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的失败
2015-11-09
在“四大巨头”垄断试听的时代,瓦林卡把我们的梦中叫醒。
直到瓦林卡把我们从大梦中叫醒。
斯坦·瓦林卡不惯于做梦。当他结束了一天的劳累,躺在床上阖起双眼时,眼睑背面并不淌着庆祝的盛景,不存在一个他相信必将实现的未来,赢得大满贯,或是登顶世界第一?他从那个时代而来,那个费德勒把才华挥洒得精美绝伦,而纳达尔、德约科维奇、安迪·穆雷们通过最残酷的试炼把名字添在其后的年代。从费德勒终结诸侯争霸的局面开始,他就成为了一个标准,以其漫长、稳定、丰收而富有表现力的巅峰期,成为检验每一名男子网球手的尺度。他几乎是完美的,天赋,技术,能力,自律……结果能与他站到同一战场的对手也必须如此。巨头时代的实质是信仰的时代,你知道他们总是能赢,哪怕承受着反复的伤痛,背负着空前的期待,哪怕他们并不在最佳的状态,你还是知道自己可以仰仗他们,而他们真的从不辜负。
“那些垄断冠军的人,”瓦林卡在法网半决赛后这样说,“他们是怪物。”
而他自己,这个与费德勒间隔着四年光阴的男人,踩着他铺下的影子,用大半生涯修习着属于凡人的命题:接受失败。
正如费德勒是巨头时代的第一主题(而纳达尔在第二乐章汇入……直到叠加成四声部的浓厚织体,我们时代所经历过最宏伟的交响曲),瓦林卡是典型的“其他人”。作为“天王以外的那个瑞士人”,他站得离强光更近,阴影中也就显得格外面目模糊。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瓦林卡最为人铭记的场面是与费德勒一起赢得北京奥运会的男单金牌。在一组庆祝胜利的照片里,费德勒被设计成持戒人佛拉多,而身边的瓦林卡是他最忠诚的伙伴,园丁山姆。
这是媒体潜意识的自然流露一一瓦林卡被定义为一个追随者。我们时常忘了他比费德勒仅仅年少4岁,因为当他第一次打进大满贯时,费德勒已经开启了他长达237周的连续统治。更少的人会记得他比纳达尔年长,因为在瓦林卡终于完成了全部四大满贯首秀的2006年,纳达尔已经卫冕火枪手杯,随后与费德勒在温网决赛再次会师,“费纳对决”横空出世,红土泰坦要与全盛的帝王分庭抗礼。我们甚至可能忘记他比德约科维奇、安迪·穆雷更早转为职业选手,毕竟瓦林卡获得的第一个冠军来自于德约科维奇的退赛,而同一年(依然是在2006年),德约40胜18负,除了那次退赛外另两次决赛全部取胜,年终排名世界第十六名,接着连克费纳,不到20岁就到达第三。
瓦林卡终于第一次进入男单排名三甲时,已经快29岁了。此前的十余年职业生涯,用他那现在已大名鼎鼎的纹身来总结,就是一直在学着“败得更好一点儿”。
冠军成就信仰,而不断的失败,永远追求败在离胜利更近的地方,只能使你勇敢。勇敢不一定能带来胜利,就像你在差之毫厘的出界发球后继续倾尽全力,获得的可能却仅仅是一次双误。与勇敢伴生的是孤独,自我怀疑是它一体双生的背面。你看见他陷入困境,然后脸涨得越来越红,四肢发僵,眼里时不时闪过恐惧。他的脚下开始拌蒜,拍头凝滞如划过泥浆。今年春天,他作为卫冕冠军出战蒙特卡洛大师赛,在第三轮与迪米特洛夫困战55分钟即告脆败。像这样的时刻,看瓦林卡比赛近乎令人窘迫。
但瓦林卡比这更勇敢,因为他已经在聚光灯外与失败的窘迫奋战了太久。进入职业网坛后,他花了三年去到大满贯,然后用了六年才第一次打入八强。2012年前,他对排名前20的选手罕有胜绩,但2012年起,他打败了一些排名10位以后的准一流好手,并在2013年初打出了自己“最好的败局”:澳网十六强对德约科维奇的长盘大战。
德约是赛会的卫冕冠军和年终世界第一,可是瓦林卡在前90分钟打出了更好的网球一一老练,精妙,一发强劲,反手小斜线骚气逼人。有那么几局,他打得不像是小德的对手,而像是天才少年的网球教师。他逼出了最好的德约科维奇(使其状态在第二周刚开始就提升到了“非人类”的级别,以至于接下来的对手费雷尔被压倒性地摧毁了),并且成功与之鏖战到了第二十二局。当地时间午夜两点。几十撇开这场对决一波三折的戏剧性,德约科维奇和瓦林卡在第四轮的遭遇也是整届赛会质量最高的比赛之一,可与费得勒一穆相媲美。瓦林可缺少的只是保住领先优势的经验和一点点运气一一如果在第九局的破发点没有遭到误判,谁知道呢?
