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密》的“解密”之旅
——麦家作品在西语世界的传播和接受
2015-11-14张伟劼
张伟劼
《解密》的“解密”之旅——麦家作品在西语世界的传播和接受
张伟劼
在本世纪中国文坛升起的新星中,麦家无疑是最有影响力的作家之一,不仅收获了多个重要文学奖项,也凭借其小说作品的改编引领了近年来中国大陆“谍战剧”的热潮。2014年,麦家的名字和形象开始频频出现在西方媒体的报道中。继其初版于2002年的成名作《解密》在英美世界广获好评之后,2014年6月,麦家开启了他亲身参与的作品海外推广之旅,首站选择的是西班牙,随后到访墨西哥和阿根廷,在这三个拥有深厚文学传统的西语国家推动《解密》西文版的发行。该书由西语出版界巨头行星出版集团(El Grupo Planeta)发行,3万册的首印数和12.5%的版税率,以及规模庞大的广告投入和造势活动,是当代中国作家在海外难得享受的待遇。从西语世界各大媒体的报道和文学评论界的反应来看,《解密》得到了高度的认可,有力地提升了中国当代文学在西语国家的认知度。麦家作品在西语世界的初获成功,是否预示着中国文学海外译介的一些新趋势呢?对于中国文化“走出去”的战略来说,麦家及其作品的西语世界之行可以提供哪些有益的启示呢?
一、原本与译本
事实上,首部翻译成西班牙文的麦家作品并非他的成名之作《解密》,而是《暗算》。该书从中文到西文的翻译由一位中国译者与一位西班牙译者合作完成,系中国五洲传播出版社与行星出版集团的首度合作,于2008年8月在北京国际图书博览会亮相。不过,行星方面虽已签约引进,却“因翻译的版本不理想便搁置了计划”,这部小说并未成功走入西语世界。2014年在西语世界引发关注的《解密》西文版,则是从该书的英译本转译的。以下我们将集中讨论这本书的中文原版和西文版。
尽管我们无法确定,麦家的海外巡回推广之旅从西语世界开始,是否是出于作家的个人感情因素,但作家与西语文学的因缘之深却是无法掩盖的。麦家曾在国内的访谈中承认,阿根廷作家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是他的“精神之源”。《解密》一书的开头就引用了博尔赫斯《神曲》中的一句话,似是作为对故事的带有神秘主义意味的预告:“所谓偶然,只不过是我们对复杂的命运机器的无知罢了。”《解密》围绕情报与密码的题材探讨人生哲理,而博尔赫斯的著名短篇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又译《交叉小径的花园》,以下简称《花园》)亦将形而上学的思考融于侦探小说、间谍故事的形式之中,二者之间似有隐密的师承关系。如果我们细读文本的话,还能在《解密》中发现更多的博尔赫斯的影子。比如在故事中,希伊斯给主人公容金珍的一封信中有这样的句子:
“现在,我终于明白,所谓国家,就是你身边的亲人、朋友、语言、小桥、流水、森林、道路、西风、蝉鸣、萤火虫,等等,等等,而不是某片特定的疆土[..]”
