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客
2015-11-12于洪涛
□于洪涛
稀客
□于洪涛
老段刚一踏进小卖店的门槛,吵闹声骤停,怪异的目光齐聚。老段戳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正在这时,手机突然响了,他扭身出屋,带上房门。
电话是儿媳妇打来的,只叫了声,爸……,便噎住了。老段不由得心头一愣。少顷,传来儿媳沙哑的嗓音:
爸,你儿子他……他摊上大事了。
老段的头“嗡”地一下大了,感觉天昏地暗。
别再出门了,老实待在家里,把门锁上。
到底出什么事了?他现在在哪儿?喂喂喂。
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挂。对不起……
再打,不通。再打,还是不通。
老段浑身瘫软,快撑不住了。打麻将的、玩扑克牌的全停了,甚至有人在扒门缝。老段这才恍然大悟,儿子的事肯定传遍了,难怪小卖店的人都在看他。
谁都知道儿子是达官贵人,官位显赫。几年来,一道道光环始终笼罩在老段的光头上,意外的是,竟被儿媳妇的一个电话击碎了。感觉自己也是罪犯,无颜面对世人,跌跌撞撞回了家。
老段顾不得擦去额头上的细汗,改用座机一遍一遍给儿媳妇打电话,结果,手机关机,家里电话不通,老段这才心灰意冷,意识到黄瓜菜,——凉了。
于是,他像没头苍蝇似的,背着手,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猛然想起儿媳妇的叮嘱,急忙锁上所有的门,然后打开窗户,大头朝下,爬进去。
从此,老段闷在屋子里,直挺在炕上,像代儿受过似的,开始蹲禁闭。
见不得阳光,只能透过窗口,感受外面的世界。偶能听到一两声鸟叫和流浪狗的吠声,不时能看到天上飘浮的云朵,和飞来飞去的麻雀,当听到庭外的脚步声时,却像窃贼一样,赶紧缩回头。没有了熙来攘往的客人,没有了昔日的喧闹,老段的家突然变萧条了。
几天下来,他快憋疯了。
第七天的下午,情况突然发生逆转。老段仿佛听到敲门声,开始还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起风了,抬头望天,天空晴朗,风和日丽。以为是幻觉,拍拍脑门,触摸感还有。刚要躺下,敲门声又起,而且,还伴有喊声。
老段忽地爬起来,可是,一想起儿媳妇的叮嘱,又开始犹豫不决。
敲门人似乎很耐心,砰砰砰,砰砰砰,节奏舒缓和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老段发现墙头长出一葫芦头,还张巴嘴喊话,开门啊老段,老段!老段!很快辨出是老常,他万分惊喜。赶紧从炕上爬起来,打开窗户,连鞋都没穿,跳了下去。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好一会儿才适应了。
老段推开大铁门,目光锁住老常,老常揽住老段的胳膊,这一揽,把两颗心交织在了一起,多日的憋闷和委屈,瞬间找到宣泄处,泪水在两位老人的眼里,打转了,哽咽了。
三十多年了,想当年三里五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段铁匠和常木匠,现在两个人近在咫尺,反而既陌生又熟悉。更让老段感叹的是,多年的脑梗患者,竟然独自从西街挪到东街,真是奇了迹了!
老段搀扶老常时,感觉只剩下一把骨头,风一吹就倒。过道里窜出了长长的草,分明是好久没人来踏了。
炕上胡乱地堆放着被子、裤子、褂子、袜子、裤衩、枕头,空气混浊,屋里一片狼藉,凄凉一片。
老常喘息了一会儿,便小声问道,听说你儿子最近出了点事,现在怎么样啦?
老段埋头不语,直喘粗气。
老常又说,开始我也不信,那天听村长说,这才确信无疑。我知道你心眼小,怕你窝火,一直想来看你。
老段胸口添堵,连说,谢谢你,难得大哥心里有我,谢谢。
毛油含毒物质直接影响食用油的质量安全。所谓的毛油,就是从植物中提取出来的油,并没有经过二次加工,通常都是直接压榨出来的原油。由于毛油中的杂质数量比较多,甚至包含一些影响身体健康的物质,比如一些胶纸或者机械的杂质等,因此毛油的安全性不高,口感体验也不太好。
空气似乎凝固了,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无话。老常很纳闷,在家准备了好多话,竟不知说什么好;老段也一样,除了“谢谢”之外,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场面很尴尬。
老常盯住北墙那口红漆板柜,似乎若有所思。
红漆板柜摆在立柜旁边,乍一看,好比模特身旁的村姑,极不协调。若依儿子意见,早该劈材烧火。老段愣是不同意,说那是段家的古董,想当年,你姥爷摆谱,没有板柜不让你妈过门,硬是逼着你爷拉了一百五十块钱饥荒,求老常做了口板柜,工钱分文没要,咱还欠着人情。儿子反问老爸,欠什么欠,俺妈那二十个鸭蛋白送了?这种话,儿子听了几十年,耳朵根都起茧子了,听烦了,就拿这句话对付老爸,听儿子这么一说,老段就闷声不语。说归说,儿子还是依了老爸,红漆板柜最终免遭厄运,得以保存下来。
红漆板柜后来派上大用场。里面塞满儿子的朋友,和儿子朋友的朋友,几百杆子打不到的亲戚们,以及大小官员送来的名茶、名酒、名烟、各种干货。这些家伙,一直舒舒服服躺在里面睡大觉。因为,老段平时不喝不抽,只能作为藏品珍藏。逐渐地,他就养成一种习惯,一得空就掀开柜子,张开鼻孔深深地吸,等喂饱了鼻子,灌满了胃口,他就憋足了气,美美地合上眼睛,再慢慢地品,越品越刺激,越品越过瘾。老段凭感觉,那些在酒桌上喝得东倒西歪、吆五喝六的官老爷们,酒都白喝了,他们完全没有这种美感和境界,兴奋之余,老段甚至手舞足蹈了。
那年乡里派车送料,村里派人派工,给老段盖起四间大平房。老常知道,老段这是沾了儿子的光,再看看自己,虽然耍了多年的手艺,还住在低矮的破草房里,无形之中,和老段就有了隔阂,甚至,连门也不登了。
老常奔向红漆板柜,老段跟上,扶着他。
老常一边抚摸柜面,一边寻思。此时此刻,老段非常理解老常,依他们之间曾经的默契,知道老常一定在追忆过去,自己也找到了当年的感觉,在脑子里,一幕幕过电影。
咳,这话说的,哥也有不足之处,也曾嫉妒过你。老常看了看老段,又说,这几年你也够累的,那么多人求你儿子办事,你成天跑东跑西,为他们办好事,哪有这闲功夫。
老常越这么说,老段心里越惭愧。
老常拍了拍柜面,又掀了掀柜盖。老段心虚,因为没有上锁,担心露馅,飘逸的醇香扑鼻,真想闭上眼睛好好享受一番,一看到身边的老常,那种感觉,瞬间蒸发。
老常试图掀开板柜,突然住了手,盯住他儿子照片,问老段,你儿子到底为什么事?能打罪吗?