当我们为德约科维奇的三连冠欢呼,大概只有瓦林卡会记得,这是他对诺瓦克的第十一连败。
同年秋天,他把这个记录改写成了十二连败,同样的五盘大战,同样的生猛发球,同样地,再次成为见证历史的背景。德约科维奇跨过他去赴与纳达尔的年终第一之约,瓦林卡在医疗暂停后油尽灯枯。但这是他第一次倒在决赛门外,第一次败于体能枯竭,他正败得越来越好。
你可以不断失败,但要败在比上次离成功更近一点儿的地方,这就是勇敢。
第二年一月,对德约科维奇十四连败,对纳达尔十二连败,对费德勒十一连败以后,他第一次进入大满贯决赛,夺冠。与四巨头身处同一时代的问题是,你常常被抽象成一个数字,一纸他们彼此相遇前必须完成的赛程,一些他们重塑历史时斫下的烟尘。人们会忘记你上次败得如何不甘,你来到这一步又何其不易,他们只能草草读过你的败绩,只有你自己知道,“越来越好”的失败如何塑造了你。2010年到201 2年间,瓦林卡对ATP排名前十的选手总共只赢过七场,而2013年,他仅一年就赢了九场。2013年四月起,他开始与索德林的前教练马格努斯·诺曼合作,既练技术也练体能。他们共同精进了他的发球,同时将进攻技巧磨砺得更加犀利。他能击出也许是所有巡回赛选手中最勇猛有力的触地球,兼具速度和旋转,穿透力十足。他腿部和核心肌群的力量极佳,对绝大多数球都能跑到合适的位置、合适的角度;可以退得很深,或者站得离网很近,从球场的任意角落发起进攻。他选择直面自己的进攻天赋,务求先发制人,然后一路穷追猛打。这不是一种很稳妥的战术,进攻者并不总能找到机会,但瓦林卡可以接受失败。
他从不梦想成为“巨头”,并不把胜利视为理所应当的信仰,他只想以凡人的身份发起挑战,抓住也许一个也许几个取胜的战机,使所有人都承认他的勇敢。
但这依然很难,甚至比拿一个大满贯更难。一个神奇的现象是,我们知道他是近五年来唯一一个获得过大满贯的“其他人”,知道他最擅长的场地并非是那次夺冠的澳网而是红土,知道他师从诺曼,一位红土高手,2000年法网的亚军,我们依然任他整个法网第一周都在雷达下飞行。我们只关心有史以来最可怕的红土怪兽纳达尔能否在罗兰加洛斯第十次夺冠;当今最具统治力的网球机器德约科维奇能否实现全满贯的突破;而费德勒,部落之阳费德勒,他是否能够创造奇迹;今季泥地不败的穆雷,又何时金身将破?
我们习惯了他们的不可思议,却又一次忘记凡人的勇气。反而是费德勒给他真诚的赞赏:“我已尽全力。我试过起高球,也试过削小球,今天风很大,我尝试了迎风去回球,你知道,我怎么可能还藏着什么招没使就离开法网呢?只是这真的太难了。我也很希望能够破发,也很希望一开始就能打得更好,但我没有做到。”他打得很好,近乎全面压制,但依然没有人看好他战胜德约科维奇,哪怕是他自己。
瓦林卡说,他是个现实主义者。他不想如何赢得火枪手杯,只想如何拿下这一分。他只想打得一一和自己比一一再好一点儿。这是实话。他打得像头野兽,搏命的野兽。他不是天才,没有从心所欲的鬼手,只有把自已推得狠一点儿,再狠一点儿,他不奢求超越自我,却只希望尽可能地去实现。
他一定没想到自己能够夺冠,否则不会穿着睡裤般的花裤衩就走上了战场。这种现实主义者的疏狂却成就了生涯最酣畅的胜利:凝聚着失败与成功,磨砺与精进,技巧与勇气。20拍,20拍,38拍的拉锯都无法穿越德约科维奇的防线时,他击出了第39拍;德约苦战拿下第一盘后,他用漂亮的穿越攻下了第二局。谁拥有当世最厉害的单反?答案可能有很多,加斯奎特的非常美,费德勒和迪米特洛夫也是个中好手,安德烈·帕维尔已经退役却不该被忘记,但如果抛开美学,而只考量纯粹的力量和威胁,任何看过那场比赛的人都会把瓦林卡放上提名。他挥拍的气势那么豪烈,然后几乎要将球碾碎。同时被粉碎的还有关于单反的偏见一一单反手们常常被认为受制于高速旋转的弹地球。众所周知地,费德勒对破解纳达尔转无甚心得,德约科维奇也喜欢在面对单反好手时将球抽得跳到齐耳高,而瓦林卡在应对上领先于所有相似特点的选手,费德勒,西蒙,加斯奎特,阿尔玛格罗,科尔施赖伯……他们都该下载这盘录像,仔细研究,捉摸求道。
向他们中曾输得最惨的单反手。
输掉法网决赛后,德约科维奇拥抱了瓦林卡:“我今天输给了打得更好的人,他打得充满了勇气。”
而瓦林卡说,他从来不曾想过。他赛前紧张得要命,不停地问自己,“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直到他找到了答案:“他们在每个方面都做得更好,他们就是更好的网球手,比我们其他人都要好。德约,费德勒和纳达尔太伟大了,穆雷也是一样,你只要想他们拿过多少大满贯,他们稳定得惊人,注定要名垂史册。而我在这方面就差得多了,我必须要学着保持高水平才行,但我不会和他们比的,这不是我的目标。我的目标是每一天都竭尽全力,继续打出好球,然后属于我的光荣时刻就会到来。”
“我远远不如他们,这是事实。但我也知道,我能够在一场比赛中战胜他们。我在2013年败给了德约,但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能够做到,我能够在高水平的赛事中和他们一起打球,然后赢得胜利。”
“我总是充满动力,因为我喜欢自己所做的事,能够打网球太好了,哪怕为之忍受痛苦也一样。我享受那些过程中的痛苦,对我来说,这是自然而然的,走上球场,压榨自己,然后去健身房,继续。只有流汗才会让你变得更好,这就是为什么我乐在其中。”
这就是瓦林卡的故事,两次大满贯冠军,奥运会男双金牌得主,在男子网球历史上最伟大的时代之一进入排名前三。一个未来的网球名人堂成员,一个资深输家,一个无梦者,天才的“背景”,一个充满勇气的网球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