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知识分子与乡村政治的博弈
——以刘醒龙的《天行者》为例
2015-11-14杨建兵
◆ 杨建兵
乡村知识分子与乡村政治的博弈——以刘醒龙的《天行者》为例
◆ 杨建兵
在当代文坛,刘醒龙以擅长书写乡村中国的社会现实而闻名。从他创造的乡村人物来看,他善于塑造乡村基层干部和知识分子,代表1990年代“现实主义冲击波”的几部中篇小说《分享艰难》、《村支书》和《凤凰琴》等均是以乡村基层干部或乡村知识分子——民办教师为表现对象。由《凤凰琴》扩写而成的长篇小说《天行者》也不例外,所不同的是,《天行者》不是单纯地书写乡村基层干部的处境或民办教师的命运,而是把二者巧妙地勾连起来,通过他们之间的微妙复杂的关系,来表现作者对乡村知识分子和政治权力的深刻思考。
村干部和民办教师,是乡村中国的两类特殊群体。村干部虽有“干部”之名,权力也受到体制的认可,但长期被排斥在国家公务员编制之外,无法享受公务员的编制和待遇(现在逐渐被大学生村官所代替)。即便如此,他们也可以利用手中的权力,获取比普通乡民大得多的利益。而民办教师的境况要差得多。一方面,他们没有得到国家体制的认同,无法获得体制所赋予的相关待遇;另一方面,由于他们的工资主要由村组织发放,乡村财政状况和村干部对乡村教育的态度,基本决定着他们的生活品质(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拖欠民办教师工资、村干部殴打民办教师等现象屡见不鲜)。在利益受损、尊严受辱的双重困窘中,“转正”成为改变他们命运的唯一出路。《天行者》就是围绕“转正”问题而上演的一场乡村政治与知识分子的博弈。
万站长是乡教育站的站长,掌管着民办教师转正指标的分配,一定程度上决定着民办教师的命运。他与界岭小学民办教师们的博弈主要在智慧层面上展开,并一直在暗中进行,因此显得波澜不惊,甚至会让我们产生一种错觉:他是从界岭小学走出的民办教师,对“老根据地”的民办教师们也格外关照。当然这只是表象,其深层原因是,他在界岭小学担任民办教师期间,借助婚姻“上位”,利用妻子的背景资源,顶下可能先于他转正的民办教师明爱芬而成功转正,他是导致明爱芬身患重病的直接责任人。他对界岭小学的“高度重视”,源于内心深处的歉意和愧疚。而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他要凭借教育站长的权力,把界岭小学培育成为亲属的输入地。界岭小学除了余校长、邓有米和孙四海三位民办教师“元老”,先后“行走”于界岭小学的民办教师只有两位,张英才是万站长的外甥,蓝飞是万站长老情人的儿子,而且两人都在依托界岭小学这个平台先于余校长们转正,而二人的转正方式又有所不同,如果说张英才的转正是“无心插柳”,那么蓝飞的转正则是万站长精心布下的一局妙棋。
蓝飞刚以一个民办教师的身份来到界岭小学,即被委以校长助理的重任,不得不说万站长的安排暗藏玄机,也不能不让人怀疑二人之间早已形成默契。不过,这种默契还需要余校长的配合。以万站长对余校长为人处世的了解,他知道余校长会做出怎样的安排。余校长果然“很解风情”,以送叶碧秋去省城、顺便考察学习省城先进小学为名,将学校工作交给蓝飞来管理,并把学校公章交给蓝飞。在此期间,恰好有一个界岭小学负责人转正的名额,学过权谋术和厚黑学的蓝飞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没有与任何人商量,在转正表格写上自己的名字并加盖公章。在“生米已做成熟饭”的情况下,万站长的激烈表现不过是一场安抚人心的表演。在这场表演中,心知肚明的余校长又一次扮演了最佳配角。
