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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难记

2015-11-09李吉吾

老年世界 2015年7期
关键词:绥远平罗县河套

李吉吾

70多年前的抗战时期,我是国立绥远中学的学生。1939年腊月,日军大举进犯河套,绥西进入交战状态,除军队与敌人周旋外,机关学校纷纷转移。国立绥远中学全校师生被迫打起背包,带上干粮,在敌机盘旋轰炸和炮声隆隆中,撤离陕坝,徒步向宁夏转移,开始了集体长途流亡生活。我们从陕坝南行,经黄杨木头、渡口堂、补隆淖、三盛公、碱柜(老磴口)、傅家湾、上江、二子店、河拐子、石咀山、黄渠桥等地,最终到达平罗县,这是一段漫长的路程。

因为敌人追袭,我们只好日夜兼程,不得休息。当时正值数九寒天,过了补隆淖、三盛公后,就行进在一边是茫茫的沙丘一边是冰封的黄河荒野地带。我们走在黄河西岸,据说这条路线就是自古由绥远通往新疆的荒寂驼运之路的一段,全凭驼夫的记忆和视力摸索行进。1926年,冯玉祥统帅之国民军于“五原誓师”后,撤离绥远开赴甘陕时,曾开辟整修过此路,但时隔多年,路迹早已荒芜。所以,我们一路上,不是穿梭在红柳林、岌岌滩和哈毛儿堆之间,就是攀越绕行沙丘或步履于冰封的黄河之上。朔风凛冽,寒气刺骨,但恐敌军逼近,疲于奔命,竟不觉冷,困了就在荒野里躺倒睡觉。由于极度困乏,同学们走起路来还在打盹,甚至一跤跌倒就呼呼入睡,被人唤醒后爬起来再走,跌跌撞撞地继续行进。有一次,我跌倒睡着,竟然下意识地爬起来继续走,也不知道背包是否还在身上,走在后面的同学吕尚瑞赶上来把背包交给我,我才知道自己原来睡着过。晚上需要点着芨芨草做篝火取暖,有的男同学太困了,在火堆旁倒头就睡,醒来后才知道是枕在女同学的腿上。

黄沙滚滚荒野漫漫的路段中,同学们行走快慢有别,很难集中行进,队伍断断续续拖得很长。走在前面的人摆记号、做标记,或者放开嗓子呼喊让后面的人跟着。迷路是常有的,特别是夜间,摸黑走了半天,发现是原路返回,绕了圈子。每当需要休息的时候,同学们就会点燃芨芨草,烤火取暖,用脸盆融化从黄河凿取来的冰块,喝冰凌水,吃点儿炒面。尽管我们大多数人都是从沦陷区逃亡流浪出来的,但也从未受过这般跋涉之苦,大家走得嘴唇干裂,嗓子嘶哑,脸耳冻肿,脚底起泡,苦不堪言。

大年三十晚上,我们一行人正路过河拐子一带,这里仅有孤独的一处大店,可供我们先后来到的师生依次休整。那时候,屋里屋外,炕上地下,饲草垛上,柴火堆里,倚墙靠壁,前一批刚刚起来,后一批再来休息。虽然只有短短几十分钟休息,个把钟头的短暂歇脚,稍微缓解一下疲困,就又上路了。

不停地走,一直到了石咀山,才算走完了荒僻之地,进入城镇。石咀山是宁夏的重镇,濒临黄河,是水旱码头,比较繁荣。这里的条件好多了,在此住了两天,稍事休整,又分批出发,继续南下。大概是正月初五六,全校师生集中于黄渠桥镇,分散居住在店铺和居民家中,老乡们可怜这些风尘仆仆的年轻人,为我们包饺子,补吃年夜饭。至此,我们才算过上了有锅有灶的生活。虽然还是要前行,不过大家都知道后面的路程是号称“塞外江南”的宁夏的中心地带,城乡村镇较为稠密,日子也会好过一些。

在黄渠桥镇过了几天安定的日子后,队伍又经平罗县、姚伏堡,到了李岗堡,这里离银川较近,但不知何故,未被容纳,遂再走回头路返回平罗县。经过校方多次向宁夏当局请示交涉,最后我们得以在平罗县安营扎寨,开始教学生活。当时的宁夏还属马鸿逵统治管辖,对外省的过往停留人员稽查甚严,特别是对流亡逃难者,不仅没有同情,反而多方刁难。国难当头,全民抗战之际,一省主席竟然如此做派,师生们无不感到愤慨,但寄人篱下,实在无可奈何。

