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词意象:洛特曼符号学要旨
2015-11-14李薇
李 薇
(广东轻工职业技术学院旅游系 广东 广州 510300)
自索绪尔以来,符号学所包蕴的本体论意义日益受到重视,符号学本身也日益成为具有总论性质的新兴学科。作为人文学科中最为敏锐的文艺学,面对符号学的兴起,毫不犹豫地将自身方法论的更新以及研究领域的拓展,紧紧地与符号学发展历程结合在一起。从文艺学视野出发,当下符号学研究呈三足鼎立之势:欧洲符号学、美国符号学、苏俄符号学。曾连续担任三届国际符号学研究协会副主席的俄国学者洛特曼(Juri M.Lotman),即为后者的奠基者与集大成者之一。
洛特曼符号学以索绪尔结构主义语言学为叙述框架,以巴赫金对话主义为理论基石,将共时结构放置于历史文化,将历史诉求收纳于形式系统,既是结构主义与历史主义的双向更新,又是西方科学思维与俄国人文精神的有机结合。
洛特曼符号学择选单词意象,通过世界文本化,文本结构化,结构复调化,证明艺术文本结构的本质是联系,联系是结构的第一要义。对话视域下的单词具有“他者性”,凸显复调结构,强调话语实践。洛特曼由此批判传统形而上学,以关系主义完成对实体本体论的清算。
单词是对话型结构定式的表征,不仅呈现艺术文本静态结构特征是不平衡性即异类因素同时发生,任何要素皆有意义,还同时演绎意义生成的动态机制,展现文本结构属性为多义性,文本与外文本、文本内部之间的多重对话生成无限意义。洛特曼借助单词的“自足性”,达成对话美学对同一美学的超越。
经由单词,洛特曼后期提出“符号域”命题,体现符号学消解同一、彰显差异的人文旨趣,展现符号学从艺术文本延伸至文化文本、文学研究推演至文化研究的学术脉络,标示符号学作为“一项跨学科事业”,不受限于任何学科,不隶属于任何流派,为重新审视世界提供了另一套脚手架。
一、世界是一个单词:从实体本体论到关系主义
单词意象与文学主体性密不可分,具有本体论色彩,彰显着洛特曼符号学的哲学诉求乃至铲除传统形而上学。他以世界是一个单词为开端,预设世界与文本同型同构,通过世界文本化,文本结构化,结构复调化,描摹文本结构的本质在于联系,凭借单词的“他者性”一举打破实体本体论,走向关系主义。
1. 起点:世界文本化,批判实体本体论
世界是一个单词,此命题体现了洛特曼的致思路径,揭示了洛特曼符号学的逻辑起点——世界文本化。洛特曼预设世界与文本具有同构性,现实与艺术乃异质同晶关系,由此借助世界与艺术的同型同构,建立通过阐释文本结构,重建思维秩序的通道。
洛特曼指出:艺术模拟世界,包括具体事物以及特殊现象的存在样式。“艺术语言模拟世界形象的最一般外表,这也是它的结构原则。”艺术文本“不是一般语言意义中所指世界的复制,而是它的模式。”由此洛特曼符号学完成艺术表征世界图式的逻辑自洽步骤。“单词成为符号模式的符号模式”。通过艺术文本,洛特曼遭遇世界,反观自身,展示其对本质的体认。
洛特曼提到波捷布尼亚认为艺术文本实际上是一个单词。世界、艺术文本、单词三者,由此链接贯通。世界是一个单词,单词被赋予极强的本体论以及认识论意趣,成为实体本体论的象征。洛特曼旨在通过此符号,铲除同一哲学,批判实体本体论,宣扬对话哲学,推崇关系主义。
洛特曼特意指出:
中世纪思想家认为,世界不是诸多本体的总和,而是一个本体;不是一个词组,而是一个单词。不过这个单词是孤立语词的等级体系,其内部成分之间好像是封闭的。
此处的单词,指代实体本体论,象征同一哲学涂抹的世界图式,设想的世界本原,具有独立自足性,无须外求,自因自果。
