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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了,柯青蛙

2015-11-07王成刚

中华手工 2015年11期
关键词:黄杨师母木雕

有人说,他手持两把刀:一把刀解剖着人体生理结构,另一把刀则在木头上镂刻着人生。

师父是9月19日凌晨往生的。

9月21日,重庆下了一两个星期的雨终于停了,天气晴朗,蓝天白云,像极了师父错过的这个云霞漫天的美丽夏天。出殡时,师父的儿子柯昌熠捧着遗像,师兄捧着牌位,我捧着骨灰盒,连同其他亲属及几位弟子,一路泣行,从灵堂去往火化场。我心里只有一句话:师父一路走好,来生再见。

搞兼职的国大师

大约2008年,我在一位同事的手机上看到个木雕坠子,是件实物大小的棕色蝉蜕,惟妙惟肖。问起何人而作,答曰“柯愈勄柯大师”。

我赶忙追问:“可不可以介绍我认识?”就这样,从一个电话,到初次登门,到拜师学艺,我的人生从此改变。不只是我,师父的许多徒弟,都与他有着这样奇特的因缘。师兄唐琦是看了新闻报道,径自拿着报纸到师父家附近大海捞针般四处打听,找上门来的。

对于我这种全凭喜欢、此前毫无基础的人,师父并没有拒绝。在师父眼里,学木雕技巧不是第一位的。师父收徒有几条要求:第一是人品好,第二是必须有自己的职业,第三最好有一定的美学或美术基础、有文化。

关于第二条,其实是师父从自身经历中总结出来的。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他以重庆医学院护理学院讲师的身份业余时间从事黄杨木雕创作,2006年获评第五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后荣任第六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评审专家委员会成员,一直到退休,都在“搞兼职”。

所以他愿意招收“兼职”徒儿,毕竟要学习一门技艺,起码要三到五年。三五年,对于今天这个社会来说,太长,但对于学习技艺的时间来说,又太短。

虽是“搞兼职”,师父的美术功底却是极好的。他出身在书香家庭,父亲柯尧放老先生是有名的诗人、书法家和收藏家。生长在书香里的师父,自幼喜欢画画,刻木头。他曾拜重庆木模厂八级木工“杨二伯”学习木工,后又跟重庆留真照相馆美工陈显庚学习素描。1976年,他从重庆医学院(1985年更名为重庆医科大学)护士学校医技专业毕业,留校任教。

作为学校工作人员,他受命来到解放碑的一家工艺品商店,为学校购买礼品。当时看中货架上一件黄杨木雕罗汉,标价180元。师父请售货员取下看看,售货员认为他不可能买得起,丝毫没有拿的意思。直到他补上一句“单位买礼品”后,才得以到手一观。看着这件黄杨木雕,他叹了口气:“我也雕得来。”这次经历,让自恃手工不错的他赌了口气,也打开了一扇门。

1989年,当时的四川美术学院院长、著名雕塑家叶毓山因患阑尾炎,住进重庆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师父得知消息,背了10余件作品到病房冒昧请求指教。叶教授看后,说了一句:“你有了40余件作品后,可以在美院办个展。”师父表达了想去美院听课的愿望,叶教授说:“你不用来听课,就像现在这样‘野搞’,没有框框(束缚)。”

从此师父拿着刻刀,一路“野搞”。

为青蛙塑像

黄杨木雕最享盛名的地方是浙江温州,如何才能雕刻出与众不同的东西?

师父想到了蛙。

小时候,师父的外号叫“蝌蚪”。下乡当知青,天天枕着蛙声入眠。后来学医,他带着学生解剖了无数青蛙,青蛙对人类医学的贡献良多。于是他萌发了一个念头,用艺术为青蛙塑像,表达其珍爱和敬重之情。带着这种慈悲心,加上对青蛙结构的了解,成就了他“柯青蛙”的名号。中国著名诗人梁上泉曾为他的木雕写下了这样的诗句:别人刀下是蛙的惨死,你的刀下是蛙的诞生。

师父刀下诞生了各式各样的蛙,那只最具代表性的叫《期待》,它趴在残荷上,前身微微上扬,双眼炯炯有神,直盯着远方,仿佛在期待着什么。在师父看来,残即是一种美。但要用坚硬的黄杨木表现出荷叶从外到内结构的复杂多变,十分不易。他四处搜集残荷碎片,面对最理想的那一片,他足足观察了一年多的时间。为了刻画出荷叶、青蛙的质感,他还自创出一套“乱刀叠刻法”,通过层层重叠雕刻,去表现意象的纹理。

师父曾说,如果以木雕为业,就要面临经济上的压力,就会为挣钱而雕刻。如此一来必然急功近利,舍不得花时间精益求精,就很难雕刻出真正的好作品。确实如此,在雕刻上,师父是最舍得花费时间的。比如构思创作时,为了“读”好一段木头,他可以天天盯着看一两个月才肯动刀。在作品雕完,他还要天天把玩,一直到有包浆才认为“可以了”。

