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转型与鲁迅的文化选择
2015-11-14汪卫东
汪卫东
现代转型与鲁迅的文化选择
汪卫东
对鲁迅思想与文学价值的判断,离不开现代转型的大背景。面对众声喧哗的晚清变革语境,青年周树人在中西文明历史梳理与文化比较的宏阔视野中,追问未来文明的精神本质,揭示近代危机的“精神”层面,提出立足于“个人”与“精神”的“立人”主张,并将其进一步诉诸“诗力”。抓住“精神”与“诗力”这两个变革契机,鲁迅毕生以独特的文学行动,致力于中国现代转型的精神基础——国人精神的现代转型,其文学,终极意义上就是召唤主体的文学。现代转型的难题,并没有随20世纪的过去而结束,中国改革的深化,绕不开文化与精神层面,鲁迅自我反思的文化选择,在当下仍具有不可忽视的价值。
现代转型鲁迅文化选择
一 现代转型:鲁迅存在的背景
在“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等定性归属之后,鲁迅,以其在艰难现代转型中的文化选择,将会越来越显现其文化价值。
近代以来,中国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现代转型。所谓“未有之大变局”,本质上是长期处于区域性中心的中华文明,开始遭遇西方文明的挑战。中、西两大文明本来都是以王朝帝国形式出现的区域性文明,中华帝国以黄河与长江为中心,虽面临广阔的太平洋,但属于内陆河流文明,疏于航海,故隔海的岛国不能成为帝国兼并的对象,而西部、西南部因高原、山脉的阻隔,没有形成有效的地理交通。虽从秦汉时期始就有通西域的丝绸之路,但毕竟没有形成长期大规模的文化交通。虽在与北方游牧民族的争夺中,中华大地几度易主,但相比较地中海文明的动荡不安,中华文明形成了相对稳定的文化与政治格局。从秦汉始,大一统的帝国就在中华大地上已形成,并延续几千年。另一个帝国区域以地中海为中心,在不断的碰撞、交融、扩张、兼并中,形成如波斯、马其顿、罗马、拜占庭、阿拉伯、奥斯曼等帝国,其所影响的区域,除了地中海沿岸,还延及西亚、中亚和印度次大陆;在地中海区域,基督教文明、北方民族与伊斯兰教文明长期碰撞交融,形成近代西方文明。西方文明在15世纪左右,开始由地中海区域向大西洋区域扩张,随着新航路的开辟和地理大发现,现代意义上的世界开始呈现,西方文明开始向全球扩张。循着新开辟的航路,西方文明自海上迫来,两大文明的碰撞,自兹开始。
中、西文明,在地理发生学意义上,具有大陆(河流)与海洋、水利与航海、农业与商业类型的不同,同时,中、西文明在近代的碰撞,也可以说是新、旧两种类型的帝国之间的碰撞。15世纪的荷兰、16世纪的西班牙、17世纪的英国,都是西方近代依托新航路发展起来的新兴世界性帝国,当他们挟浪袭来时,中国还是一个东方传统帝国。新帝国基于欧洲新兴的民族国家,不再是传统帝国以财政税收为目的、以领土占领作为扩张手段的帝国模式,而是将开拓市场获取资源作为动机,以殖民的方式实施扩张与管理,也就是说,中国所面对的,既是地域差异和类型差异所导致的不同文明,也是刚刚兴起的现代资本主义文明。西方文明在实现全球化的过程中,也将新与旧的现代观念带入新开辟的世界。
面对这一空前的变局,青年周树人在日本时期的第一次发言中,就有充分的同情与观察:
