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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陆犯焉识》中的悖论现象

2015-11-14魏李梅房福贤

小说评论 2015年2期
关键词:悖论小说历史

魏李梅 房福贤

论《陆犯焉识》中的悖论现象

魏李梅 房福贤

悖论是一个逻辑问题,同时也是一个人生问题,与我们的生活有着密切的联系。悖论(Paradox)最令人不解困惑与着迷的地方,用西方哲学家丹尼尔的话说,就是结局总“与期待冲突”。悖论一词与文学批评相连,发端于20世纪20年代的新批评,新批评把研究的重心引向作品本身,悖论研究成为新批评的一个重要分支。在文学批评中,悖论原是一个修辞学术语,是指表面上看似荒谬、不切实际的陈述,实际上却是成立的,是一种客观存在。“作为一种文学创作方法,悖论揭示了现实世界中互相并置的矛盾因素和对立关系。”悖论理论的代表人物克林斯·布鲁克斯把悖论提高到一个极其重要的地位,他认为悖论是创作者不可或缺的一种思维方式:“科学家的研究必须消除任何形式的悖论,但是对于文学创作者来说,悖论是他们表达思想的必须途径。”《陆犯焉识》就是一部充满悖论或是在悖论启示下创作出来的小说,在结局总与期待冲突的故事背后,内置的却是对人生客观存在却又难以理清的种种现象的思考与揭示。可以说,悖论构成了小说《陆犯焉识》显著的美学特征。

任何故事都是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与环境下发生的,但基于不同的艺术需要,不同的作品对历史的处理也自有不同。有的小说中,历史仅仅是一个背景,有的小说中,历史则是绕不过去的一个重要内容。《陆范焉识》中,主人公1954年被捕后20余年的那段历史在文本中占据了相当重的分量。从主题的意义上看,这一时期的历史描写的目的是什么?是作者对具体时代政治的再度反思,还是对复杂生命现象的深度探寻?人们切入问题的角度不同,自然有着不同的理解。在法国电影史上产生过重要影响的电影刊物《电影手册》编辑部集体撰写的长篇论文《约翰·福特的〈少年林肯〉》谈到文本和它所反映的历史之间的关系时说,每个文本都具有某种局限性,因此我们必须将其放入一个更大的关系范畴——一个“历史”文本之中予以考察。从更大的历史文本去考察,《陆犯焉识》对这段历史的重视,并非特意强调历史性的伤痛记忆,而是在历史记忆中寻找一种超历史意味的生命体验,亦即一种解说不清的人生悖论,这虽然会使那些更多地关注小说中政治意义的人产生消解历史的疑问,但这样的认识却更符合小说的深层逻辑与生命本色。

从时间跨度来说,《陆犯焉识》的生活史不可谓不长,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的,小说以叙述过程中时空的自由闪回和几个不多的独立小标题“恩娘”、“上海1936”、“重庆女子” 穿插着讲述了陆焉识必不可少的前史,但它的着墨重心无疑放在了1954年陆焉识被捕之后。莫名其妙的荒唐的被捕,不经审判随意更改的刑期,大西北恶劣的自然条件和严苛的劳教生活,监狱里的各色人等,各种死亡和人性中的恶,不仅构成了小说的重要内容,而且都给予了细致的描写,极具震撼人心的力量。小说开篇引子就以极具陌生化效果的描写令读者在痛苦、震撼的阅读体验中被深深地吸引。犯人们在兽群横行的大草漠里是新来的“着衣冠的直立兽”,他们的到来彻底打破了生物界的天然的平衡,“活物们被吃得所剩无几,都是‘谈人变色’。”寒冷、饥饿、高原反应、劳累等等原因也使犯人们成批倒下,陆焉识却是顽强生存下来的不多的犯人之一,简短的几句话读者就会发现这是一个特别的犯人:“他会四国语言,会打马球、板球、弹子,会做花花公子,还会盲写(即在脑子里书写)。”这样一个知识精英何以会成为反革命?小说开篇就使故事充满了悬念,同时,小说更有大量的篇幅直接对那个特殊年代的特有现象进行了特写,如“加工队”、“梁葫芦”、“监狱门诊部”、“夜审”、“万人大会”这些特定的词汇也使历史这一要素得以突出。从一般性的阅读经验出发,人们很容易将这样的描写视作是作者对这一段历史的批判性反思,这样的理解并不错,但这样的理解却是简单的。事实上,对这段历史的政治性反思并不是这部小说的新发现,因为早在上世纪80年代的“归来的作家”如王蒙、张贤亮、从维熙等作家的笔下,这些令人惊悚的故事早已出现了。而且严歌苓对五六十年代知识分子的遭遇并无真实的体验,无论是对环境的描写,还是对时人心灵的把握,都很难超越张贤亮、从维熙等亲历过那段历史生活的作家,以已之短较他人之长,一个聪明的作家是不会去做的。严歌苓在《陆犯焉识》中这样写并不仅仅是为了引起人们对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的痛苦记忆,而是寻找人在这样的特殊环境中发生的令人惊叹的变化,在这里,作者非常巧妙地将丹尼西所谓的“与期待相冲突”的悖论引进了文本的叙述中,不仅改变了人们凝固化的意识形态想象,也造成了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

