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旧物志
2015-11-14黄少崇
黄少崇/著
除却这些乡村旧物,我不知道,在我的心中,还会不会时不时涌起乡愁。
——题记
双截棍——连枷
【连枷】农具,由一个长柄和一组平排的竹条或木条构成,用来拍打谷物,使籽粒掉下来。也作梿枷。——《现代汉语词典》
这个定义与我的记忆不符。我的定义是:农具,由一长一短两截棍子组成,长者为握柄,短者为敲杆。两者之间由一根麻绳连接,用来拍打谷物,也可用来打人。
这应该是出现在乡村中的最为大型的双截棍了。
这双截棍一长一短。长的有一丈,或者更长一些,有杯口粗,那是握柄;短的有两尺,也有杯口粗,那是敲杆。都是用深山里长了很多年的杂木制成。一长一短的硬木棒,用一根指头粗的麻绳牵连。麻绳的一头,拴在握柄的顶端,另一头,拴在敲杆的一端。握柄和敲杆的一头,各被刻了一圈凹槽,绳子就被拴在那凹槽里,然后打了死结——死结是结实的,那绾成一圈的绳子却是松动的,它在凹槽里可以自由滑动——这样,它在被农人挥洒的时候,就能很自如地转动了。
在我们这里,连枷一般用来给玉米、芝麻、黄豆等作物脱粒。而脱粒工作量更大的稻谷,有更高效、更便捷的方法。因此,连枷需要敲击的,是秸秆、枝干更加坚硬的作物。而对付这些东西,自身不过硬,那怎么行?
那双截棍的质地自然十分坚硬,敲击起来铮铮作响,发出铁质的声音。尚在制作阶段,它就给欺负它的人来了个下马威。首先,这样的木质,没有数年的时间,它长不出坚硬。而在烧菜煮饭熬猪菜全靠砍柴、割草的年代,要在近一些的地方找到这样的木头,那简直就是做梦。所以,要制作一把好连枷,就必须像我的父亲一样,进山去。
我的父亲一早就背上一竹筒的玉米粥,腰里拴上一把坚硬而锋利的柴刀,往深山里走。那天我以为我的父亲其实是偷懒。因为这个时节,是农活很紧的时候,稻田里的秧苗刚刚插下,而畬地里的活儿又在那儿等着了。这时候,我父亲怎么能够丢下那么多的活儿,进山去砍什么树,做什么连枷呢?
但我父亲不管不顾,让母亲独自一人去干活,自己一个人往深山里悠游而去。
父亲会走上几公里山路,钻进那些一般人钻不进去的山角落,寻找那双截棍的原料。在容易攀爬的地方,那些矮小的灌木都被人砍回去做柴火了,哪里还会有能够做连枷的树?因此,父亲只能或钻进人迹罕至的深沟,或像一只猴子般爬上那些险峻的峭岩……好不容易看到那更险峻的深处,一丛树梢从看不见的地方探头而出。有经验的父亲立即看出那就是他所寻找的目标。于是他爬下深谷,但深谷里峡深石险,荆棘纵横,根本无路可走。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丛树梢在那里对着他挤眉弄眼。他长叹一声,晃眼又看到在山顶一处悬崖的缝隙里,又一丛树梢在那里探头探脑。于是他从深谷里爬出,气喘吁吁地朝山巅那道高峻陡峭的崖壁攀去。眼看来到崖缝处,却发现那树离自己还远着呢。好不容易侧着身子,猿猴一般扯了一根藤荡到崖缝里,又惊觉那树是长在一道更小的缝隙里。父亲只好蜷曲着身,将手伸得老长,用刀一点一点地在树根上拉着……费了半天劲,才勉强将那树给拉倒。