昔者帝轩辕氏之戡蚩尤而定居于华土也,典章文物,于以权舆,有苗裔之繁衍于兹,则更改张皇,益臻美大。其蠢蠢于四方者,胥蕞尔小蛮夷耳,厥种之所创成,无一足为中国法,是故化成发达,咸出于己而无取乎人。降及周秦,西方有希腊罗马起,艺文思理,灿然可观,顾以道路之艰,波涛之恶,交通梗塞,未能择其善者以为师资。洎元明时,虽有一二景教父师,以教理暨历算质学于中国,而其道非盛。故迄于海禁既开,皙人踵至之顷,中国之在天下,见夫四夷之则效上国,革面来宾者有之;或野心怒发,狡焉思逞者有之;若其文化昭明,诚足以相上下者,盖未之有也。屹然出中央而无校雠,则其益自尊大,宝自有而傲睨万物,固人情所宜然,亦非甚背于理极者矣。虽然,惟无校雠故,则宴安日久,苓落以胎,迫拶不来,上征亦辍,使人苶,使人屯,其极为见善而不思式。有新国林起于西,以其殊异之方术来向,一施吹拂,块然踣傹,人心始自危……
夫中国之立于亚洲也,文明先进,四邻莫之与伦,蹇视高步,因益为特别之发达;及今日虽彫苓,而犹与西欧对立,此其幸也。顾使往昔以来,不事闭关,能与世界大势相接,思想为作,日趣于新,则今日方卓立宇内,无所愧逊于他邦,荣光俨然,可无苍黄变革之事,又从可知尔。故一为相度其位置,稽考其邂逅,则震旦为国,得失滋不云微。得者以文化不受影响于异邦,自具特异之光采,近虽中衰,亦世希有。失者则以孤立自是,不遇校雠,终至堕落而之实利;为时既久,精神沦亡,逮蒙新力一击,即砉然冰泮,莫有起而与之抗。
中国近代危机呈现的,不再是以前的土地争夺,而是文化的挑战。“天下”遭遇“世界”,中华帝国由帝国形态的王朝国家,被强行纳入现代民族国家的世界体系,成为现代民族国家的一员,面对异域文化的挑战,该如何应对,成为摆在每一个有责任感的中国人面前的问题。以鸦片战争为标志,国门被强行打开,面对裂岸而来的坚船利炮,国人开始寻找挽救危局的对策,从洋务派,到维新派,再到革命派,几代有识之士先后走上“救亡”之途。
现代转型的深层,是新型文化的挑战,放宽历史的视界。鲁迅,是这一空前转型中出现的一个杰出现代思想者和文学者,对其思想与文学价值的判断,离不开现代转型的宏阔背景。可以说,鲁迅思想,是中国现代转型的一个深刻精神维度,它以对现代转型之精神基础的深刻关注,提供了深度视点,而鲁迅文学,作为参与现代转型的行动,刻录下了鲁迅以文学参与现实的历史轨迹,及其充满挫折与绝望的心灵历程,成为中国艰难现代转型的痛苦“肉身”。
二 鲁迅的文化选择
鲁迅的第一次发言,是1907~1908年,在以《文化偏至论》为代表的一系列文言论文中,青年周树人面对危局,与当时流行的种种变革言论展开对话,并提出自己的一系列主张。
他首先面对的,是众声喧哗的晚清变革语境:
中国迩日,进化之语,几成常言,喜新者凭以丽其辞,而笃故者则病侪人类于猕猴,辄沮遏以全力。
近世人士,稍稍耳新学之语,则亦引以为愧,翻然思变,言非同西方之理弗道,事非合西方之术弗行,挖击旧物,惟恐不力,曰将以革前缪而图富强也。
狂蛊中于人心,妄行者日昌炽,进毒操刀,若惟恐宗邦之不蚤崩裂,而举天下无违言……
至所持为坚盾以自卫者,则有科学,有适用之事,有进化,有文明,其言尚矣,若不可以易。特于科学何物,适用何事,进化之状奈何,文明之谊何解,乃独函胡而不与之明言,甚或操利矛以自陷。
若如是,则今之中国,其正一扰攘世哉!