陆焉识在人与兽、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博弈中经历了许多死亡的威胁和考验,但是这种恶劣至极的生存境况并没有使这个精英知识分子产生一种政治上的反抗或有意识形态上的自觉,他既没有像张贤亮笔下的章永璘那样去读《资本论》,从历史的规律与当下的现实中认识当代中国产生问题的原因,也没有像王蒙笔下的“少共”那样愈是在艰难的环境下其理想信念愈加坚定,可以说,在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段里,陆焉识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在政治上几乎没有发生明显的变化,他既没有面对残酷的现实而成为一个思想家,也没有因为陷入绝境而向环境投降,而是更多地退回到内心,在自我人生的回忆中咀嚼生命过程,特别是他与妻子点点滴滴的生活细节。在不断的内省中他逐渐清晰地明了了自己的感情,发现自己是爱自己妻子的,妻子也逐渐成了陆焉识心中的挚爱,成了他活下去的最大动力。忏悔的心使他开始了疯狂的逃离劳改农场的行动,老年人的身体迸发出了少年人的炽热爱情,只为见妻子一面并向她告白自己的爱情就克服了难以想象的困难危险执意回去,但是女儿电话中的回应像是隔空对敌喊话,使陆焉识如影子般地跟随了妻子几天却始终没有相见便自首回去了。二十几年的牢狱生涯结束之后,陆焉识终于回到上海,却发现妻子已经失忆,他以陌生人的身份,以无限的爱心和耐心每天陪伴妻子,让冯婉喻终于等到了她坚信的爱情,虽然这爱情是有缺憾的,是错位的,但却拥有一种别样的美,那是一种含泪的微笑的美。

《陆犯焉识》没有用美好爱情的毁灭来批判历史的错误,而是在历史与生存环境的极端冷酷中表现令人叹为观止的爱情。小说似乎是在告诉人们:陆焉识无辜被捕是不幸的,他所经历的那段历史是荒诞的、丑陋的、乱象丛生的,是值得人们去认真反思的,然而事情的悖论是,没有这一段的历史,没有陆焉识的无辜被捕,没有大西北劳改农场不堪的生活,冯婉喻一生的爱意也许就永远得不到热烈的回应,历史的不幸却催生了凄美爱情之“花”,正是这种历史与生命的悖论使作品充满了强大的思想张力,让人们对人生的复杂性产生了极为丰富的联想。当然,凄美爱情在历史的不幸中诞生并不是为了解脱历史的责任,它也不影响人们对于历史的深刻反思,事实上在某种程度上它还强化了历史反思意识,因为这种爱情无论怎样令人赞叹,但以这样的付出作为代价毕竟是太大了,这不是正常历史应有的意义。如果说,从审美的意义上来说,这样的历史是有着重要的意义的,但是从人生来说,这决不一种理性的选择。从不幸历史偶然结出的凄美结果中思索人生的悖论,既带给读者理性思考的力量,又令读者领略到感性审美的愉悦,是《陆犯焉识》最令人不解也最让人感叹的地方。