别以为那树长了数年上十年,就该有相应的巍峨,其实不。它再怎么长,也长不了多高、多大。它要么是长在高峭的悬崖上,要不就是长在幽深的深谷里,那都是人烟罕至的地方。那倒不是它孤高自傲。作为一棵树,它完全没有选择的权利。它只能遵从命运的安排,将自己的生命搁置在那些荒凉、贫瘠的处所。正因了这样的因缘,它在人迹罕至之处,没有受到外力的袭扰,它就能够静静地生长,按照自己的意愿,在属于自己的这一片窄小的天地里,伸枝长叶,拼命伸长它那软而韧的根须,往下,往下,往不可测的地底深处拼命挤去,顽强地吸收贫瘠的石灰岩缝里那可怜的一点点营养,然后拼命往上长,它要长大,它要长高。天长日久,它坚信自己会成为一株参天大树,会成为珍贵的树种,会成为栋梁之材……它长了数年上十年,却依然只有杯口般粗。那数年上十年的日晒风沐,日精月华,都到哪里去了?村人对瘦人,有一个很生动的说法,就是“吃了不认账”。这树,难道也是一个“吃了不认账”的货?可当它将近十年的时间终于长成杯口那么粗、两丈那么高的时候,却被父亲发现了。幸运和不幸就是这么一对紧密的邻居,走错门,命运就会发生质变。你的幸运却是它的不幸——它的命运至此发生重大转折……
这株可能在一百年两百年之后会长成参天大树的杂木,不幸被父亲碰上了,它的参天大树之梦到此为止了。父亲将那把坚硬而锋利的刀砍到发软,几乎都卷口了,那多枝、多刺的树才悄然倒地。父亲将它的枝叶收拾干净,将它从高高的岩上往下一扔,然后再慢慢爬下来。这时天色已经快黑了,父亲还得扛着它,穿越丛丛刺蓬,翻下层层悬崖,摸黑赶上几公里山路回家……父亲到家之后,一屁股坐到门槛上,半天动弹不得。我以为的父亲的“偷懒”,原来竟是这样的!这让我心生惭愧,赶紧给父亲先送上一碗玉米粥,然后帮他将那根木头竖到屋檐下……
过了一段时间,那根木头自然阴干了,父亲就将其剥了皮,再用重新打磨锋利的柴刀,小心翼翼地将那已经锯成一长一短的木棒仔细刮磨、凿刻凹槽……
这小小的农具,要制成它,竟然要费如此多的工夫——足见农作之辛劳了。
这把双截棍,这把连枷,在父亲的手里慢慢从粗糙难看的样子显出了它光滑精致的模样。经过几天的打磨,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父亲从家里走了出来。家是在东边,地坪在西边,从东边走来的父亲被初升的太阳笼罩着。刚从野外捡粪回来的我刚好走到地坪边。父亲迎面而来,掮在肩上的那把连枷被金黄色的阳光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那种金属的质感,将那连枷变成了一根黄灿灿的铜条。那铜条在父亲的肩上一漾一漾的,不断变换的角度将那一闪一闪的金光闪进我的眼睛。我眼睛里一阵一阵发亮,心头就一阵一阵地发颤。
父亲将肩上的连枷放下,竖在地坪边的仓库的墙上。那根长条的握柄斜靠在墙上,那种铜一般的金属质感闪着坚硬的光芒。新打的麻绳僵硬地往下垂着,像一根铁条般,直直地要往地里插去。麻绳的下端,连着那根敲杆。敲杆的硬度被麻绳的坚硬强化了,在垂落的状态中一动不动,犹如躲在战壕里的战士,准备着随时一跃而起……
那铜棍一般的敲杆,在我眼里,就像一把磨得锋利之极、眼看就要跳起来插进一头大肥猪脖颈里的尖刀,铮铮响着,要突匣而出;又像是圈里饿了两三天突然听到木瓢敲击潲桶的饿猪,急不可耐地要跨栏而出……这种姿势暗暗地鼓励着我,让我很想冲上去,试一试那铜质的坚硬。
