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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 殇

2015-11-14为/著

广西文学 2015年11期
关键词:老程亨特团长

无 为/著

我这人对狗无恶感,可也不怎么喜欢。

童年时我生活在一个三四户人家的小山村里,院门口长年拴着一条狗,我对狗的接触和认识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从有记忆至我十七岁离开故乡,这院门口先后守过三条狗。都是一米左右的土狗,无论老幼和颜色黑白,全都是肋骨凸起,皮毛污秽,行动迟缓,叫声无力,且见人就乞食摇尾,全是一副可怜相。那时候我家穷,人都吃不饱,有点儿糟糠野菜,得先考虑鸡和猪,为的是能有几枚鸡蛋,能让猪多长些膘,好卖钱供家里买灯油火柴和盐,倒进狗食盆里的经常是几瓢涮锅水。家里当时没啥值钱的东西,外出上工劳动,门上都不上锁,用母亲的话说是能有个响动就行,意思是没必要让狗吃饱,吊住命也就行了。这些狗呢,也不怎么争气,门口来个生客,它们都是敷衍着汪汪几声,离老远就往后退缩,人走远了却扯着绳子往前冲几步,似乎是表演给主人看的,为的是混几口稠食吃。尤其在我蹲茅坑时,它们大都守在一旁等着吃屎,一副可怜巴巴的贱相,让我印象深刻。其中一个因为实在喂不起了,送给了山坡下的吕姓人家,拴在他家门口吃了几个月的好食后,见了我就爱理不理的,摇一下尾巴的同时,立马拉一下脸,好像我家欠了它好多似的。偶尔挣脱了绳索,也没见得跑回我们这个老主人家来。

当然,狗与狗是不一样的,我大伯家的狗就是另外一种样子。大伯家劳力多,吃闲饭的少,堂哥又在城里当工人挣工资,他家的日子好过一些,院墙也比一般人家的高,大门二门上也都挂着锁的。记忆中他们家门口拴着的是一只大白狗。这狗是长年吃剩饭剩菜的,喝的刷锅水也比别人家狗盆里的要稠得多。这狗也长得结实,性情凶悍,老远听着个动静,就扯拉得脖子上的铁链子吱嘎作响。看见墙头上落只鸟儿,它就立起身子顺墙攀爬。来客人时,得把它圈进窝里才敢引客进门。它仰着脑袋汪汪上一嗓子的话,声音能翻过好几个山头。大伯家里的人有闲时间了,还会给大白狗梳理毛发,捉身上的跳蚤,搂狗脖子亲狗脸的事情我也看到过,那个亲热劲儿,让我这个当侄子的都羡慕和嫉妒。后来听父母说过,这狗曾经救过伯父一个孙女的命,吃香喝辣都是应该的。说是有一年不知何原因,我们这山沟里突然有狼出没,曾经发生了一群狼咬死一头公牛的事情。伯父的孙女大白天在院门外玩耍时被一只狼叼走。当时大白狗还是个狗娃子,可它冲过去死死地咬住狼的尾巴不放,到伯父听到哭叫冲出来给狼腰上一棒,才救下了小孙女的性命。

有一年的秋天,突然听说大伯家要宰他家的大白狗,这把我惊得不轻。而且事情来得急促,刚听到消息,父母就把我们兄妹往窑里面推,还死死地关上了门,说是声音瘆人,听了要做噩梦,看到了会吓晕过去的。于是就把我们兄妹几个推到窑跟上黑咕隆咚的地方蹲着,还让用手指塞上了耳朵眼儿。我当时好奇地把手指松了一下,就隐约听到了狗的惨叫,我觉得身上的汗毛一下子全都竖了起来。后来知道,对那条大白狗行刑的地方,就在紧挨我们窑庄的山弯里的一棵老柳树下。说是狗命长,刀子杀不死,只能勒以绳索。请来的行刑人,是村里一位好吃而行事毒辣的恶人,伯父家只要回了狗皮,肉全给了他。听说把大白狗哄骗到大柳树下,套上绳索后,把绳子的一端搭上树杈,抓住绳头用力一扯,狗就惨叫着往树身上抓爬,折腾不了几下就吊在了空中,屎尿失禁,其惨状非常恐怖,不可言表。

