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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舞时光

2015-11-12鲁絮

吐鲁番 2015年4期
关键词:姨妈写诗首诗

鲁絮

蝶舞时光

鲁絮

吴展与我之间,是首诗。

文学掉价的年头,诗对许多人引力和阻力大抵相当。我没能例外,吴展也没能幸免,宛然一个人生轮回。人生轮回是强大的,足以将成败、得失、对错、喜悲等等碾压成线或点,在正午的阳光下虽有阴影,但已不成比例,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那是秋老虎显摆威风的晌午,第一次离开家乡的我把自己托付给火车。十六岁的我,全部家当是爸爸送的军用背囊、妈妈煮的茶叶蛋和国家最后一批公费生录取通知书。

千里外的省农校是我此行的终点,也是未来的起点。唯一的同伴是吴展,年龄和我相当,脸方得有角、黑得发亮,不大的眼睛忽闪着不该有的沧桑。

车轮不停地把阳光轧成嘶鸣,硬座的色彩愈发单调。吴展从口袋掏出张照片,嬉皮笑脸,我立马不爽。就算闭着眼,我也猜得出照片上女子是我的姨妈,嫁给了吴展的表哥。

这是我和吴展第一次见面,但我不爽他已很多年。从小,我就看课外书,特别喜欢军旅题材。初中时,父母从不干涉变成了禁止。父母要我一门心思学习,日后考上好学校,国家分配工作,捧铁饭碗,吃公家饭。

出身农门,五岁放牛,六岁砍柴,七岁后连续好几年,每年有好几个月以土豆果腹……我懂父母心,却不以为然,觉得课余时间看课外书反而促进学习。

我的抗争自然遭到父母无情打压。父亲是退伍兵,用的是在部队练的拳脚;母亲是辣妹子,用的是从娘胎带的嗓门。

也许是课外书看多了,我就经常躲在自家吊脚楼上偷偷写诗。大概保密工作干得不错,直到初三,父母才发现我写狗屁不值的诗。

幸好,父母的万丈怒火被来我家度周末的姨妈化解。只是,姨妈要我不再写诗,至少工作前不再写。姨妈说吴展也喜欢诗,读初一时请人帮忙写诗泡了个女生,后走露风声,虽然两人的成绩没受任何影响,优秀得很,可还是分手,诗女孩还被迫休学。吴展从此不提诗,一门心思学习,人人都夸他好孩子。

真是人不缠人事缠人,冬瓜缠到南瓜藤,不知沉默了多久,我哆嗦着把一百多首诗丢进灶台,亲手“火葬”。火苗中,一片片纸灰宛如一只只蝴蝶,我泪流满面,从此讨厌吴展。

初中毕业,吴展和我一同考入省农校,姨妈便要他读书期间照管我,他满口答应。这样,父母就决定不亲自送我去农校报名,好省下一些开销……

火车上,我的不爽堵在心,却没有挂在脸。直到车厢突然隐入一个黑窟窿,第一次和铁路亲密接触的我尖叫了声隧道。满车厢的目光便第一时间把我的脸聚焦成了万花筒,几句刺耳的乡巴佬更让我懊恼,甚至仇恨。

突然,吴展旁若无人般对着我大声道:“小子,你初中毕业会考语文成绩是县状元,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真牛啊!你出身农门,却诗言志,我服啊!”

我竟有些感激地望着吴展,尽管他这番话半真半假,他用这种方式为我解围我觉得非正道,也不赞成。

车厢恢复平静,我对吴展郑重地说了声谢谢,他顺势与我开始了长谈。当我们聊到诗,吴展却大大咧咧要我帮他写首诗,泡个妞,说曾经的诗女孩生的小猫、小狗也许能打酱油了,气得我大吼,我的诗不是泡妞的!

农校四年时光,吴展与我不同班级和专业,他学牲畜疾病防疫,我学农作物种植。我和他相互许诺,一定学有所成,日后扎根家乡,回报家乡!

吴展总要我业余时间继续写写诗,愿当第一个读者。我便开出条件,永远不帮他写诗泡妞,气得他大骂我是某著名诗人跟屁虫,郊游时出口成诗,内容是山啊,你他妈真高啊!

我恨得牙痒痒,吴展却没事儿一样,就改口说他抓了只蝴蝶,生物老师用五块钱买去做了标本,还提醒他多抓蝴蝶卖,有的蝴蝶值成千上万块!