但我不敢。在吾地,有这么一种说法:凡属于击打砍戳类的器具,都属于凶险之器。首次使用者,非得是内力强大的强悍之人不可。否则,降不住它,反会被它所伤。连枷虽不是很凶险,但它内里隐藏的击打力量,也万不是我一小毛孩能够对付得了的。
所以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连枷静静地斜立在墙边,发出咄咄逼人的坚硬光芒。在炎热的夏天的早晨,呈现出一种凛冽。
我只能尽着自己的耐心,等待父亲将它高高抡起。
但现在是早晨,七月的朝露在昨晚连夜收回的黄豆秆上闪着晶莹的光芒。它所带来的那种潮润让每一颗豆荚都紧紧闭合着,豆荚与豆荚粘连在一起,润润地连在豆秆上。这种湿度,这种粘连,组成了一道绵软的防线,将它内里的秘密继续隐藏着,即使已经被收割,被晾晒在阳光之下,它还是不甘心,将自己内里的真相尽力遮掩。而在这种绵软之下,连枷的坚硬就被窝囊地锁在它那双截棍般的身子里。如果它强硬将那坚硬的力量施展出来,那它一定自寻羞辱——拳头打在棉花上,窝囊死了。
因此,那把连枷只能静静地斜倚在那堵黄泥墙上。它所能做的,就是静心养息,将坚硬蓄满全身,等待那迸发的时机。
作为一个乡村少年,我对农具的兴趣,是与生俱来的。但我对农具感兴趣,并不是它对农业生产所产生的作用,那是农具的使命,这没什么新奇的。我对它感兴趣,纯粹是因为乡村少年生活的贫乏单调,而它能成为聊以为乐的补充。单调、陈旧,日复一日的人事、农事、玩事,实在让玩心大发的我们大为丧气。因此,村上的一点点新事的出现,就会让我们大为激动。父亲的新连枷,它远远区别于村上那些粗制滥造的、用小叶桉甚至竹子浮皮潦草制作的应付似的连枷。
但父亲的连枷斜倚在黄泥墙上不动声色了一段时间之后,逐渐升高的太阳的金黄色变成了刺眼的白色,镀在连枷上的那层迷人的金色早已消失殆尽。在我的眼里,那连枷也就是一把连枷罢了。乡村少年的兴趣也随着那金色的消退而消失了。我在惨白的阳光里退出那层金黄的魅惑,走进另一层没有魅惑的金黄色——正待收割的早稻田。手里拿着的,是母亲抽空赶到圩上,为我的农忙假专门选购的一把轻而薄但却锋利无比的半月形镰刀。心思离开了连枷,我的兴趣便转移到了新镰刀上来。我用拇指轻轻试着刀刃,一种吸力几乎让我的拇指嵌进刀锋。我赶紧移开手指,看到拇指肚那圆形的圆箩图案被一道隐隐的白色的印子从中间截断。我赶紧吹了吹那道白印,确认它只是表皮上一道浅浅的压痕之后,才放心地弯下腰,挥起那把镰刀,像举起一把弯月,对着脚下弯垂的稻子,嚓、嚓、嚓,狠劲地刈割起来。那种姿势似乎是在割着荒草,哪里像在进行收割?也难怪,一个酷爱读书的乡村少年,在好好的学期中间,无端地被农忙假驱赶着回到他十分厌烦的田间去劳作,哪怕他面对的是一派丰收的景象,他又怎能像一个老农一般,变得喜气洋洋起来呢?因此,他的劳作必定就像大多数村人制作连枷时的状态,懒散,马虎,浮皮潦草,应付罢了。
最终我没有看到我的父亲是如何使用他的强悍之力降服新连枷的。待我在稻田里割完一垄稻谷之后,天上的太阳已射出炽热的白色之箭,刺得暴露在光天之下的每一个人全身刺痒,大汗淋漓。当我一路抹着流进眼睛的汗液,艰难地挑着两捆沉重的稻捆回到地坪上的时候,地坪上的连枷已经此起彼伏了。
