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刘醒龙长篇新作《蟠虺》的抒情化叙事
2015-11-14◆张琴
◆ 张 琴
论刘醒龙长篇新作《蟠虺》的抒情化叙事
◆ 张 琴
小说《蟠虺》是继《圣天门口》《天行者》之后刘醒龙的又一部长篇力作。作品围绕着国家级文物曾侯乙尊盘的真伪展开,涉及文物专家、盗墓高手、官场政客,以及与政客相勾结、买卖文物的商贩一干人等,大家各怀心思,各施法力,相互争斗角逐,曾侯乙尊盘的真伪情况也在这场纷争中由最初的神秘莫测到最后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小说中,作家设置了盗墓、文物的真假莫辨、文物专家的自杀,以及盗墓高手被杀等悬疑推理元素,包括爱情和亲情的纠葛等等,是一部看上去商业化味道较浓的作品。但是,如果我们就此将《蟠虺》定位为商业化悬疑小说,那么作家在人物设置、叙事视角、声音倾向等“讲故事”层面的用心就会被忽略了。事实上,细读文本便不难发现,这部小说依然饱含着刘醒龙文学创作的理想,即对知识分子命运的关注。只是之前的《凤凰琴》、《分享艰难》等作品是聚焦乡村教师,而《蟠虺》则转向对都市知识分子的书写,表现他们对历史和现实处境的体认与反思,及其在当下生存处境中的人生情怀和理想追求。窃以为,刘醒龙一直以来都将自己放在肩负社会责任的知识分子的位置上,坚持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应该在现实生存中怀抱理想,所谓“生命之上,诗意漫天”,而这样一种精神力量在他的小说作品包括《蟠虺》中,通常是借助抒情化叙事来完成的。
在《蟠虺》中,我们可以明显感受到作家站在知识分子立场之上,借作品以抒发对理想和人生的诉求,即所谓“诗言志”。“志”乃作家的志趣、抱怀,志即情,情志一也。所以,中国人一般视“诗言志”、“诗缘情”为同一个意思。《毛诗序》有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汤显祖在《董解元西厢题辞》也说,“志也者,情也”。沈从文在《抽象的抒情》里则明确写道:“事实上如把知识分子见于文字、行于语言的一部分表现,当作是一种‘抒情’看待,问题就简单多了。”概言之,抒情是包括诗人、作家在内的中国知识分子最擅长的一种能力。从这个角度来看,小说《蟠虺》正是刘醒龙的一次特别的抒情。其实,刘醒龙在此前的很多场合都表达过创作小说也是一种抒情,而且他认为自己的这种抒情是很浪漫的,充满诗意的。“对于一个人来说,总有一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这样的与生俱来,应当是我们全部理想和全部热爱的原始起点,不管是主动的写作,还是被动的阅读!无论是写作者,还是热爱文学的读书人,爱都是生命中最具影响力的天赋!无论我们愿意和不愿意,努力和不努力,爱都将是我们终其一生中最强的生命力!因为如此,我相信生命之上,诗意漫天!”简言之,爱是诗意与浪漫之源,“对于文学,爱是惟一不可或缺的”。也正因为如此,刘醒龙自认为是浪漫主义者,“我一直不大信任自己这个被人强加的‘现实主义’者,我宁肯相信自己的写作是浪漫主义的。写到这里,心里忽然有个念头,我们这个民族究竟有多少年代忘记了浪漫?那种充满活力富于幻想的精神世界,对于我们这个民族是不是更加重要。当然,浪漫是与人的生存环境和历史环境有关。可无论如何我还是喜欢浪漫,浪漫比别的什么更接近艺术的真谛,而批判更像是政治家的一把两刃利剑。”以上言论,都清楚地表达出作家的文艺观,即文学创作就是在抒情。小说是一种抒情,小说家都是有情的。众所周知,一直以来,刘醒龙被贴上了现实主义作家的标签,是“现实主义冲击波”当中最重要的作家之一。这顶帽子的弊端在于,大家在关注其作品的题材、内容的现实性时,往往特别容易忽略其中的抒情元素。而事实上,在刘醒龙的小说中,抒情是不可或缺的。例如早期的“大别山之谜”系列“尽情挥洒想象力”,接下来的《威风凛凛》、《凤凰琴》、《分享艰难》等也都有浓厚的抒情色彩。《分享艰难》中,当孔太平为保住全镇经济,不得不放过强奸了自己心爱的表妹田毛毛的流氓企业家洪塔山时,小说不是呈现其面对现实的冷静、无奈的妥协,而是用激愤的笔调来书写孔太平内心被撕裂的感觉,这是一种巨大的牺牲精神。《凤凰琴》中的余校长等山村教师,为了山乡的教育事业,甘守清贫与寂寞,可谓用生命和灵魂祭奠着神圣的教育殿堂。而近作《圣天门口》仅从题目中的一个“圣”字,便在历史沧桑和人事变迁中平添了几分抒情化的味道。总之,无论当代文学创作潮流如何变化,刘醒龙一直在以抒情的方式赓续精神的力量,《蟠虺》亦不例外。
在小说《蟠虺》中,抒情或者称之为“抒情化叙事”的特点尤为鲜明。所谓“抒情化叙事”,我们可以借用王德威先生在《抒情传统与中国现代性》一书中的论述来理解:“抒情的定义从一个文类开始,作为我们看待诗歌,尤其是西方定义下的,以发挥个人主体情性时尚的诗歌这种文类的特别指称,但是它可以推而广之,成为一种言谈论述的方式;一种审美愿景的呈现;一种日常生活方式的实践;乃至于最重要也最具争议性的,一种政治想象或政治对话的可能。”具体而言,《蟠虺》不仅是刘醒龙现实主义小说创作的延续,更是其浪漫主义或抒情化寄寓的话语实践。这种话语实践体现在叙事上,至少有如下三个方面的特点:
一、抒情化的情节设置
