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电影院和我的身体

文_马 良

我的电影院和我的身体

文_马 良

我家的邻居里有两位重量级人物—一位是“新华电影院”的售票员阿姨，另一位是“风雷剧场”的看门人胖阿姨。那时父母晚上有演出，白天得休息，就把我托付给胖阿姨照看。胖阿姨有一双比我小几岁的儿女，我们三个常被一起带去剧场。一开始我们被安排在剧场的放映室里。放映室的主人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胖阿姨把我们安排定，总是非常客气地谢了又谢，那男人只是点头，并不多说话。那时放映的电影不多，每部电影都反复地放很多遍，后来我都能抢在演员说出台词之前把台词背出来。这成了我自己发明的游戏，我的两个小伙伴每次都止不住地乐，还会为我鼓掌，互扔沾了唾沫的小纸团。我们的行为终于惹恼了这个严肃的男人，他不由分说地把我们仨和不停道歉的胖阿姨一并拒之门外。

在对我们进行了批评教育后，胖阿姨把我们带到了一个神秘的地方：电影屏幕的后面。那个剧场不放映电影的时候还要演出木偶戏和儿童剧等，所以电影屏幕是制作好以后临时放在标准舞台上的—剧院的工作人员在一个极大的木架子上绷了专门放映电影的布，然后将木架子银幕推到舞台的最前沿和左右两侧的帷幕相接，于是银幕背后空出了一片宽阔的空间，堆着剧院里的道具箱和布景。胖阿姨就让我们坐在那些道具箱上看电影，并反复警告我们不许出声，不然以后再也没有机会看电影了。

说实话，这样更爽了。舞台上没有别的人往来，我们可以趴在道具箱上或者躺倒在布景上看电影，那些买票进来的观众就在距离我们几米开外的地方，隔着薄薄的一层银幕，他们完全不知道有几个小鬼就藏在画面背后。银幕旁边巨大的音箱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完全遮盖了我们的吵闹声，而且这神不知鬼不觉地偷看电影的方式夹杂着一些小小的犯罪感，让我更觉得一切妙不可言。唯一遗憾的是，为了固定幕布而钉上去的十字形木架的阴影将电影画面分割成了十几个小方块。但瑕不掩瑜，我依然在银幕后面大声抢着念出电影台词，心里充满了欢乐。

银幕是如此近，电影里所有的一切都庞大无比，我们在黑暗里静静地望着，等待着特写镜头的到来—那些电影演员的脸在那一刻会和一个星球一样壮丽，他们的眼珠子和脸盆一样大，每颗牙、每根毛发都充满了存在感，如泰山压顶，扑面而来。我常常为此激动万分，我相信我那些可怜的同学们一定无法想象我曾经看过如此排山倒海的电影。

这样的假期一直延续到我小学毕业、考进美校的那年暑假。我的两个小伙伴大约是看伤了，渐渐地不再陪我一起去，而我因为考试结束，一身轻松，每日都会藏在那幕布后面消磨时光。

那时已经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银幕上多了些外国电影，在我人生里至关重要的一部电影，是意大利的《一个警察局长的自白》。这部电影讲的是一个年轻气盛的检察官和有政府背景的黑帮之间的较量，故事很精彩，看得我完全陷入其中。突然，黑帮成员杀死了一个正在洗澡的女人。我的妈呀！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看到女人的身体，而且无比巨大。我僵在那里，五雷轰顶一般，几乎要昏过去。这个镜头只持续了短短一秒，可就那一秒钟，我的人生彻底不一样了。这一秒之后，我再也无心看后面的剧情。我惊恐万状地发现我身体里的一部分似乎突然脱离了意志的控制，轻易地屈服于某种莫名的蛊惑。这是一种病吗，还是某种神秘不可抗的力量，来自那个光光的身体、那让我目眩神迷的肉色？我百思不得其解，心中充满了恐惧。同学、朋友毕业后都散了，连个咨询的人也没有，又不敢和父母说，怕自己是得了什么大病，让他们伤心，想来想去只能把希望寄托于我爹的书架。于是急不可耐地在书架上翻阅各种书籍，我翻开一本《赤脚医生手册》，仔细地一条条查看各种症状，可还是找不到让我放心的答案。于是，我咬咬牙，决定再探虎穴，看看这事儿会不会再次发生，我一定要弄个明白。

看到此处你一定笑了，觉得我在乱讲，可事实上，这段叙述里这个可怜的少年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他所经历的本就是一段欲说还休或者根本就没法说清楚的时光，在那些日子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发生便不问对错，不再提供注解的。成年人从来不愿刨根问底，或许是因为早就习惯了不问真相的生活，他们既没有给孩子准备答案，也没打算去面对孩子的质问。不仅仅是探究自己身体的过程，我们在成长里获得的所有真知灼见，都是在各种貌似不可告人的禁忌和秘密里无师自通的。这其实就是一个生于20世纪70年代的孩子最普遍的经历，如今觉得可笑，可当时我们并不以为怪。

那年夏天我一次又一次回到银幕的后面，怀着原始的渴望，也背负着沉重的罪恶感，一个人艰难地追问着自己身体的秘密，期待着那转瞬即逝但辉煌无比的感受轰然而至，心惊肉跳杂糅着意乱情迷，自我谴责之后又彻底自暴自弃，直到某天在阵阵恐惧里终于爆发出了喷薄的欢乐，终于疲惫地倒入那一去不复返的懵懂岁月里。我曾经因为感到羞耻，不敢回想这一段经历，但如今想起来我原谅了自己。在那片黑暗中，我自学成才，成为一个合格的男人，谢天谢地。一个男孩成为男人的过程是我自己的节日，和别人毫不相干。

（本文选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最新出版的《人间卧底》一书，马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