相信没有多少人看到过这样的情景。在地坪上,十几副连枷,围着地坪上摊开的厚厚一层黄豆秆,绕成一圈,然后你起我落,我起你落,慢慢围着那摊开的豆秆转着圈。
困了的我,将稻捆卸在一旁的谷堆上,然后疲倦地躺倒在地坪旁边的苦楝树荫下。未几,我就迷糊起来。在半梦半醒之间,我迷迷糊糊地看到:在蓝色天空的背景下,十几个村人围成一圈,每人间隔一段距离,在使劲挥舞连枷。在劳作之中,他们全如沉默的机器人,眼睛只是看着地上的豆秆,在寻找适合手中的连枷敲击的地方……只见他们叉开腿,一前一后,呈前弓后箭的姿势。举起连枷时,他们的腰往前挺,握着连枷握柄的双手猛然朝上、朝后一举,连枷的敲杆带着麻绳一跃而起,往后一荡……说时迟那时快,村人的姿势快速变换,上身往前倾去,带动双手将连枷往前一抡,那往后荡的敲杆立刻随着往前的握柄闪电般朝地上的豆秆抡去……那些上下翻飞的连枷的身影,在半空里犹如一道道黑色的闪电,急速地划拉出无数条弯弯绕绕的曲线。而那些在挥抡连枷中慢慢转圈而行的身影,更像是一群跳青蛙舞的舞者,那种近乎迟滞的脚步,那种集体的缓慢,好像全被那些厚厚的豆秆所吸引……
这时,那连枷的敲杆击打在厚厚的豆秆上,发出沉而闷的声音。一些掩藏在豆荚里的秘密蹦跳了出来,但立刻就又隐入层层叠叠的豆秆里——真相转眼又被掩埋了……在击打过一段时间之后,十几副连枷同时歇下,十几把料叉将被击打得稀巴烂的黄豆秆翻了个底朝天。之后,十几把连枷又再次挥动起来……在连枷连续的击打下,那厚厚的黄豆秆破碎,慢慢变薄,豆秆上的豆荚爆裂开来,一颗颗圆滚滚的黄豆粒瞬间就跳荡着往下钻……待到连枷的击打发出的声音变得清脆的时候,连枷停了下来。十几把料叉再次将那些豆秆翻了个底朝天。然后,每把料叉叉起一把零碎的豆秆,用力抖索着,将夹在里面的所有秘密都抖落下来,然后,那料叉往身后一翻,那豆秆就老老实实地落到地坪的边上……
待到那些豆秆清理完毕,连枷连番抡举的结果就让真相大白了:地坪上,是一层厚厚的、饱满的黄豆粒。这就是豆荚里的秘密,也是一棵黄豆短暂一生所具有的全部意义。那种厚实和金黄,让所有在地坪上劳作的人脸上都露出笑意。一张张蒙着一层灰白色粉屑的脸,在这种笑意之下,一下子就显出好多道纵横交错的线条——只有细细观察,才能隐隐看出,这些线条里呈现出来的那种黧黑色,才是人脸上真正的肤色。
大太阳天的热气,早将农人身上的汗水吸干了。但农人们并没谁嫌恶这热气,而是巴望它更热一点——他们刚刚打出来的黄豆粒,是急需太阳的热气的。
这时候,已经来到下午时分,是一天中最适宜暴晒谷物的时刻。农人们也都暂时歇息,回家喝上几碗黄澄澄的玉米粥,稍作休憩。而那些闲下来的连枷,有的直接就被丢在地坪边上,有的则被斜靠在墙边、树干上。这时,这些连枷,就成了我们的玩具。有的拿来一副连枷,双方各扯一头,拔起河来;有的将连枷高高举起,用力摇动,让那敲杆在空中飞舞成一把虚虚的伞;有的则拿来对着那堆豆秆学习击打,似乎要为长大后成为一个连枷高手进行艰苦练习……有更捣蛋的人,抓起一把连枷,将它夹在胳膊下。那笔直坚硬的物件,让夹住它的人立时就产生了夹着一把枪的感觉。