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记(组诗)
2015-11-14雷平阳
雷平阳
火车站
不管你是什么人
你都是难民,不管你要去
什么地方,你都是去流放地
那轮番的安检
不是为了证明你不是一个暴徒
但你不能说你不是,更不能说你是
你保持沉默,惶然地接受
电子与人手的双重检测
还要接受暗处的眼睛
以及电子眼的偷窥
噢,眼睛,无处不在的眼睛
它们让你原形毕露
你的每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
都得遵守法规,都能给你带来困厄
可是,跟着人流,过了关卡
已经坐在启动的火车上
你又觉得自己虎口脱险
“多么侥幸啊,又逃脱了一次!”
他们放过了你,你知道
你单一的身份中,已经无端多出
一个身藏凶器,想在火车站
挥刀剁杀无辜的狠角
火车开往云南南方
我们站在火车车厢接头处抽烟
窗外的山冈在记忆中
开出阳光和阴沉的罚单
其他景物耍着魔术
树林变成甘蔗地,人在羊群里失踪
干涸的溪水则举起一条条大江
进 入隧道时,世界换了另一副面孔
诗人李开义的脸,有些像鬼脸
从打火机的光焰中慢慢升起
“我的父亲,在病床上
频频遭到来历不明者的追捕
一次次抓起衣服
跳下床,蜷缩到病房的角落
眼眶里堆满一生也没用完的惊恐”
火车正开向云南的南方
在车厢里,我们反反复复地
被时间铐走,自慰的绝命诗
像连环套,写了一首,又一首
宿河口
闷热难眠,于午夜翻身坐起
床边的麻将桌内
有月光,也预先就藏着我
一个人无解的牌局
形同与鬼魂厮杀,每一次出手
都是自绝退路,都是贴身肉搏
自己绝不给自己半点妥协和生机
窗外,一场春雨来到了半空中
地上的植物开始跳高运动
我突然觉得,天快亮了
自己该给自己留一条生路
便把残局一手搅乱,疲惫地
躺在床上,静听红河去国时的嘶吼
入越南
我想知道,这片土地上
还残留着多少自然主义精神
我也想知道,蔚蓝色的天空下
这儿白色的墓碑、头颅是不是
统一地朝向辽阔、自由的太平洋
我与这儿速朽的棕榈树同种
和 竹林是世戚,与红河共用着一根柔软的血管,我还想知道
越南树阴下放弃奔跑的马
要多少匹,才能把它们的野性
组合成一个在中国的土地上
逃亡的罪犯一样奔跑的人……
陷入睡眠之前,我看见,在驶向
越南南方的国家高速公路边上
加油站建立在左边,已经开始营业
右边是正在建设中的教堂
它们倒立在低垂的白云中间
圣洁的外表还带着早期的叛逆性
仿佛时光又回到了神降临的时刻
我从它们中间一闪而过
忍不住嘟噜了一句:“时间的
枯骨上,又长出了新肉……”
河 内
河内的桃花开了
不惜毁了前程、拼了性命
也要抒写桃花的汉字
却日渐模糊
看见几座寺庙匾额上残破的汉字
就像看见几个汉语诗人流落在异邦
看见越南文学馆玻璃罩内
那些古代汉语诗集
则仿佛看见了黑暗中的十七世纪
中央帝国的一缕月光……
黄昏时, 途经一片桃树林
我去赴一场晚宴
桃枝不牵衣袖,桃花落在身外
更觉得我不过是一个
心怀贪欲的访客
只能像那野史里被驱逐的汉臣
把已经装到心里的河山
又全盘取了出来
放回了原处
在红河的下游
春风起于波涛
我测流速,不问波涛的高差
两岸的田野、坡地上,众生弯腰
把幼苗托付给土壤
一群野蜂飞来,像金色的云朵
在浪花上采蜜。松鼠一只
从军事禁地的树枝上偷跑出来
清脆的鸟啼则留在了营房
战争远未结束,几个捕鱼的瘸子
又用空船,运来了生活溃败的消息
少女三五成群,在河湾里
默望水的旋涡,没人开口说话
都怕惊飞心上的蝴蝶
但他们一点也不抱怨,很快就从
安静下来的日子中赊取了白银
“把一条大河截断、抽空,只为了
捕捉一条果腹之鱼?神没有
给过我们这样的指示,也不会
不分黑白地援助这种行为!”
河床降低,河面宽阔
不远处的海,知道他们缺少什么
三 月
间歇性的广场喷泉
伞状的水体中,上升的水
与下坠的水之间
存在着永恒的弧顶和停顿
那不是可以计算的高度、时间
那水体,也不能通过地下管道直通
海洋,它是独立的,绝对的
所谓循环只能泛指夜与昼
所谓人工的添加和自然的挥发
也不能改变它公共而又隐秘的属性
你知道,当苍白的诗歌朗诵会
坚韧地挺进时,我在广场上
这喷泉的旁边,无所畏惧地幻想
“边缘政治学把一些夸张的
假肢、心脏粘合在一起,而语言
让我们隔绝,善与美
只存在于僵硬并亳无心理反应的
问候中……”我沦为了
诗歌的旁观者,无欲无求
独自想着,喷泉里
应该藏着一只孤绝的孟加拉虎
坐在河内文庙的门槛上
我看见了两个越南
一个在庙里,一个骑着庙墙
这会儿,我坐在文庙的门槛上面
感觉自己就像颠簸在
有着两颗心脏
首尾都长着头颅的一头巨鲸的脊背
是的,这个国家
他们爱着儒学灯塔上的孔子
但他们同时又爱上了
四周都有塞壬和彼岸的太平洋
别越南
内心的爱说不出口
内心的恨不能说
创痛太多、太深,篡改了
人的本性。而且从太阳穴
钉入大脑的铁钉还没有拔掉
所以,来到这个带状的海边国家
我是一个只与大海说话的人
有时候,也与阴沉沉的天空和它
背后的星斗说,说我
说孔子所承受的
一千年以上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