洛特曼指出同一哲学下的“单词的每一部分都力求成为自主的,成为结构整体的完整单位。同时单词也力求扩大它的界限,将全部文本转为一个,即完整的整体——一个单词。”此种“完整的整体”即为孤立的实在,是传统形而上学在主客二元对立的前提下,通过形式逻辑与概念逻辑,排除差异性和特殊性,抽绎出的世界始基和根本,并将其作为最高根据和原理。
从柏拉图肇始的镜式哲学、中世纪的唯名论与唯实论,到康德的物自体,均以预定某种词语、中心、基本原则为本原,将存在归结为抽象实体,以某种普通的、不变的“理念”作为判定事物真实性的根据。柏拉图的“至善”、亚里斯多德的“不动的推动者”、中世纪的“上帝”、莱布尼茨的“单子”直至黑格尔的“绝对精神”,皆是如此。按照恩格斯的分析,上述存在观均属于先验的世界模式论,内在理路便是本质主义思维。本质被视为某物固有的,区别于他物的必然规定性,表征为超历史的恒定结构。存在便以抽象实体为表征,追求思维与存在的同一。一切经验知识以关于实在的先验知识为基础。
海德格尔分析实体本体论蕴含的同一哲学,企图对人的有限本质作本体论肢解。且同一哲学最易与权力意志结盟,成为窒息人生存与发展的工具,是人类面临的认知迷境和厄运劫难。
德里达将其表述为“此在的恒量”:
所有与本质原则,或与中心有关的命名总是标明了一种此在的恒量——理念,元始,终结,势能,实在(本质,存在,实质,主体),真实,超验性,知觉,或良知,上帝,人,等等。
“此在的恒量”组成“在场的形而上学”,化为终极所指或超验所指,塑造超验主体乃至意义的权威与中心,不证自明,无需话语中介,任何指涉均指向它,为符号提供了终极意义和最后归宿。这样的终极所指或超验所指,既是理论的目的,也是理论的前提。实现的手段便是等级对立的二元论,前项拥有特权与优先性。如男/女、灵/肉、语音/文字、理性/感性等。德里达认为形而上学寻找终极所指的途径,导致主体弥散。
洛特曼指出同一哲学代表的中世纪艺术要求忠于古老的“神灵附体”模式。此种模式以对原作的精确复制即是美为艺术程式规则。此类审美观基于传统形而上学实体本体论。洛特曼对此予以精炼的解释:
我们不可能通过分析孤立的、个别的现象来理解真理——个别现象产生于预先存在的、真实的、普遍的范畴。认识活动通过将这些个别现象等同于被设想为世界本原的普遍范畴而进行,认识活动的目的不在于揭示个别或特殊,而在于从特殊上升到一般,最后上升到普遍的抽象过程。
换言之,同一哲学乃概念思维,由一御多,以少权多。洛特曼称同一性思维推导“特定世界模式的创造,即概念的固定的陈规俗套准会表现出各种各样活生生的生活现象。”实属无稽之谈,他表示不认同。
2. 路径:文本结构即联系,宣扬关系主义
符号学“是某种(或多种)价值的判断、选择和维护。”洛特曼符号学以对话哲学为根基,以同一哲学为对立面。同一哲学视域下的单词为实体本体论象征,而对话哲学视域下的单词具有“他者性”,作为某种关系而存在,世界、艺术文本、单词不再是“孤立语词的等级体系”。文本乃各种联系的系统,联系是基本构造,乃第一要义,由此,封闭的实体本体论得以解构。
对话哲学视野下的单词,从结构基本单位转换为结构系统因素,是指示物和指示层之间相互联系的要素。单词不再作为实体存在,而是作为关系的功能要素。洛特曼称:“在诗歌文本中,单词从结构单位转为结构因素,不会破坏对单词的一般语义感受,这里的单词是指示物和指示层之间的相互联系的基本单位。”此处洛特曼甚是巧妙地将单词转换为结构因素,承担语义功能,发挥“连接”作用。他称“诗歌文本中单词的普遍相互联系的建立,就使得单词失去了在自然语言文本中是内在于它们的自主性。”也就是说,每一个单独存在于非艺术语言中的语义单位,当它出现在诗歌语言中时,仅作为复杂的语义功能而起作用。洛特曼再三强调不能把单词作为单独的语义单位孤立起来。单词与其他置于相似位置上的单词相互联系。联系成为文本的结构原则。诗歌中单词的“连接”作用表现为“单词与其他置于相似位置上的单词互相联系。”因此,在非艺术文本中,语义支配关系,但在艺术文本中,关系支配语义。