试比较《花园》中,主人公的一段心理描写:
“我想,一个人可能成为别人的敌人,到了另一个时候,又成为另一些人的敌人,然而不可能成为一个国家,即萤火虫、语言、花园、流水、西风的敌人。”
这两段话都涉及国族身份认同的问题,前者是一位犹太裔流亡科学家的独白,后者是一个为德国人卖命的中国间谍的独白,其相似度是显而易见的。或许我们可以认为,对博尔赫斯的作品,麦家已烂熟于心,以至于能在写作中不经意地引用;或许我们可以认为,麦家是以这样一种隐秘的方式向博尔赫斯致敬。
另外一方面,如果单看《解密》第一篇的话,我们似能找到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名著《百年孤独》的影子。这一篇是容金珍家族历史的叙事,简直是一个微缩版的《百年孤独》:一个家族相继几代人的人生经历、来自西方的现代文明对本土固有文明的冲击、超自然现象的涌现、梦与现实的奇妙关系等等,无不是《百年孤独》同样涉及的题材。而作家本人也曾对西班牙记者坦言,《百年孤独》是他最钟爱的书籍之一。
考虑到《解密》与西语文学的这种不解之缘,《解密》西译本的书名是耐人寻味的。不同于英译本的直译(Decoded),西译本将书名定为El don,意为天才、才能。据作家本人说,西译本的这一改动给了他“一个惊喜”,他欣然接受。从动词“解密”到名词“天才/才能”,《解密》在西语世界中的这个新名凸显了故事主人公的悲剧命运。作家本人或许没有想到,“El don”会令人联想起博尔赫斯最有名的诗篇之一:Poema de los dones(《关于天赐的诗》),同样是以don这个词为题。对于西语读者来说,如果稍作提示,从书名中就可以隐约感知到这两位作家间的师承关系。
遗憾的是,《解密》的西译本系孔德(Claudia Conde)从英译本转译的,在这种双层的过滤中无疑会遗漏一些东西。如前文提到的小说开篇引自博尔赫斯的话,2002年的中国青年出版社版和2009年的浙江文艺出版社版均保留有此句,然而在西译本中却找不到这句引言。前文提到的与《花园》文本中相似的句子,在西译本中则变成了:
Ahora por fin he comprendido que cuando la gente habla de “su país”se refiere a su familia, sus amigos, su idioma, el puente que atraviesa cuando va a trabajar, el riachuelo que pasa cerca de su casa, los bosques, los caminos, la suave brisa que sopla del oeste, el rumor de las cigarras, las luciérnagas en la noche y ese tipo cosas, y no una extensión particular de territorio rodeada de fronteras convencionales[...]
试比较《花园》中相应的原文:
Pensé que un hombre puede ser enemigode otros hombres, de otros momentos de otros hombres, pero no de un país: no de luciérnagas, palabras, jardines,cursos de agua, ponientes.
我们可以看到,这两段西文之间并不存在可以被认为有所暗合的地方,像“萤火虫”“流水”“西风”这样的词,在从博尔赫斯的西语原文到中译本、再从麦家的中文小说“回”到西文语境时,变成了另一种说法,使得《解密》与《花园》间存在的互文性关系受到了破坏。从这点上说,《解密》的西译本并不完美。
我们如果再仔细对照中文原本的话,可以发现,这个西译本并不是非常“忠实”的,在很多地方采取了照顾到译入语读者口味的归化译法。我们试比较几个案例:
1、原文:在真人不能屈尊亲临的情况之下,这几乎是唯一的出路。
译文:Si Mahoma no iba a la montaña, entonces la montaña tendría que ir a Mahoma.(如果穆罕默德不前往大山,那么大山就自己来找穆罕默德)