《蟠虺》的核心故事,就是揭开珍藏在博物馆的国宝曾侯乙尊盘的真假面目。围绕这一核心故事而展开的情节,有文物专家郝嘉二十五年前发现国宝被掉包后羞愤跳楼,而曾本之在二十五年后通过意外获得的残片发现国宝是假;文物大盗老三口宣称馆藏国宝是自己仿制,真正的宝贝早已转移他处;接下来,曾本之在老三口的遗言里发现了国宝的藏身之处,并最终利用检测机会将真的尊盘调换回博物馆。这是一套完整的具有因果关系的情节,也是本文开篇说的作品所具有的悬疑小说的特征。然而,在这样一个环环相扣的故事情节中,还包含着其他看似跟主题并不太相关的情节。如小说里有一个很重要的人物、郝嘉的儿子郝文章,也是一名子承父业的青年文物专家。他身陷牢狱八年,只为接近大盗老三口探取青铜仿造的方法。他奉行“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之原则,不惜否定自己老师兼岳父的学术理论。显然,这样的情节在小说中不是为了推进悬疑故事的进展,而是在塑造一位有着风骨和傲气的上一代知识分子(如曾本之、郝嘉等)的精神继承者的形象,在于褒扬逆行于现实名利场中的一种可贵的人文理想和精神。高友工也曾指出:“(抒情)这个观念不只是专指某一诗体,文体,也不限于某一种主题,题素。广义的定义涵盖了整个文化史某一些人(可能同属于一背景,阶层,社会,时代)的‘意识形态’,包括他们的‘价值’、‘理想’,以及他们具体表现这种‘意识’的方式。”刘醒龙在其作品中从不掩饰和限制这样的“抒情”。“拭目以观,众生芸芸,可谁还在关心美和丑、善与恶、诚与伪?铜臭缠着奢侈和豪华,铺设着如洪水泛滥般的灵与肉的腐败。无人相信英雄,无人希冀崇高,甚至连信仰和信念都成了备受嘲笑的东西,仿佛那是一个蹩脚的小丑。”面对如此恶劣的现实环境,作家在《蟠虺》中以褒扬的笔调塑造郝文章、郝嘉、曾本之这一类人物,用他们的精神和信仰的力量来书写个体价值,将理想和美善“化为文字,为形象,为音符,为节奏,可望将生命某一种形式,某一种状态,凝固下来,形成生命另外一种存在和延续,通过长长的时间,通过遥远的空间,让另外一时一地生存的人,彼此生命流注,无有阻隔”。这就是文学的抒情。
二、理想化的人物塑造
三、主观代入式的叙事视角
《蟠虺》采取的是第三人称的全知视角,这种全知视角不仅可以窥见人物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还可以让叙述者站出来发表有关道德伦理、人生哲理方面的议论。小说中,曾本之面临的一个巨大矛盾就是:自己认定曾侯乙尊盘是采取“失蜡法”锻铸的,并且这一论点已经被学术圈广泛接受;而现在的事实证明,当时是没有失蜡法的,而是采用的“范铸法”。他该做何选择?于是,小说这样叙述他的内心世界:“曾本之这辈子在自己心上系的最大的铃,正是那国宝级的青铜重器曾侯乙尊盘,他说是用失蜡法铸造的,别人就将失蜡法写进青铜史,写进教科书,一传十、十传百地将失蜡法一步一步地宣传为伟大的青铜时代的伟大发明。”在这段叙述中,我们看不到在面临学术失误即将给自己带来声誉和地位的毁灭性打击时,专家学者们惯常的那种矛盾、复杂的心理。主人公似乎只关心错误的知识一旦传布可能会贻害万年,他个人的声名、利益完全被抛在了一边。这样的内心戏更像是作家情感的主观代入。接下来,小说写道:“曾本之摇摇头后终于开口表示,他不同意马跃之的判断,他相信在事实面前,同仁们都会有所认同的,毕竟个人荣辱事小,历史真相事大,即使权倾一时,不使真相大白,等到四脚朝天无力左右世事了,反而会弄得遗臭万年。”这段叙述再次让读者感到,主人公在这件名誉攸关的事情上,根本没有将个人利益和科学真理放在在一个天平上,在他那里,选择真理是理所当然的。然而,每一个个体在面对利益选择时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曾本之的内心不可能完全没有纠结与矛盾。只是作者将这些都隐去,极力凸显作为知识分子的曾本之对真理的坚持盖过了一切。这样的取舍,其实是作家借人物表达自我的情感诉求,人物的声音也就是作家自己的心声。这种主观代入式的叙述话语,包含着叙述者的价值判断和精神立场,其抒情化特征是显而易见的。
注释:
①刘醒龙:《蟠虺》,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版。
②沈从文:《抽象的抒情》,重庆大学出版社2011版,第14页。
③刘醒龙:《生命之上,诗意漫天》,《扬子江评论》2011年第6期。
④刘醒龙:《爱是一种环境》,《长江文艺》2005年第3期。
⑤刘醒龙:《浪漫是希望的一种——答丁帆》,《小说评论》1997第3期。
⑥王德威:《抒情传统与中国现代性》,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版,第72页。
⑦高友工:《经验材料的意义与解释》,《中国美典与文学研究》,台湾大学出版社2004版,第95页。
⑧刘醒龙:《秋风醉了》,长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跋。
⑨沈从文:《抽象的抒情》,重庆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页。
⑩刘醒龙:《由〈大树还小〉引发的对话》,《江汉论坛》1998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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