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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小说中的“比武招亲”

2015-11-13王立

少林与太极 2015年6期
关键词:侠女太子禅师

王立

比武斗智是世界民间故事中一个古老的主题。欧洲神话传说描写,阿塔兰塔是吃母熊奶得生且由猎人养大的,善跑,凡向她求婚的均须与其赌赛跑,输者即被她刺死。弥拉尼翁得女神之助,边跑边扔女神所赐的金苹果,于是战胜了阿塔兰塔,娶其为妻。皮萨国王要求向自己女儿希波达弥亚求婚的,都要与自己比赛驾车,败者即被杀;英雄珀罗普斯买通国王的驭手,暗地里拔掉国王车轴上的销钉,得胜,娶了希波达弥亚。而在中国古代涉及江湖纷争的文学世界里,比武招亲也是一个具有多重文化意趣的叙事主题。

比武招亲仪式的程式、规则

比武招亲,表面上是标举求婚女方武艺的高超和其家长、家族的自信,而其实质,也往往是为了自由选择远来的亲族——尤其摆脱旧有的地方势力、僵化讨厌的老关系体系的纠缠,透露了一种佳婿难求的无奈。在外乡、外来优秀人才中选择姻亲的一个合理化举动,也是旨在解决旧有矛盾纷争的一种巧妙办法和合理借口。其带有的外交性、政治性意义和跨地区跨族群的优越性是鲜能例外的。

而今存汉语文本中所载的差不多最早一则“比武招亲”故事,竟是来自于中古传译的佛经,而且是系列性的。佛经故事讲,白净王太子十七岁这年总想出家,一臣出计说为太子娶亲,即选中了一个小国国王善觉之女,名叫裘夷。裘夷之父不敢抗拒,颇为烦恼,裘夷却说容易,就声称访求国中武技最高者比试武艺。届时裘夷带领五百侍女来到国门,诸国术士云集于此。白净王告太子说试艺娶妻,太子就带领优陀、难陀、调达、阿难等五百人前往。角力时,调达在太子前拜服。比射时调达彻一中二;难陀彻二,箭贯三鼓;而太子挽弓皆折,没有应手的弓,对仆人说把放在天庙里的先祖的弓拿来,“令与众人,无能举者,太子张弓,弓声如雷……弯弓放箭,彻过七鼓,再发穿鼓入地,泉水涌出,三发贯鼓著铁围山,一切众会叹未曾有,诸来决艺,悉皆受折,惭辱而去”。后来又有个壮健非常的“力人王”,口称调达(提婆达多)、难陀都不足击,只要和太子一人比试。那些羞走者都欢欣地回来观看,而太子的父王念及太子幼,也十分担心。交手时,力人王“奋臂举手,前撮太子,太子应时,接扑著地,地为大动,众会重辱,散去忽灭。太子殊胜,锤钟击鼓”。得胜后还有个仪式是掷璎,太子居然能遥掷珠璎,命中城门上站着的裘夷,旁边五百侍女都禁不住皆称妙哉。于是善觉王只好送女儿前来成亲。

上面故事中,有关比武赌技的重要仪式——比武程式、规则、旁观者的反应等,在这一故事中都得到了绘声绘色的表现,而且有主有从、先抑后扬,节外生枝、奇波突起,具备了向后世相关文本辐射的充足审美能量。

有时,以胜负取决招亲与否,未必通过比武,还可能以别的方式。中古汉译佛经故事还说,伽陀国婆罗门论师摩陀罗的女儿名舍利。南天竺的论议师提舍在论辩中战胜了摩陀罗,摩陀罗被国王命令夺去封邑,赏给胜者提舍,摩陀罗就把女儿嫁给了提舍,远出他国。

比武招亲不光是以打擂的方式,还有的是在战场刀光剑影的交锋上。如青莲室主人辑《后水浒传》第十五回写盗女名叫“马上娇”屠俏,她是个女侠盗,“不肯劫夺穷善人家,又不劫寅卯过商”。豪杰殷尚赤听说后就故意前去会她,两人交手杀了五十馀合,胜负难分,真是英雄惜英雄,彼此心里都禁不住暗暗称赞对方。屠俏之父屠隆问明这小伙子来历,就欲以女儿相托:“如今欲将小女配事英雄,小女本领与面貌,豪杰俱已见过,不知豪杰意见可肯俯就么?”殷尚赤犹豫一番,当然同意了。