第二天听母亲说,伯母为这个大白狗的死,落了好一鼻子的眼泪。我说不杀不就行了?母亲说大白狗太老了,只浪费粮食,不太能撕咬了,而且还有病,尽散臭味儿,再迟几年的话,皮毛都没用了,如果病死在门口,会变成狗鬼缠主人的。

打这之后,无论听到谁多爱狗宠狗,把狗当孩子养,或狗护主人一类的事情,我都是一笑了之。我觉得对于主人而言,狗毕竟是狗,再亲密的关系也不过如此。就连那些被主子当狗使的人,我也觉得结局跟狗不会差多少。

2003年我定居北海后从事房屋托管工作,结识了宁波的董叔和郑姨。董叔是退休的国企厂长,还是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专家,虽然已白发盖顶,可说话办事,老革命气派一点儿也不减。郑姨是退休会计,五十出头,青春犹在,活泼而时尚。二人是再婚夫妻,看起来过得很甜蜜,外人老误认为他俩是情人关系。他们来北海买房养老,房子不算高档,装修得很温馨。董叔买完房拿不出钱装修了,看来他是个清官。郑姨承担了装修花费,她因此显得更加自信。二人走路手拉着手,吃瓜子时郑姨要给董叔先磕出一大堆仁儿来,吃饺子时董叔要将饺子先用筷子夹开用嘴吹凉,再送到郑姨的嘴边。看得我们好生羡慕,一群售楼小姐都恭维董叔是董永,把郑姨叫仙女。

我由于给他们打理装修,相互接触的机会自然最多。郑姨爱聊天,我又话多,一天见面就都海阔天空个不停。一次郑姨忽然问我,如何让一条狗尽快死掉,这可令我吃了一惊。我虽说不把狗当人看,可随意取狗性命的事情我也是反感的,就不乐意和她探讨这个问题,更别说有什么馊主意可出。郑姨无奈,就说了实话。她说自己跟董叔过了五年日子了。董叔退休后老伴就过了世,独居了近十年,一条白狗长年守在屋里。是条老母狗,走路时腰还一扭一扭的,看着像个老妖精,据说崽都下过几窝了。她第一次去董叔家时,它就爬在董叔的怀里,见了她竟然用恶狠狠的目光迎接她。后来发现这狗是老爬到董叔的怀里的,见她来了目光就变得很哀怨,弄得老头子以为她讨厌它,瞅她的眼神都变得怪怪的。又说这只狗太老了,经常掉毛,还有恶臭,弄得屋里跟狗窝里一个味儿。而且多病,为治它的白内障,董叔带它去上海做了两次手术,花完了九万多的积蓄。而且最最让她头痛的事情,是这母狗彻底影响了他们两口子的生活。说是夜里睡觉的时候,每当她和董叔宽衣上床,这老母狗就汪汪乱叫。她很生气地问董叔,是不是这狗平时和他一起睡在床上,董叔矢口否认,说是遇着寒冷天气了,他开电褥子,狗有时候会趴在床头上一会儿。这就奇怪了。她动员把狗连窝迁移到门外的走廊里去,可这狗东西双爪抓门,被影响的邻居频频抗议,弄得董叔也脸拉二尺长。后来发现,只要董叔下床去蹲在这狗窝跟前,它立马就不叫了。这样董叔就老是睡前蹲守在狗窝前抽烟,抽完了就蹲在那儿打盹儿,再后来就歪着脑袋扯起了呼噜,一夜不上床的时候都有。这狗畜生竟然跟她争宠了,而且每每它还是胜利者,这让郑姨受不了,为此没少和董叔闹别扭,严重时都考虑离婚了。

