,与石寨山地下宫殿相似的黑暗,同位一体。它们在大乐队半跳跃式的韵律下,相互遮掩。定音鼓和管乐,合力贯开层叠混杂的音区。

我在跟随父亲离开老屋的时候,月光同样也分割过,古滇建筑诡异的契合角度。乐曲中关联的音符,现在,被月光再次合二为一。它们在老屋的阴影中,唤发出更大的催促声。

我们必须上路,也注定捣腾于一路上,青幽金属的回荡召唤。唯有如此,我的母亲,才能够通过大乐队庄严的演奏,发出歌唱般的呼喊。它同样会令月光,发出淡淡的红晕。在我的躯体尚未成形之前,我的母亲珍藏着这些发红的月光。那个微微隆起的迷宫正中,它们像水一样,不停循环着,像要回归尘土,却来去自如。

“脚迹”在老屋顺着我的找寻,渐渐显露。我并没有刻意用力,相反,亡灵虚弱的能量,甚至还没有从罪行的审判力道中完全剥离出来恢复本源。那么,驱动这些“脚迹”回归的,显然是来自潜藏于此的隐秘之手。

我曾经也利用过,这道远古的神秘力量,以支撑我自认为不朽的罪恶事业。只是当你通过它,抵达你所期盼的目标世界之后,你也将无可厚非地陷入到,你亲手编造的黑色牢笼中。

就像所有的乐音,随着指挥的手型舞动,而又一一冲击着那些虚拟的动作一样,老屋,成为一座积蓄已久的指挥所。

任何策动月光,发出声音的指令,都是老屋不可更改指令的一部分。就算是我的母亲,因我而遭受的苦痛与死亡,也无法避免,成为乐曲间歇割裂的那些音符时值,更何况,她并不愿意在一场黑色的演奏中,充当口里振振有辞的至尊巫师。

我收拾着这部分,毫不费神得来的“脚迹”。它们是我在多年前,被风吹落的影子。我踏着它们从事过,我自认为不朽的报复与救赎双重事业。我已在不经意间,为它们镀上世间最好的颜色,喷上世间最好的气味。

我的母亲一定懂得,在这间房子里,到处都是她暗藏着的眼光和触觉。透过我的眼睛,她一定看到了,我所看到和经历着的一切;借助我的心跳,她也一定感知到,夺人性命的畅快与被夺命运的苦楚。

当定音鼓敲碎大乐队整齐的合奏之后,破碎过的“脚迹”,即使被完整收回,也依然斑斑裂痕。我惧怕听到,因为我在梦中看到过,母亲这般亲近又骇人的脸。

它映在月光照耀下,那个微微隆起迷宫影子的正中。

第四乐章:极快的快板(4:01)

我以为,我在梦境中看到破碎的脸之后,也能在时间的流动中,重新塑造这张介于生死之间的面孔。它对我不停召唤,犹如同一个音符,横跨在一个八度之上,怀着无限相似,又远远相隔的惆怅与无奈。

我不是这个音,我只是归来的亡灵。似乎只要我一个回应,就可以拆解时间的流动,就可以剔除,高音和低音之间的间隔,让音符重新叠合,让家族缩短重回老屋的历程。但我已经发不出,在时间世界任何一丁点声响。

我,和我的母亲一样,都已经死去。

那张我渴望已久的脸,同样等待了许久。它一度令我模糊了被迫离开与归来的距离。整个家族,曾停靠在这个距离上,倾听着大乐队辉煌的演奏:提琴拉伸的月色,管笛吹亮的阳光,鼓号奏响的路途……这些召唤的协奏,铺垫在老屋阒静的角落,发出石寨山地底,青铜贮贝器幽暗的青光。

我的确已死。而我的母亲,她依然躺在老屋的旧床上。她在焦虑、喘息、挣扎,在等着我啼哭。

我还是得回到,空无一人的夜晚。我听到了一直召唤我的声音,仍然在路上。我已经不再惧怕,发出这个声音的嘴巴和面孔。我期盼夜晚,把它们从我死亡的躯体内掏出来,循着这些失而复得的“脚迹”,追赶上那个召唤。

我需要听到这首伟大的交响,听到它在黑夜里,勾勒出我母亲真正的模样。我隐隐还感觉到,这一切似乎和月光惨白的流动,紧紧相扣。

我的“脚迹”,在乐曲渐进模式下,将我高高托起。这出乎意料的结局,在老屋的阴影下发生。我像是被什么,突然束缚了自由。作为亡灵的自由。

我在某种意识下动弹不得,也在某个仪式下,作为祭献之物,投进乐曲略带神圣的庄严尾声。音符如海浪一样,层层扑打着我,像是为我并不存在的躯体净身(也许是为灵魂洗罪)。

我不无惊恐地面对我意识的流动(在非时间世界的流动,也是在时间世界的凝固)。我感觉到丧失时间之后的天空,一直在越来越密集、越来越短促的音符时值里收缩。通过死亡,已经摆脱的肉身,一点点又被吸回到了我的意识里。

我在乐曲的高与低,收与放之间,重新被推进高远的黑暗。不是地底那种重滞的黑,而是另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轻盈之黑。

我被高高在上的黑色挟裹。

老屋里所有的“脚迹”,重新收回到了我的身上。然而,我也渐渐被什么收缩变小了。乐曲的金属之音,注入到了我体内,成为我躯体支架的本源。我被抛举的力量旋转,我的记忆,一层层连同我的罪恶,被它甩落,坠向老屋地面。

不知道经过多久,只有定音鼓的余音,如心跳一样,在我体内传递。连接我的,除了迷宫内,那根弯弯曲曲的脐带,还有另一个,与我心跳同步的心跳,它发出温暖而湿润的呼唤。

“我的母亲还活着,真好啊!”

我不由自主地,发出了这声回应。黑夜下的老屋,安静得犹如晋虚城中,一个小小的终止谱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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