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了一匹马
2015-11-14短篇小说琬琦
短篇小说·琬琦/ 著
那匹马就站在山坡上。
那是一匹很漂亮的马。它高大健硕,器宇轩昂,通体棕红,皮毛油光发亮,尾巴干净飘逸,四条马腿充满力量,好像随时准备飞奔而去。丰村从来没有过这么漂亮的马。当然,我们这地方并不产马,就算有马,也是从外地过来的。而且多数是那种或者疲惫不堪、半死不活的淘汰马,要不就是从德保过来的矮种马。周朝南家里就有一匹矮马,专供他老爸骑着去赶圩。那矮马比我还矮,像一只大狗,驮着周老伯在路上沉默地来去。像这么高大漂亮的马,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我踩着杂草,向马走过去。马听到动静,向我看了过来。它抻长脖子,冲我咴咴地叫了几声。这声音欢快明亮,像是他乡遇到故友。这声音在一瞬间击中我的内心,我强烈地喜欢上了这匹马。我快走两步,差点被杂草绊倒。站稳之后,我看到,马用它的眼睛看着我。它的眼睛明亮清澈,好像有很多话要跟我说一样。
走到马身边,马轻轻地摇了摇尾巴,并动了动它的四个蹄子。这时候我才发现,它比我还高半个头。它的毛色均匀发亮,没有一点杂色。只是在马颈右边有一个小小的旋涡,右后蹄上也有一点点白色。让我心疼的是,它的背上有一块巴掌大小的伤疤,两三只苍蝇贪婪地叮在上面。我挥掌赶去苍蝇后,又发现,它的脖子上拴着一根红色的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拴在一棵松树上。
这匹马是有主人的,这让我略微有些不快。我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它的背,它的身体。它舒服得微微发颤,转过脸来,温柔地嗅着我。
如果这匹马一定要有一个主人,这个主人应该是我。我想着,四下张望。
一个男人从山坡的另一边上来了。我认得,他叫陀有桂,是我的远房表亲。我叫他,老表!他站住了,眯缝着眼睛说,是你啊,伦喜,你来这里做什么?我问他,这匹马是谁的?陀有桂说,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陀玉锋的,昨天早上我看见他来这里喂马。我说,这匹马一见我就冲我叫,我想要这匹马,你帮我问问陀玉锋,他要多少钱才肯把马卖给我。陀有桂怀疑地盯着我说,你有钱要吗?这匹马估计要四五千元,差不多可以买一个贵州女人了。这匹马虽然是母马,但毕竟不能当女人用,你舍得吗?我脸上有点发烧,说,我要这匹马,多少钱都要,你先帮我问问再说。陀有桂嘿嘿笑了两声,说,那等我看见玉锋就帮你问问。现在我要去割松脂了,你明天再过来吧。
陀有桂一边说着,一边夹着他的松脂刀往山上走去。他的头上戴着一顶草帽,嘴上叼着一颗烟,腰间吊着一瓶水。看着那支烟,我禁不住吞了一口唾沫。唾沫落到空空的胃里,像落进了一口枯井,咚的一声发出了回音。我掏尽了自己身上的口袋,连根烟毛都没有。这个陀有桂,还是我老表呢,见了面连支烟都不给。不给就不给,难道我不会自己去买吗?我又掏了一遍自己身上的口袋,连一毛钱都没有。这才想起,山坡下还停着我的烂摩托,摩托车上拴着一笼狗。我要把这笼狗送去给韦老板,才有钱买烟。而我走上这个山坡的目的,是为了寻找一条逃跑的狗。我绕着马走了一圈,又在山坡上转了一圈,一无所获,只得悻悻下山。
骑上摩托车的时候,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山坡。郁郁葱葱的树和草把马遮蔽了,但我隐约听到它又扬起脖子嘶叫的声音。它一定是在叫我。付出一条狗的代价,找到这匹马,是值得的。我想。