2、原文:有点塞翁失马得福的意思
译文:Fue como agacharse para recoger una semilla de sésamo y encontrar una perla.(这就好比弯下腰来捡一粒芝麻籽,结果发现了一颗珍珠)
3、原文:福兮,祸所伏。
译文:La buena suerte depende de la calamidad y viceversa. Lo bueno puede venir de lo malo, y lo malo, de lo bueno.(好运依附于厄运,反之亦然。好事可以从坏事中来,坏事也可以从好事中来)
在例1中,译者凭空插入了一句西班牙谚语,以方便读者理解情节。在例2中,本应是一条中国成语的地方,西译本中又是一条西班牙谚语,读者自然能无障碍理解,原文笼罩的中国传统哲学的韵味却消失了。在例3中,译者似乎是在不厌其烦地解释这句来自《道德经》的名言。在小说原文中,这句话是作为“荣金珍笔记本”的独立一节出现的,而“荣金珍笔记本”一章的安排颇具先锋文学的实验意味,从中西经典中借用了不少资源,具有不可低估的文学价值,因此,译者对这一句话的翻译处理同样破坏了原文本与经典文本之间存在的互文性关系,或许,在忠实翻译的基础上加注说明该句出处的做法更为妥当。
目前,与英语世界和法语世界相比,西语世界的汉学研究仍有很大的提升空间,汉学家人数稀少,很难找到像葛浩文、陈安娜这样的在中国文学译介方面富有经验的译者,这样的现实与使用西班牙语的庞大人口并不相称。直到今天,中国当代文学作品仍主要是从英译本或法译本曲折进入西语世界的,这无疑为这两个世界的文化交流多加了一层隔膜,而由中国和西语国家译者合作翻译的模式还有待检验。虽然《解密》获认可、《暗算》遭挫折的事实并不足以说明前一种模式优于后一种模式,却也为中国当代文学翻译策略的选择提供了非常有益的参考。
二、传播策略
单昕在探讨中国先锋小说的海外传播方式时指出,从先锋小说开始,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渐与国际出版操作规律接轨,作为文学生产的产品而不再是政治宣传品走向市场。西方出版社和代理人的主动出击、作家的明星化、作品的文集化等都表明着传播方式的转型。麦家作品在西语世界的传播就体现出这种中国文学作品作为文化产品进入国际出版市场的新趋势。经由中西出版方的合力运作,麦家作品得到了全方位的推销,实现了中国作家与外国新闻界、文学界与读者群之间的良性互动。“谁是麦家?你不可不读的世界上最成功的作家。”这是西班牙出版商印在马德里公交车上的广告语。“谁是麦家”隐藏的信息是,在2014年之前,麦家在西语世界几乎无人知晓,不像莫言、苏童、王安忆这样的在西语世界已有作品译介、具备或大或小的名气的中国作家。后一句广告语则极尽夸张地鼓吹麦家的文学地位,制造一种爆炸式的幻觉,仿佛麦家作品是一个刚刚被发现的新大陆。麦家在西语世界知名度的迅速提升,绝不仅仅是作品质量的原因,也绝不仅仅是其作品与西语文学关联度的原因。用布尔迪厄的文化生产场的观念来看,“构建名誉”的不是单个的名人或名人群体,也不是哪个机构,而是生产场,即文化生产的代理人或机构之间客观的关系系统,以及争夺神圣化垄断权的场所,这里才是艺术作品的价值及价值中的信仰被创造的地方,也就是说,艺术作品是有着共同信念和不等利益的所有卷入场生产的代理人们(包括作家、批评家、出版商、买家和卖家)共同完成的社会魔力运作的结果。尽管麦家在西语世界的迅速“走红”有助于提高中国文学界的集体自信,也是增强民族自豪感的好事,在考察这一案例时,我们仍应保持审慎的目光。
前文提到,麦家作品的西译与推介,系中国五洲传播出版社与行星出版集团的首度合作。事实上,在此之前,五洲传播出版社已经开始有计划地将中国当代作家成系列地译介到西语世界。如该社已经推出了刘震云的《手机》《温故一九四二》这两部畅销小说的西文版,并运作了刘震云访问墨西哥之行。与外方出版社的合作无疑能大大增加中国文学作品打入国际市场的胜算,毕竟在发行渠道、对本地读者口味的把握、与当地媒体的沟通乃至作家和作品的形象设计等方面,外方出版社具备更丰富的经验。麦家作品首度进入西语文学市场就是挂靠在西语世界出版巨头行星集团名下,且与多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作品同列著名的“命运”(Destino)书系,即已在其通往“世界上最成功的作家”的道路上成功了一半。五洲——行星的合作或许标志着一种新的中国文学海外传播模式的诞生:将中国出版社对本国文学现状的熟稔与外方出版社对其传统经营领域的掌握这两大优势结合起来;中国出版社推出的外译中国文学作品在接受国际市场的考验之前,先接受外方合作出版社的考验。