平罗县城也不算大,十字交错着的东南西北四条街道笔直地伸展开来,中心的一座钟鼓楼显示出这是一个比较古老的城区。我们学校借住在北门里两处歇业的大商号,北门外里许之地的残破庙宇作为上课的教室。那几间破庙被称为“野骨寺”,据传说是用来收容孤魂野鬼的,究竟是哪路神仙主持还是几殿阎君执掌,早已记不清楚了。老师和学生们分散借住在居民的空闲房间里,有的居民专门腾出几间房子给我们用。当地老百姓都很和善,对我们这些逃亡的孩子也很同情,默默地提供了很多帮助。学校统一购置粮食,分发给学生,让大家在各自居住的地方生火做饭。当时的宁夏少受战火,物资比较充足,我们的饭食也要比在绥西的时候好很多,经常能吃到米饭、面条、烙饼之类。

除了上课外,业余活动也只能是唱歌、做操、玩球。因为没有操场,我们只能在城墙根下和城外野地里进行,那时最喜欢玩的是叫作“穿头皮”的游戏,就是两方抢球,没有规则又很激烈,大家抢来抢去,排遣着逃亡的孤独和寂寞。有时候,我们会在街头搞一些抗日宣传活动,同学们激动不已,慷慨激昂的表演吸引了很多老百姓。

在平罗的几个月里,虽然身体的疲乏得到了缓解,但毕竟远离家乡又缺医少药,甚至有两位卧病同学难得有效救治,与世长辞,十几岁的年纪就命丧异乡,师生们无不伤心悲泣。学校购买了棺木,在野骨寺附近掩埋了死者,想到这破庙的传说,大家更是悲从中来。

日寇入侵河套地区时,据说傅作义将军布下了口袋阵,引敌深入,围而歼之,大获全胜,把日寇驱逐出河套。当时我们在平罗已经艰难地上了三个多月的课,河套收复后,学校就要迁返。5月份,分水陆两路启程,陆路仍循旧路而行,水路则是在当地雇了三艘大木船,从黄河顺流而行,我被安排走水路。坐船比走路轻松多了,船行河中还可以观赏两岸风光。行船每日有固定的停靠点,大家上岸埋锅造饭。船上也备有小火炉,燃烧的是贺兰山的无烟煤,供航行中烧水做饭。船过石咀山后,依次经过几处山石嶙峋、水流湍急的险恶河段,只见老艄公和船夫们凝神屏息,谨慎航行,唯恐触礁撞石或掉进漩涡。我们也都提心吊胆,船家在走河路中有些忌讳的语言,我们生怕说错话,所以只能暗自祈祷。黄河流经宁夏,向东北进入河套,历来通航运,常游木船、牛皮筏子往来运输货物,亦搭载旅客。抗战时期,河套地区从后方运进物资,黄河航运为主要渠道,船毁人亡的事故也时有发生。好在负责掌舵导航的老艄公经验丰富,技术高超,我们的三条大船有惊无险,顺利通过。在航行中,有时船被搁浅,船夫们脱去衣服,一丝不挂地下水推船,哪里还管船上是不是有女生。在比较平缓的河段中,同学们会主动帮着划船,逐渐学会了怎样有节奏地蹬腿、摆桨等划船动作。

黄河上那些河流险滩的名称大都有来历,顾名思义,即知凶险。例如“洋人摆手”,其中就有一则奇趣故事。宁夏和绥远均为天主教传播发展较早的地区,民国初年,一位外国传教神父由宁夏乘皮筏顺流而下,要去河套,途经一段急流险滩,河水咆哮,皮筏颠簸间忽然被汹涌水浪猛冲至一平坦巨石边,神父惧怕筏子被撞掉进河里,急不可耐,一跃跨至巨石上面,而皮筏则被冲到远处。神父困于巨石上,团团打转。之后,每当有过往船只,神父都频频招手呼救,奈何水流湍急,船只难以接近。神父最终困死在巨石上。之后,人们便把这个险峻处叫作“洋人摆手”,流传数十年,成为固定名称了。

经过七八天的黄河水路,我们到达临河县境内,再进入永济渠北行。永济渠是河套八大干渠之一,渠道宽阔,水流平缓,常通航运,能行大船。黄河船运,可直接进入渠口。我们的船在渠内航行,常能看见鲤鱼跃出水面,不少乌龟爬上渠岸晒暖,到处是怡然祥和的景象。在永济渠行船大半天,就到了临河县西郊。在马道桥南段的码头靠岸后,大家就地烧饭休息,然后背起背包,徒步西行,经红海店、园子渠口返回陕坝,同由陆路返回的师生们会合。所幸的是,校舍没有遭到大的破坏,只进行了一番清理整修布置,也不需要雇用工匠,学生们自己动手便很快收拾好了。接着便恢复上课,进入了正常的学习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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