那条狗是我在路上捡的,它可能是被过往的车辗到了,一条后腿血肉模糊,倒伏在路边奄奄一息。我下了车,伸手去揪它的后颈。它张开眼睛看了我一下,又无力地闭上了。我把它抓起来,甩到摩托车后的狗笼子上,它甚至都没有叫一声。倒是笼子里的四条狗闻到血腥味后,惊恐不安地吠叫起来。我心里暗喜。这条狗少说也值百把块钱,而且是纯利。有了这笔钱,即使韦老板不请我,我也要在容州城里吃一碗狗肉粉,再喝上一两米酒,犒劳犒劳自己。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摩托车后面传来几声狗吠,还有一阵轻微的晃动。我扭头一看,那条半死不活的狗不知道什么时候活过来了,用三条腿站在笼子上,正试图往下跳。我急忙停车,它顺着车势摔到了地上,翻了个跟斗后,瘸着一条腿就往路边的山坡上跑,公路上留下一条稀稀拉拉的血迹。这死狗,看样子也跑不远。我不慌不忙地锁好车子,顺着血迹往前追赶。可追到山脚下,我傻眼了。这山杂草丛生,血迹消失在草丛里。我捡起一根枯枝拿在手里,顺着一条小路往山上走,一边走一边用枯枝拍打着路边的荒草,并虚张声势地说,死狗,快出来,别以为你躲在那里我就找不到你。
但那条狗没有上我的当。反而是那匹马,那匹漂亮的马突然就冲进我的眼里。在蓝天白云、绿树青草的映衬下,那匹马像从天上走下来的一样,像是七仙女下凡后变的。
我带着我的四条狗重新上路。唉,一百块没有了,米酒就不喝了吧,狗肉粉还是要吃一碗的。我狠狠地吞了一口唾沫,把被狗肉粉勾起来的饥饿压下去。我得赶紧把狗送给韦老板,然后回家数数我有多少钱,够不够把那匹马买回家。
四条狗的收购价是四百块,韦老板给了我五百块。刨去油钱,这一趟我挣了六七十块钱。我把钱数了两遍,五张刮刮新的钞票闻起来真香。韦老板说,周伦喜,你有钱去桥头堡了。我冲他笑了笑,说,我不去桥头堡,我要把钱攒起来。韦老板说,你攒钱做什么?难道还要买一个贵州女人?买她作甚?你看我没有老婆也几潇洒。韦老板得意扬扬地张开他的大嘴,一条拇指粗的项链在阳光下闪着可怕的光芒。我说,那不是买,是娶。韦老板哈哈地笑了,隔着衣服都看得到他的肚子在颤动。他说,好吧,是娶。你那个贵州老婆呢?她捞了你一笔钱就跑了,你就是个傻瓜!
我很生气。但他是韦老板,钱是他给我的,我不能冲他生气。我说,刘秀凤不是跑了,她是回娘家了。过几天我就去把她接回来。韦老板不以为然,贵州山长水远,车费都要几千块,你舍得吗?不等我回答,他又说出了答案,你要是舍得早就去了!我决定不再理他。我把钱塞进裤袋里,跨上摩托车轰响了油门。韦老板却说,周伦喜,你要去哪里?我叫厨房给你做了一碗狗肉粉,你不吃吗?你不吃我就给他吃了。他用下巴指指前面的一根电线杆。我顺着他的眼睛看过去,那里有一个面目模糊的乞丐,正弯着腰翻拣着臭气腾腾的垃圾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下了车。一碗狗肉粉外面卖五块钱,韦老板这里卖十五块,是作为一道菜卖的,分量和味道都比外面的好很多。韦老板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把我像赶一条癞皮狗一样赶走,心情好的时候就会请我吃一碗狗肉粉。这也是我每次给他送狗来的时候总是空着肚子的原因。韦老板让服务员给我端上狗肉粉,他自己坐在旁边笑嘻嘻地看着我吃。我故意吃得十分夸张,米粉被我呼哧呼哧地塞进嘴里,汤汁四溅。韦老板对我的吃相十分满意,说,看来我的厨师还行,妈的,老是要换厨师,哪个都做不久!对了,我这个厨师可是从贵州来的,说不定是你岳父村子里的,你要不要见见?