万站长之所以能在这场博弈中左右逢源,游刃有余,与他的双重身份密切相关。他做过界岭小学的民办教师,后担任乡教育站站长,乡教育站站长一职本身就兼有乡村知识分子和乡村干部两种身份。因此,他熟知民办教师和村干部的人品作风,对自己的“根据地”界岭小学的几位民办教师和村长余实更是了如指掌。他太清楚余校长们和余实的 “阿喀琉斯之踵”之所在,但凡余校长们和余实发生摩擦,他都能前安后抚,轻松化解。他来往穿梭于界岭小学和村长余实之间,摆出全心全意为余校长们着想的姿态,却没有为界岭小学做过任何实质性的贡献,反倒是余校长帮他两次化解以胡校长为首的民办教师“暴动事件”,又以界岭小学为“基地”,“培养”出张英才和蓝飞两位亲属公办教师。毫不夸张地说,万站长是《天行者》中最有权术的乡村干部。余实和蓝飞在“厚黑”方面可能不输万站长,但在心计或权术上,二人明显稍逊一筹,结果是万站长既达到了不可告人的目的,又赢得一个还算不错的口碑。
事实上,单从心计上讲,余校长并不输于万站长,“老狐狸”是万站长给他的评价,但性格的善良和软弱决定着他不可能在政治上有一些作为,甚至他的善良一再被万站长利用。作为一校之长,无论凭级别还是资历,他都可以将前两次的转正名额据为己有,但有心计却不懂“厚黑学”的他一次又一次把机会让给别人。一般说来,“脸厚心黑”是一个搞权术的人必备的素质,关键时刻,只有拉下脸面,狠起心肠,耍些阴谋,才能达到正常手段无法实现的目的。余校长不懂、不愿或不屑走“厚黑”之道,只能做一个善良“无用”的乡村知识分子。这恰恰也是余校长的可爱和可敬之处。
如果说余校长们与万站长的博弈一直处于潜隐状态,那么余校长们和村长余实之间的博弈则是公开的,充满对抗的。作为一村之长,自私蛮横的余实很不得人心,乡亲们虽有轰他下台的想法,却无向他挑战的资本。他对乡村教育不冷不热的态度,经常拖欠民办教师工资的做法,让余校长们也一直对他心生芥蒂。与普通村民不同的是,他们有向余实发起挑战的智慧和勇气。正如邓有米所言:“对付乡村政治老手,只能寄希望于对乡村政治一窍不通的民办教师。”相比于普通村民,民办教师除了拥有知识和智慧,还具有一般知识分子的启蒙意识和批判精神,这些在乡村社会中发挥着独特的作用。在第一次村长竞选中,孙四海仅为叶泰安起草竞选讲稿,余校长们将选票投给叶泰安,就使叶泰安以三票的优势击败余实,余实的村长地位第一次受到实在的挑战。降为副村长的余实虽然还履行着村长之责(叶泰安虽被选为村长,但余实处处为他的工作设置障碍,逼迫他外出打工),但他意识到这群民办教师的威力不可小视。从此,余实和余校长们的看似和平的局面被打破,双方由“暗斗”进入“明争”,矛盾渐渐趋于激化。
随后发生的第三次转正事件差点儿化解了双方的冲突。事实上,双方矛盾的焦点是余实一直把界岭小学看作村里的负担,村组织不仅要承担民办教师的部分工资和补助,还要负责界岭小学的基础建筑维护事宜。如果余校长们全部转正,村组织的负担将大大减轻。黄会计曾算过一笔经济账,转正一个民办教师,村里承担的教育负担减少三分之一。也就是说,余校长们转正,对村组织和民办教师是一个双赢的结果。因此,当第三次转正的文件下发后,余实佯装的高兴中也透着几分真诚。遗憾的是,余校长和孙四海没有经济能力购买工龄,二人的转正计划成为泡影。这时如果余实能够伸出援救之手,双方就此化干戈为玉帛,不失为一种重新获得余校长们信任的好方法。但精明自私的余实没有雪中送炭而是落井下石,他竟然企图用钱为妻子购买一个公办教师的名额。