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人
2015-11-09孙君飞
孙君飞
搁在过去,假若有人说我是个粗人,我一定会生气。好歹自己读过不少书,业余还喜欢写写画画,这能算粗人?其实,即使我只动气而不动粗,也已经表现出了“粗”。现在,我自己也发现我确实是个粗人。真实的发现令人气馁,却也使我更认清自己。
我在农村长大,包围我的都是些粗汉子,细腻一些的女人经过风刮日晒,也越来越像粗汉子。我开始阅读,读俄罗斯和印度诗人的作品,能够说出这两个国家,我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告别粗人的准备。父亲朝着耕牛喊粗话,自然不入耳;母亲从来不做发型,脸庞上常常沾染着灶灰,挽起袖子劳动,吃饭的时候照旧卷着,哭的时候很大声——我不应该这样讲自己的父母,如今更不忍心说母亲,我为曾经排斥过他们而感到羞愧难过。读两本诗集便能将自己修成绅士吗?靠一个人的力量便能将自己抬出贵族的气派吗?梦想并不能让人脱胎换骨。实际上我越排斥农村的生活,越受这里的影响。我喝粗茶的样子像父亲,我缄默的样子像母亲,一辈子都很难改变。生活使我更是自己,最后你看到我就知道我过的是什么生活,我可以讲出写出漂亮的谎话,但生活和最终的自己不会说谎。后来我抛弃了粗茶,买上档次的绿茶和红茶,照着茶道沏茶、品茶、悟茶,偶尔还能引经据典地写写茶水小品文,但我终究还是一个粗人。有人说“铁观音”的香气味儿是浓郁清奇,“大红袍”是饱满沉着,普洱茶则是陈酽透润,我就非常惊讶困惑,因为我实在喝不出这么多层次的茶味,我的味蕾没有深度,鼻子也好似太迟钝。当又听说几个茶艺师一起泡着同一款茶,一盅盅端到另一个房间,有人竟然一喝便知是谁泡的,我在大吃一惊的同时,只能悲叹自己太粗鄙了。自小喝茶,终老仍不懂茶,这会是我的生活吗?一瞬间的惊心动魄让我冒汗。人人都在谈论生活,但我一直进入不到理想中的生活,我与雅人面对面喝茶,咫尺间也有两种生活,境界之高下截然分明,我感到一种压力,也感到一种无力,自问日后我还能够期待什么?
在吃喝上最能体现出一个人的粗细吧?一个诗人喜欢吃扁豆,在我看来扁豆即扁豆,若要划分,我会划出吃的扁豆和做种子的扁豆,而这个诗人只根据眼睛便划出了紫扁豆、绿扁豆、粉扁豆、青扁豆、红扁豆、白扁豆和黑扁豆。如此精细且精彩的划分,我自叹不如,也终于明白自己写不出诗句的原因。扁扁小小、如黑色蟌之眼的扁豆啊,你什么也不做便如探照灯般照出我粗人的本来面目。更妙的是,乔伊斯看到叶子落下,黑扁豆爬满粉墙,写出“愿爱与慈悲∕阖上它双眼”的诗句,这个细致划分扁豆的诗人感慨乔伊斯说他不能用扁豆来煮扁豆汤了。在乔伊斯和这个诗人面前,我必须承认自己至今仍是一个粗人。我既不懂对事物的重新划分,也不懂深藏在事物体内的“爱与慈悲”。我看物是物,为吃喝而吃喝,有时候也想像诗人一样让味觉和嗅觉从食物之上飞升起来,哪怕飞离一尺高也足以自诩,然而我的舌头和鼻子始终被难以破解的东西困住,舌头沦为石头,鼻子沦为洞子,本人沦为孤独的粗人,一直做着雅致的美梦,不愿意接近粗人,却仍为粗人。毛姆说,一个国家的文学习惯像一个人的饮食习惯。我信,正好也看到一篇相信“舌尖决定笔头”的文章,说海明威爱吃生鲜海味,不加矫饰,正如他的文笔风格,奉行其“冰山理论”,简洁质朴,至于极点。譬如他写“冰冷冷的白葡萄酒冲淡了牡蛎那金属般微微发硬的感觉,只剩下海鲜味和多汁的嫩肉”,在代表作《老人与海》中则写得更细,从鱼脖颈一路写到尾部,临了还要续上一个愿望“如果加上一点儿酸橙或者柠檬或者盐,味道可不会坏”。地球人都知道海明威是条硬汉,他的文笔写得如此细,该文作者仍坚持认为他简洁到极点,让我这个真正的粗人来写,岂不要为难死?忽然想到更加使我害怕的普鲁斯特,一个大男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次,便能够写出成千上万字,却惹得最初的审稿人气咻咻地抱怨“我绞尽脑汁也想不通一个男子汉怎会需要用三十页的篇幅来描写他入睡之前如何在床上辗转反侧”。别说三十页,即便写出三页的“辗转反侧”,我也能高兴地宣称自己并不是一个粗人吧。
我怎能不是一个粗人呢?吃也粗,喝也粗,正是担心在人前表现得太粗,才一再地缄默下来。想一想真够叫人伤感的,我不懂吃喝,在穿戴上也太粗放,竟然不知道运动鞋也可以分出慢跑鞋、休闲鞋和登山鞋,一件一二百元的衬衫穿在身上也觉得够有品位,可是一转身就听见精英们说“‘价廉物美的时代可以结束了”。忽然感到一阵恐慌:我这么一个粗人,以后应该怎么更好地生活呢?难道还能用费尔南多·佩索阿的话——“注重细节和完美主义者的本能,远离刺激的行为,这种个性品质导致放弃”来安慰和鼓励自己吗?实际上,我习惯了缄默,习惯了气馁,也不敢习惯放弃、一再放弃、全部放弃,因为再粗疏的生活也不能只剩下一根经纱或者一根纬纱。
(编辑 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