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东小小说二题
2015-11-14徐东/著
徐 东/著
梦 想
从前我是个有梦想的人,我把梦想告诉了很多人,结果我的梦想变成了大家的梦想,就不再是我的了。
现在,我是个不会有任何梦想的人了。我的生活平淡,只要有一口清水喝,有一块干粮吃我就很满足。即使这样,为了生存还是要东奔西走,辗转于生计的问题,不胜烦恼。在别人看来,我过着那样差劲的生活应该考虑改变,但我已对一切失去了兴趣,觉得只要活着就好。
我每天天没亮就出门,天黑了却不想回家。我在黑夜里向家赶的时候,那间陪伴我的房子就像妻子,在焦急地盼着我回来。我会为此烦恼,因为我不想有什么来缚住我,我希望周游四方。
有一间房子,这成为我失眠的理由。失眠时我想找回最初的梦想,问题是我过去的梦想早已成为别人的了,我需要有一个新的梦想。我暗暗发誓如果有了新的梦想,绝不会再告诉别人。
房中漆黑一团,我睡着后也不像以前那样佳梦联翩。没有梦的夜晚枯燥无味。天亮我又必须走出去,我总被外界所吸引。没有梦想,我关注的事物对我来说都是无用的。我走过很多地方,以我的房子为原点,我感到有些路已被我的双脚踏得闪闪发光了。我见过很多人,经过很多事,每个人、每件事又都是模糊的。我为此感到莫名的沉重。有时我甚至不确定昨天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不过,万幸的是,我还一直记着回家。
有一天,我连家都回不去了。那一次我走在路上,有位高个子的中年男人见我穿得破烂,却又长得眉清目秀,觉得我是一个可以造就的人才,于是他说,喂,小伙子,跟我混吧。
他为了证明自己是个有趣的、可以亲近的人,带我去了商店。他需要一盒火柴,付钱时却递给店主同样一盒火柴。
店主皱着眉头说,你是什么意思?
他推开火柴盒,里面有一枚硬币。
我觉得他很有意思,感到他这样调皮和带着点儿神秘感的举动,正是多年以前曾经发生在我身上的。我的心被触动了。
我是魔术师,跟着我混吧。
我说,我是个连梦想都没有了的人。
我给你梦想。
可是,别人的梦想不是我的梦想。
你以前有过什么梦想呢?
我记不起来了!
我有很多梦,你可以挑选。
我看着他,他在路边蹲下来,用手搜罗地上的石子、树枝、烟蒂,然后说,你信不信,我可以点石成金?当你相信汽车的四个轮子可以有四个方向时,当你相信一个人的想法可以让许多人来完成时,你就会发现,一切皆有可能。
我为他说出的话而感动,跟着他去了一个杂货市场。
在一个空地上立住脚,他向着人群招手,好像他的手是磁石,有人就像铁片那样走过来,把我们围在一起,形成一个圈。圈子越来越大,好像所有的人都来看他表演了。
他清清嗓子说,先生们,女士们,如果我可以让一张变成两张,你们想不想看一看,试一试?喏,一张变两张,当场变。
很多人都想看他如何变。
他说,请拿出钱母来,我来变。
有很多人拿出一张张一百元的票子,他选中了一张票子上带“8”字的。“8”代表“发”,他扬扬手中的票子说,恭喜你,这位女士被幸运选中了。一张变两张,我保证变出来的钱是真的,这位女士,你现在要是后悔还来得及。
女人充满期待,连忙说,不会,不会,不后悔!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那张一百块的钞票用手指点了点,折了几个折子,放在手心搓了搓,钱由粉红色变成了绿色。打开一看,果然两张——两张一块的票子。
很多人笑了,他把钱送给那个女人,对众人说,我告诉大家一条真理,贪心是要付出代价的。谢谢这位漂亮的女士,真诚感谢您的参与,您为大家带来一次大饱眼福的机会。
他深深地鞠躬,女人愣了一会儿,转身走进人群。
不久我们就分手了,他的骗术成了我谋生的方式。我像个传教士那样,在中国的大地上,在人群里传播着“贪心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这一道理。
我又找回了丢失的梦想,虽然已不是从前的梦想。
数 牙
北方平原的一个小村子里,父亲几十年来一直守在商店,没出过远门。
三个孩子都上了大学,分别在城里安了家。在他们结婚需要父亲参加时,父亲也拒绝了,只有母亲一个人前往。
有条河从村前流过,河里有荷与苇。孩子们小时曾在河中游泳,捉鱼虾。四季分明的村庄,有着很多乐趣,也给孩子们留下了美好的回忆。但在繁华都市,他们也只有在深夜时,才会忆起。有时回忆会由一场蒙蒙细雨开始,那会使他们产生忧愁,但他们喜欢那种感觉。他们感到过去并不遥远,父亲还在,而母亲也在他的身体里,当他们用左手握住右手时,隐隐约约地能感觉到。
母亲比父亲大十多岁。她身材高大,又黑又壮,总有使不完的力气,因此家里和外头的活全由她一个人干了。商店里的事她不过问,由瘦小多病的父亲打理。母亲在她六十六岁那年突然精神失常,离家出走了。得知这个消息,孩子们赶回家中。他们看到父亲依然坐在店内一张椅子上,几十年来似乎保持着一种姿势,也不感到累。孩子们对父亲那样的存在感到失望。一直以来,他们觉得父亲不劳而获,对他缺乏好感。不过,在母亲出走几年后,由于一直没打听到任何消息,他们对母亲的感情,渐渐转移到父亲身上了。那是一种想象式的理解,他们对父亲莫名地产生了一些亲近感。
父亲从不给孩子打电话。母亲还在时打给孩子,父亲也从不对孩子说什么。孩子们为此都有一些难过,也不乐意给家里打。母亲走失后,孩子们内心里甚至希望父亲最好也消失。如果父亲走出去,也许会遇到走失的母亲。更重要的是,如果父亲不在了,他们会感到轻松。不过,有时在需要证明自身存在源头的一种莫名情绪的支配下,孩子们也会忍不住给父亲打个电话,与父亲说上几句。父亲的声音总是干巴巴的、冷冰冰的。从父亲的声音里,孩子们感到母亲越走越远,再也没有回来的可能。
父亲越来越孤独。他从来都是孤独的,母亲在时也一样。有一些人虽说免不了跟父亲打交道,可去商店也只不过为了买东西。在必要说起父亲时,他们甚至想不起该如何评价他。孩子们对父亲有诸多不满,却越来越不想克制对他的感情,也不再想装成本来的样子。他们发现,自己也像父亲那样孤独。他们很少笑,不爱讲话,对别人总也提不起什么兴趣。
有一次,孩子打电话让父亲到城里来。他们都有多余的房间,可以轮流照顾他。当父亲拒绝时他们才感到,父亲明白他们并不真心希望他到城里去。父亲愿意孤独地生活,对于他,一切都不重要。
有一天,有个孩子回到家里。在家门口他看到店铺的门开着,父亲坐在一片灰暗的光中,手里拿着一面镜子在照。孩子走近时,父亲看到了,他却没有说话,他正在用拇指与食指撬开嘴巴,看口中的牙。
儿子默默看着父亲,后来父亲用手指着桌子上的那颗刚落下来的牙说,刚又掉了一颗。我想知道,还剩几颗,你帮我数一数。
孩子默默无言地帮着父亲数牙。他觉得人真是奇妙,不可理解,然而谁也不能说自己看到、想到和感受到的就是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