一块狗肉卡在我的喉咙里,我剧烈地咳了起来。
等我再次走上山坡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那匹马还站在那里,所有的阳光好像都是从它身上散发出来的,它光彩夺目的样子让我不得不眯起了眼睛。看到我,它的四只脚动了一阵,好像准备向我走过来一样。它还低下头打了个响鼻,鼻息在地上喷起一阵小小的泥尘。然后,它昂首嘶叫起来。它一边叫,一边看着我走近。我给它奉上我在路边采的一捧嫩草,它立即乖巧地吃了起来。那湿润的鼻子就在我的眼前,湿润的气息喷到我的手上。
你在这里很久了吗?是谁把你拴在这里的?等我回家拿钱,找到马主,就把你带回家去。你是不是从贵州过来的?你过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刘秀凤?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么久都不回来?是不是没有路费还是不认得路了?就算回不来,给我打个电话也好。她走的时候肚子里已经有了我的儿子了,现在儿子都快两岁了吧。再不回来,儿子就会不认识我这个爸爸了。我想去贵州找她,又不识路。
马听着我絮絮叨叨,偶尔走动一下。绳子不长,它只能往前走两三步,又往后退两三步。近处的嫩草已经被啃光了,它抻长了脖子,去啃远处的青草。阳光像一锅沸水,渐渐蒸出我一头的汗。树的影子越来越小,马的喘息声越来越大。我解下绳子,环顾四周,想把马拉到树丛里去。突然有人叫我,周伦喜,你想做什么?
我抬起头来,汗水流进我的眼眶里,又咸又涩。陀有桂从山上下来了,他的草帽在阳光里一阵阵扭曲跳动。我有点慌张。
我不想做什么,这里太晒了,我想把马牵到那边。我用下巴指一指树丛。
我看你是想偷走这匹马吧?陀有桂脸上露出讽刺的样子。
不,不是。我想买这匹马,可是没想要偷。你看到马主人了吗?
你就是想偷!陀有桂不依不饶。
没有!我分辩着,把绳子重新绑上。我不是叫你帮我打听马主人了吗?要是想偷我还打听他做什么?
陀有桂似乎被我说服了,想了一下,又说,我刚割松脂下来,还没有回家咯。你说你想买这匹马,带钱来了吗?
还没有,我刚从容州城里回来,想先看看这匹马。
陀有桂脸上又有了嘲笑的表情,钱都没带就想买马?谁相信你啊?
我有点生气了,老表!我叫你一声老表,你可不能随便冤枉我。
陀有桂嘿嘿笑出声来,你叫我老爸都没用,你想偷这匹马也不奇怪,你以前不是偷过老姨家的八角籽吗?
我的脸一阵发烧,我辩解,那是小时候的事情了,那时候我还不识事。
不识事?不识事你又识拿八角籽去卖了换炒粉吃?陀有桂解下腰里挂着的那瓶水,喝了一口。
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口干舌燥。我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
好吧,我不跟你吵嘴了。你要还是我老表,你就帮我联系马主人,我回家拿钱,下午我过来这里等你。
我的摩托车已经有些年头了,是我花了两百块钱从别人手里买过来的淘汰品。进丰村的机耕路坑坑洼洼,摩托车到处乱颤着,响动着。坐垫上的海绵缺失了一块,我的屁股不时直接硌到铁架上。这时候我想起贵州厨师说的话。骑在一匹母马身上,与骑在一辆摩托车身上会是什么区别?我努力想象着自己正骑在那匹马身上,紧握缰绳,双腿紧夹,耳边掠过呼呼的风声。马蹄嘚嘚,我和马向前飞奔,头顶是万丈光芒的太阳。刘秀凤正在前方路边等着我。她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站在路边哭泣,等着我和我的马前去拯救。
回到家里,我把所有的钱都翻了出来。它们有的被我插进墙缝里,有的被我塞进枕头里,有的被我压在席子底下,还有的,藏身在柜子里。打开柜子,我又看到刘秀凤的几件衣服。这些花花绿绿的衣服,是我给她买的。原来蓬头垢面的刘秀凤穿上这些衣服,就变得像仙女一样好看。村子里的男人都嫉妒我,说我是瞎猫碰着死老鼠,艳福不浅。