悖论不仅是一种历史现象,也是一种人性现象。几乎每一个人生下来就有着自由的意志,向往着无拘无束的美好生活,但不幸的是却经常陷入社会的或自造的束缚中,然而当你为这人生的不幸而痛苦时,却发现其实你获得了另外的自由,正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陆犯焉识》中的人物似乎都有着这样的宿命,无论是那个“必须比坏人更坏,才能尽他的天职”的小弑母犯梁葫芦,还是那个只有放弃爱才能得到爱的农场干部“邓指”,以及他那个终于离开了农场却因为不能适应外面的生活又回来到农场的儿子小三子。当然,最能表现这种人生悲剧的代表无疑是两位主人公陆焉识与冯婉喻。

陆焉识是一个渴望自由、追求自由的知识精英,他从思想到行为都表现出了行使自由意志的无限渴求,然而生活却使他每每放弃了自由,而选择了束缚或囚禁,无论出自何种原因。这种内心欲求和外在行为之间的悖论或许让人不解,但这却是实实在在的。小说关于陆焉识人生选择的悖论的叙述,主要是从三个层面展开的。第一个层面是陆焉识人生早期的爱情选择,他热爱自由却身不由已或者说有意识地让自己陷入了包办婚姻。作为一个在民国时期成长起来的留洋博士,陆焉识是一个极度热爱自由的理性之人,在学术圈存在着复杂派系斗争的情况下,他可以坚决地选择做一个只愿自由表达自己观点,不与任何派系亲近的独立学者。但陆焉识又是一个情感细腻、对女性怀有悲悯情怀、内心柔软善良的男人,因此陆焉识的爱自由在女人的眼泪面前只能是不彻底的爱自由,是打了折扣的,表现在家庭生活中就是他既追求自由,但面上他又不愿与亲人发生冲突,最终总会依顺亲人。当陆焉识意识到眼前的冯婉喻正是恩娘冯仪芳想要掌控他而推荐给他当他妻子时,他不动声色地进行反击,他说出他打算考官费留学,但是面对恩娘无助的反应,陆焉识心即刻软了下来,答应了恩娘的建议先结婚后留学。在这里,陆焉识的爱自由出现了悖论结局,他自愿屈服于束缚,而他俯就的是女人的眼泪和柔弱。包办的婚姻使陆焉识既是恩娘表面顺从的儿子,同时又是内心充满了叛逆渴望的不羁的浪子。他以不冷不热的态度对待妻子,以此来对抗强加于他的不自由的命运,甚至是一种自我欣赏式的反抗。在国外留学时与意大利姑娘望达的恋爱和在成都教书时与念痕的同居均因是他的自由选择而令他沉溺其中不能自拔,偶尔对妻子的亲热同样是对抗恩娘钳制的结果。第二个层面是陆焉识人到中年时的遭遇,身体遭到囚禁精神却获得了极大自由。1954年陆焉识被当成反革命分子逮捕,在大西北失去自由的监禁生活中,外在行为上的不自由却使陆焉识的思维更加自由奔放,冯婉喻以家书的形式让陆焉识知晓孩子们成长的点点滴滴,以此令陆焉识参与到家庭生活中来,在冯婉喻对过去点点滴滴的回忆絮叨中,作为记忆力的高手陆焉识开始回忆起冯婉喻的一举一动,冯婉喻坚定的爱情表达使陆焉识有关她的记忆一天比一天生动起来,陆焉识意识到自己对妻子有着深厚的爱,为了告诉妻子自己的爱,他冒着生命危险谋划并成功实施了一次逃跑。“他要告诉她,老浪子是冒着杀头的危险回来的。他是被你婉喻多年前的眼神勾引回来的。他太愚钝,那些眼神的骚情他用了这么多年才领略。”陆焉识智勇并用成功逃回上海,他冒着生命危险争取了“自由”,但却只是远远地看着妻子,在如影子般跟随着家人,以此方式和他们一起生活了几天之后,为了家人不受自己牵连,陆焉识自首,又被押送回了西北农场。第三个层面是人生的晚年,他终于获得了自由却重归囚禁地。文革结束陆焉识被平反释放,陆焉识结束二十几年的直立兽的生活终于回到了他朝思暮想的妻子身边,然而妻子已经失忆。虽然陆焉识每天陪伴妻子,但他却再也无法让回到他们曾经的过去。作为一个会四国语言、记忆力超强、会盲写的天才型知识分子,陆焉识一生渴求自由,然而在他身上却不时出现阿尔都塞所谓的“主体”性,即“自由”地服从的特性,这种悖论现象的出现有外力作用下的被动的一面,但更主要的却是体现了陆焉识天性中的善良、宽厚和他对亲人无私的爱和付出。陆焉识执着自由却总是选择束缚,但是在一种令人无法忍受的束缚中他却又获得了自由,这是他神秘的命运,还是其性格使然?《陆犯焉识》对这种难以言说的生命状态的叙述是极其细致巧妙的,从某种意义上,没有这种悖论式的叙事艺术,也就没有陆焉识这个令人难忘的艺术形象。

