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外行人对孟氏观点的看法
2015-11-14王志耕
王志耕
一个外行人对孟氏观点的看法
王志耕
我是纯粹的外行,本来没有资格来讨论这种专门的问题。只是从昭连先生自有他这个想法起,就跟我多次谈起,甚至这两三年来他跟我没谈过别的,三句话不离“之乎者也”,所以我也“被产生”了兴趣。最初他提及这个观点的时候,我没有认真去听,甚至觉得他不过是一个感觉而已。没想到他专心致志用了几年的时间来做这个事,而且我读了他的论文以后,心里好生感佩。
看了大家的议论,我觉得首先应当肯定昭连先生的学术眼光,因为正像曾晓渝老师说的,他对一个大家习以为常的现象提出了质疑,甚至有可能颠覆这个习见的定论。至于最后能否颠覆掉,当然现在还不能说,因为大家也提出了各自的不同意见。但正因为引起了大家的关注,而且彼此的想法、论据都不能统一,本身说明这的确是一个问题。如果引来更多的同好者也来进行这一论题的研究,我想它起码可以成为一个新的中国语言史的论域;而这个论域却是来自一个语言学专业之外的学者。其实我倒觉得这是正常的,从学术史的角度来看,有很多专业的突破性进展,都是因为遇到了来自该专业领域之外的激励因素。比如文艺学的出现,大家都知道,是因为遇到了来自语言学的刺激。尽管一百年来,对于什么是“文学性”的问题还存在争论。但这无疑推动了文学的研究,甚至语义学已经渗透到文艺学的每一个问题之中去了。
任何一种新的发现对旧有的知识谱系都是“异类”,雅各布森和什克洛夫斯基的形式主义在上世纪初曾遭到毁灭性抨击,雅各布森在十月革命后就跑到捷克去了,在那儿建立了布拉格学派,后来又到了美国。但今天,大家都承认,他是文学批评话语理论的首创者之一。所以,我想昭连先生自然不会有被迫远走他乡的顾虑,但作为坚持传统观点的研究者,理应对昭连先生的发现给予足够的重视,并期望有学者也来像他一样做系统的研究工作,来完善对这一命题的论证。所以说,我们不能用“内行”看“外行”的眼光来看这个问题。实际上,昭连先生不是不懂汉语史的“常识”,只是不同意那些“常识”,他要颠覆那些“常识”,而有些常识是在被颠覆之后才成为新的常识的。
大家主要是根据孟文的一些论断来提出反驳意见的,有些意见也很中肯,做了相当深入的思考。不过,如果仅仅针对孟文的结论来加以简单的否定,这很容易造成否定方按自己的知识体系来先入为主地推翻这个论断,或者说,一开始就把这个发现看作一个本专业知识谱系的“另类”,就会遮蔽它本来的合理性。当然,只要是提出反驳意见,在某种意义上就会对这一观点的推进起到正面的作用,但首先是这个反驳意见要严密,没有漏洞。昭连先生对这些意见做了反驳,说明这些意见也是可以商榷的。有几个问题我也根据我的知识背景谈一点想法,目的是增加不同的思考角度吧。
比如施向东先生谈到,如果说“文献中的语气词是后人主观上给加上去的”,就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些语气词的出现是那么有规则的,“不可能呈现给我们有规则地分布的语气词系统”。首先,是不是先秦语气词已经形成“有规则地分布”?因为根据昭连先生的说法,还有很多学者认为没有什么“规律”,而且很难解释其中的缘由。昭连先生《论“辞”》中提到《春秋》完全没有语气词,而同时的《左传》却各种语气词都具备。为什么同为史书文体,相差却是那么大?这就很难解释。大家公认商代甲骨文没有语气词,而据杨琳先生说西周就出现了多种语气词,商周时代相连,全民口语的变化有这么快吗?若看作人为制造的东西,则更容易理解,而且人为制造的东西一开始虽有混乱不规则的现象,也会逐渐形成规律,这恰好与先秦语气词现象相符合。我研究俄国文学,俄国在9世纪之前是没有书面俄语的,此后才由两个外来的传教士创制了最早的书面俄语,就是教会斯拉夫语。他们把基督教文献翻译成俄语,可基督教文献里很多词汇和表述方式在俄语口语里没有,所以早期斯拉夫语里杂糅了许多外来词和语法,规律不严整,一般老百姓学不来。可到17世纪的时候,它就规范了,显然,这并不说明,这个教会斯拉夫语一开始就是规范的。早期的教会斯拉夫语的语法和词汇规则不完善,并不妨碍它后来逐渐规范起来。因此,反过来说,不能因为后来的文献中规则是固定的,就断定这个规则一开始就存在,当然也就不能证明在口语中就存在。