作家亲身参与作品的海外营销,也可视为麦家案例的一大亮点。我们可以从各大西语媒体的报道中看出,既然作家本人能与西语世界的记者、读者、评论家乃至同行面对面交流,麦家的形象经过了精心的设计,其个人经历与《解密》主人公的经历及故事背景被有机地缠绕在一起。密码的主题、神秘的东方、深不可测的中国军队等等,无不成为激起西语读者窥秘心理的元素。在作者与文本的互动中,作家本人则成了窥秘目光的聚焦所在,这位沉默寡言之人的举手投足都令记者和读者充满好奇。《解密》西文本的五洲传播版(中国国内发行)和行星-命运版均附有作者简介,用的是同样的作者照片,我们试比较二者文字的不同:前者共151个西班牙语单词,简单介绍了作者的作品概貌、写作风格和所获奖项;后者则长达309个西班牙语单词,超过前者字数的两倍,在介绍作者所获奖项和作品概貌之前,先以足够吊人胃口的方式介绍作者生平:“他当过军人,但在十七年的从军生涯中只放过六枪”、“他有三年时间住在世界的屋脊西藏,在此期间只阅读一本书”,“他曾长时间钻研数学,创制了自己的密码,还研制出一种数学牌戏”……所有这些都与小说主人公容金珍的经历暗合,在作家的真实人生与文本的虚构人生之间建立起引人一探究竟的内在关系。由此可见,西班牙出版商将麦家形象的建构纳入到一个由作家神秘人生、故事文本和作家现身说法共同构成的体系中。西班牙文学界的加入则使麦家世界级作家的地位获得了进一步的认可:知名作家哈维尔·希耶拉(Javier Sierra)在马德里参与《解密》的发布会,将容金珍比作西班牙人熟知的堂吉诃德;另一位知名作家阿尔瓦罗·科洛梅(Álvaro Colomer)在巴塞罗那的亚洲之家(Casa Asia)与麦家展开对话。就这样,《解密》作者的西班牙之行亦成了一次解密之旅:解作品的密,也解作家的密;作家阐释作品,作品也阐释作家,创作者与创作文本之间形成了富有神秘主义意味的互动。
可以预见的是,继麦家之后,将会有越来越多的中国作家走出国门参与自己作品的宣传,藉此也更为近距离地加入到与外国文学的互动之中,而作品在国际市场上的成功与否,将会是多方合力的结果。
三、西语世界的接受
如果说麦家作品在中国往往被贴上“特情小说”或“谍战小说”的标签的话,在进入西语世界时则被纳入了另一种认知模式。在西班牙最重要的在线书店之一的“书屋”(Casa del libro)的网页上,《解密》被归入“侦探叙事——黑色小说”的类别中。西班牙新媒体“我读之书”(Librosquevoyleyendo)发布的专访报道也是这样评价麦家的:“他向我们证明,黑色小说之王的称号并非由北欧人独享。”
“黑色小说”(novela negra)是从侦探小说(novela policíaca)中发展出来的一个门类。根据西班牙塞万提斯学院的定义,黑色小说是这样的一种文学:记录一个处于危机之中的社会,以一种对现实世界保持批判的眼光揭示人性的幽暗一面,多有道德层面的追问但并不作道德说教。也就是说,黑色小说不仅仅是玩弄悬疑和推理的游戏,也致力于作社会批判和探讨人的内心冲突,将商业文学的魅力与严肃文学的关怀结合起来。在西班牙当代文学中,黑色小说崛起于1975年随着独裁者佛朗哥的去世而到来的文化解禁时期。经由巴斯克斯·蒙塔尔万、加西亚·帕翁和爱德华多·门多萨等作家的努力尝试,黑色小说成功地将侦探小说带入高雅文学的领地,成为西班牙当代文学中的一大重要体裁。近几年,随着瑞典的亨宁·曼凯尔(Henning Mankell)、冰岛的阿纳德·因德里萨森(Arnaldur Indriðason)、挪威的乔·奈斯堡(Jo Nesbø)等这些北欧侦探——犯罪系列小说作家被西班牙出版社引进后的风行,黑色小说正在西班牙读者群中享受前所未有的热捧。西班牙《国家报》(El País)文化版2014年7月的一篇评论就指出,黑色小说在西班牙获得了太大的成功,有必要担心如何避免盛极而衰了。由此可见,一旦把《解密》一书纳入黑色小说的类别中,这本中国小说就赶上了黑色小说的热潮,尽管它并不完全符合黑色小说的定义。麦家的系列作品会不会继续贴着“黑色小说”的标签在西班牙上架,是否会达到像北欧作家那样的欢迎度,将有待时间给出答案。