与陆焉识不同的是,冯婉喻则是在束缚的选择中获得了自由。冯婉喻之所以在她与陆焉识的爱情长跑中始终将自己拴在陆焉识的战车上,是因为她把陆焉识爱成了“神”。在冯婉喻眼里陆焉识的天才资质放射出神性的光芒,在还未见到陆焉识之前她就早已为他的才学所折服。陆焉识十几岁时在等家人看戏回家的时间就背下了小半本字典,十六岁被老师保送上大学,小小年纪就亲政救下了马上要被赶回娘家的继母,这些不凡的事件使她在未见陆焉识之前陆焉识便成了她的“神”。因此虽然在被打成反革命分子之前陆焉识从不对她亲昵,冯婉喻却欣然受之,“冯婉喻对陆焉识,不求亲近的原因也在于她把他当神。对于神再喜欢都不能没高没下,有点距离是对的。”正是这种敬神心理使冯婉喻矢志不渝地爱着陆焉识,甚至为爱而做出背叛的事情。当陆焉识以自己流利的口舌为自己辩护而由有期徒刑改判死刑后,冯婉喻卖掉自家的房子,提着礼物一家家地敲门,在得知学生的家长戴同志正是管司法的市委常委,而他又垂涎于自己的美色的情况下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做了戴同志的情妇,她清楚地意识到:“她是找到猎人门上的猎物。”只要能救自己被判死刑的丈夫,冯婉喻不惜一切。她心里时刻想着陆焉识的安危,“她做戴同志的情妇是要他出高价的:背叛组织原则,把她死到临头的爱人陆焉识救下断头台。”因此她会一点也不难为情地提醒压在她身上的戴同志:‘陆焉识的事情你要快点想办法。’”冯婉喻爱陆焉识爱到能嗅出他的气味,她有时惊异地想到:“一个人到了连另一个人的体嗅都认得出、都着迷的程度,那就爱的无以复加了,爱的成了畜,成了兽。”冯婉喻心中只有陆焉识,然而正是出于对陆焉识的爱她消弭了自己的尊严,做了戴同志加起来几个小时的情妇,这种身体上对婚姻的不忠彰显的却是爱情本身,虽令人纠结痛苦,然而在某些异常情况下爱情就是具有如此的悖论性。最令人感到难以理解的是冯婉喻爱陆焉识时,陆焉识不爱她,而当陆焉识爱上冯婉喻时,冯婉喻却已经无法感知他的爱情了。在此,我们不知道对冯婉喻的人生同情还是惋惜?然而无论抱有什么态度,我们都不能不为之深深感动。

《陆犯焉识》中的悖论似乎无处不在,它不仅是主人公始终摆脱不了它的梦魇,让他不得不接受它的摆布,做出各种让人无法通过正常的思维予以解释的行为,充分展示了人性之“谜”之“惑”,也是小说文本结构中重要的逻辑线索,对整个叙事过程起着独特的制约作用。严歌苓作为接受过美国大学文学写作专门训练并获得写作学位中最高的MFA学位的小说家,文学写作技巧非常纯熟,她“翻手为苍凉,覆手为繁华”,就因为深谙文学之道在于怎样讲故事。看起来这是一个十分老套陈旧的说法,其实却道尽了小说创作的真谛。综观近些年来在欧美成长起来的华裔作家,一个普遍的现象就是他们都非常重视小说中的技术活,简单的故事在他们的笔下风生水起波澜丛生,而平淡的生活也有了思想的深度。《陆犯焉识》以时空交错的方式叙写了陆焉识的大半生,看起来“风云数十年,纵横几万里”,举凡男男女女,天堂地狱,精英罪犯,无不围绕着一个核心,那就是世界上的事总是事与愿违,结局总与期待冲突构成了小说最主要的叙事模式。

