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花里的家国命运
2015-11-12朱学东
朱学东
透过植物的命运,我们也能观照到国家和人类的命运
郁金香并非我熟悉的植物,我小时候生活的故乡没有这种植物。我少年时代当生物兴趣小组组长也从未听说过郁金香,更不用说看过。
我对郁金香最初也是最深刻的印象,并非投资投机历史上人所共知的荷兰郁金香热,而是电影《黑郁金香》里阿兰·德龙扮演的纪尧姆伯爵和他的兄弟居里安,为他们配音的童自荣,以及后来追看大仲马同名小说的印象。他们让我第一次知道了有一种花叫郁金香。
在大仲马虚构的那朵美丽绝伦的黑郁金香背后,是关于革命、关于行侠仗义、关于爱情的美好结局。这个结局尽管浪漫,但合乎所有有正义感的人的期待。
后来读书多了,知道了荷兰历史上曾经有过一场与疯狂投机相关的灾难,就是爆炒郁金香,以至于这场郁金香泡沫最终成为投资和投机史上一个人人要引以为鉴的著名案例。而迈克达什所著的《郁金香热》,讲述的就是这个郁金香的故事。
这是本严肃不浪漫却也很有趣的书。迈克达什的郁金香,向我们讲述的是与大仲马的黑郁金香完全不一样的故事,妖冶刺眼。
迈克达什向我们详述了荷兰郁金香狂热这个臭名昭著的故事的源起、高潮、疯狂、破灭,以及人性的贪婪无度和自欺欺人的妄想及其后果,就像本书扉页上转引德布兰维尔《游历荷兰》中的话:“那些人被狂热冲昏了头脑,更确切地说,是对鲜花的渴望,让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只为一朵满足他们所有幻想的郁金香。这种疯狂就像一种疾病,摧毁了不少富有的家庭。”
迈克达什这本关于荷兰郁金香泡沫的读物,史料翔实、细节有趣、峰回路转、曲折引人。
我是第一次如此深入地了解这一段历史。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郁金香狂热泡沫破裂后,尽管一些地方的议会最早出台了一些法案来解决花商之间的争执,但最后大多直接撒手不管了。后来荷兰省法院最终给出了解决郁金香狂热的意见书,建议存在争议的买卖双方,即花商和种植者,应当回到自己所在城镇,在当地解决;每个城市的问题,应当由每个城市自己解决。荷兰省法院希望通过强行和解,避免昂贵诉讼。事实上,郁金香泡沫破裂后的纷争,几乎都是循着此原则判决的。
这也就是令迈克达什也包括我们震惊,那些交到省市法务官面前的案件,却没有留下任何著名的庭审或判决、定罪记录的原因所在。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臭名昭著的郁金香泡沫,名头虽然响亮,但彼时对于荷兰的经济影响甚微:“事实上狂热不过是穷人和野心家们的一次疯狂,根本没有像流行理论鼓吹的那样给荷兰经济造成严重影响。它的出现也没有引发后续的经济衰退,而且那些在狂热中为清偿债务挣扎求生的花商,比起狂热之前也未见得更贫穷了多少。他们纸面上的亏损和盈利基本持平,即便是最富有的花商也没有因为拖延债务而被正式追究责任。”
这完全出乎我过去“想当然”的印象。在这场因为一部分人的贪婪所造成的危机和损害中,没有政府被绑架,没有议会被绑架,没有法院被绑架。
也就是在郁金香狂热之后,投机者消失了,但花卉市场仍在,真正的爱好者仍然钟爱郁金香。狂热的恶名也帮了荷兰郁金香一些忙,全欧洲都想见识一下这玩意,于是,荷兰的花卉出口在国际上的主导地位从17世纪上半叶就建立了起来。今天,巨大的郁金香花海的镜像,成了荷兰形象的代表。这是最初郁金香狂热时的人们不会想到的。
这才是爱的真正果实,也是郁金香和它所代表的地方的后来的命运。