而枪,对于我们这些乡村少年来说,那是梦寐以求的东西啊。而现在梦寐以求的“枪”就夹在了自己的胳膊之下,那这“枪”不尽其所能地将其作用完全发挥出来,岂不浪费?这样,持武器者就凭借着这样的感觉,变成了一位持枪英雄。这位“英雄”平时在伙伴们中是个弱小者,向来都是被欺负的角色,“枪”让他具有了以往完全没有过的感觉,他突然间像获得了大地母亲力量的安泰,觉得自己强大得不得了。于是,就想发出自己的威力。他环顾左右,发现了自己的敌人——村上那个自小患上中度小儿麻痹症的勒权。勒权比他要大好几岁,都是成年人了,但他的手脚平时都蜷曲着,很难伸展开。路倒是还能走,就是走起来一步三摇。由于身体的问题,他的心理也渐渐应合了他的身体——扭曲了。他脾气特别大,动不动就骂人,甚至要打人。可惜的是,他的手脚不灵便,打人的姿势还未摆出,欺负他的小毛孩早不知道溜到哪儿去了。这样更是惹得他火冒三丈。今天那位“英雄”也完全变了个样,看到勒权,立马兴奋起来,觉得英雄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于是,他挟枪前行,逞一时之勇,一把长枪直直就顶了过去,将勒权顶了个四仰八叉。勒权跌在地上的滑稽样子引来了大伙的一阵大笑。“英雄”则在这些大笑中觉出了自己以往所没有的成就,站在那儿得意地东张西望。殊不知,那跌倒在地上的勒权,在哼哧了几下之后,挣扎着坐了起来,手哆哆嗦嗦地竟然抓起了一把连枷。
后来的情景让大家都目瞪口呆。只见勒权突然间变得敏捷起来,他从来没伸直过的蜷曲的手,这时变成了一把会飞舞的曲尺,带着那把连枷飞了起来……连枷那坚硬的敲杆一下就追上了那位“英雄”,狠狠地击打在他的后脑壳上。那种击打的力度不小。那位“英雄”右肩往下一塌,整个人就完全扑倒在地坪上刚打出来的黄豆粒上……后脑上突地凸起一个大包。大包顶上冒出一个血口子,那汩汩而出的红色液体慢慢地顺流而下,将他的脖颈、肩膀染红了一大片,然后,将他头下的颗颗黄豆染成了一颗颗的红豆……
那把连枷也静静地躺在他的身边。呀,那就是我父亲精心制作的那把连枷啊。它独自躺在金黄色的黄豆粒里。那截麻绳依然坚硬地伸展着,那一头连着的敲杆,在经过这次击打后,似乎具有了一种嗜血的欲望,在金黄色黄豆的映衬下,在炽热的阳光的照射下,发出一种硬硬的光来——那种铁似的硬,似乎时刻总在等待着,要蹦跳起来,准备开展再一次的击打……
那时,我不知道,连枷的质地其实就是人的质地,连枷的脾气,就是人的脾气,连枷的力量,就是人的力量呀。
“录毒”—— 碌碡
【碌碡】农具,用石头做成,圆柱形,用来轧谷物,平场地。也叫石磙。——《现代汉语词典》
这跟我的记忆完全相符。
在桂中壮族农村,没有多少人能够知道,那几个死沉死沉的圆柱体的石头,用官话来讲叫什么。我们只用壮话称呼它。直到有一天,离村子不远的水管站新来的管水员来到村子里。他拿起一只玉米棒,在地坪上摊平得像一块畬地的稻谷上画出簸箕大的两个字“录毒”时,村人才终于懂得了这个东西,原来官话叫作“录毒”。
村民们看着那两个陌生的汉字,跟着那水管员念了起来:录毒?录毒。录毒!录毒录毒录毒毒毒……还别说,他这么一点,立刻得到了村民们的认可。可不是?那东西在地坪上滚动起来的声音,不就是“录毒录毒录毒”吗?