洛特曼指出:“文本是各种联系的不变系统。”文本划分为若干子文本,如语法学层次、音位学层次等。子文本作为独立文本。这些层次之间的各种结构联系,构成稳定的连接关系,给予文本以不变体的特征。洛特曼转引托尔斯泰理论,表述艺术的思想内容是通过“联系型”结构,实现价值传递。“它不是‘事物’本身,而是事物之间的联系,这些联系是符号系统中实在的物质。”正如结构主义之父列维-斯特劳斯所言,不把词看成独立实体,而是把词与词之间的联系作为分析的基础。
洛特曼声明艺术文本中最基本的关系不是充斥其中的各类细枝末节的关系,而是结构关系。结构关系构成文本的基础。他勾勒具体复杂的结构,不是无交集的等级体制式,而是包含多类彼此交叉的子结构。这些包容诸多相互交叉的子结构,在文本中并非孤立存在,而是互相联系,彼此关联。艺术文本各个层次都在发挥作用,没有一个层次属于绝对的、预先指定的、孤立的存在。在此,洛特曼试图揭示结构的本质是联系,联系构建文本复调多音结构,彻底粉碎实体本体论。他称文本:
正是各部分之间的相互联系和有机连接而不是它们的机械重复,对于诗歌文本的结构形成充分有效的普遍法则。因此,诗歌文本中某一段落的功能如果没有确定的话,那么该段落是无法理解的。它并非单独地存在:它的全部特性都显现在与其他部分以及与整首诗的相互联系(比较和对立)中。
所谓的“相互联系和有机连接”,指的是文本中的某一段落并非单独存在。相同重复要素处于不同结构位置,具有不同功能。“比较和对立”乃“相互联系”,实质上就是对话关系。比较,将意义汇聚;对立,将意义分开。由此可见,洛特曼揭示艺术结构重要法则的研究路径,除了受益于索绪尔抽象系统观,更多的是巴赫金复调要义的再现。
洛特曼借用单词意象,指出艺术结构的本质是联系,直指世界本原。“符号的重要性自始至终都体现在相关体系的创造之中。因此,从表达方面来说,孤立的、原子论的、外系统(系统之外)的符号是不可能存在的。”联系成为结构的第一要义,由此单词不再具有传统形而上学赋予的先验性、一元性和终极性。单词代表的对话型结构定式呈现为要素间的相互联系。有如列维-斯特劳斯所言“一个神话的真正构成单位并非孤立的关系,而是成捆的(bundles)这种关系。仅仅以成捆的形式这些关系才能组合,产生意义。”
洛特曼将世界文本化,单词意象富含本体论意蕴。通过持续拷问“艺术文本是如何组织的?”,传达“艺术帮助人们解决最为迫切的心理问题:解释人自身的本质。”依据单词的“他者性”,打破同一,宣扬对话,拆解整体,激活差异,以关系主义击碎实体本体论的僵化与凝固,还原人的他者化存在,灵动的人文意趣跃然纸上。
二、无意义的单词:从同一美学到对话美学
对话美学视域下的单词,作为艺术文本静态结构,呈现结构特征为不平衡性——异类要素相互联系,任何要素互不抵消;作为意义生成动态机制,展现结构属性为多义性——文本与外文本、文本内部各因素之间多重对话产生意义。由此对话美学借助单词的“自足性”实现对同一美学的超越。
1. 不平衡性:异类因素同时发生的静态结构
洛特曼指出:符号学目的明朗,“意义是首要问题。研究任何符号系统的最终目的,就是确定它的内容。”他提到一个特殊现象,即“无意义的单词”。此术语源于未来派用于阐述诗歌中没有内容的表达,没有所指的能指现象。对此,洛特曼并不认同。