实话说,我当时颇感残忍和可惜,吴展却不以为然。他认为没啥残忍和可惜,蝴蝶舞时光,标本也舞时光,只不过方式不一样。如果有一天,他成了我的蝴蝶,或者我成了他的标本,一样舞时光,只不过空间不一样!

我被吴展说服了,业余时间坚持写诗。但是,一场大雪突如其来,我的爷爷更虚弱,我健壮的弟弟竟也变成药罐子,不停透支我家钱袋子……父母来信说“扛得住”,让我求知但为羽翼丰。我终于偷偷大哭一场,写绝笔信给吴展,说不再写诗赚吆喝,而要抓蝴蝶得实惠!

那是个傍晚,吴展背着军用背囊,毫无预兆地把我拉到校门前的小饭馆,点了两荤两素一汤,外加两瓶白酒。学校禁止学生喝酒,他仍然一气干掉半瓶,居高临下望着我一声不吭,我写给他的绝笔信,也被他拿在手里当扇子摇起来。

我越发心虚,在吴展的目光示意下打开了军用背囊。里面的钞票、水果等等宛如匕首,刺得我几近窒息。我不敢吭声,怕被他的大巴掌摇出来的“大风”闪了舌头。

又一气干掉半瓶白酒,吴展喷着酒气嚷嚷:“你答应过我业余写诗,怎么都不能变卦。你放心,我这次不会落井下石要你为我写诗泡妞。这些水果只是亲戚、朋友、同学之间的正常馈赠。钞票也是正当付费,一半支付以前我读你写的诗,一半预付我以后读你写的诗。”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当着吴展的面烧掉绝笔信。他的脸立马阴转晴,却警告我:“以后在我的诗里不要积淀对他的感恩,他不想在我的世界留蝶舞之影,也不想留蝶舞之名。”

吴展最后一次光临我的宿舍是即将毕业时。我告诉他,省城的杂志社邀请我当诗歌编辑,我动心了。他先是祝贺我,然后给了我两个选择,要么帮他写首诗,说他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壮乡诗女孩,想抱得美人归;要么兑现许诺,和他一起回家乡!

我仍讨厌吴展,却乖乖随他回到家乡。经过漫长等待,他分配到镇防疫站干老本行,我分配到乡农业站,兼带计划生育工作。他与我相距百里,简易公路的部分路段可以摔死牛。一个村没通电,几个村常年缺水,适龄女孩儿仿佛人间蒸发了……

一度无联系。我很少再写诗,彻底戒烟戒酒。我和吴展的工资差不多,每月不足五百元。俗话说,钱是英雄胆,我不是英雄更不例外。

吴展第一次捎口信要我去他单位打牙祭,庆祝他工作突出获得表彰,我和他已分别六个月。我瘦了二十斤,他黑了好几成。以茶代酒,把诗言欢……末尾,我说年底想去当兵,军旅最适合业余写诗,他却跳起来指着鼻子骂我找借口和理由!

月亮船悄然驶来,我和吴展终于平静下来。他要我在军旅继续业余写诗,如果我马革裹尸,他就送半个月工资当丧礼。我要求他空闲读诗,假如他英年早逝,我也送半个月工资当丧礼。标准是现在的标准,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不再变。

“送你二百五,我也二百五。”我突然火了。

吴展却笑了,“二百,你我都二百。”

我和吴展并没有相互谅解,却相互理解。我爷爷当过兵,我爸爸当过兵,我从小立志当优秀军旅作家。那年,我无意中得知大中专毕业生入伍年龄截止二十一周岁,如果再不去,就超龄永远没机会了。

入伍那天,我的军用背囊装满了姨妈送的书,也是我此生第二次离开家乡的唯一行李。

冷雨飘飞,还夹杂着碎雪,亲朋好友来送行,独缺吴展身影,我出奇地轻松。当年去农校,现在去军营,我坐的火车不一样;当年去求知,现在去报国,我走的道路不一样。就像俗语说的,将军跳上马,各自奔前程。

置身壮乡的警营,我开始另一种活法。不断摸爬滚打使我不断顿悟风雨过后有朝阳,前进路上无止境,义务兵两年一个轮回,我成功转为士官,业余写诗是最亮的“亮点”。

第一个写信给吴展,他头一遭回信要我继续写诗,变士官为军官,永远留部队,不再回故乡。他说人应该往高处走,为国就是为家,我不算违背了在农校时的许诺。

我心一酸。吴展哪里知道,士官和军官近乎两条平行线,几乎没有交点。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注定某一天以兵的身份离开部队。哪怕,我的诗写得再好,写得再多!