这个“录毒”,在我的印象里,是个来历不明的东西。反正打我记事起,那几个“录毒”就杵在地坪边上了。它们一律的两头平,中间都是一个滚圆的肚子。有的肚子上还留有人为开凿的斜纹,有的纹路已经完全磨平了,那肚子则成了九月怀胎的孕妇的肚子,光溜溜的。有的呈灰白色,有的呈青灰色,有的呈青黑色。我猜想,它们一定是用我们村后山上的石头做成的,那些颜色就是我们山上的石头的颜色。可是我们从来不知道,我们村上有谁会制作这些东西。
而这些圆柱体的“录毒”,跟我们的认知是脱节的,即使我们能联想到它们是山上的石头变的,还是没有具体的事实予以证实。好在我们的脑筋一时还没有固化,对这个问题的纠缠仅仅坚持了一小会儿,就随着那些石灰的炸开而融化了,销声匿迹了。它们给我们带来的快乐,则像是夏夜的凉风,一阵又一阵……
“录毒”带来的快乐,更多的是在那炎热的夏季。
当然,夏季就是农忙季,村人那时都忙得要死。而闲置了一冬一春的“录毒”,也开始忙活了起来。村人将两节坚硬的杂木短棒,削成一头方一头圆模样的楔子。方的一头,就敲进“录毒”两头的两个方形孔中,圆的一头则揳进一个四方木架子里,然后从这个架子里,引出两根缰绳,接上一个牛轭,然后套上一头牛,这样,一个农具组合就完成了。
组合完成的农具在一个具有丰富经验的老者的牵引下,在地坪上铺陈成一个大圆形的稻禾上缓缓动了起来,那种“录毒录毒”的声音就开始在地坪上传响开来。那牛驾拖着沉重的“录毒” 画着椭圆形的圈,一圈一圈地碾压着那些稻禾。一圈,一圈,又一圈,无数圈,原先厚厚的稻禾慢慢被压实、压扁。稻穗上的谷粒就在这样的碾压中脱落……之后,牛驾暂停,待在一旁的众人迅速端起料叉,将那些稻禾底朝天翻了过来。等在一旁的牛驾重又动了起来……重复了上一次的动作之后,稻禾上的谷粒完全脱落了,牛驾就被赶到地坪边上,牛轭卸下,那老牛就站在一堆新鲜稻草边,伸出粗粝的舌头,将香甜的稻草卷进嘴里……村人们则用料叉将那些稻草挑起,抖一抖,将裹挟在里面的谷粒抖落之后,一把将那稻草一扬就扬到身后的地坪边上……不久,稻草撩走,地坪上就剩下一层厚厚的、金黄的稻谷……
所有曾经的疲累被这金黄的颜色给盖掉了。丰收的喜悦立即在大地上传开。天上的太阳也笑咯咯的,将它那一层金黄色撒到谷粒上,这时,那些谷粒全成了一粒粒的碎金,珍贵,而又亲切。
这种亲切让我们感到一种饱暖的快乐。这种快乐可能比任何一种玩具都要来得踏实。正因为有了这种踏实,才生发出更多的快乐。否则,在炎热的夏夜,我们怎能体会到这“录毒”带给我们的别样的快乐?