这次来北海买房,就有些借机摆脱这老母狗的意思。因为还是没有说服董叔弃掉它,郑姨就又做了妥协,说是只要养到屋外就行,而且要把它圈起来,强行改掉它的坏习惯,董叔答应了。在北海买房时,刻意选择在楼顶有凉棚,且能建狗窝的小区买了房子,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还给狗窝安了空调。可到头来遇着暴风骤雨或雷鸣电闪,老头子还是要主动去蹲狗窝的,这让郑姨痛苦不已。我听了这些也不由得连声长叹,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郑姨又问我狗的寿命,我说平均十二三岁吧,侍候得好会增寿五六年的。她就叹息着说,她家的狗太婆早高寿了,病成那样了还不死,再熬上五六年的话,她后半辈子就全给狗搭上了。

“可以安乐死的。”

我话刚说出口,就意识到自己信口开河了。连忙纠正说是口误,是在说别人家的狗,可已经祸从口出,后果无法挽回了。郑姨听了一下子有了茅塞顿开之感,马上就变得欣喜若狂,激动得伸手在我肩上连拍了好几把,哪里还有心思听我的多余解释。

过了没多久,老两口回了一趟宁波,三个月后返回了北海。一起聚餐时,郑姨举杯给我敬酒,说我帮了她一个大忙。我心里咯噔一下,可只管低头喝酒,却没敢问帮的是什么忙。当时后背开始微微发热,额头上都渗出了汗珠子。董叔看郑姨跟我不停地推杯换盏,时不时地还给我挤眉弄眼儿,就沉着脸问我:“小赵啊,你们讲什么讲得这么热闹?”我听了先咬着牙定了定神,而后说:“郑姨在偷偷地夸你身体强壮,一点儿都不显老。”

“那是当然了。”

这事儿铸成了我心里的一个结,想起来总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件亏心的事情。而且以后好长时间里,老做以下这样一个稀奇古怪的梦:一位屠夫,手中握着一把带血的尖刀,跪在一只躺在血泊之中的狗的面前,嘴里念念有词:“怪刀不怪人,怪刀不怪人,怪刀不怪人……”

再后来没有遇到跟董叔郑姨接触的机会。郑姨究竟是怎么了断那只她讨厌的老母狗的,我就不知道了。

2007年3月的一个午后,我突然接到关团长老婆的电话,她拉着哭腔说话,让我尽快赶到她家里去。

关团长是我的老领导,当时刚在北海装修完房子,住了才没几天。他转业后一直住在北方一座城市里的,和爱人一起照顾寡居的岳母已有好几年。舅子姨子的好几个,都在同一个城里,就是不怎么管老人。时间长了关团长两口子就有些吃不消,来北海买房居住也是想躲一躲,有些让兄妹们都尽些孝的意思。听说老人的心脏和血压都不是很好,路上我脑子里就一直犯嘀咕,老太太是突然得了重病还是……

后来才知道,老太太果然突发疾病去世。她是住在干休所里老伴的高干房子里的,身边当时没人,栽倒地上五六个小时后才被发现,当时已经全身冰凉,完全没了呼吸。关团长老婆哭得泪水涟涟,我劝她节哀顺变,她总是止不住眼泪。送他们离开北海时,他们把家里名叫亨特的小狗,很认真地托付给我和另外一位战友老程,说这是他们一家人的心肝宝贝,一定得帮他们看护好,对其饮食起居也都交代得一清二楚。我们也是再三保证看管好这个宝贝,就差没拍胸脯。

我的战友老程是河南人,当时也在北海装修房子,关团长一家人离开时叫他来家里居住,顺便守门看狗。可主人刚走麻烦就来了。这亨特年幼,却很忠诚,警惕性又高,不认陌生人,不吃陌生食。老程像对待婴儿似的端着饭碗执着筷子追在后面喂饭,可它在屋里东躲西藏的,就是喂不到嘴里去。好不容易堵在墙角,刚夹一筷子饭喂过去,它却一爪子打过来,连饭带碗都打落在了地上。