很可能为《解密》一书在西语世界的受宠起作用的另一个因素,是引发全世界持续关注的“棱镜门”事件。斯诺登何去何从、美国的监听网到底覆盖了多大的范围、信息时代的公民究竟有多少隐私可以保留,成为全世界热议的话题。《解密》的故事涉及情报、间谍、信息战,恰好契合了西方世界公众的兴趣。在被墨西哥记者问起《解密》与斯诺登事件的关系时,麦家称,“可以理解,斯诺登事件有助于刺激国际读者对我的书产生兴趣”。他接着指出,“斯诺登事件对于所有人是一个警示。也许我们从没有想到会存在这样的事实,但事实就是如此,情报活动无处不在,不管在哪个国家,我们的隐私和秘密已经无处可藏。当《解密》与一个全球化时代的热点问题联系起来时,这部作品也就真正超越了中国本土的边界。
在中国文化对外输出的过程中,我们往往会相信一个神话:越是本土的就越是世界的,因此,推介到国外的中国文学作品首先应当是包含了最本土化、最能代表中国特色的题材的作品。于是,经常出现的情况是,中国文学的看点和卖点成了诸如文革、一夫多妻、农村问题等“特色”题材,契合了西方人的“东方主义”想象。在与我们同为第三世界的拉丁美洲,作家们也曾普遍相信类似的神话,极力在作品中展现被赋予了魔幻色彩的本土民间文化。博尔赫斯就曾批评过这种倾向,他在探讨阿根廷文学的传统时指出,“整个西方文化就是我们的传统,我们比这一个或那一个西方国家的人民更有权利继承这一传统”。博尔赫斯自己的创作就完全不受本国题材的束缚,游走于全世界各种文化之间,而作为博尔赫斯的私淑弟子,麦家在《解密》中也游刃于东西方文化之间,甚至多次引用《圣经》的段落,并没有表现出对“本土化”“中国性”的刻意追求。在全球化时代,“本土化”已然是一个神话,约翰·斯道雷在审视全球化时代的“本土”概念时指出,环绕全球的人口和商品流动把全球文化带入到本土文化中,它明显地挑战了本土确立的文化边界观念;全球文化表现出一种游牧的特性。《解密》的故事背景不仅有中国历史,也有世界历史:纳粹德国迫害犹太裔知识分子、以色列建国、冷战等等,都成为麦家的文学虚构游戏的资源,而译者的进一步加工处理(如给原故事中没有名字的洋先生安上一个像模像样的名字,给波兰犹太人希伊斯换上一个典型的波兰姓氏:Lisiewicz)则邀请全球读者一同加入猜测故事人物是否确有其人的游戏中。中国作家大量取用西方文化的资源,同样可以成就一部获得全世界读者认可的小说,而这也代表了全球化时代本土的边界消弭、文化杂交形态加速形成的趋势。西班牙《公正报》就为《解密》给出了这样的评论:“这是一部卡夫卡式的小说,同时也是一部道家的小说。[...]在小说的最后部分,卡夫卡和维特根斯坦应着道家和禅的节奏翩翩起舞。”或许,麦家走出国门、接受外国记者采访这一行为本身就是全球化时代中国文学的一个隐喻:中国文学完全可以跨越固有的传统边界,与世界展开对话。
从西语世界对《解密》的接受中我们同样可以看到,对中国文学的聚焦不再仅限于政治。以往中国当代文学在进入西方世界时,往往被当作了解中国政治社会现实的文本,其美学价值被社会批判价值所遮蔽,而后者往往被故意夸大。比如许钧就曾指出,在法国主流社会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接受中,作品的非文学价值受重视的程度要大于其文学价值,中国文学对法国文学或其他西方文学目前很难产生文学意义上的影响。我们可以注意到,尽管西语世界对《解密》的解读仍不乏对中国政治现状的指涉,但更多的关注则集中到文学层面,对叙事技巧、语言风格、主题思想的兴趣超过了对中国政治的兴趣。吉耶莫·罗恩的评论文章就劝诫读者:这是一本非常有趣的小说,而小说就是小说,不要尝试在其中寻找对任何一个国家表现出的政治同情倾向。哈维尔·贝尔托西则指出,尽管《解密》没有表现出足够的政治批判力度,这并不妨碍读者从书中获得一种愉快的、引人深思的、尤其考验智力的阅读体验。