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娜的诗
2015-11-14冯娜
冯 娜
隐 者
天要再高一点 山林拱起脊背
所有枯叶都因被时光豢养而来历不明水越走越低
像是甘于埋藏在深山的隐士
安静地听两匹马在滩涂上谈论生死
远 路
“从此地去往S城有多远?”
在时间的地图上丈量:
“快车大约两个半小时
慢车要四个小时
骑骡子的话,要一个礼拜
若是步行,得到春天”
中途会穿越落雪的平原、憔悴的马匹
要是有人请你喝酒
千万别从寺庙前经过
对了,风有时也会停下来数一数
一日之中吹过了多少里路
溺 水
据说真正的溺水者是无法大声呼救的
他们的身体会垂直在水中
张着嘴 上下浮动
也没有挣扎的迹象
像在爬一具隐形的梯子
大多数死亡都是这样
触礁 是一片平静而非风暴
据说很多人都是这样
垂直站着 但已经死去
他们自己也不曾察觉
对岸的灯火
我看到灯火,把水引向此岸
好像我们不需要借助船只或者翅膀
就可以轻触远处的光芒
湖面摇晃着——
这被无数灯火选中的夜
明亮和黑暗碰撞的声响告诉我
一定是无数种命运交错 让我来到了此处
让我站在岸边
每一盏灯火都不分明地牵引我迷惑我
我曾经在城市的夜晚,被灯火的洪流侵袭
我知道湖水的下一刻
就要变成另一重光澜的旋涡
我只要站在这里
每一盏灯火都会在我身上闪闪烁烁
仿佛不需要借助水或者路途
它们就可以靠岸
乘船去孤山①
“十年修得同船渡”
同船的夫妇来自重庆沙坪坝
船夫来自江川
波光让人目眩,只有水来历不明
孤山的存在是否为了避免问询与寒暄?
断壁之上,舍身的故事已经邈远
人们忙着在亭子里栖身
这已不是一个追怀节烈的时代
断壁之下,水敛容整顿
前世的缘分,今生同船一渡就已经用尽
十年不够孤山长出一片松林
十年足够我翻山越岭 再不遇同船之人
可是,我们为何着迷于相遇和同道
为何又只在水面借着船桨
漂了一漂
我有多少十年修得的缘分
借问船家何处,路人何处
我又如何去往更深的因缘际会当中
湖水不应答我
孤山不应答我
①孤山,位于云南玉溪抚仙湖中,山上有舍身亭。清初,因战乱岛上古建筑尽毁;后有部分修复。
童年记忆
我记得雪没过鞋袜,趾间的麻木
我记得灰尘卷起光线,自屋顶的漏瓦
我记得棕色白色的枝条
我记得你的脸
——一个执行死刑前被公审的人
我记得他灰色的瞳孔,一盏纸糊的灯
我记得手套、割草机、彩色气球……
它们散发的气味,干燥而旷日持久
类似一条皮筋在头发上崩断的声音
仿佛一声遥远的枪响
——仿佛那是我惟一记得的声音
杏 树
每一株杏树体内都点着一盏灯
故人们,在春天饮酒
他们说起前年的太阳
实木打制出另一把躺椅,我睡着了——
杏花开的时候,我知道自己还拥有一把火柴
每擦亮一根,他们就忘记我的年纪
酒热耳酣,有人念出属于我的一句诗
杏树也曾年轻,热爱蜜汁和刀锋
故人,我的袜子都走湿了
我怎么能甄别,哪一些枝桠可以砍下、烤火
我跟随杏树,学习扦插的技艺
慢慢在胸腔里点火
我的故人呐,请代我饮下多余的雨水吧
只要杏树还在风中发芽,我
一个被岁月恩宠的诗人 就不会放弃抒情
温 暖
现在 我是一个懒得起身看日出的人
哪怕海上的岛屿也可以望见我的阳台
大海是不会干涸的
太阳也会照常升起
对于时间 我有了更加疲乏的耐心
我们穿过的县城公路 海前面的峭壁
夜半饮下的啤酒、剥开的蟹壳
只让我们看起来更像异乡人
现在 我的眉眼已经不再说明年岁
就像水已经不再急于涌上浅滩
阳光撒在软黄的沙子上
也不肯说出这是我见过最长的海岸线
——也许此生 我还会见到更长
现在 我知道伏线和余地都要留下去
我只是和前面的人一样
从沙堆里挖出搁浅的幼蟹
抛回海水
当我们走到尽头 我们返身做着同样的事
他们也闭着嘴
现在 我们是相互不需要认识的人
邮 戳
簕杜鹃高过了屋顶
蜂鸟隐进叶子与叶子之间的阴影
世界停顿在安静的光线中
一封未封缄的信
邮路在远处独自芬芳
此刻 我也不愿意告诉你
我在树下看见翅膀微微翻动
亮出了它们的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