在这个时代,我们很遗憾地缺乏一种精神,一种敢于摆脱物质的桎梏、从容安于自己内心世界的精神,一种向着以金钱为人生价值唯一衡量的现实说“不”的精神。师父不一样,在他的世界里,只有木雕。从创意、选材、构思、打样、雕刻到最后的打磨和保养,他均亲力亲为,从艺数十年,作品不多但精品迭出。无数个孤灯枯坐的夜里,他放下教学的解剖刀,拿起雕刻刀,在传统题材包裹的木雕世界里划出一道坚实而清晰的印痕。他喜欢吴冠中,喜欢八大山人,也喜欢梵高。这些艺术家的作品给予了他营养,经历则给了他信念与支撑。

2007年,第五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评审,师父提交了作品《期待》《专注》《攀》,都以青蛙为创作对象。分别刻画了青蛙在枯荷上张望、栖息等姿态,其精湛的技艺,让在场117名评委叹为观止。他也由此成为重庆市直辖以来第一个“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和许多木雕国大师不同的是,师父并没有气势磅礴之作,多以小品式摆件为主。这使他逐渐形成了独特的“渝派”风格,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西南黄杨木雕的最高水平。

永别了,师父

除了创作,师父最舍得花时间的就是教我们。在那栋电梯经常出故障的老房子里,按下门铃,如果传来很大的拖鞋声,就意味着师父来开门了,他第一句就是:“王成刚,你好!”再给我鞋套,然后转身就走。我跟在后面,几步就到了阳台改造的工作室。说是工作室,就是一张大写字桌。师父第二句话就是:“最近做了什么没有?”有新作,我就会赶紧拿出来。师父会把它放到台灯下面,然后点上一根烟,一手抽烟,一手转来转去地看。差不多烟抽完了,就跟我说:这里多了,该怎么处理;那个线条不顺,该怎么处理。说着,还会忍不住拿起刻刀就削。如果师父说一句“还可以”,就表示我的作业过关;如果师父喊师母来一起看,就说明师父对我的作品比较认可。

我也会问师父你最近做了什么好作品。无论是半成品还是成品,师父都会直接拿给我看,还会问,你觉得如何?我胆子也大,有意见就径直说出来,跟师父探讨。也就是在那种场景里,我知道了木雕就是要做减法;木雕跟绘画一样,也要“把握形,刻出神,倾注情”;大自然是最好的老师,要“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有时候聊得开心了,仿佛醍醐灌顶,汗毛直竖。我往往还要边听边看,把师父的作品一件件直接拿到桌上听他讲,那些后来被收入博物馆的国宝级作品,就那么被我随意玩耍。阳光在阳台上倾泻而下,空气中充满木头的香味,手上触摸着婴儿皮肤般光滑的作品,那些在艺术的海洋里遨游的时光,这一生都不会忘。

如果聊得太晚,师父师母一定会留我吃饭。饭桌上的师父又是另一种状态,他会拿出小食盒喂家里那只老猫,还会跟它说几句话。师母也会说起他的轶事,比如为了雕刻一只白菜,他不停买白菜回来观察,家里跟着吃了三个月的白菜;他的雕刻刀磨得很锋利,家里切菜的刀钝了却从不磨……

只是没想到,师父突然就被确诊得了肺癌。

4月11日,在师父家里,所有的徒弟都来了。师父无法大声说话,由师母转达,说:“召集大家见面,有些是拜过师的,有些是没拜过的。原来我做黄杨木雕,也没其他的想法,就是个爱好,纯粹喜欢,没想到能评大师。现在,我的病确诊了,跟你们举行这么个仪式,希望大家作为门下弟子,以后要更严格地要求自己,做人要好,技艺要精,要形成自己的特色。”言罢,我们依次给师父叩拜敬茶,并与师父师母合影。此后,所有的门徒与师父师母一起,到师父的父亲柯尧放先生的墓前去扫墓,以这一方式,确认师徒传承关系。

其实,师父一直以来都有个心愿,希望能带出几个较高水平的徒弟。“就像神经细胞传递兴奋一样”,一代一代地将技艺传承下去,通过数代人的共同努力,使重庆木雕在全国也有影响。2014年,恰逢中国工艺美术全集省卷编撰工作刚开展,他特意把我喊到家里来,系统阐述多年的心得,让我负责整理提交。“选材精细、结构严谨、造型巧妙、题材自然、风格雅致、气韵生动”是经他认可的重庆黄杨木雕的艺术特征。可惜,成书他看不到了。5月28日,师父像往年一样来到重庆市工艺美展上,与每一位老朋友握手致意。现在想来,那是与他心爱的工艺美术事业告别。

有人说,他手持两把刀:一把刀解剖着人体生理结构,另一把刀则在木头上镂刻着人生。他把物质的东西看得很淡,教我们学艺,不仅分文不取,甚至赠送木料、工具。师父生前曾言,人活着的时间很短,相对于历史,个体的存在只是一瞬间。中国工艺美术,浩瀚无穷,千千万万的艺术家,共同汇聚成历史记忆的长河,他愿意穷尽毕生,为这条长河增添一朵普通的浪花。

我想,他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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