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阅读与写作
2015-11-07梁衡
梁 衡
(人民日报社,北京 100733)
本期特稿
我的阅读与写作
梁 衡
(人民日报社,北京 100733)
编者按:本刊2012年第2期“学术名家研究”栏目刊发了一组研究我国著名新闻理论家、散文家、科普作家和政论家梁衡先生的文章,第一篇为本刊常务副主编康香阁编审的《著名学者梁衡先生访谈录》,第二篇为中央电视台董岩博士的《在没有新闻的角落发现新闻——梁衡新闻方法论研究》,第三篇为清华大学博士后来向武的《梁衡新闻学术研究的方法论探析——基于现象学方式的解读》。2013年,这3篇文章又被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学术高端访谈与研究》收录,受到学界的关注和赞赏,今年4月23是世界读书日20周年,全世界将有100多个国家举办读书日活动。应本刊之邀,梁衡先生将自己数十年的经验撰写成《我的阅读与写作》一文,交由本刊发表。全文长达23 000多字,分为“关于诗歌的阅读”“关于散文的阅读”“关于科学知识的阅读”“关于理论和学术经典的阅读”和“有阅读,人不老”五个部分。在此,致谢梁衡先生对本刊的厚爱。
阅读;写作;诗歌;散文;科学知识;学术经典
一个作家的写作是由两大背景决定的,一是他的生活;二是他的阅读。
经常有人问我,你读过些什么书,能不能向年轻人推荐一些。我就面有窘色,一时答不上来。一般作家谈阅读时都能很潇洒地说出那些大部头,读过多少外国名著。我却不能,就算读过几本,也早已忘掉了。我不是小说作家,是写文章的,正业曾是新闻写作、公文写作,业余是散文写作。这些都强烈地针对现实,不容虚构情节、回避问题,否则写出的文章就没有人看。所以,从作家角度来说我的阅读是一种另类阅读,是“撒大网、采花蜜”式的阅读。从一个普通知识分子来说这是人人经历过的最普遍的阅读方式,只不过可能我更认真些并且与写作联系起来。这种方式对学生、记者、公务员和业余写作爱好者可能更合适一些,我就都曾有过这些身份。下面是我阅读和写作的简要经历。
一、关于诗歌的阅读
人生不能无诗,童年更不能无诗。条件好一点的家庭注意对孩子专门的选读和辅导,差一点的也会教一些俚语儿歌。这是一种审美启蒙,情感培养和音乐训练。
我大约在小学三年级开始背古诗,中学开始读词。除了语文课本里有限的几首外,在父亲的指导下开始课外阅读。最早的读本是《千家诗》,后来有各种普及读本《唐诗一百首》、《宋诗一百首》及《唐诗选》、《唐诗三百首》,还有以作家分类的选本如李白、杜甫、白居易等。这里顺便说一下,我赶上了一个好时代,中学时正是“文革”前中国社会相对稳定,重视文化传承的时期,国家组织出版了一大批古典文化普及读物。由最好的文史专家主持编写,价格却十分低廉,如吴晗主编的《中国历史小丛书》,几角钱一本;中华书局的《中华活页文选》,几分钱一张。不要小看这些不值钱的小书、单页,文化含金量却很高,润物无声,一点一滴给青少年“滴灌”着传统文化,培养着文化基因。这是我到了后来才回头感知到的。说到阅读,我是吃着普及读物的奶水长大的。
和一般小孩子一样,我最先接触的古典诗人是李白,“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诗中总有一些奇绝的句子和意境(意境这个词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觉得很兴奋,就像读小说读到了武侠。如:“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并不懂这是浪漫,只觉得美。后来读到白居易《卖炭翁》《琵琶行》,“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又觉得这个好,是在歌唱中讲故事,也不懂这是叙述的美,现实主义风格。总之是在朦胧中接受美的训练,就像现在幼儿学钢琴,学跳舞。后来读元曲,马致远《天净沙》:“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他不说人,不说事,只说景,推出 9个镜头,就制造了一种说不出的味道。这就是王国维讲的“一切景语皆情语”。当然这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但要想后来能够领悟,就要预先播下一些种子,这就是小时候的阅读。一说古诗词,人们可能就想到深奥难懂。其实古人的好作品恰恰是最通俗易懂的。如李白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杜甫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李清照的“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都明白如话,但又不只是“白话”,这里面又有音乐、有图画。