“这狗绝食了。”老程把情况通过电话汇报给了关团长,也通报到了我这儿。

没过几分钟,关团长的手机打了过来,让我赶去想办法帮老程给亨特喂饭,口气和以前在部队里布置军事任务一样,是命令式的。我赶过去刚拉开进户门,这亨特忽然像箭似的从我脚边冲出了门外,冲下了楼梯。我和老程也就没有在意,关门进屋说了半天狗的闲话,才慢悠悠地给关团长打电话,报告说亨持下楼散步去了。电话是老程打的,说是团长夫人接的,说话带着哭腔,让抓紧下楼把狗弄回来。我说现在正哭她妈呢,跟谁说话肯定都是哭腔,楼下那么大的院子,狗正好放放风,它又没长翅膀,再说狗命长,少吃一顿半顿的饿不死。

话是这么说,可行动上我们还是很重视的。立即跑下楼寻找,可一时找不见,也就有些傻眼儿。小区有百十亩大,楼与楼之间有花草树木和凉亭泳池。我们猫着腰找了半天,才在一片灌木丛中发现了亨特的行踪。这狗巴掌大点儿,可灵巧得很,在林木间乱窜,看得人直晃眼,就是捉不住,见我们要捕捉它,撒腿就逃之夭夭。我们追慢了看不见影儿,追快了又怕它跌进游泳池呛了水,这样折腾了一个晌午,都出了一身臭汗,也没把狗给抓回来。老程说一条破土狗,长相也不怎么招人喜欢,养这有啥用?我说不能这么看问题,再土再不值钱,那也是咱老领导喜欢的东西啊。老程也觉得有道理,可一直折腾到晚上,都没捉住这畜生。夜里按照团长夫人的吩咐,我们把屋里的狗窝抬到电梯口,把几碗狗食分别放在了几处花丛中,才回屋睡了觉。第二天一早,没发现亨特在窝里睡觉和碗里吃食的印迹,下楼再找却有了意外的收获,几位保安从草丛中把亨特给追了出来。天哪!估计我看到我家祖先也没看到它亲切。我们和一群保安一起围起一个圈儿,亨特就在这圈儿中间。圈儿慢慢地向楼跟前移动,狗也随着圈儿移动,我就不信它能插翅高飞。路过小区的一个侧门,亨特忽然停止走动,向我摇起了尾巴。我们误以为它要束手就擒,谁知道它两只卷起的耳朵突然往外一张,“嗖”的一下从我的胯下冲出了大门,瞬间就没了踪影。

“这怎么办?”

“凉拌吧,还能怎么办?”

我和老程开始大眼瞪起了小眼。老程担心狗回不来,我说狗能认路,又很忠诚,保准回来。老程担心饿着,我说外边就是公园,里边还有个厕所,就算找不着好吃的,找点儿屎吃上一口也不至于饿死。老程说现在的狗不吃屎,我说那是没饿到火候上,狗不吃屎那还是狗吗?老程又想电话汇报最新情况,我说按我们西北风俗,这个时候正给死去的老人入殓封棺,有些还要作法念经,各类响器都叫得呜里哇啦,孝子们都哭得稀里哗啦,为一只狗打电话过去合适吗?如果电话里说个没完,不是让在场的人笑掉了大牙,陷老领导夫妻于不敬不孝,那我们这些当下属的就没法交代了。老程觉得有理,也就没打。

第二天清晨四点钟,团长夫人的电话打过来了,开口就问狗的事情。我夜里回了家,电话是老程接的。说团长夫人一听亨特出门一夜未归,就气得声音都颤抖了起来,半天说不出话来。而后指挥他下楼跑到小区外边寻找,直到手机没电为止。说是他听着电话那边又是哭喊又是哀乐,我说那是大清早一路送葬。他说把他训斥了个一塌糊涂,我说那是哭她老娘正在伤心处,口里肯定没好话。老程心里还是不踏实,念念叨叨说早知这样,打死都不揽这个差事。接下来我们俩上网发启事,上街贴条子,折腾了两天,还是没找到亨特的影儿。我就责怪自己,当时亨特从我胯下溜走时,我如果像黄继光堵枪眼那样扑过去,准能捉到那畜生。老程人胖跑不动,他也糟蹋自己说,当时如果来个狗吃屎动作扑过去,也能把它揽到怀里。

