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的逻辑
2015-11-09高临阳
高临阳
人们好讲按理说如何如何,但实际上,生活不讲理,文字更不能讲理。道理不是逻辑,那逻辑是什么?自圆其说即逻辑。生活往往连自圆其说都不需要,因为生活无法估计可能性的降临,但文字则是可能性的勾连。逻辑,就是勾连可能性的钩子。
好的小说,将第一个句子放到高倍显微镜下,你能看见最后一句的纹络。每个句子都甘愿为下一句冲锋陷阵,鞠躬尽瘁。这也是逻辑的力量。
选择适合进入文字的方式是首要考虑的逻辑。什么样的轮胎跑什么样的路,公路胎就别往雪地上凑了;什么样的器材揽什么样的活计,金刚钻就别想着刻藏书章了。在小说中,人称的选用是一门学问。第一人称相当于把窃听器安到内心,每一次搏动都和上一次有所区别。文字是水桶,必须不断放绳,才能从深井捞出心泉。但“我”也容易撒娇,满地打滚,写过了就像淘气的孩子。第三人称是外科医生,冷静打量,不能主观臆断。一旦主观,不按照章程来,小则把手术刀落在文字的身体内,大则要出人命的。第二人称用得少,但如果用得巧,将是一种崭新的视角。这种视角依靠的逻辑将读者的位置进行了挪移,既是“我”,“我”即你,又是“他”,受神摆布。
除了人称,在进入文字的方式上,逻辑与时态及结构相关。一般而言,在小说中不应该出现一般将来时,通常为一般现在时,若用叙述者的口吻,是一般过去时。所谓故事,即过去的事,即使科幻小说,也不会以将来时态的口吻,因为叙述者已身处将来时空。然而在读尼日利亚作家阿迪契短篇小说集《绕颈之物》时,文中几次出现一般将来时,乍看不合逻辑。在小说《个人感受》中,由于宗教暴动,奇卡被迫与穆斯林豪萨女人同处一室。文中几次出现,“过后”“将”等语词,将未来时空内的事件与想法拽到当下,如“我”对由于暴动丧命的姐姐的怀念及对豪萨女人的淡忘。这种时态从理论上讲是无逻辑,但在小说中,它足够自圆其说。通过这种间离手法,它把两个时空拼贴在一起,如电影蒙太奇般,让我们直面反差,这种反差是人性肚皮上的天鹅绒,敏感温柔。同时,在感受上有效地避免我们沉浸其中,将读者抽离出来,让我们正视小说主人公命运。阿迪契笔下的主人公,多是尼日利亚人或在美国生存的尼日利亚人等边缘人群。他们仿佛不需要同情,只须正视。从这个意义而言,阿迪契极有逻辑,一般将来时的用法是长出来的,不是移植过去的。邹静之在剧本《莲花》中使用倒叙结构,第一幕是莲花与天河因值钱古董已关系破裂,作者逆流而上,在第五幕中写到过去身处贫寒却饱尝甜蜜的莲花与天河。推动倒叙完成叙事是一种惋惜,一步步从现实的炎凉踱步回过去的温馨,财富带不来幸福,这是作者所喟叹的,也是支撑文字的逻辑。
文字的逻辑,也是情绪。写诗时,顶重要的,是认识自己的情绪。“认识”在希伯来文中是同房的意思,即与认识达成一种无比亲密的关系。所以,爱伦·坡说,没有长诗这样的东西,所谓长诗,只是许多短诗的集合。因为一条情绪的生命很短。在做剧本时也是这样,在开拍前,心里有个理性坐标,对自己的人物关系、情节走向有个判断,这个判断就是有个粗暴的判断方法,即我在那个情境下,是否会做出那种选择:从性格出发,从性格所可能产生的情绪出发。
不久前,毕飞宇老师在北京大学做了一场讲演,后来文稿发布在网络,名字叫《“走”与“走”——小说的内部的逻辑与反逻辑》,这篇文论走得很深,但落脚点,却在十分稀松平常之处,即走路。他写《水浒》中林冲与李逵的走,写《红楼梦》中王熙凤与秦可卿的走,把一个“走”写穿。他们的走,依靠着自己不同材质的鞋,即不同的性格情绪,这个最常见的动态恰恰能走出小说的内在逻辑,走出人物性格。毕飞宇老师也许不知道,心有灵犀的是贝拉·巴拉兹《电影美学》关于剪辑一章中,同样专门辟有一节写到“走路”,“脚可以透露许许多多内心的东西”,通过对素材中走路的选取,同样能撑起电影的逻辑。
文字的逻辑与悬念的编排、布置有关。“麦格芬”在导演希区柯克那里被发扬光大,它指故事开头被主人公视为非常重要的一个任务和目标,用于引起关注的悬念,可能最后发现它与主要情节及动机并无关联,甚至被观众遗忘或消失。麦格芬同样存在于文字中。在阿根廷小说家卡萨雷斯笔下,麦格芬换了个面目,叫作“俄罗斯套娃”。其小说中女主角本来不可替代,但对于动荡的男性而言,她们是层层嵌套的套娃,“打破了一个,其余的还能留下来”。所谓“其余”,就像安东尼奥尼《奇遇》一般,最初的悬念与动机并不重要,那么,其内在逻辑是什么?是其情绪。
文字的逻辑和读者有关——你选择背对读者还是面对读者?背对读者这个概念来自侯孝贤导演,伴随着斩获戛纳最佳导演的新片《刺客聂隐娘》的上映,他多次在不同场合说自己的电影“背对观众”。但我觉得,这种背对观众不是推开观众,相反,它是一种更私密与亲近的状态。正对观众常发生在演讲和社交场合,你需要时不时用目光扫视,用手势招徕,维持一种客气的姿态,生怕哪里不周到让听众觉得你傲慢无礼。而背对,还能交流,这样的一种状态其实存在于亲人间、老友间。我不用看你,我不用再做更多姿势吸引你,我们不用再竭力相互注意,我用后脑勺能把你看穿。你用呼吸便将我扒光。这是一种亲密,在这种状态中,你的逻辑是倾诉,是吐露。当然,在应试作文时,由于你和读者的关系,识时务者,选择的姿势理应是面对读者。导演拍的是商业片,你要写商业文,时刻要考虑用户体验,考虑你面对的读者的感受,你必须带着他跑,不能跑太快扔下他,不能跑太慢被人牵引,这是最大的逻辑。
于我而言,面对素材,如何做到自圆其说,最好的训练方法是写影评。电影就是你的素材,面对一部电影,你把导演关在门外,你现在独享这部电影,你拥有完全的权柄选择怎样进入这部电影。对一部电影,可以有N种背道而驰的观点,但只要自圆其说,它们都是优秀的。写影评,就好比给你画一个框,告你必须在这个框里跳舞。一篇影评是否优秀,也是看它是否能自圆其说,你踩着拉康的肩膀也好,你挥着弗洛伊德的旗帜也好。
最后我想说的是,文字的逻辑不是先天的,而是后天的。它往往在和文字相处过一段时间后,才显现出来。好的文字是用密写药水写的,须用时间之火炙烤,才能烤出逻辑。用语词赤裸地强行串联,往往是对读者与自己的不尊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