意义如何产生?洛特曼认为“艺术系统建构为一种联系的等级体制。有意义这个概念也就是指某种联系的存在。”刨根问底“某种联系的存在”如何产生意义,根源在于“艺术文本的基本结构法则之一就是它的‘不平衡性’——在结构上异类因素的同时发生”。具体而言:
作为整体的艺术模式及其每一因素,都同时参与一种以上的活动系统,在每一系统中,它们又都有自己的特殊意义。意义A 与A’(每一因素,每一层次以及作为整体的结构)并不相互抵消,而是相互联系。
A 与A’互不抵消,相互勾连。任一因素均有意义。文本结构本身既是构成成分的结合,又是更复杂的结构统一体中的构成成分,如同俄罗斯套娃。每个套娃既是独立的个体,同时又是系统的成分。
洛特曼指出同一美学视野下的单词,自主性阙如。整部作品沦为单一内容的符号。同一美学文本,如民间传说、中世纪文艺、假面喜剧、古典文艺及浪漫主义文学等,其结构预先设定,文本仅是对艺术程式规则的机械重复。读者与作者代码同一,阐释与作品整体建构一致,实属封闭、水平、静止的共时态接受模式。
对话美学原则下的单词既体现“他者性”,又彰显“自足性”。洛特曼声称“内部成分彼此联系,但不等同”、“单独的因素或多或少是独立的。”换言之,单词具有自足性与独立性。
具体体现为单词在某种语言体系中,作为有意义的符号,由严格的语法、词汇组成,具有相对固定的所指和特定的语义内容。洛特曼一再重申:“诗歌文本中的单词的连接需要强调它们的语义‘独立’而不是消失。”由此,回击“无意义的单词”。
洛特曼指出:
诗歌结构并不简单地把言语提升到语言的层次,即把结构特征借给它们。它完全改变了由言语中诸要素所负荷信息的等级之间的相互联系:那些在非艺术交流中是多余的要素,在诗歌中却能成为负载语义的要素。
洛特曼维护单词的独立价值。他指出每个单词在系统中都承载重要的功能,具有作为个体存在的独立价值。洛特曼称:“在诗歌文本中,单词之间大量的相似联系不仅强调它们具有共同之处,也强调每一个单词的特殊之处。”他特别强调,“单词的这种独立,在诗歌中比在非艺术言语中更加显著,在辅助词里尤其明显,而辅助词在自然语言中仅只有语法意义。”由此代词、介词、连词等获得独立特征。并且“结构因素越大,它所属的结构层次越高,它在该结构中的相对独立性也就越强”。
洛特曼以分子物理学中“空子”为例,指出空子不能等同于简单的物质匮乏,而是包含于物质存在结构。“一些要素的非利用,即有意删除,以及‘负技巧’的应用,都成为生动的、既定文本中的有机组成部分。”“负技巧”同样真实有效,承载信息。“负数与正数是同样真实的存在;未实现的要素并非为零数,而是如实现了的要素那样被明确感受到。”任何要素皆有意义。
洛特曼以当代艺术为例,摘引巴丘什科夫诗句“醒来吧,巴雅,从坟墓中……”“巴雅”一词,看似无所指,实则有深意。他称“把艺术文本中的任何成分都理解为有意义因素的趋势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艺术作品中没有偶然的因素。”也就是说,“诗歌中无意义的单词并非没有内容,而是具有太多的个人意志和主观意志,以至于它不能传递一般意义的信息。”简言之,一切皆有意义。
2. 多义性:对话产生意义的动态机制
洛特曼宣称“艺术文本的‘本体属性’,也即艺术文本的多义性。”他指出意义源于异质要素相生相克的对话关系,这样的对话不仅产生于文本与外文本之间,同时辐射文本内部每一因素。由此摈弃同一美学范式下意义乃本然的存在,推举对话美学范式下意义时时生成的动态机制。