在男性为中心的社会中,比武招亲中的男女双方,事实上不是也不可能是平等的。如果女性在输了之后情愿依照规则嫁给胜利者男方,而男方又偏偏不娶,那则是对招亲的女方是一种莫大的羞辱,真是尴尬难挨。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第七回“比武招亲”写穆易带着女儿穆念慈在北京比武招亲,一位穿着体面的公子(完颜康/杨康)拳脚交锋胜了穆小姐,他在轻薄地戏弄小姐之后拿走了鞋子,又傲慢骄横地说只是拳脚上玩玩,穆易气得脸色雪白,一时说不出话来,后来竟要和公子拼命,“旁边众人大都气恼这公子轻薄无行,仗势欺人,除了几个无赖混混哈哈大笑之外,馀人都是含怒不言”。最后矛盾激化,穆易受伤,穆念慈自刺,眼看就要血溅当场,郭靖打抱不平怒斥那公子,两人动起手来。可见,比武招亲之时,下场者应当就有一种信义:败者当退出竞争;胜者应如约娶亲。至于处于当事人的女性,比武的过程和结局往往也是刻骨铭心,具有决定性影响的,像小说第九回就描写“穆念慈自和完颜康比武之后一颗芳心早已倾注在他身上”。直到第十二回写黄蓉怀疑穆念慈对郭靖有意,穆念慈还在念诵比武招亲时有人打胜了自己:“他是王爷也好,是乞儿也好,我心中总是有了他。他是好人也罢,坏蛋也罢,我总是他的人了。”她这几句话说得很轻,但语气却十分坚决。

这与古代汉族妇女“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婚嫁观念,是一致的,作者其实是力求让武侠小说贴近历史,在某种意义上,这类描写使金庸作品介乎武侠小说与历史小说之间。可见,从比武招亲的习俗来说,潜存着一些众所认同的内在原则,我们不能忽视其具有的民间习俗一般性特点:“习俗是一个暴君,它用谴责、羞辱、蔑视等方式,对违反习俗规则的人进行威胁。无论某一习俗的基础是什么,也无论这一基础是怎样的无足轻重,人们总是会对明显违反这一做法的人加以反对或嘲弄,其原因很简单:这种做法是不合常规的。”所以,在描写侠义英雄的叙事文学中,比武招亲的情节单元作为情节性强、易于构成悬念的精彩之处,不仅体现了一般性的民间习俗仪则,而且,还多方面地表现出江湖民间侠义的亚文化伦理精神,从而有着多样性的认识价值。

比武招亲所带来的团伙内部的重新整合效益

如果我们从社会、家庭人伦关系角度看,比武招亲,实际上也是创造一个让大家便于接受,给顽固包办的女方家长一个“台阶”下的机会,在婚姻自主与父母包办两者之间来一个折中,从而借助于比武的仪式在一定的风险系数下,将女方个体有局限的自由选择合理化。

男性为中心文化里英雄的叙事与形象的生成,比武招亲的情节单元插入,使之文学世界平添了不少喜剧的氛围,给故事中的英雄命运增加了幸运的因素,于是整个故事遂带有浓郁的史诗色彩。周绍良先生就注意到,王古鲁在日本见到的明末崇祯刻本《英雄谱》等三个版本的三国故事,都载有一些关索故事,其中就有比武招亲母题的描写。说是关羽与多年失散的关索母子重逢时,得悉儿子关索曾师从花岳学习武艺,接着问起妻子胡氏何以在家贫之际,还能娶得起三个媳妇,胡氏说:“先过鲍家庄,遇鲍三娘,后过卢塘寨,遇王桃、王悦,皆与孩儿斗演武艺,比儿不过,愿成夫妇。”于是关羽大喜。而其中有关王氏姐妹的故事,俞越《茶香室三钞》卷三引《古今图书集成》所录《蕲水县志》也称:“王氏女名桃,弟悦,汉末时人,俱笄未字,有膂力,精诸家武艺。”

每相谓曰:“天下有英雄男子,而材技胜我,则相托终身。时绝少匹敌者。适河东关公长子索,英伟健捷,桃姊妹俱较不胜,遂俱归之。先是邑中有鲍氏女,材行与桃悦似,而悍骘差胜,亦归索。三人皆弃家从关,百战以终。”关索陆续所娶的女英雄,都是在“比武招亲”这一合理的男女交往过程中,“红袖添香”,成为男性英雄花关索的“陪衬人”的。

当然,作为未婚的“在室女”,以比武招亲方式求嫁的女性往往要得到娘家家长的支持甚至经受操办。清代好古主人《宋太祖三下南唐》第十一回“君保打碎招夫牌,金锭设机赚凤侣”描写,刘安见高君宝不信刘金锭小姐有奇能,遂介绍:“自古婚姻皆由父母所命,此女之常。只有我老爷见女儿具此奇能不世法力,正要访寻佳偶东床,遂用坦腹之心,以免明珠暗投污土,怎奈小姐屡屡不允从,反请老爷于庄前途双锁山上设立一个招夫牌,不论诸色人等,到来与小姐比校武艺,倘有能胜过他(她)者,自愿赘在敝庄……”