五篇论文对当时盛行的“进化”、“科学”、“文明”等流行语进行了质疑辨析,并对洋务派与维新派的“兴业振兵”、“黄金黑铁”、“制造商估”、“国会立宪”思路展开批判。乍看起来,对传统文明的同情和对西学新语的批判,显得青年周树人像一个文化保守主义者。其实,其对“进化”、“科学”、“文明”及“兴业振兵”、“黄金黑铁”、“制造商估”、“国会立宪”的质疑与非议,并非针对这些事物本身,而是有两个更为潜在的批判指向:一是口腾新语者并不识这些新语背后的文明本质,“考索未用,思虑粗疏,茫未识其所以然”;二是倡言改革者往往打着革新的旗号实现自己的私利动机。
循着探寻西学新语背后“文明真髓”的思路,五篇论文对“进化”、“科学”、“十九世纪文明”展开了深入梳理。从《人之历史》对人的进化的“内的努力”与“人类之能”的叩问,到《科学史教篇》对西方科学成就背后的“神思”、“理想”与“热力”的寻找,再到《文化偏至论》中对19世纪“物质”与“众数”文明背后的精神谱系的历史梳理,都将文明的本质指向精神。鲁迅所揭示的文明背后的精神,并不是指向某种既定的存在,如中国传统与西方,他强调的是文明背后超越眼前功利与一己私欲的精神动力。
“文明”背后存在作为动力的“精神”,其对“文明真髓”的寻找,必然要落实到作为主体的“人”的“精神”之上。鲁迅对其时中国的精神状况,大致有三个判断:一是被奴役的民众沉溺于一己之生存:“人人之心,无不泐二大字曰实利,不获则劳,既获便睡。纵有激响,何能撄之?夫心不受撄,非槁死则缩朒耳,而况实利之念,复煔煔热于中,且其为利,又至陋劣不足道,则驯至卑懦俭啬,退让畏葸,无古民之朴野,有末世之浇漓”,“创痛少去,即复营营于治生,活身是图,不恤污下”,“劳劳独躯壳之事是图,而精神日就于荒落”。二是“诗人绝迹”,“众语俱沦”,不见“独具我见”的“精神界战士”发出“心声”。三是“恶声”“扰攘”,“伪士”横行,发出声音者不能“白心”,“狂蛊中于人心,妄行者日昌炽”,“心声内曜,两不可期”,形成“扰攘”而“寂漠”的精神局面。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青年周树人不断揭示倡言革新者的私利动机:
至尤下而居多数者,乃无过假是空名,遂其私欲,不顾见诸实事,将事权言议,悉归奔走干进之徒,或至愚屯之富人,否亦善垄断之市侩,特以自长营搰,当列其班,况复掩自利之恶名,以福群之令誉,捷径在目,斯不惮竭蹶以求之耳。呜呼,古之临民者,一独夫也;由今之道,则顿变而为千万无赖之尤,民不堪命矣,于兴国究何与焉。
夫势利之念昌狂于中,则是非之辨为之昧,措置张主,辄失其宜,况乎志行污下,将借新文明之名,以大遂其私欲者乎?
况乎凡造言任事者,又复有假改革公名,而阴以遂其私欲者哉?
时势既迁,活身之术随变,人虑冻馁,则竞趋于异途,掣维新之衣,用蔽其自私之体……
在《文化偏至论》结尾之处,鲁迅突然写下这样有悖于我们习惯认知的话:“夫中国在昔,本尚物质而疾天才矣。”
这一面对现实、直指其心的批判,成为五篇论文批判话语的最深视点。文化比较基于对现实的洞察,而现实洞察则直指人心——这大概就是鲁迅终其一生的国民性批判的最初表现吧。
基于以上文明史考察和现实洞察,在《文化偏至论》中,鲁迅提出:“是故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是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并在《摩罗诗力说》中将其诉诸“诗”——文学——之“力”,“吾人所待,则有介绍新文化之士人”,寄希望于“第二维新之声”。“立人”指向的是中国现代转型的精神基础。诉诸“诗力”,是借助于文学的精神鼓动力,激活禁锢于一己“私欲”的人心,使精神超越,个性发扬,形成刚健动劲的精神主体。鲁迅文学,终极意义上就是召唤主体的文学。
暂且不论这一主张自身的可能限度,在中国近代以来的救亡理路中,鲁迅的主张无疑是处在合理的历史逻辑中。彼时,正当革命派与维新派激烈交战的历史节点,青年鲁迅抓住的“精神”与“诗力”这两个变革契机,具有一定的前瞻性,虽在当时遭遇时代的漠视,导致此后长达十年的隐默,但在十年后的(1917年为标志)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中,重新成为新一代知识分子的主流选择,“思想革命”与“文学革命”,是“精神”与“诗力”十年后的再现。周树人汇入“五四”而成“鲁迅”,势在必然。