又过了一天,关团长忽然一个人飞回了北海。这让我吃了一惊,人死头七没过,亲人如何能离开?他解释说,我只是女婿,就不讲那个虚套子了。见面时我和老程正在小区找亨特,他说:“不就是一条狗吗,人死都顾不上。”说完拍了一下我们的肩膀。我这才出了一口长气,心里也热乎乎的。他又说狗肯定是上楼了,只是认不出门牌号进门,就算是被谁家伏击抓了俘虏,只要听到他的声音,准会突围出来的。说话一急满口都是军事术语。说完就跑进了楼道,“亨特亨特”地从一楼喊到了二十五楼,又从电梯下来再爬上另外一幢楼。几幢楼爬完,浑身已经被汗水浸透,亨特还是没个踪影儿。我站在院子里发傻了,满脑子都觉得对不起老领导。

亨特终于还是没有找着。

大约七天后团长夫人也回到了北海。提起她心爱的小狗亨特,她伤心地说:“亨特身子很肥,肯定被人煮着吃了。”老程说:“不会的,肯定当宝贝一样养着的。”团长夫人就抹着眼泪说:“那样的话它会寻死的。”老程自知有愧,就没再吭声。

我在一旁想安慰她几句,可她执意说狗已死了,我也就不好再辩解说一定是活着的。我也不能说死得其所,更不能劝她节哀顺变,就只好憋一肚子闷气,再装出一副笑脸。

2008年我回老家探亲,去探望了年老的外奶。

我出生四十天后,奶奶就过世了,爷爷更是连长啥样儿我都不知道。这辈子唯一享受到爷爷奶奶辈给予的温暖和疼爱,就是在外奶这里。童年时外奶留给我的主要印象有三:一是她比其他老太太脚大,干活儿有力气。脚大是因为她刚赶上取消缠足,遇到中途解放了的缘故,这个不鲜见。二是她抽烟,整天嘴里叼个烟锅。女人抽烟,这在我们陇东却是稀奇事情了。据她说是小时候她爷爷让她点烟,她就给爷爷的烟锅里装满烟丝,而后对着锅灶下面的火星吸燃,再递给爷爷抽,这样久了就染上了烟瘾。三是遇着我去她家混饭了,她就喊小姨快往锅里加一瓢水。这样如果是散饭,饭就会变稀一些,如果是面条,就会增加些汤水。不增加粮食,还能多出两碗来给我吃,舅母的脸上虽说不好看,可也就说不出难听的话来了。