陆焉识的形象无疑是当代中国知识分子中的一个创造,他的与众不同,就是在期待与结果的悖论中叙述出来的。对陆焉识,读者首先认识的是一个具有异常禀赋的天才型少年。陆焉识从小就是神童,是天才,他是妻子心中的“神”,是弟弟崇拜的对象,“我一直想,阿哥从小就那么天才,天底下的顶好的房子就应当给他住,顶好的汽车,就要给他开,顶好的吃的穿的,要给他吃给他穿,才公平。”而陆焉识的确才智过人,二十四岁留美博士毕业,精通四国语言,在国外就已写了十六篇论文;大学西迁重庆后,他在没有教科书的情况下全凭着记忆中的外国教课书去授课。然而作为一个天才少年、知识精英,他给人的期待却与他实际所到的却不符合:一方而确实很有才智,另一方面又经常表现出“无用场”。他因恩娘的眼泪果断做主把即将被婆婆赶走的恩娘留在了陆家,但却不得不接受恩娘强加给的妻子冯婉喻;他因为太聪明而不按照教育部审定的教材上课还写讽刺文章,只能去重庆的牢狱蹲上几年。1945年陆焉识从重庆回到了上海,因为坚持言论自由在重庆时被关押过两年的经历成为他找工作的“污点”,他只想凭本事吃饭,不懂得圆滑世故,因而屡屡碰壁,有个机会却会因自己不愿受辱而放弃,他想到请凌博士帮忙推荐,因为凌博士在学术圈里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凌博士亦明了他的学识能力,可是他却想不到凌博士是个心胸狭窄之人,陆焉识倾尽全家所有精心准备了一桌酒菜,又请冯婉喻用娟秀的小楷写好菜单,给每一道菜都起上一个别致文雅的名字,恰在那时却有一群流氓来要接收陆家的房产,这时一直视陆焉识为心头肉的恩娘忍不住说了一句:“焉识,真没想到你读书读得这么没有用场。”

经历了漫长的农场劳动改造生活后,陆焉识终于获释回家,然而小说并没有按照一般的思维逻辑给他安排一个家人终团圆,智力超群的他终于得到了家人、社会的尊重这样一个幸福美满的结局,而是由“老几”变成了儿女口中的“老头子”,摆脱了称谓中的谐虐因素,但同样的不敬依然存在。陆焉识有着优于一般读书人的才气,他也有读书人的清高、尊严和在物质利益面前的不争,这种不争在许多时候“没了用场”,陆焉识不但自己不争,他还试图劝说儿子也不要与女婿一家计较,结果儿子立刻回敬他:“我才不会跟你一样没用场!我一定要跟他们搞搞清楚的!”陆焉识在无力说服儿子、无处栖身的情况想只好留信悄然退出了儿女们的生活,回到了大西北那个他一心想要逃离的囚禁地。天才陆焉识获释后连一般人都拥有的平静生活也没有得到,而是因为自己的“没用场”被排挤出局,这一悖论结局令人不禁对社会、历史、人性进行深思,它是陆焉识的悲哀,更是整个社会的悲哀。

严歌苓曾经自言《陆犯焉识》是她的转型之作,这种转型表现在哪里,不同的读者有不同的理解,但悖论在这部小说中以如此鲜明的面貌出现,应当是其艺术转型的重要表现。悖论作为现实生活中的一种真实现象,虽然它在我们的生活中无处不在,但在传统的认知观念影响下,人们似乎还没有习惯于用文学的形式来表现这一令有困惑的人生主题。悖论之与传统观念最大的不同在于它“是并存等价矛盾含义的陈述”。在这样的一种价值体系中,现实生活中互相并置的矛盾因素和对立关系并不必然地呈现出某种因果,反而会在不同的维度形成若干新的事件。悖论重在创造一个新世界,让人们以一种新的思维方式挑战传统的观念,从而引导人们获得有关社会、人生及外部世界的全新认识。就此一点来说,《陆犯焉识》就足以得到读者的尊重了。

魏李梅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

房福贤 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注释:

①②⑥廖昌胤:《西方文论关键词: 悖论》,《外国文学》2012年第5期。

③转引自王业昭:《解读〈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中的悖论与反讽――一种新批评的视角》,《四川理工学院学报》 ( 社会科学报),2008年第6期。

④⑤转引自戴锦华:《电影理论与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27页,第2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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