老段撇了撇嘴,一脸无奈。
老常又安慰他说,你不能怪罪儿子,这年头,当官的也不容易,人生不怕犯错误,改了就是好同志。
这句话老段耳熟能详,想当年,仿佛听生产大队王支书说过。
这时,尘封多日的电话突然响起,两个人受到惊动,但表情各异,老段惊喜地看了一眼老常,猛然抓起听筒——是儿媳打来的。
老段一边堵住左耳,一边斜睨老常。老常知趣地躲到屋外去了。
打完了电话之后,老段从板柜里抽出一条中华牌香烟,装在黑布包里,递给老常。老常推辞,拒收。还劝他说,你见外了,想开点,别熬坏了身子骨。
在大门口,两个人依依不舍,一直目送老常很远,泪水模糊了视线。
回屋时,老段突然发现板柜上有张照片,是三十年前两个人的合照,顿时,万般思绪涌上心头,久久难以平静,回忆过去是衰老的表现,难道……老段不敢想下去了,还渴望下次见面。
儿媳妇迷信,特别信奉县城徐三胖。要老段问他,能否把人办出来。
老段虽然不迷信,但儿媳妇话又不能不听,趁天黑进城。徐三胖告诉老段,你儿子今年不顺,从卦上看,今年有道关口,怕有牢狱之灾,有贵人相助,但官太小,办不成事。要想破解的话,你只有去祖坟地祭拜一次,再到十字路口烧点纸,求各路神仙保佑。
一回家,儿媳妇来电话问,老段直说了,儿媳妇催他明天去办。老段不信徐三胖,面上哼哈答应了儿媳,实际根本没去。
夜里,老段翻来覆去睡不着,好容易睡去了,却梦见两个蒙面大汉,把他给捆了,用抹布堵住了嘴,试图抬走那口红漆板柜。他挣扎着,哭喊着,才从梦中醒来,出了一身冷汗。
老段预感不祥,后悔没听徐三胖的话。第二天一大早就上了山,在父母的坟前,摆上供品,上香烧纸,许了愿。又去了十字路口。
两个月很快过去。一天中午,儿媳妇打来电话,说你儿子放出来了。老段几乎不敢相信,难道徐三胖说的话灵验啦?儿媳妇告诉他,先是你儿子的头头出事了,查来查去,你儿的头头没事了,你儿子自然就万事大吉。什么头不头的,老段听不懂儿媳绕口的话,一直追问儿子瘦了没有?壮壮怎么样?
阴历七月十五上坟,儿子携儿媳妇、壮壮,兴冲冲赶回老家祭祖。人们仿佛一下子从地底下冒出来,什么这个官,那个官,这个老板,那个老板,沾边的不沾边的亲戚朋友 整条街塞满黑黑白白一溜小轿车,一直到中午,小轿车仍像泥溜(一种海产品)般蠕动。屋里屋外挤满了人,什么光头、黑头、白头,青衣、白衣、花衣,形成各色人流。段家大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喧闹。老段里里外外忙活,人像机械似的既点头又哈腰,其注意力和运动幅度远超以往,老段很奇怪,人们那种略显生硬的微笑,似乎隐藏着某种冷漠和荒诞。
更让老段骇然的是,虽然来人比去年的七月十五少了四成,收到的礼品却翻倍了,柜子已经放满了,屋里又没有适合的地方,觉得都是些累赘,甚至以为是定时炸弹。想问儿子,儿子接到一个电话,急忙和儿媳妇、孙子离开,连个招呼都没打。他一走,来人全部走光了。只留下老段,在屋里唉声叹气。
这才想起,来人当中,只是不见老常。
晚上,有人告诉他,说老常病危。老段到时,人已抬到门板上,他掀开脸上的黄裱纸,发现两眼未合,就安慰他说,我们都挺好,放心走吧。给抚上了。
刚走到大门口,却接到儿媳妇的电话,还没等儿媳妇说完,老段一脸煞白,扔掉手机,瘫坐在地。
责任编辑 孙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