桂中乡村的夏夜,那简直就是孩子们的乐园了。紧赶慢赶将碗里的饭菜扒进嘴巴,孩子们就心急火燎地偷溜出家门,朝地坪跑去。
这样的夏夜,不管是凉爽还是闷热,都无法阻挡我们前往地坪的脚步。夏夜,是我们游玩的黄金时间,而地坪,则是我们的乐园。白天各自忙碌的伙伴,这时都汇聚到了这里。
有月光,或者没有月光,我们都在地坪上。这样,我们就开始了对这“录毒”的利用。有月光的晚上,我们会捉迷藏,充分利用月光下的暗影,自欺欺人地将自己藏得滴水不漏……在没有月光的晚上,我们则老实得多,四周的黑暗让我们害怕。每个人都尽量将自己限定在一个约定俗成的范围里。坐着的,自然就围坐在“录毒”四周;而坐不住、四处游走的人,也一收往时的放肆,与坐着的人群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
水利普查的成果是以后普查工作的基础,同时也是珍贵的历史资料。水利普查工作应严格执行有关档案验收质量标准,遵守档案检查、验收制度。按照规定,国务院第一次全国水利普查领导小组办公室负责省级和水利部所属单位水利普查档案的检查、验收,省级水利普查机构负责组织省级以下单位的检查验收。完整、准确、系统的水利普查档案是水利普查项目验收的必备条件,凡水利普查档案验收不合格的单位或项目,不得进行水利普查工作验收。
这时,“录毒”就是整个场面的主角了。
大约是怕我们胡乱拉动,那几个“录毒”已然被大人卸去了木框,干净利落地呈现着夏夜的清凉。有两个被我们合力竖立起来,被两个平时喜欢喊五喊六的家伙分别霸占了,我们则都挤在那三个横躺在地上的圆柱体上。
这时夜都蛮深了。白天为整个地坪带来喧嚣热闹的“录毒”沉静下来,似乎也将四周所有的热闹给带走了。“录毒”静在那里,将它内心所存储的清凉之气慢慢地渗漏出来。坐在上面的我们,也因这些清凉之气慢慢减轻了那种夏夜特有的燠热。凉爽之气让我们也静了下来,谁也不想说话,都在看着高远幽深的天宇上那几颗闪烁不定的星星,间或看一看四周那藏在树叶深处的更深的黑暗。鼻间,一直到心灵深处,都闻到了稻禾那略有些呛人的迷人的味道,以及微风带来的成熟的苦艾的苦涩香味。
这些独特的香味啊,一旦沁入心底,哪怕是懵懂少年的心底,它也是驱赶不去的。就是累到死的这些味道,构成了童年的深刻记忆,一直延续到成人甚至老去,它都存在,谁也无法摆脱它。
没有了这些味道,我怀疑我自己还会不会有对乡村的记忆和惦念,还会不会在人到中年的时候来写这些文字。
但那时的我,只是跟帮般地随着同伴们在“录毒”上瞎呆。没有思想,没有说法,只有天生具有的一些感受能力。正是这些感受能力,让那些味道牢牢地沁入我的心底啊……
但乡村少年的夏夜毕竟短暂。次日的劳作或者上学像是撵在屁股后面的恶狗,在拼命驱赶着我们快点回家睡觉。大伙也都感到了时间的紧迫,于是,那种静默,仅仅保持了一小会儿,就被我们自己打破了。地坪上再次喧闹起来。有的人试图将竖起的“录毒”再次推翻,有的则相反,要将躺着的“录毒”竖起来。伙伴们则按照自己的喜好,加入到某个团伙中。不久,几个团伙都达到了自己的愿望。其实更过瘾的,就是将“录毒”推动起来。白天,我们看到它在犍牛的牵引下在稻草毯上辘辘转动,这种由沉重到轻飘的无缝转换让我们觉得十分有趣,就想到自己如果能亲自操作就更妙了。而现在,在漆黑的夏夜,没有大人的干涉,谁都想试一试,感受一下那种奇妙。我们深知那圆柱体的沉重,以我们的力量,没有办法掌控它。它一向的威严总让我们感到泄气,但最终好奇心占据了上风。几个力气较大、平时搞鬼惯了的家伙开始跃跃欲试。他们打着手电,围着一个横躺着的“录毒”转了几圈,然后集中到“录毒”的一边,岔开步,躬下身,伸出两只手,顶在“录毒”上,然后合力一推,然而,那“录毒”却纹丝不动。几个人不服气,重又拉开架势,每人都使尽吃奶的力气,暗地里喊“一、二、三”,只见那“录毒”动了一动,接着又动一动,然后往前滚了一点,慢慢就滚动起来……有两个人甚至站到上面,在它那圆鼓鼓的肚子上互相挤对,看谁先掉下去……后来那“录毒” 开始随着惯性越转越快,越转越快。那两人就吓得赶紧跳下来。快速转动的“录毒”碾压过地面,由于失去了稻毯的垫铺,没有了缓冲,“录毒”直接轧着坚硬的地面,发出沉重的声音。“录毒,录毒,录毒录毒,录录录录毒毒毒毒毒毒毒毒……”