多年未见,她已经头发全白,拉着我的手半天了不松开,没说话眼泪先流了出来。牙齿也脱落得没几颗了,嘴巴连烟锅嘴子都噙不住,我连划了三根火柴,她才吸着了烟锅里的烟丝。外奶年轻时受苦,五十岁不到就失去了外爷,没几年我的大舅和小舅母又先后早逝。老人七十多岁的人了,还爬在锅台上做饭,可谓受尽磨难。寒暄半天,准备吃饭。因为是过年,来的亲戚较多,都帮忙操办,好吃好喝摆了满满一桌子。客人们知道我是多年在外的贵客,又当过军官,还是个会写文章的作家,都推让我坐上席位置。我觉得这位置应该是由外奶来坐才对,我紧挨她老人家旁边为好,方便给她夹些饭菜,再聊聊家常。大家都落座后,外奶迟迟不从里屋出来,亲戚都往外劝,小舅却拦着说,人老了颤颤巍巍的,到桌子上吃饭不方便,说话间用筷子把桌上各样菜蔬夹到一个盘里端进里屋。我心里觉得不舒服,可也不好再说啥,也没听大家的劝坐上席,小舅也推托说他坐门口招呼上菜方便,这样上席位置就空了下来。开席后推杯换盏,叙旧谈新,动情而热烈。我借着敬酒的机会,以夸赞的口气,给在座的委婉地讲了外奶生活需要更好的照顾,还表态自己作为长外孙要带头行孝,愿意承担出钱的事情。正说着大表妹一家三口进门来了,身后跟着一只长毛花狗。大表妹是大舅的宝贝女儿,也是从小跟在外奶屁股后边长大的,后来嫁到了城里,现在两口子做工程搞建筑,钱多派头大,人也早已变得洋气起来了。客人们见她来了,都站起来让座,表妹给我打招呼的同时,顺手就把她的爱狗安置在了空着的上席位置上,我的脑袋里当时就不由得“轰”的一下。在座的好像都很熟悉这狗,都知道它名叫花花,能值上万块钱,都叫着它的名字,争抢着给它喂饭喂菜。这个花花呢,似乎对上餐桌吃饭并不陌生,而且还能应付自如。它屁股往椅子上一蹲,身子就直了起来,伸起两只爪子,做出各种媚态来。而且两爪一合,能接住食品往嘴里吃,还能做出拜佛作揖的姿势来。客人们都抢着逗它开心,话题也都转到了工资、欠款和来年如何发财上,嬉笑吵闹声能把屋顶掀翻,我想再续着刚才外奶的话题讲下去,已经没法插上嘴了。一时没了吃喝的心情,就起身去了隔壁外奶的屋里。看到她老人家眼泪汪汪地半爬在炕上,捏筷子的手抖动个不停,我的心里不是个滋味儿。我接过筷子给她喂了几口,替她拭去了挂在脸上皱褶间的几滴泪珠。外奶和其他北方乡下妇女一样,年轻时是蹲在灶火锅台跟前吃饭的,年老了家境又不好,吃饭也多是炕头上搁一两个碗碟,难得有一桌酒席让她享受,坐上席受人尊重抬举的机会恐怕一辈子也没几回。再回到酒席上,我想开口“教训”在场的亲戚们几句,可毕竟都是多年未见,而且自己也没有孝顺到哪去,也就没有开得了口。饭后再跟外奶聊天,才知道家里人对她不太孝顺。大表妹和她的爱狗也是经常从城里回来的。这个花花经常跑来外奶的屋里抢她的饭吃,还伸着舌头“嗒吸嗒吸”地喝汤。外奶不敢赶它走,不然会挨家里人骂的。狗走了她舍不得倒掉饭菜,就都吃进了肚子。听了外奶的遭遇,我的心里非常难受。回家后就怨母亲不关心外奶的生活,不去给她弟弟和侄子侄女们说道说道。母亲也觉得有愧,答应尽快去。

之后过了不到一年,家里来电说外奶病重,怕熬不过一两天了。我急忙收拾行囊上路,赶回去时看到的却是她老人家的新土坟堆。祭奠完后和她家的三邻四舍聊天,说是外奶走时还算安详,没卧床受罪,干净利索,作为庄户人家来说,也算积德有报了。问没病没灾的,怎么走得这么快,就有人吞吞吐吐地说,与大表妹家的花花有些关系。

原来上次我走后,大表妹承包了乡里一所学校的改建工程,为施工方便,一家人就暂回老家住了下来。因为早出晚归带着花花不方便,就圈在院里交由外奶看管。这花花是个人来疯,哪个客人来它都扑过去玩,没几天就把全村的人都当成玩伴了,谁推院门进来它都不会汪汪叫上一声。大表妹呢,有了几个钱行事就很张扬,很快就被村里的一个贼给盯上了。没机会偷上钱,就瞄上了花花,找机会溜进院里,逗着哄到怀里,塞进麻袋里背上就跑了。估计这花花以为跟它闹着玩,贼背着出村子它都没叫上一声。后来还是找到了线索报了警,贼也招了,就是已经转卖了好几手。大表妹拿几倍的价钱去赎,都没寻到花花的影儿。回来就埋怨外奶没看好门户,一家人也都跟着附和。外奶本来就疾病缠身了,这事儿让她听着闹心,就一病没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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