莫妮卡·马利斯坦从文明与野性的角度来考察书中主人公的命运,指出天才的悲剧在于文明对野性自然的压制;对于一个从小自由生长在与人类社会隔绝的环境中、有着超常能力的人来说,文明世界不啻为一个地狱。麦家在《解密》的叙事中对中国古典小说技法的借用也引起了评论者的兴趣,尽管评论者并不一定能意识到这种叙事特色师承于何处。如沙维尔·贝尔特兰就指出,“整个故事的编排技法精湛[…]所有的章节都带有一种富有魔力的节奏,激发读者在看完这章时迫不及待地要进入下一章。[…]也许,评价这部小说的最准确的词就是‘非典型’。”所谓“非典型”,就是西方读者鲜有见识过的讲故事的方式。由此可见,麦家从章回体小说中借用的“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式的叙事技巧也获得了西方读者的认可。
总的来说,作为一名中国作家,麦家在西语世界是迅速成名的,出现误报、误读也在所难免。在西语媒体的报道中,我们经常能找出撰稿人的失误,如按照西语姓名的习惯把“家”当作麦家的姓氏,搞错麦家这位浙江作家的出生地——或是“富阳省”、或是安徽省……可见西语世界对中国仍缺乏足够的了解。麦家在接受阿根廷记者采访时也指出,《解密》之所以在中国首版十多年后才被译介到西方,主要还是因为东西方交流的不对等,“在中国,我们非常注重引进西方文学,任何一个知名作家都在中国有翻译出来的作品,而中国作家的作品要被翻译成外文,则要困难得多。[...]中国作家仍然处在一个边缘的地位,而我是幸运的。”麦家的“幸运”是否也能成为更多中国作家的“幸运”呢?从麦家作品在西语世界的命运中,我们可以得到不少积极的启示。
张伟劼 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
注释:
①高宇飞:《麦家:西方不够了解中国作家》,《京华时报》,2014年6月25日,A27版。
②王怀宇:《麦家作品“远嫁”欧洲》,《青年时报》,2013年8月25日,第10版。
③史斌斌:《麦家——西班牙语文学市场上一个崭新的“中国符号”》,国际在线,2014年7月25日,http://gb.cri.cn/4 2071/2014/07/25/6891s4629693_1.htm
④徐琳玲:《麦家,一个人的城池》,《南方人物周刊》,2014年第35期。
⑤麦家:《解密》,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2年。另见麦家:《解密》,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
⑥⑫⑭⑯麦家:《解密》,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2年,第133页至第134页,第3页,第147页,第264页。
⑦见豪·路·博尔赫斯:《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王央乐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第75页。
⑧Aurora Intxausti: Mai Jia, el espía chino de los 15 millones de libros, El País, 26.06.2014. http://cultura.elpais.com/ cultura/2014/06/24/actualidad/1403617161_754164.html
⑨Karina Sainz Borgo: Mai Jia:“Hay escritores que opinan, pero la literatura es superior a la política”, Voz Populi, 28.06.2014.http://vozpopuli.com/ocio-y-cultura/45592-mai-jia-hay-escritores-que-opinan-pero-la-literatura-es-superior-a-la-politica
⑩Mai Jia: El don, traducción de Claudia Conde, Ediciones Destino, Barcelona, 2014, p197.
