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正刚的诗
2015-11-14胡正刚
胡正刚
胡正刚的诗
胡正刚
胡正刚,1986年出生于云南省姚安县,2009年
毕业于云南师范大学中文系,现居昆明。
龙华寺手札之一
黄连木的浓荫里,祈愿者
有一张忽明忽暗的脸
汗水,浸湿了手中的寻人启事
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心已澄明
肉身还在人间。把念珠
挂在观音殿前的山茶上
和尚用抄经书的手
为祈愿者填写祈愿书。心诚
则灵,他相信祈愿书烧成纸灰
袅袅青烟,会搭建起一座
通向天国的阶梯,人世的愿望
由此送往神界。耳闻过太多悲喜
朝天界投递了数不清的祈愿书
投递寻人启事,还是第一次
填写祈愿者的地址时
和尚的手,颤抖得有些厉害
“心无着落的人那么多
寄往天国的信件,有增无减
往来于天界和人间的邮差
会不会忙不过来?中途丢失
或者无人认领的信件
作何处理?”祈愿者同样
感到焦虑。再三核对住址后
他仍然不放心,要求和尚
写上邮编、门牌、电话……
和尚给了他足够的耐心
“人世苍茫,谁都藏着巨大的
不安。一个只能把愿望
寄托于上苍的人,他的心里
一定堆满了纸灰。”
寻人启事贴上封条,放进香炉
纸页开始燃烧,祈愿者
飞快伸出手,从火灰里抓出封套
按熄火焰,手指烫出一串燎泡
“我想把死去亲人的名字
也写在上面,神仙可以向他们
打听下落。”和尚一一照做
祈愿书再次投进香炉,祈愿者
朝火光伸出手,迟疑了一下
又缩了回来,用力把头转向天空
被风扬起的纸灰飘散、纷飞
分不清哪些是寄往天国的信件
哪些,是天国给人间的回信
再见,红河
落日的余晖正在缓慢散去
流水声漫过河床,越上山坡
风中,落下一枚芒果
沿着红河赶路,过客的身份
给过我不断加深的不安
和惶惑,顺江而下时
我诚服于流水的节奏和气象
多少次,在江面开阔处
随手折一棵甘蔗解渴
它的甜,从舌尖直抵肺腑
逆江而上时,红河昼夜不息的波涛
一次次把我迎面击倒
巨大的冲力,让胸腔里那些
易碎的部分,泥沙一样松动
坠落,被流水带去了远方
只剩下秋风里空荡荡的身影
贴着江水,反方向后退
像岸上,一棵心神不宁的芦苇
——暮色渐深,和岸边几万棵
面容模糊的芦苇站在一起
我们相貌一致,难以辨别
乙未年早春,过蛮耗——致影白兄
怀揣秋风的人,在哪儿
都可以去国,怀乡
把心事,托付给浩荡的江水
红尘即浮生。春日登高
独酌,怀远。坐在木瓜树下
听红河的涛声,看春风
吹绿江边的荒草,读故人
从远方寄来的诗书
客心洗流水,也洗一个个
有血有肉的汉字
谁不是光阴的囚徒呢?
红河的流水和清风,让人沉醉
不知归路。在山顶的白日梦里
打铁,驯鹤,越狱,借纸隐遁
这些过时的技艺
无用而艰辛,却隐藏着
生活的全部真相
去茶山
空谷寂静,松果和灰鹊的落地声
掠过结冰的河面,消散在
林间升起的薄雾里。远山如黛
起伏不定,起点和终点
时刻都可以互换位置
怀揣诗稿赶路,漂泊无定的人间
你用手中的笔画过饼,画过
梅林,路过清汪汪的关河时
还在江水里,画过一间单人牢房
聚散如浮萍,如风中的飞蓬
宿醉未醒的旅途里,你比谁
都清楚,只要斩断妄念和空想
你就可以藏身荒草,继续
在白日梦里,修炼隐身术
送普文忠回哀牢山
挥手南去,从此隔着千里云山
都是胸中藏着丘壑,却又容易
肝肠寸断的人,此地相别
我们只喝酒,不饮泣
你在月光下给我写山水诗时
我会倒一碗酒,用碗里的月亮
做镜子,数额上的皱纹和
鬓边的白发
去找你,要沿着红河赶一段路
上游江水清澈,可以洗
心上的尘土;下游江水浑浊
可以洗,脸上的尘埃
除 夕
隔得远了,烧荒的火焰传到身边时
已经冷却。烈酒是徒劳的
无法阻止胸口的霜雪,向上蔓延
但你仍然一再低头,试图
用泪水稀释酒液。碗底的月光
却像一面镜子,烛照出尘世的悲辛
只隔了一年时光,父亲的白发
已硬如鱼刺,让你如鲠在喉
母亲的白发,也长成了一根藤索
勒得你几近窒息。欢聚的时刻
你的敏锐和怯懦,多么残忍
多么不合时宜
一位俐侎老人的葬礼
三个魂魄,第一个已随肉身下葬
寂静的松林里,鸟鸣、晨雾
松针落地的轻响,止步于
埋骨的黄土。第二个,沿着
祖传的魂路图,远赴天国
俐侎人的天国,是祖先建在天空里的
另一个村寨,人间的一切
那里都有,河流两岸的田地
可以耕作和放牧,多余的粮食
酿成酒,味道和人世的毫无区别
第三个就留在人间吧
藤篾编织的房屋,足以挡风遮雨
蜂蜡捏为身躯,三叉草伸直、挺立
终能长成脊骨。银片不会生锈
可以镶嵌眉眼和口鼻,生时尚黑
死后,也戴黑帽,穿黑色衣裤
送上祖神坛后,作为招魂咒语
人世的烟火,能消解生死的界限
让灵魂,继续重复永生的悲喜
送葬路上
耕种的田地在东边,祖先的埋骨之处
在西边,中途穿过的村子,有的姓杜
有的姓杨,有的和你一样,也姓胡
如果剔除姓氏,它们就毫无区别了
村子附近的庄稼地,无论寒暑
都是一个模样,魂魄在黑夜里返家时
你需要,听清父亲的叹息,才不会迷路
一路上,人们都在低声谈论你的死因
“前世,他一定是他爹的债主,
今生,是来讨债的。不然,为何会
造下这么多孽?连累自己死于横祸。”
你的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
脸比白发黑一些,比孝布白一些
一上一下的喉管,被铁锁锁住
他一遍遍怀疑,躺在棺材里的人
和走在棺材旁边的自己,一定是
弄错了位置
陇川的甘蔗
每一株甘蔗,都是一道通往白云的楼梯
这个暴雨过后的清晨,我多想
顺着它们甜蜜的气息往上爬
让高处的凉意,从指尖弥漫到内心
又怕一脚踩空,再也回不到故乡
在陇川,雨水让我萌生了太多妄念
也让我羞于承认自己是一个
心里长满黄连和苦蒿的人
那么多山水,那么多动荡不安的旅程
每走一步,心上的螺丝,就拧紧一圈
真的不能再继续往行囊里,塞进苦和涩了
刚产生剥开一株甘蔗的想法,它的甜
已经让我心慌手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