可见,从比武招亲的文学叙事来看,女性比武招亲往往需要具备这样几个条件:1.小姐的个人综合条件出色,不满足于一般性的被动式的婚配,而有着理想化的追求,往往引起与家长的冲突,家长遂作出了有保留的让步,于是采取了比武招亲的形式;2.小姐的父母(主要是父)相对说来较为开明,同意或默契女儿择婿有一定的自由度,但要达到小姐满意同时家长也能接受;3.女方往往是武术世家,因而小姐有较好的身手武功,并且对自己获胜充满自信心;4.女方家里有相当的经济实力,能够轻而易举地解决相应费用,同时,在当地也有较大的地方势力,不至于担心地痞无赖的乘机纠缠捣乱;5.求亲的男子不仅要求武功高超,更要在武德上能够服人,从而在这一公开化的“选拔赛”当中得到乡里较好的舆论,部分地抵消先前当地追求者的妒忌和不满。

因而,外乡来的比武招亲者常常会遇到当地无赖的纠缠破坏。有时,这种破坏还来自内部。晚清王韬颇受唐传奇聂隐娘故事影响,则描述了一个女剑仙代师清理门户、剪除恶僧的故事,其中也暗含着“比武招亲”的主题结构。说是江苏常熟宦家子弟潘叔明自幼习武豪迈不羁,一次和几个朋友遇到一位身怀绝技的五台山僧铁脊禅师,只有他经得住考验学得剑术,于是遍游江湖,在山东道上击退绿林强盗后,又代替北地镖师深入盗窟索讨被抢去的三千金,与一女子飞剑相斗,“生竭生平伎俩,挥霍纵横,总不离女之前后左右”,还是女子跳出圈外点出他的师门,说是出于同门并答应还金,还相约过段时间一道寻师。等到夜晚潘生才发现头发和内衣被削,“始知女术远出己上,特以渊源一派,故留余情耳”。后来两人重逢,并辔还女家,女兄对潘生说:“舍妹以君为当代奇人,英雄儒雅,二者兼之,愿委身以事君子,执箕帚之役,而备巾栉之数。”成亲后才知侠女名程楞仙,是铁脊禅师的爱徒,是师傅告知女说与潘生有前缘,还说不次于当年剑仙聂隐娘与磨镜郎的缘分。

可是禅师另一位高足法显,却早已经艳羡女之美貌,想要占有程楞仙,侠女恨之入骨,于是经常以秘法传授潘生,以备同法显较量。法显听说侠女嫁人,也愤慨异常,趁着铁脊禅师有事离开,就给侠女程楞仙投书威胁利诱,愤焰中烧的侠女设计与潘生同战法显,先由潘生迎战,而后女突然化飞剑进入恶僧法显之腹,使其伤重身亡。

故事中的铁脊禅师,事实上就是女剑仙程楞仙的家长,他在程女四五岁时偶然见到,就发现了这一难得的学剑术的“异材”,“奇爱之”,悉心授艺,使其剑术能够穷极变化,他甚至十分留心爱徒的终身大事,见到出身世家的潘叔明品德修养均为上乘,就在侠女面前赞美,告知二人有“前缘”,并且预期了二人会有不亚于剑仙聂隐娘那样的姻缘。尽管这一比喻似乎也暗示出,作为须眉男子的潘生,就像“磨镜郎”逊于聂隐娘那样没有程楞仙剑术高超,但是在有限的选择范围内只得如此,不难求全责备,如此匆匆选择的另一个不便张扬的原因,就是旁边另一个高足——大弟子法显,早已经对美貌的师妹动了心思。按说,僧人是不该娶亲的,而更重要的是小说叙事并未明言的一层:侠女和师傅都不赞成,因为这位大弟子法显虽然得到了禅师的衣钵传授,但后来显然铁脊禅师看透了武功高强的这位大弟子缺少武德,已经难于驾驭,所以邀请女弟子来相国寺较量武技。

因此,这是一场同门之内正邪之间的激烈争斗。大弟子法显的武德人品,从其给已婚的师妹的“最后通牒”即可看出:“女菩萨心中有一法显,法显心中有一女菩萨也久矣,苟能以秘密法结欢喜缘,则法显将化身为十万金铃,常护名花,永不相犯;若其耽外道,恋青魔,则将于一刹那间,取汝头颅于衽席之上。毋谓法显三尺霜锋必不利也。”一派地痞流氓软硬兼施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嘴脸,“不成亲便成仇”的逻辑显然。在这种武断专横的对手面前,真的是没有道理可讲。因此,程潘结为伉俪,实际上也是正义、善良的一方结成秦晋之盟,婚姻具有了政治的色彩。于是,为了一起于故事正面主人公双方并不相干的三千镖银,程潘最初相识和一场剑术较量,实际上不过是“比武招亲”的仪式,乃是为了后来联手为师门除恶,真正的较量与法显斗剑来张目。而铁脊禅师临时有事返回五台山,则提供了这一“清理门户”的机会,不言而喻,女剑仙与潘生的联手除恶,其实也是得到禅师默许的。

当然,虽然在明清两代的很多武侠小说中,有很多揭示了比武招亲这件事,但是这事实上在许多地区乃是行不通的。不少老于江湖的行家都认为,当地的地痞流氓,根本就不会让比武招亲的游戏规则能够正常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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