这个计划因张英才的“先见之明”而落空,但在严重缺乏监管体制的情况下,余实的“阴谋”不是没有得逞的可能。随后余实又把目光集中在新界岭小学的建设上。新界岭小学的建设与村组织既无资金上的联系(资金来自夏雪父母捐献的10万和县里配套的10万),又无责任和义务的关系,余实三番五次找余校长承建小学建设工程,不外乎两个目的:一是为乡村财政增加收入,个人可从中受益;二是将项目负责人邓有米拉下水。在余实的教唆下,邓有米“贪污”了两万元的公关费和好处费,为此付出了失去公办教师身份的代价。当新工程出现质量问题追究责任时,余实又充当了举报并要求严惩邓有米的急先锋,在为自己撇开责任的同时,又打击报复了与自己作对的民办教师。从余实的行为中不难发现,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仍然存在半个世纪前赵树理揭露的乡村政治工作中的问题,即乡村最大的危害是“基层干部是混入了党内的坏分子”(周扬语),像金旺那样的地痞流氓,小元那样的旧势力跟屁虫,小旦那样随风转的地头蛇,以及小昌那样“轮到我来捞一把”的坏干部。《天行者》中的余实也是如此。他利用当时的乡村政治缺乏严格的监管机制,兴风作浪,作威作福,最大限度地为自己谋利,普通村民敢怒不敢言,民办教师有苦说不出。正是这类人物的长期存在,中国的乡村日益凋敝,农民的生活也越发艰难。
然而,“多行不义必自毙”,与金旺等最终受到民主政权的惩罚不同,余实的倒台源自乡村内部一群民办教师的反击,其中蓝飞和孙四海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余实因情绪失控在学生面前殴打蓝飞,为自己的下台埋下伏笔。蓝飞当即以此为实例,给学生上了一堂活色生香的公民权利课。他告诉学生,一旦拥有选举权后,一定要把左右乡村的“村阀”、“村霸”赶下台。蓝飞这堂选举知识普及课赢得了全体学生(包括余实的儿子余壮远)的掌声。以小学生年龄的构成,他们还不具有票选村长的资格,但他们可以把这种理念转述给家长,家长再把这种理论付诸实践。随着“村阀”、“村霸”的说法在村中流传,余实开始变得心神不宁。他再一次领略到知识的威力。
蓝飞的知识启蒙在随后的村长竞选中显示出了效果。孙四海对余实的不满由来已久,如果说帮助叶泰安起草竞选讲稿击败余实是小试牛刀,孙四海还是一个幕后军师的角色,那么在转正无望后,他决定从幕后走到前台,直接与余实正面交锋,彻底把余实赶下台。余实非常清楚孙四海竞选村长对他意味着什么,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让孙四海退出竞选。他先许诺帮助孙四海解决与王小兰的婚姻问题,又承诺孙四海帮助解决购买工龄的资金问题,都被孙四海一一拒绝。利诱不成,又改威逼。先对孙四海进行了一次伏击,然后挑唆王小兰与丈夫之间的关系,直接导致两条命案的发生。余实的行为完全暴露出他作为一个带有流氓习气的“村阀”的本来面目。余实的孤注一掷也使孙四海彻底放开手脚,不出意外地击败余实当选村长。接下来的问题是,孙四海适合做村长吗?在界岭小学的三位民办教师中,孙四海或许是最有知识分子气质的一位。他拥有才华却缺乏机遇,拥有爱情却缺少家庭。对万站长和余实,他不同于余校长的和稀泥,更看不惯邓有米的低眉顺眼,他一向是冷嘲热讽,不留情面。在他身上,体现了一个下层知识分子的才气、傲气和骨气。而这些可能会成为他走向乡村政治道路的制约和障碍。
武汉工程大学外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