弃医从文计划的挫折尤其是五篇论文没有得到任何反响,使青年周树人陷入沉默,回国后又亲历辛亥革命的仓促成功及革命成果逐渐丧失的过程,在北京S会馆的六年间,绝望中的沉默达到顶点。在将近十年的隐默中,鲁迅对中国近代危机有了最切身的感受,同时对危机的本质也洞察更深。1918年发表《狂人日记》,与其说是出于“金心异”的劝说,不如说是空前迫切的危机感使他不得不再次发声。
作为十年隐默后的开口之作,《狂人日记》因过于“深切”而遮蔽了至今尚未充分认识到的内涵。小说揭示的普遍存在成为常态的“吃人”,极为残酷,又极为隐蔽,“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的“吃人”生态,是对现实与传统、社会与文化危机的双重揭示,“狂人”对“吃人”的一步步发现,就是对“吃人”生态特征的一层层揭示:“吃人”极为普遍,以至被视为平常;“吃人”处在一个稳定的等级秩序中,每个人难免被吃,但也可以吃比他更弱的人;不仅吃人者不自觉自己吃人,甚至被吃者也不知道被吃;越是最底层的人,越是不自觉被吃;被吃者往往找不到凶手;“吃人”可以做,但不能说,“你说便是你错”;吃人秩序一旦形成,就极难改变。“狂人”最后对“我也吃过人”的大发现,宣告了危机的空前深重,也将启蒙文学上升到悔罪文学!《狂人日记》可以说是鲁迅文化批判的总纲领。
出于深刻的洞察和深切的危机意识,从《狂人日记》开始,鲁迅由早期正面的“立人”呼吁——“怎样才是理想的人性”,转向对负面文化及其人格表现——国民劣根性的批判,早年曾经追问的“中国民族中最缺乏的是什么?它的病根何在”上升为首要问题。此后鲁迅所有的创作,都意在针对历史、现实与自我的文化批判,诉诸对国民劣根性的揭示。经过“第二次绝望”与《野草》对绝望的冲决,后期的鲁迅放弃小说虚构的外套,直接以短兵相接的杂文与“大时代”的变乱现实相碰撞,以杂文为武器与时代共同挣扎与战斗。
可以看到,面对现代转型的空前变局,鲁迅的文化姿态经历过调整,早年周树人的文化选择开阔而审慎,在宏阔的文明视野与深刻的历史比较中,慎施去取,认为“意者欲扬宗邦之真大,首在审己,亦必知人,比较既周,爰生自觉”,“此所为明哲之士,必洞达世界之大势,权衡校量,去其偏颇,得其神明,施之国中,翕合无间。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后来经过十年隐默中的洞察,当他第二次出山的时候,开始专门对固有文化的弊端及其人格表现——国民劣根性展开无情批判,这一转变无疑是经过现实惨痛教训后的选择,日本时期潜隐的对现实人心的洞察与怀疑,终于上升而成为主线。面对现代转型的空前变局,面对国人的精神现状,鲁迅最后选择的,就是通过终其一生的自我文化批判与反省,致力于中国现代转型的精神基础——国人精神的现代转型,这是其最后的文化立场。
三 鲁迅文化选择的当下意义
鲁迅的文化批判无疑已经成为中国现代思想的必要组成部分,也已形成中国现代文化的一个宝贵传统。
20世纪90年代以来,文化本位意识悄然兴起。文化本位意识的兴起,首先是90年代中国人文思想界的后现代风潮引领风气之先,或者说90年代以来中国人文思想界的后现代思潮为文化本位意识的兴起提供了思想资源。后现代思潮源于西方,本来是西方思想界对于18世纪以来启蒙现代性方案及其进程的批判性反思,在其思想文化史中具有逻辑的合理性,然而,90年代开始,曾经因追逐西方现代思潮而疲惫不堪的中国人文思想界,转而发现并扑向了被视为最新的后现代思潮,一时国内“后学”云起,从法兰克福学派、福柯、解构主义到后殖民主义,西方后现代的人文反思,成为国内“后学”试图反过来超越现代价值,强调自我文化本位的思想资源。随着90年代以来中国经济的崛起,从政府到民间渐渐形成越来越强烈的文化本位意识,传统文化被视为文化软实力和核心价值的一部分受到重视和宣传,民众也形成一种自发的追求,国学热是其表征。有学者将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国学热描述为学者积极倡导、媒体推波助澜、高校设院办班、民间跟风呼应、官方倾向支持五个方面的综合结果,较为客观地描述了90年代以来国学热的实际状况。作为文化思潮,当代国学热兴起的背后,无疑有这样的思想文化背景,如对“五四”至80年代激烈反传统倾向的反思、社会转型过程中出现的“现代病”勾起怀旧意识、经济崛起后文化软实力与全球化时代自我认同的需要等等,但是,在这一过程中,权力与资本合谋形成的引力场,成为“国学热”兴盛的巨大动力。政府、媒体、高校、学者、商人共同汇入这一潮流,各种利益诉求纷纷参与其中,媒体、高校、学者既与体制利益相关,又与市场结合,因而在市场与大众通俗文化领域中,当代“国学热”的表现,既是一个社会思潮,也像是一个“商潮”。