当我把所有的钱都归整到一起时,我惊呆了。我把它们数了一遍又一遍。没错,这些钱一共是三千零五十元,刚好就是我娶刘秀凤时花的媒人钱。我攒着这些钱,不是想再娶一个女人,是想去贵州接刘秀凤回来。韦老板说我舍不得路费,其实我是不识路去。黄茂才告诉我,贵州很远,又很山,公路都绕着山跑,每年都有不少汽车掉落山崖,车里的人全都摔得粉身碎骨。所以,那些贵州女人才一个接一个地离开贵州,想嫁到别的地方去。黄茂才专门把贵州女人带出来,带给我们这种没有老婆的光棍。嫁到我们村的贵州女人就有五个,都是黄茂才带来的。刘秀凤是其中一个。黄茂才说刘秀凤可怜,想自己一个人从贵州走出来,走得脚都烂了,多日没有换洗的衣服又酸又臭,头发里满是虱子。是黄茂才捎了刘秀凤一程,把她领到我们村里来了。男人们都嫌弃刘秀凤,说她又脏又傻。黄茂才找到我,叫我带刘秀凤回家,说别的女人都给了五六千媒人钱,秀凤可怜,我要是有的话,给个两三千就可以了。那时候我也是这样,在屋子里到处乱翻,凑出来三千零五十元钱。黄茂才说那五十元就不要了,让我给刘秀凤买张好席子,别让我床上那张乱糟糟的席子扎疼了刘秀凤。
刘秀凤就成了我的女人。她的头发没法弄干净了,只好剃了个光头。
刘秀凤什么都好,就是不怎么爱说话,眼睛里总有一股害怕的神情。她给我做好饭了,总是只舀一碗,自己就坐在灶下发呆。我问她,你怎么不吃?她就摇摇头,意思是等我吃完了,她再吃我剩下来的。我就给她舀上一碗,拉她到桌子边上坐下,一起吃。刘秀凤开始很小心地看我的脸色,不敢夹菜。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给她夹菜,给她说,不要怕,这里就是你的家,你想吃就吃,想睡就睡。
别家的女人,男人们都怕她跑了,整天派人守着,哪儿都不许去。我没法守,我家只有我一个人。好在刘秀凤喜欢跟着我。我本来不舍得让她下地干活的,但每次我扛着锄头出门,她都要跟在后面。我在地里锄草,她也跟着锄。我停下来抹汗,她也停下来看着我。我冲她笑,她就低下头去。那样子让人很心疼。
那种时候多好啊!地里的泥土显得分外松软,浇到地里的粪水也有了淡淡的香气。我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出的活多,还觉得日子过得飞快。好像才一眨眼,太阳哧溜一下就下山了;才合一会眼,窗棂就透进了晨光,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慢慢地她说话多了一些。她说的是贵州话,语速很快,像一只小鸟啾啾啾地叫,叫完了,就看着我。为了与她交流,我也只得卷起舌头,磕磕碰碰地说起了我的丰村普通话。我说,我父母死得早,家里太穷,娶她的时候,什么新家具都没有,委屈她了。等我攒下钱了,一定买一套新家具。再以后,还要起一幢新房子给她住。秀凤听了就抿着嘴笑,两只小酒窝调皮地旋起来,美得让我目瞪口呆。
村里另外那四个贵州女人常常扎堆在一起聊天,又尖又快的贵州话呱啦呱啦掉了一地。刘秀凤很少跟她们在一起,在路上见时也是低下头默默走过。我让刘秀凤有空也找她们玩去,刘秀凤总是说,不去。说着她又往我身边凑凑,好像有点害怕的样子。
等头发重新长起来时,她就怀了我的孩子。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端午节,我一大早就起来杀鸡煮肉,带刘秀凤去拜神。中午的时候我们就开始煮肉吃。我炒菜,刘秀凤烧火,破旧的厨房里飘荡着诱人的肉香。炒好一个菜,快起锅了,我用锅铲挑了一块肉给刘秀凤,让她试试味道。刘秀凤抬起头来张开嘴巴,像一只小狗一样伸出舌头要接那块肉。突然,她眉头一皱,嘴巴一努,干呕着跑到院子里去了。我有点莫名其妙,以为自己买到了不新鲜的猪肉。放进自己的嘴巴一尝,不错呀,香着呢。等我把肉装进碗里,秀凤也走回来了。我问她,你怎么啦?
秀凤羞红了脸,低着头,双手绞着衣角,好一会才回答,我有了。
有了?有什么了?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秀凤冲我抿嘴一笑,又低下了头。我恍然大悟,说,你有孩子了,是吗?