当士官第三年,我第一次探亲休假回家乡,特地去看吴展。暮色中炊烟袅袅,我和他的眼睛都不争气地发酸。我给他带了套作战服,他满是惊喜地穿上,拉着我在镇防疫站门前转圈圈,直到把全镇灯火转得通明。

在镇防疫站门前的小饭馆,我刻意点了两荤两素一汤,外加两瓶白酒。部队禁止士官酗酒,我仍一气干了半瓶,吴展却一气干了半杯茶,笑着解释戒烟戒酒了,为了多存点儿钱泡个妞儿,他的亲友比他还着急,说他有病的风言风语满天飞。

我感慨吴展的境况,却着实怕他要我帮着写诗泡妞。我立即道,我在部队业余写诗,改变了命运,永远感谢他,但我有原则和底线。

吴展却绕来绕去,还是要我帮着写诗泡妞!他要我代他见见在省农校认识的壮乡诗女孩,要是觉得还有戏,就帮他给那女孩写首诗。如果觉得不靠谱,就拍屁股走人。他和那女孩网上相恋几年从未见面,他要女孩嫁到湘西,女孩却要他倒插门到壮乡,他俩在网上大吵,半年多没联系了。

第二天清早,吴展执意送我到镇汽车站,一路上他几次请我原谅不能送进城,不能送上火车。汽车开动瞬间,他大吼,“在家乡,咱他妈都超晚婚晚育啦,你在部队还可以用诗泡女兵,等着喝你的喜酒啊……”

我的眼泪重重滚落,却没有把头探出车窗大吼,“部队里男女兵不能谈恋爱。男兵只能拿女兵养养眼,不然怎么死都不知道。还有呢,我的诗不是泡妞的!”

回到部队,我第一时间给诗女孩打电话,说吴展境况,请女孩吃饭。我是穷兵,仍选了家豪华酒店。我必须为吴展撑门面,即便打肿脸充胖子。

诗女孩迟到了半小时,还带了个女孩。我每说到吴展,诗女孩就岔开话。另一个女孩不停打探我的情况,部队的保密守则我倒背如流,可不能一失足成千古恨,赶紧找了个茬儿,我作狼狈逃窜!

终下定决心,我要劝吴展重新定位。如果吴展实在不肯,我就帮他写首诗,泡个妞。不管能不能得手,我从此不写诗。我打吴展的手机,系统先提示关机,竟然再提示停机。

我打算给吴展写封信。准备好纸笔,姨妈突然来电话说,吴展去最偏远的村诊治牲畜瘟疫,夜住村民家。第二天早晨,他的身体已冷硬,法医鉴定是劳累过度。亲人朋友不相信,领导同事不相信……总之没一个人相信,却没一点儿办法!”

我没流泪,只是请姨妈替我送两百块钱给吴展的父母。在我的家乡,人去世,亲朋好友自发参加葬礼。送礼金多少,死者家属不介意,但不能葬礼后补送。可是,我何时能回家乡,已是人在部队,身不由己,就如同当初吴展阻拦我当兵的理由,部队不是菜市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按规定,我不可能专门请事假回家乡,为吴展千里奔丧。

姨妈挂断电话,我提笔在每张信纸上写下吴展二字。烧掉整本信纸前,我数了三遍,每一遍都是二十五张,恰巧对应他在这个世界留下名与影的年岁。

那一刻,我很想回家乡,回家乡砸吴展的棺材,教训不辞而离世的他。在我的世界,这小子从此让我成为诗的主宰,又成为诗的奴隶。我终于明白,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是祸害的顺口溜,为啥在家乡已经舞千年时光?

我暗暗祈求老天爷不要糟蹋吴展,我愿意献出我能献出的一切。在家乡,死在家外的人可以棺材收尸抬回家,却必须放置露天的院中。恰逢下雨,还会滋长死者来世遭罪的说法,刺得送黑发人的白发人更痛楚。

吴展曾问过我,取笔名鲁絮是因为喜欢蝴蝶吗?我回答道,絮,可以当作雪花,可以当作棉花,还可以当作残柳败花。从绿色到绿色再到绿色,最感性兼最理性、最钟情兼最钟爱一如既往,却已经悟坟!

这一问,这一答,也许一语成谶。转念,我无悔,吴展也无悔。吴展与我相识、相知、相守是偶然,也是必然。我虽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方从心底滴落诗,却注定永远相守吴展破茧成蝶舞时光。即便短暂、痛苦,也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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