在艺术的外文本(文本以外)结构中,文本与其功能之间的矛盾,使得艺术语言的结构成为信息载体。当一段艺术文本同时参与许多交叉的外文本(文本以外)结构,并且文本的每一个因素都参与内文本结构的许多切分部分时,它们之间的相互联系便具有极其复杂的意义,艺术作品就是这意义的载体。洛特曼进一步将意义的生成机制阐释为至少存在两个结构链,才能产生意义。意义产生于两个结构链相互联系、彼此投射。对话美学演绎下的系统,不是同一美学代表的绝对封闭自足的先在结构,而是与外部世界时刻保持千丝万缕的联系。系统总是需要不断地与外部交换信息,文本与外文本发生即时对话,方能生成意义。此处对外本文的注解,借用西尔沃曼(Hugh Silverman)的解读,“可以是政治的、历史的、文学的、社会的、文化的,等等……与本文相异的、外在于本文的、与本文不同的。”
洛特曼以单词与声音的联系为例,说明文本与外文本的对话关系。比较同一美学与对话美学,洛特曼认为同一美学将语义等同于理性原则,旋律等同于情感原则,互不相干,彼此对立。而在对话美学视域下,声音不可能脱离意义,声音也可传送信息,二者不可截然分离。他判定“无论如何,只要试图把声音与内容分隔开来,我们就是在面对一项无成功希望的工作。”
洛特曼指出艺术中单词与声音的联系,不同于非艺术语言中的联系。在诗歌文本中:
每一种具有词汇意义的声音都获得独立性,这绝不类似于“自足性”,因为声音的独立性完全是由它与单词语义的联系决定的。这些充满语义的音素,成为相同的单词得以据之重构的基础。
非诗歌文本,单词与音素之间连接是历史的、约定俗成的。洛特曼认为,非诗歌文本中的单词一旦置入诗歌文本,便经历了一次改造,其特征发生了根本性地转变,如同现实中的真实物转换为艺术中的形象。单词的语义正是源于自然语言系统与艺术语言系统的相互联系,独立自存。两种语义系统之间相互对立,形成张力,丰富了诗歌的意义。
洛特曼用了一节篇幅,以“重复与意义”为名,重点区分对话美学与同一美学。同一美学造成迭句的无条件重复。“在古代诗歌中——不是押韵的——我们发现完全无条件的迭句重复,但这是由特殊的美学,即同一美学造成的。”与之相对,以对话美学为原则的当代诗歌“总是给予迭句以无数的细微差别。”对话美学为内核的文本“代替‘相同要素的机械重复’”,具有开放性、动态化、不确定性。完全的、绝对的语义重复不复存在。
以丘特切夫的诗为例——
但是人们,克服激动感
在鲜血沸腾和凝固时,
尚不知你的诱惑——
自杀和热爱!
其中“沸腾和凝固”、“自杀和热爱”形成成对的相等。虽然在诗歌中占据相同的位置,呈现同义,但因在自然语言中彼此语义对立,异色相衬,反而生出韵味,诗意顿浓。
再引帕斯捷尔纳克的一段诗为例:
在那个五月,你在读列车时刻表
列车行驶在通往卡姆辛的支线,
它比圣经更庄严
哪怕你再读一遍。
“列车时刻表”与“圣经”在自然语言系统中,两个单词风格迥异,难以共存。但在艺术语言系统中,两者相互映衬,互不抵消,各存本意,共生勾通意脉,碰撞引发诗意。
可见,单词正是置于自然语言与诗歌语言不同的系统张力中,既对立又相等,方能滋生绵延不断的意义内涵。
为阐释文本内部的对话关系,洛特曼特意列举了几种“不可能结合的结合”情况,以示说明。他以维金斯基两句诗“它是阴郁的和黑暗的。它是可怕的窗户”为例,说明单词之间的对话,如何打破自然语言规则限制,体现错综之美。又如“别人能笑,但我们的靴子里却有雪”,“雪”、“笑”俄语发音相同,但又独立自存,相互对话,烘托主题,使诗歌富有层次感,含蓄深婉,顿挫有致。
可以看出,洛特曼受到巴赫金复调主义启发,论证单词的“自足性”构成文本的多义性。“互不溶合的两个或数个单体之间的对话性协调”。对话美学视域下的文本结构具有复调的开放性,系统与系统之间产生