秀凤点点头。我把锅铲一扔,伸手就把她搂在怀里,仰起头冲着积满灰的屋顶哈哈地大笑起来。秀凤伸手捂住我的嘴巴,紧张地说,小声点。我奇怪地看着她说,干吗?这不是好事吗?还怕人知道?秀凤转头看看屋外,好一会才说,才刚刚开始,不能惊动了他。
我想这也许是贵州那边的风俗,没放在心上。那天中午的饭我吃得很开心,不时幻想着家里多了个小小的人儿,东捣西鼓的,一见我就跑过来抱着我的腿叫爸爸。秀凤虽然也笑,但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吃完饭后,我去了一趟圩镇。说来也没什么事,就是那天逢集,我心里又高兴,秀凤不让我跟人说,我就想出去看看热闹,看看人。秀凤想跟着我,我怕圩集上人太多挤坏了她,好言劝说,她才愿意待在家里。转过屋角,恍惚看到贵州那四个女人桃红柳绿的身影在路上晃荡。等我走近了,又不见了。本来我还打算让她们到我家里陪陪秀凤呢。我也没往心里去,高高兴兴在杨梅圩逛了半天。想起人说,怀孕的女人喜欢吃酸的,我给秀凤买了一瓶酸桃子。
傍晚回到家,秀凤却不见了。开始我还以为她是闷坏了,在附近转转。可天都快黑了,我把饭菜做好了,酸桃子也摆上了桌,秀凤还没有回来。我有点慌了,就出门去找。
黄昏的丰村,家家户户都响着洗锅炒菜的声音,细小的蚊蚋像一阵阵灰尘一样扑面飞来。蝙蝠们飞得到处都是,乱糟糟的。我先去左邻右舍问了一问,都说是看见贵州五个女人在一块,晌午的时候在大路上游荡着。我就一家一家地去找那四个女人的丈夫。大家汇集在一起,他们都说自家的女人什么话都没留下,就像平常一样说要出去逛逛。都来了大半年了,这些女人大都乖巧懂事,男人们也就渐渐放松了警惕。现在她们集体不见了,男人们就慌了,赶紧回家翻看少了什么东西。都说衣服还在,就是藏在隐蔽处的钱不见了。损失大的周朝南不见了七八千块钱,损失小的周厚意也不见了一千多。男人们嚷嚷起来,开始咒骂,说贵州这帮女人是骗子,是妖精,天天在村子逛就是为了麻痹他们。
我心里好像还回不过神来,有一种麻木的疼。周朝南让我回家看看情况。我本不想回的,但他们裹挟着我,非要我回去翻翻损失了什么。回家打开门的一刹那,看到厅堂里我自己摆好的整整齐齐的一桌饭菜,我才恍然记起秀凤果然是不在家了。要是她在,她一定会在饭桌边等我的。我先是冲到衣柜边打开柜门,我给她买的衣服都还在,其中有一件是桃红色的外套,里面有个暗袋。我一掏,原本放在那里的钱都还在,是我攒了给秀凤收的,一分没少。袋里还多了一张小字条,歪歪扭扭地写着:我回娘家了,秀凤。
整个丰村都沸腾起来了,家家户户都亮着灯,派出了一两个男人来跟我们商量。那天是杨梅圩圩日,很多人都看见五个女人往村外走去。但她们没有走向杨梅圩,而是背向赶圩的人们,走向黎村圩。黎村圩和广东交界,每天都会有络绎不绝的广东车辆在那里出入。人们说,她们走向黎村圩的意图很明显,就是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还有人前两天刚从黎村圩回来,说是在那里看到了黄茂才。大家就都炸了,一致说黄茂才是个骗子,带着贵州五个女人是放鸽子来了。周朝南他们个个摩拳擦掌,要找黄茂才要人。但打听之下,谁也不知道黄茂才是哪里人。回想他的口音,好像是容州人,又好像带有广东口音。
但我不相信刘秀凤是鸽子,哪有头上长满虱子的鸽子呢?回想起来,她羞怯的笑容让我心里一阵阵生疼。周朝南他们最终去派出所报了案,我没有去。两个公安叫了我去问话,我坚持说我的刘秀凤只是回了娘家,她给我留了字条,又没有带走家里的钱。我说她怀了我的孩子,肯定会回来的。