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普遍的文化本位意识中,鲁迅的文化姿态开始变得不合时宜,并遭遇种种质疑。如认为文化批判动摇或者失去了文化的主体性,从而导致历史虚无主义与文化自卑感,甚至追问这一思路与“文革”的产生是否有一定的思想联系。与此相关,在当下严肃文学式微而通俗文学兴盛的背景下,鲁迅的文学选择也在遭遇质疑,在新兴的阅读市场那里,鲁迅文学被视为过于艰涩的过时产品而受到排斥,在越来越注重“实学”的社会思想界,鲁迅文化批判的执著是否属于“务虚”、以“文学”干预现实的方式是否过于感性和不切实际也自然成为可能性的指责。
因而,现在,对鲁迅文化选择的当下意义的彰显,首先面临当下语境的挑战。
撇开纯粹理路,回到历史本身,近代以来现代转型的选择,试错式的由器物,到制度,再到文化,本来是一个具有自我文化优越感的民族面对外来文化挑战时的自然反应,其逐渐深入的转型层面,应是面对现实的自然选择,因而,现代转型的文化层面,与其说是头脑的风暴,不如说是历史的选择。
如果说“五四”的一代代表文化转型思路走向历史舞台,那么鲁迅十年前苦心孤诣的“立人”思路就是一个超前的思考。值得注意的是,当青年周树人将思路延伸至“精神”与“个人”层面时,并没有将“精神”维系于某一个特定的文化归属,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他所洞察的近代危机的本质,是国人精神萎顿于一己私欲的状态,而本来负有召唤精神责任的“士人”,却趋于势利,蒙蔽“心声”,以至“伪士”横行,“恶声”扰攘。鲁迅所希望的,首先在于“精神”的振作,放开眼界,打开内心,在宏阔的文明视野中,重建未来的文化。在鲁迅那里,文化从来都不是本质性的,文化总是指向未来,文化的本质是精神生命,只要有了刚健动劲的精神力量,自然就有未来文化的创造。
如前所述,鲁迅日本时期显得更为宏阔审慎的文化姿态,经过隐默十年后有所调整,他后来投身的,是终其一生的对文化弊端尤其是国民劣根性的批判,鲁迅最后确认,面对现代转型,文化层面的自我变革是必经之路,其首要环节,就是对自我文化传统的反思和批判。
这一姿态的调整,无疑经历过惨痛的教训和更为深刻的洞察。十年隐默中,揪心于中国之命运的鲁迅,也应有伴随近代中国的“苍皇变革”而波动的心情和思想的曲线。这十年,中国近代变革达到它的最高峰又开始急剧回落,到民国初年袁氏当国,现代转型已陷入停滞和倒退的局面。鲁迅从南京到北京的为宦历程,亲眼目睹了革命渐渐被蚕食的经过,内心经历了逐渐冷却的过程,如他后来回忆的:“经过辛亥革命、袁世凯称帝、二次革命、张勋复辟,看着看着,逐渐消沉、颓唐的得很了。”
鲁迅经历的也是那一代知识分子的共同体验。复辟闹剧前后,在变革者那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把思路转向思想文化层面(胡适曾惊讶于民国初年宪政讨论的突然消歇),黄远庸的思想忏悔,即伴随着对新文艺的深情呼唤,从事思想革命的陈独秀与远在美国的胡适的文学革命一拍即合。可以说,文化变革的思路,是那一代人基于惨痛经验的共同选择。
那一代人的文化选择历史地说明,中国的现代转型之路,必须要经过文化反思和文化清理的环节,为现代转型确立精神转型的基础。自我反思是自我超越的基础,成熟的人格必经历自我反思,成熟的文化也一定包含自我反思的因素。只有在“他者”面前,我们才会反思自己。现代性正是在文化碰撞与交融中产生的,文化交融与自我反思,是文化现代性的题中应有之义。不同文化的交融,是未来人类文明的大趋势,每一个文化参与者都应经历自我反思的过程,中国近代以来的文化反思,西方近代以来的自我批判,就是这一体现。未来的全球文明不是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循环式的复仇思路中实现的,而是在不同文化充分交融的基础上实现的,站在中华文化的立场上,如果说要让中华文化真正走向世界,成为人类文明的重要财富,那也绝不是在抗衡和拒绝的姿态中实现的,而是在以开阔的心胸接纳拥抱不同文化,在取长补短、充分交融中显现自己的文化优势。
现在的问题是,在当下语境中还有必要继续这一自我文化批判吗?