杨琳先生谈到,因为春秋以前的文献只有《尚书》、《诗经》中的部分篇章及一些出土文献,所以,从母本数量上来看,不足以为证;而汉以后文献资料多起来了,看到的语气词自然就多了,这其实是一个错觉。可是,接下来,杨琳先生又用马王堆汉墓帛书《老子甲本·道经》中在虚词后面出现了断句点号,来说明虚词绝非标点符号。——这两个说法存在一个矛盾,即到底是以母本数量来证明,还是以哪怕是占少数的反证来证明?我没有研究过出土文献,如果按前一条意见的道理,那么,如果在这些出土文献中只有《老子甲本·道经》有这种符号,而其他的没有,那么它的意义就不大。反而恰好说明,当时的文人并不认为它是断句符号,如果是,大家为什么都不用,而且只有《老子》的这一个版本中才有?再说,有了断句“辞”,再加一个断句标点,也并不说明前面那个“辞”所起的就不是断句的作用。因为“辞”仍是假借“字”充当的,容易与其他非“辞”的“字”混淆;也正因为此,所以古代注释中总是为某些“字”明确注出“辞也”。当然,用母本数量其实也说明不了问题,因为不是母本多少的问题,而是所占比例的问题。我想这一点,昭连先生已经在他的论文里做了考证,这个比例微乎其微。
王红旗先生找了很多例子来推断语气词的早期存在,有的地方我也有疑问。他用了几个看上去非常有力的反论方式,比如比较删掉语气词前后句子意义的变化。他举的几个例子没有说服我,也许是我不够“专业”。“陈涉者,阳城人也”与“陈涉者,阳城人”,传达的意义有变化吗?即使再变成“陈涉,阳城人也”或“陈涉,阳城人”,仍然是相同的意思,翻译成现代汉语都是“陈涉是阳城人”。既然只加“者”或只加“也”或同时加“者……也”,与完全不加“者……也”意思完全相同,那么“者”、“也”的语气作用表现在哪里?一句话七个字,竟有两个字无法翻译成现代汉语,而且根本说不出是什么意思。凭感觉,我觉得古人不会这么说话。反而是昭连先生说的把“者”、“也”理解为断句符号——一个逗号一个句号更容易理解。其实就算是表意有变化,也有个个人理解的问题,并不说明真有变化。像这种语气词使用上的差异,如果把它看成人为因素倒可以理解,当成口语反而不好理解。口语中除了有各地土语的虚词外,语调也是决定意义表达的关键因素。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记述六个酒鬼的一段谈话,在他们的交谈中,六个人都用了一个词,就是类似于“国骂”类的,可是一个人是表示轻蔑,一个人是对其表示怀疑,第三人是对第一人表示否定,第四人是对第三人表示制止,第五人是表示新的发现,第六人则是表示对第五人的嘲笑。“就这样,没说别的话,他们都重复着的仅仅是一个词,但却是他们最喜爱的词,重复了六次,一次接一次,互相都很清楚。这是事实,我是这件事的见证者!”我想这样的例子就说明,口语在书面的记述中发生歧义其实并不少见。汉语同样如此,口语中的一句话,因为语调的不同,可以表达多种甚至相反的意思,但写在书面语中,因为丢掉了语调,这句话就会出现歧义。如何区分呢?古人就是在句子后面缀上不同的“辞”,来表示不同语调,从而表达出不同的意思,并兼起断句的作用。我觉得昭连先生的这种解释更合情理,是可信的。
所以,我觉得对于昭连先生的文章,应当是先不去考虑他的论断,而是看他的文献是否正确,分析论证方法是否合理,推理是否符合逻辑,这样才能确定他的结论是否正确。如果论证中有不合理的地方,分析理解有不正确的地方,就应该指出来,并给出正确的答案。比如,许慎说“词”是“言外”,昭连先生的理解是王充说“出口为言”,既是“言外”,当然就是口语之外的东西,也就是单纯的书面语成分。汉代以后的文献他也举了不少,而且都能得到相同的结论,这显然不是偶然的。应该说,他在推理上是没有问题的,如果认为有问题,不妨把自己理解的“言外”公之于众;如果能找到“词”是口语的古人论述,那当然就更有说服力了,可惜这样的论据大家还没有找出来。当然,大家各有自己的研究领域,没有专门做这个问题的研究,也就更多地是针对结论来说话,感觉他的观点颠覆了传统,太过突然,反而忽视了看孟文的论证过程是否严密。所以,我说这个论题还有待将来有专门研究它的学者提出更有力的挑战。
(王志耕,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