⑪Jorge Luis Borges: El jardín de senderos que se bifurcan, 见Jorge Luis Borges: Obras completas I, RBA Coleccionables, Barcelona,2005, p475.
⑬⑮⑰Mai Jia: El don, traducción de Claudia Conde, Ediciones Destino, Barcelona, 2014, p11, p217, p264.
⑱单昕:《先锋小说与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之转型》,《小说评论》,2014年第4期。
⑲高宇飞:《麦家:西方不够了解中国作家》,《京华时报》,2014年6月25日,A27版。
⑳皮埃尔·布尔迪厄:《信仰的生产》,见Thomas E.Wartenberg编《什么是艺术》,李奉栖等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99页。
㉑麦家:《解密(西班牙文)》,孔德译,北京:五洲传播出版社,2014年。
㉒Mai Jia: El don, traducción de Claudia Conde, Ediciones Destino, Barcelona, 2014.
㉓Guillermo Lorn: “El don” de Mai Jia, Las lecturas de Guillermo, 30.07.2014.https://laslecturasdeguillermo.wordpress.com/2014/07/30/el-don-de-mai-jia-seudonimo/
㉔见“亚洲之家”官网:http://www.casaasia.es/actividad/detalle/213640-presentacion-de-la-novela-el-don-de-mai-jia
㉕见“书屋”官网:http://www.casadellibro.com/libro-el-don/9788423348060/2293278#
㉖Entrevista a Mai Jia, Librosquevoyleyendo, 7.7.2014.http://www.librosquevoyleyendo.com/2000/07/entrevista-mai-jia.html
㉗La novella negra, Instituto Cervantes,http://www.tetuan.cervantes.es/imagenes/catálogo2ecoacoplado.pdf
㉘Inmaculada Pertusa: Emma García, detective privada lesbiana: la parodia posmoderna de lo detectivesco de Isabel Franc, Revista Canadiense de Estudios Hispánicos, otoño de 2010.
㉙Juan Carlos Galindo: El éxito mortal de la novela negra, El País, 09.07.2014.http://cultura.elpais.com/cultura/2014/07/08/actualidad/1404826359_583177.html
㉚Héctor González: “China se está volviendo irreconocible”: Mai Jia, Aristegui Noticias, 07.07.2014.http://aristeguinoticias.com/0707/lomasdestacado/china-se-esta-volviendo-irreconocible-mai-jia
㉛博尔赫斯:《阿根廷作家与传统》,见博尔赫斯:《博尔赫斯谈艺录》,王永年等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第68页。
㉜约翰·斯道雷:《作为全球文化的大众文化》,见陶东风编《文化研究读本》,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377页。
㉝José Pazó Espinosa: Mai Jia, El don, El Imparcial, 20.07.2014.http://www.elimparcial.es/noticia/140163/Los-Lunes-de-El-Imparcial/Mai-Jia:-El-don.html
㉞许钧:《我看中国现当代文学在法国的译介》,《中国外语》,2013年第5期。
㉟Guillermo Lorn: “El don” de Mai Jia, Las lecturas de Guillermo, 30.07.2014.https://laslecturasdeguillermo.wordpress.com/2014/07/30/el-don-de-mai-jia-seudonimo/
㊱ Javier Bertossi, Tres apuntes sobre El don, Ojo en Tinta, 21.08.2014.http://www.ojoentinta.com/2014/tres-apuntes-sobre-el-don-de-mai-jia/
㊲Mónica Maristain: Mai Jia y el don de la literatura, Sinembargo, 04.07.2014.http://www.sinembargo.mx/04-07-2014/1046399
㊳Xavier Beltrán: El don de Mai Jia, Tras la Lluvia Literaria, 08.07.2014.
㊴Dolores Caviglia: Entrevista a Mai Jia, La Gaceta Literaria, 20.07.2014.http://www.lagaceta.com.ar/nota/600115/la-gacetaliteraria/vivi-estado-abandono-escribir-se-convirtio-necesidad-fisiologica.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