我觉得,现代转型的难题,并没有随20世纪的过去而结束,文化反思仍然是我们面临的任务。经济的崛起,本来正是改革开放的成果,不能反而成为停止文化反思的凭借。我们已经有几千年的文化优越感的历史,而开始真正的文化反思却不过百年,在文化自卑感和文化优越感之间,更易产生的后者,文化优越感是缺少反思的结果,更是一种惯性,今天国学热不又闪现着文化优越感的色彩?文化优越感如果是建立在自我中心不知他者的基础上,这样的文化优越感无异于盲目自大,恰恰是文化自我不成熟和不健全的表现。经济崛起是改革开放的成果,因经济崛起而引发的文化优越感,无异于又陷入实力等于文化的思路。
今天,面临改革的种种难题,需要我们在文化反思上比以前更为深入。十八大以来的反腐工作,就是进一步深化改革的攻坚战,反腐不仅需要反思导致腐败的制度,而且,更深层面,是需要反思易生腐败的文化,制度在身外,秩序在人心,如果腐败文化盛行,人心向腐,不择手段,层出不穷,则再好的制度也难以防范。在这个意义上,反腐深层次上也是一场文化的刮骨疗伤和自我革新。
我们今天大力提倡知识创新,建立创新型社会,国家对科技发展的投入很大,但知识创新仍然是我们面临的难题。我以为,科技创新的艰难不仅关乎资金的投入,更关乎我们面对知识的态度,如果以急功近利的动机面对知识创新,就无法走到原创的制高点。科学的本质是文化,鲁迅早在《科学史教篇》中就批判“重有形应用科学而又其方术者”面对科学“仅眩于当前之物,而未得其真谛”的功利态度,预告“惟若眩至显之实利,摹至肤之方术,则准史实所垂,当反本心而获恶果,可决论而已”。并通过对科学史的梳理揭示科学的真谛:“盖科学发见,常受超科学之力,易语以释之,亦可曰非科学的理想之感动”,“发见本于圣觉,不与人之能力相关;如是圣觉,即名曰真理发见者”。“故科学者,必常恬淡,常逊让,有理想,有圣觉,一切无有,而能贻业绩于后世者,未之有闻。”“试察所仪,岂在实利哉?”“寻其根源,深无底极,一隅之学,夫何力焉。”真正的创新不是“一隅之学”所能解决的,科学需要文化的支撑,需要知识与真理的信念,需要超越一己私利的“理想”和“圣觉”,不然就会沦于智力“打工”和高级“山寨”。
“弃医从文”,将“文学”与“救亡”联系在一起,鲁迅救亡的“文学”方式也许会遭到质疑。对于现代转型的“文学”之路,我本人就曾提出过反思,指出其感性大于理性的问题。但是,如果切身体察鲁迅“文学”选择的初衷,会有更多同情之理解。在鲁迅那里,近代危机的本质是国人的精神危机,摆脱危机的出路在于精神的现代转型。然则何以促进精神的现代转型?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西精神都在遭遇解构,宗教、道德、制度都处在衰落与重组的过程中,精神转型的资源来自何方?对于当时的鲁迅来说,是难以确定的。鲁迅通过文明比较与现实洞察所能确认的,是历史与现实中精神沦亡于“私欲”的普遍状况,唤醒振作国人的精神,成为首要的选择。鲁迅诉诸“文学”,“文学”在他那里,被视为“精神”的生发地,它虽非“精神”的既定资源,但却是“精神”——脱离一己私欲——的源头,他希望通过“文学”,唤醒沉溺于一己私利的灵魂,形成每一个精神主体。鲁迅文学,本质上是“召唤主体”的文学。
(汪卫东,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
Modern Transformation and Lu Xun’s Cultural Choice
Wang Weidong
Lu Xun’s thought and literary value should be judged against the background of the modern transformation.Faced with various voices about reform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young Zhou Shuren explored the spiritual essence of future civilization when investigating Chinese-Western civilization history and cultural comparison,revealing the modern crisis of“spiritual”level,making a proposition to“set up personality”,based on the concept of“individual”and“spirit”,and further resortingto“poetic power”.Seizing this two opportunities of reform——“spirit”and“poetic power”,Lu Xun is committed to building spiritual foundation of modern transformation through his unique literary action during his lifetime,—modern transformation of Chinese spirit.His literature,in the final analysis,is to call our personality.The problem of modern transformation didn’t end with the end of the 20th century.To deepen China’s reform,we can’t avoid the cultural and spiritual level.Lu Xun's cultural choice of selfreflection can’t be ignored even now.
Modern Transformation;Lu Xun;Cultural Choi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