各种联系,如作家、民族、时代、社会等。在复杂的系统内部,单一主体的独立性不能被系统抹杀。艺术文本的每个细节和整个文本均处于交叉点,彼此对话,含义无穷。主体与主体之间的对话,构成文本的多义性。
洛特曼还借用了巴尔特的零度概念,指代文本各方力量博弈臻至零和态势,此乃“结构能力的零度表现”。洛特曼总结艺术文本的结构建构在各个特殊次生结构冲突的基础上,这样的矛盾冲突持续不断,永不停止。即使对立趋于一致,仍是斗争的的零度表现形式。
洛特曼指出:
文本结构中的规律性与对它的背离,形式化,最后,还有自动化与解自动化,都在不断地斗争。每一种趋势都参与对其结构的对立面的斗争,但都仅仅只在对立面的联系中才存在。因此,一种趋势对另一种趋势的胜利不是意味着斗争的停止,而是意味着斗争转向另一方面。获胜的趋势在艺术上是行不通的。
简言之,“就艺术文本而言,对立各方任何一方的完全胜利,意味着艺术的灭亡。”作为联系的单词并未在对立中消失殆尽,而是保存自身,各据其理,不断增值,滋生意义,由此赋予文本无限可能性。
三、单词与符号域:从文学研究到文化研究
1982 年,洛特曼提出符号域概念,作为开放动态的文化空间表征,单词的原有题旨在此得到更为深入的学理延伸。单词到符号域的跃迁,体现了洛特曼将符号学研究对象从文学艺术文本延展至人类文化文本的学术脉络,研究范畴从文学研究推演到文化研究的治学路径,映照出学者在符号学沃土里不断耕耘,应时而变,顺势而为的求索轨迹,同时也可窥探作为方法论的符号学,承载消解同一、彰显差异的人文旨趣。
1. 融通:文本结构化,结构复调化
洛特曼符号学关于文学文化文本的构想,源于“世界是一个单词”命题,世界文本化,进而文本结构化,再将结构复调化。结构乃交织各种联系的结构,具有不平衡性和多义性。此类结构不仅适用于文学艺术文本,在文化范畴亦具有强大的解释力和通用性。
单词揭示了文学文本的结构与功能,符号域则意指文化的生存与发展空间。洛特曼均借助文本结构化,勾画多层次的复杂系统,强调功能单一的个体不能孤立存在,只有进入系统才能发挥作用。
单词展现了系统错综复杂的对话关系,推崇联系乃结构的第一要义,推翻同一思维范式下将文本视为封闭自足的共时系统,推举对话型结构定式。符号域亦坚守此道,进一步将文化文本细致描摹为异质同晶的非对称不平衡性结构,融合多种关系,共同作用的对立统一体。以符号域的内在空间为例,洛特曼形象地启用“博物馆大厅”意象予以说明:
让我们想象一下博物馆的大厅,把它作为一个完整世界的共时截面。大厅里有各式各样,各个年代的展品。有各类用已知或未知语言写成的题词,有专家题写的展品说明,有路线图和观赏指南。这就是符号域提供的机制样式,其中所有要素都不是静止的,而是动态变化的。
单词蕴含的“对话生成意义”题旨,在符号域题域下,也有所体现。不同关系,相互作用,结构内部,反复碰撞,文学方富有新意,文化方得以发展。洛特曼借助单词与声音的联系,阐述语义饱和的根源在于不同向度要素的对立矛盾。其深层旨意在于借助单词的“他者性”与“自足性”,指出整体与个体并不相悖,倡导异质要素之间的平等对话,同时强调异质要素个体的独立存在。符号域直陈此点,“符号域的标志性特征是异质性(heterogeneity)。”依其描述,符号域代表了多种多样、自由移动的碎片,它们既是独立个体,也是系统的一部分,相互对话,永不停息。
2. 旨趣:消解同一,彰显差异
无论是对艺术文本的结构阐释,还是对文化共相的系统描述,洛特曼符号学的终极诉求,均是以对话逻辑为内核,拆解结构的同一性和中心化,揭示真理的他者性与意义的生成性,消解同一,彰显差异。