“录毒”这个原本死硬的石头,一旦发力,它就变成了一股移动的力量,这股力量在这块地坪上绝无阻拦。有人将一把谷子撒到它前进的路径上,顷刻之间,“录毒”滚过,根本就感受不到任何的阻力。在手电筒的亮光下,被碾过的谷子大都身败名裂,白花花的一片破碎;有人将一片瓦片扔到它前面,就听到“吧嗒”一声,瓦片顷刻间就被碾成一片瓦红的齑粉……有人甚至顺手将谁家忘记拿回家的连枷的竹柄一把塞到“录毒”前面,只听一声脆响,那竹柄爆裂开来,那响声鞭炮一般炸响……
“录毒”那沉重的声音像是一串沉沉的雷声,在黑魆魆的暗夜里似有一种摄人魂魄的魔力,像一根粗大的长长的绳子,似乎要将人心里的某种东西粗暴地扯远,扔到无边无际的夜空里去,让人有些心悸。伴随着这雷声的,是地面的震动。这种震动在暗夜里被极速放大,从来没有体会到这种震动的我们似乎感觉到整个天空也晃动起来,人就似乎要站不稳了,不禁就有些心慌,禁不住想找个地方靠一下。
这种心悸最让乡村少年们慌神不已,有几个已经悄悄离开地坪,回家去了。看看人少了,那几个推动“录毒”的家伙便肆无忌惮起来,在最后一圈走完,来到地坪靠田的一边的时候,几个人心有灵犀,将那“录毒”往下一推……那沉重的“录毒”就迅即朝两米深的田间飞去。那几个无良少年还没来得及发出得意的笑声,就听到下面田里传来一个“哎呀”的尖叫声,将他们吓得魂飞魄散……原来,一个伙伴内急,悄悄跳下田间大解,哪里想到有人会将“录毒”往田间扔?
万幸的是,也多亏了那“录毒”一头略大、一头略小的结构,“录毒”在顺着田坎往下溜时,朝旁边歪了一下,改变了运行方向,才没有砸上那个小伙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第二天,那几个无良少年的父亲,在全村人哂笑的目光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数百斤的“录毒”弄到地坪上。而到了夜幕低垂时分的晚饭时间,村里几个不同的方位就断续传来男孩被痛打的尖厉哭声……
“录毒”,这个叫“录毒”的东西,在乡村少年漫长的无聊季里,就这样陪伴着我们度过发育、启蒙的时光,成为我们取之不尽的乐趣的来源之一。
后来我才发觉,那个外村来的管水员其实是个半桶水。他的以讹传讹让我们将这个东西叫错了好多年。若干年后某年夏收,已经在外地参加工作吃上国家饭的我,回到村子,想着要借一个机会向村人进行纠错,当然也顺便卖弄卖弄我的学问。在一个村人刚刚翻完一阵稻禾、正放下料叉歇息的当儿,我故意用字正腔圆的汉语说出“碌碡”这个字眼。但村人听了之后,皆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村里的兼职会计犹豫了一阵之后,小心翼翼地问我这个“碌碡”是何物件。我指指那几块圆柱体的石头说,就是它。本地官话叫它“石磙”,其实正确的叫法是“碌——碡——”。
我这话一说出口,立刻引来哄堂大笑。笑声将地坪边那棵苦楝树上的几只麻雀都惊飞了。有人说,说得那么拗口,原来你说的是“录毒”啊。
我在这哄堂大笑中面红耳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