我等刘秀凤等了大半年,没见她回来。地也没心思种了,就做了狗贩子。配了部手机,天天在四乡八里游荡,从别人家里收购活狗,再送进城里给韦老板。收得少时,韦老板教我如何药狗,说是将肉块在药里打个滚,狗一嗅就晕了,可以直接装进笼子里。我不愿意做这事,钱也就挣得少,一晃秀凤走了三年,我也才攒下这三千零五十块。
想秀凤想得紧了,我会把手机拿在手里乱摁,打通了就问人家,你见过我家秀凤吗?末了总被人骂是癫佬,这才悻悻挂机。真后悔秀凤在家的时候没想到买一部手机,要是那时候买了,秀凤怎么着也会打个电话回来吧?黄茂才说秀凤以前想一个人走出贵州,转来转去就迷了路,说不定这一回,秀凤又迷路了。
秀凤真傻。周老伯说,老马识途,他家的矮马驮着他去赶集,集市散了,都不用他吩咐,自动自觉就能把他驮回家里去。秀凤应该骑一匹马回去,探完了父母,再骑着马回来。对了,我要是买下那匹山坡上的马,就可以骑着马去贵州找秀凤了。我要随身携带秀凤的衣服,每当它迷路的时候,我就让它嗅嗅那些衣服。衣服上有秀凤的气味,循着气味,我们就能找到秀凤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让我激动万分,好像已经看到秀凤的微笑。我把钱塞进左边的裤袋,又把秀凤的一条短裤塞进右边的裤袋,然后骑上摩托车,心急火燎地出了门。
我先是去了杨梅圩塘尾村,我的老表陀有桂就住在那里。那时候是下午四点多钟,陀有桂的老母亲在家。她告诉我,陀有桂去割松脂了,还没有回来。她亲热地叫我伦喜老侄,让我进屋坐。我哪有心情坐?胡乱应付几句,就离开了。我四处打听着找到了陀玉锋的家。他家院门虚掩,但回答我的却只有一阵阵狗吠声。
我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塘尾村转了半个时辰,又回去找陀玉锋。这一回,那条黑狗吠得更凶了,一边吠叫一边恶狠狠地朝我冲过来,幸好它脖子上的链条把它勒回去了。我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吓唬它,它竟不怎么害怕,而是压下头,一边阴森地盯着我一边发出低低的咆哮。
我只得离开塘尾村,朝那个山坡直奔而去。
马还拴在那里,在斜阳里,它似乎显得有些消瘦。它看到我,眼睛明显地亮了一下。它冲我咴咴地叫起来,声音有点喑哑,好像受了什么委屈。叫完了,又低下头,看着地面,四只脚来回踏了几下。我扯了几捧嫩草走过去,它嗅了一下,才慢慢地吃起来。我一边喂它,一边摩挲着它的脖子。它的耳朵尖尖地竖起来,不时抖动一下,好像在倾听什么声音。我拍拍它的头,告诉它,我马上就要把它带回家了。我决定在山坡上陪着马,等着陀有桂从山上下来,让他去把马主人找来。
马听懂了我的话,把脸挨到我身上,轻轻地蹭着。我给马扯来一捧一捧的嫩草,放在它面前,让它吃。我看着它吃,给它讲我的刘秀凤。它的眼睛渐渐变得水汪汪的,显得分外温柔。我突然发现它的眼睛和秀凤的眼睛很相似,都是那种清澈、温驯的样子。当然,马的眼睛更明亮。山坡上的阳光渐渐消退了,陀有桂还没有出现。我等得有点焦急,解开绳子,牵着马走了几步。马温驯地跟着我走过去,好像它跟我在一起已经好多天了,彼此熟悉得很。我们在山坡上来回地走,偶尔停下来,让它啃几口嫩草。天几乎黑了,陀有桂还没有出现,我相信他一定是从山的另一边回家了。
我知道,我应该把马拴回原处,然后两手空空地回家。但每一个没有秀凤的夜晚都是那样难熬,我等不及了,要立即出发,骑着这匹马去找秀凤。
我把绳子拴上,又解开,又拴上,心里非常纠结。马知道我的心思,等我再一次解开绳子的时候,它往前走了好几步,一直走到绳子够不到那棵树了才停下来。我问它,你是不是想跟我回家,不想自己待在这里了?