迈克达什在这部书里,也用生动细致的笔触,向我们勾画了17世纪荷兰联省的生活:那些小酒馆里交易的人,那些贫穷而梦想摆脱当下生活状态的人的努力,还有那些真正热爱郁金香的人的痴迷……
同样,我也是第一次知道,郁金香最初生长在帕米尔高原,一直蔓延到天山脚下,也即是中国西藏和俄罗斯、阿富汗接壤的地方。它是在那片广袤的天地间摇曳自赏的野生之花,因偶然的机会来到了欧洲的荷兰。而在其中发挥了传播桥梁作用的波斯和奥斯曼帝国,也曾经有过郁金香热。
迈克达什告诉我们,波斯人是郁金香最早的伯乐,对他们而言,郁金香象征着永恒。而奥斯曼人则把郁金香推向了它从未有过的显赫地位。
迈克达什说,在穆斯林花园盛开的所有鲜花中,郁金香被认为是最圣洁的,它经常在奥斯曼插图中被用于描绘伊甸园,它就盛开于夏娃偷尝禁果的树下。对于奥斯曼人来说,它还是一种护身符。对于奥斯曼而言,大部分郁金香品种的产生是靠机缘巧合,而非有意计划,这跟后来荷兰人对不同品种的孜孜以求不太一样。也正是在这本书里,我知道了园丁这个我们的语境中极富正面意义的词汇,在奥斯曼的宫廷里,竟然还有刽子手的身份!
随着奥斯曼的动荡,郁金香在奥斯曼帝国失去了以往光辉,但郁金香热却转到了荷兰。
在荷兰的郁金香泡沫破灭几十年后,郁金香热再次在奥斯曼热了起来,这个时候的奥斯曼帝国,也有了相对稳定的局面。但这个郁金香时代,却也是奥斯曼开始衰落的时代。
与荷兰各阶层的人都可以自由交易郁金香,试图通过郁金香交易改变自己的命运不同,在奥斯曼,郁金香更像是苏丹和达官贵人的禁脔。玩物丧志,用在狂热喜欢郁金香的苏丹们的头上或许很贴切,他们对郁金香有着畸形的爱恋,最后却失去了帝国。
这可能是郁金香热指向的另一种家国命运。
迈克达什在书中,也提到了中国1980年代的君子兰狂热。与荷兰不同,狂热在中国散去后,君子兰在中国并没有获致郁金香在荷兰最后的那种地位,它回复到了从前那般平静悠雅的生活中。
我读此书时,正值中国A股市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膨胀——就像迈克达什书中描述的郁金香热癫狂时的状态,完全脱离了经济发展的现实和基本面,成了一场豪赌。此番股市波动,诸多特征与郁金香热泡沫极其类似。所不同的是,当年的郁金香热是市场自发产生的,其规模和对经济的影响,与今日中国A股的狂热相比,实在不可相提并论。中国的A股市场在狂热之后的震荡引发了国家被迫出手救市以避免更深的危机,而它对实体经济,对政府、上市企业、投资者信用打击的影响,后果还未完全显现。
不过,相较商业人士对郁金香热背后投资投机的专业关注,我更关注那些荷兰花园里和小酒馆里的人生百态,书中那些关于郁金香的美丽图片,那些奥斯曼宫廷里与郁金香相关的传说故事,以及主角配角们的结局。
透过植物的命运,我们也能观照到国家和人类的命运。郁金香热则为这提供了一个有意思的观照对象。
“而事实上,没有什么植物比大片大片生长在山脉地区贫瘠土地上的郁金香更自由、更没有暴力气息。郁金香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无论花瓣的形状还是颜色,每一朵都有着巧妙的的区别。这种花不是征服者,而是诱惑者,用它的美丽慢慢占据人的灵魂。”迈克达什在书中写道。
“万事令人困乏,
人不能说尽,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岂有一件事让人指着说这是新的?
哪知,
在我们从前的世代早已有了。”
《旧约 传道书》中说。
(作者为媒体人、专栏作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