从单词到符号域,洛特曼由始至终都在维护个体生存的系统,这样的系统既是统一的、同质的,又具有不匀质、不对称性。单词意象多在“一与多”层面,以艺术结构的纷繁复杂状,反抗形式逻辑衍生的唯一不变真理,消解概念逻辑一统万物的格局。符号域则在其基础上,着力于“变与不变”层面,凸显中心与边缘、必然与偶然、变化与永恒的对立对话关系,强化符号空间的不可预期性。按照洛特曼的说法,“文化的动态发展过程如同特别的钟摆,摇动于爆炸状态与组织状态之间。”
洛特曼在后期《文化与爆炸》中指出,关于符号系统的描述,皆会触及系统与外系统的关系。单词意象中,洛特曼以系统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文本与外文本的对话,击碎同一性迷梦。在符号域意象中,边界承担起区分与连接功能。边界将中心与边缘加以区分。“根据文化的类型,边界区分生死、定居和游牧、城市和草原,具有国家的、社会的、民族的、教会的等性质。如冷-暖,代表奴隶-自由人的区分。”同时边界又连接二者。
边界就是执行控制、过滤和使外部适应内部的功能。在符号域层面上,边界区分“我们的”与“他人的”语言,同时将他人文本翻译成自己的文本。通过这个形式,外部空间被结构化。
符号域在单词的基础上,更为鲜明地阐释了意义乃不断建构与重构的产物,由此,洛特曼符号学被涂抹上一层文化政治学色彩。如同康奈尔.韦斯特(Cornel West)所言,“新的差异文化政治的显著特征是以多样性和异样性的名义去攻击单一性和一致性。”
单词直击哲学的本体论与认识论层面,符号域则直面文化的全球化与本土化命题。符号域传承单词蕴含的价值主张,秉持不同声音,均有价值,对话为本的理念,同时还试图反击欧洲中心主义,批判全球化带来的一体化,抨击全球跨国资本主义,重建民族文化认同。洛特曼在后期直言,我们需要一切,没有东西是多余的,传达其一以贯之的价值取向。既维护任何个体的独一无二性,又认同众多自足个体的差异共存。对比“奥卡姆剃刀”,如无必需,勿增实体,洛特曼宣称符号体系中没有多余的记号,所有记号皆有意义。
应该说,作为方法论的符号学,投射出的是一代知识分子介入世界的实践姿态。洛特曼曾言:
稳定性不仅等同于机械运动,也等同于任何事先就完全确定的运动。这种运动被理解为奴隶般的运动,存在于同自由——不可预见的可能性——的对立中。缺少自由和选择是物质世界的特征,思想的自由世界与之相对立。
根据洛特曼自述,符号学的特点在于保持学者的个性。符号学作为洛特曼认识世界、体察人生的途径,始终植根意义,具有本体反思高度,体现改造传统形而上学的深远旨趣,具有切实的思想指向与人文特性。
总体而言,洛特曼符号学善于征用多重意象,内涵丰富,意味深长。无论是前期单词还是后期符号域,洛特曼符号学始终立足对话理念,设立认知与价值的基准点,探索规律,树立规范,勘定意义,构建秩序。通过描摹文学与文化文本复调多音结构,洛特曼旨在本源处对人的存在进行重新思考定位,不仅攻破同一性概念王国,瓦解逻辑模式惯有的精确一致和明晰自恰,将符号学方法论拓展至哲学本体论,同时也为美学奠定理论地基,以联系为结构原则,对话产生意义为功能机制,围绕思维与存在的矛盾关系层层展开,从本质主义迈入关系主义,从同一美学驶向对话美学,从文学研究进度文化研究,展现了苏俄符号学旺盛持久的学术生命力,对当下的文艺学研究富有启发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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