马不说话,只是用它水汪汪的眼睛温柔地看着我。我拉着马往山下走。山下的公路边,还停着我的烂摩托车。我顾不上它了,只是拉着我的马往丰村走。我不敢走大路,尽拣小路走。我们走过话梅圩,穿过红光城,从塘尾村外面路过,经过妃子红酒厂后面的龙眼林。饶是这样,我们还是碰上了不少人。稀薄的暮色里,人们用目光注视着我,也注视着我的马。我的马那么高大、漂亮、健硕,使他们感到惊讶。他们用目光表示了这种惊讶和赞叹,使我感到非常骄傲。我们静悄悄地走着,路边村落里的灯火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人们在灯下热热闹闹地吃饭、说话、吵架。我牵着绳子在前面走,马跟在我后面。它咻咻的鼻息喷在我的头上。我的心怦怦乱跳,像怀揣着绝世珠宝的人,蹑手蹑脚生怕引起别人的注意。
路过丰村的时候,远远地我看到周朝南的家里还亮着灯,有热闹的划拳猜码声从那里传来。我牵着马站立了一会。周朝南一直在嚷嚷,就是听不清楚嚷什么。自从他的贵州老婆走了之后,他整个人就变样了,整天变着花样叫人来家里玩,大家围坐着打麻将、赌“三公”,一间屋子里烟雾缭绕的。谁赢了就去话梅圩买来酒菜一起吃喝。周朝南每天晚上都喝得醉醺醺的,脚也不洗就上床,然后一觉睡到次日午饭时间才起来。周老伯为此忧心忡忡,又无可奈何。
我摩挲着我的马,马的皮毛光滑健硕,像上好的缎子。其实我没见过缎子,但听人说,好的缎子又滑溜又细腻,在风里抖得像波纹。我的马也在轻轻地颤抖。它在夜色中甩动着尾巴,赶走那些看不见的蚊虫。我惆怅而甜蜜地想起秀凤。秀凤的样子曾经很清晰,但随着时光远去,她的脸渐渐模糊了,我甚至不敢肯定,她脸上有没有酒窝。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知道我必须尽快出发去贵州,我必须在彻底遗忘秀凤的样子前把她找到。也许她又流落在街头,长长的头发又纠结成一块黑色的油饼,白皙的脸庞也重新被灰尘蒙成灰黑色。对,我应该立即出发!
我激动地掏出裤袋里的短裤,伸到马的鼻子前。马吃了一惊。它小心翼翼地嗅了嗅那条短裤,打了个响鼻,然后转过脸来看我。马似乎很激动,眼睛在夜光里闪着水波一样的光芒。马抬起头,发出一声长啸。整个黑夜都震动了,周朝南的屋子瞬间安静下来。我抬腿上马。马是这样高大健硕,又没有马鞍,我爬得有点吃力,气喘吁吁的。好在马一直耐心地等着我往上爬。
等我终于爬到马背上时,身后传来一片喧哗。我回过头来一看,从丰村里拥出来很多人。他们打着手电,叫着嚷着向我跑来。三三两两的狗夹在人群里兴奋地吼着。打头的正是周朝南。他应该是醉得刚刚好,跑得脚下生风,嘴里不住地叫着,快看,那里有一匹马!快点,我们得抓住它,这么好的马,不能让它跑了!快,快!
我抱着马脖子,双腿用力一夹,马就跑了起来。风突然变急了,变凉了。这薄刀一样的风贴着我的脸颊刮过去,在我的腋下打了个转,然后用力地向周朝南他们掷过去。很快,周朝南他们的叫嚷声就被风割得七零八落,然后一小片一小片地消失在夜色中。
我的马越跑越快。我紧贴着马背,仿佛自己也成了马的一部分。风把我的眼睛吹得无法张开,我就用马的眼睛去看路。路在夜色里闪着银光。我内心一阵雀跃。我心里呐喊,马啊马,你快点跑,跑到黎村镇,过了大人山,就是广东地界了!听说广东地界的路四通八达,其中有一种高速公路宽敞平直,飞机都可以在上面降落。到了广东,我们就直接上高速公路,然后去贵州,去找刘秀凤!
马跑着跑着,突然腾空而起,脚踩祥云。天地间就剩下我和马的心跳。渐渐地,两个心跳合成了一个。我们越跑越快,越跑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