因为诗的功能是审美,并不是难为人,好诗人是在美感上争风流的。倒是今人学诗、作赋,食古不化,以僻为荣,不美反涩。古诗词的阅读价值至少有三个方面,一是思想内容;二是意境的美;三是音韵的美。后两个都是审美训练。这是每个人的写作都要用到的。我们常说,文章美得像诗一样,就是指文章的意境和韵味。在所有文字写作中,只有诗词,特别是古典诗词是专门来表现意境和韵律的美感的。为什么强调背诗词,就是让这种美感一遍又一遍地濡染自己的心灵,浸透到血液里,到后来提笔写作时就会自然地涌流出来。现在一般人家节衣缩食给孩子买钢琴,倒不如备一本精选的古诗词。因为成人后,一万个孩子也不一定出一个钢琴家,倒是有一千个要写文案,一百个会当作家,而且在成人前每个人都得先当学生,人人都要写作文。
诗歌阅读对我后来写散文帮助很大。当碰到某个感觉、某种心情无法用具象的手法和散体的句式来准确表达时,就要向诗借他山之石,以造成一种意境、节奏和韵律的美感。所谓模糊比准确更准确,绘画比摄影更真实。
建国60周年时我发表的《假如毛泽东去骑马》,是顺着毛泽东自己曾5次提出要骑马走江河的思路,假设他在“文革”前的1965年到全国去考察(当时中央已列入计划),沿途对一些人事的重新认识,是对毛泽东后期错误的反思,是对“文革”教训的沉痛思考和历史的复盘。通篇表现一种反思、悔恨、无奈的惋惜之情。有许多地方一言难尽,只有借诗意笔法。
设想毛泽东在三线与被贬到这里的彭德怀见面:“未想,两位生死之交的战友,庐山翻脸,北京一别,今日却相会在金沙江畔,在这个30年前长征经过的地方,多少话真不知从何说起。明月夜,青灯旁,白头搔更短,往事情却长。”这里借了苏东坡词《江城子》与杜甫诗《春望》的意境。而写毛泽东再登庐山想起1959年庐山会议批彭的失误,写道“现在人去楼空,唯余这些石头房子,门窗紧闭,苔痕满墙,好一种历史的空茫。……他沉思片刻口中轻轻吟道:安得依天转斗柄,挽回银河洗旧怨。二十年来是与非,重来笔底化新篇。”在诗意的写景后又代主人拟了一首诗。毛泽东本来就是诗人,其胸怀非诗难以表达。
《一座小院和一条小路》写邓小平“文革”中被贬到江西强制劳动。“他每天循环往复地走在这条远离京城的小路上,来时二十分钟,去时还是二十分钟,秋风乍起,衰草连天,田园将芜。”这里借秋景来营造一个意境,抒写他忧郁的心情,都是古诗里的句子。
回忆季羡林先生的文章《百年明镜季羡老》中有这样一段:“先生原住在北大,房子虽旧,环境却好。门口有一水塘,夏天开满荷花。是他的学生从南方带了一把莲子,他随手扬入池中,一年、两年、三年就渐渐荷叶连连,红花映日,他有一文专记此事。于是,北大这处荷花水景就叫“季荷”。但2003年,就是中国大地‘非典’流行那一年,先生病了,年初住进了301医院,开始治疗一段时间还回家去住一两次,后来就只好以院为家了。‘留得枯荷听雨声’,季荷再也没见到它的主人。”花盛花枯,前后不同的诗意。
有时文章到了结尾处情绪激昂无以言表,只好用诗了,如《梁思成落户大同》一文的结尾:“我手抚这似古而新的城墙垛口,远眺古城内外,在心中哦吟着这样的句子:大同之城,世界大同。哲人之爱,无复西东。古城巍巍,朔风阵阵。先生安矣!在天之魂。”这种效果有如“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非诗不能表达。
我在中学时开始读新诗,断断续续订阅《诗刊》直到工作后很多年。新诗给我的影响主要不是审美,而是激情,虽然我后来几乎不写诗,但这种激情一直贯穿到我的散文写作、新闻采写和其他工作中。我们这一代人的诗人偶像是贺敬之、郭小川。他们的诗我都抄过、背过。《回延安》《雷锋之歌》《向困难进军》《祝酒歌》等就像现在的流行歌曲一样回响在各种场合。他们的诗挟裹着时代的风雷有万钧之力,是那个时代的进行曲,能让人血液沸腾。它的主要作用不是艺术,而是号角。如郭小川的诗句“我要号召你们,凭着一个普通战士的良心。以百倍的勇气和毅力,向困难进军!”毛泽东说:郭小川的“《将军三部曲》《致青年公民》我都看了,诗并不能打动我,但能打动青年。……他竟敢说‘我号召!’我暗自好笑,我毛泽东也没有写过‘我号召!’”那是一个特定的年代,现在做不到了。现在思想多元化,诗歌当不了号角,不能再起动员作用,它又回归到审美,但是小众的孱弱的美。那时还出版过一本《朗诵诗选》,尽选名家诗作,还有《革命烈士诗抄》都对我影响很大。1968年 12月,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内蒙古,先要在农村劳动一年。村里没有什么书可读,塞外的数九寒冬四个大学生挤在一盘火炕上念诗,互相回忆过去读过的诗。从北京带去的《朗诵诗选》帮我们度过了那个寒冬之夜。现在想来是有点幼稚,但却留住了一点激情的火苗,受用一生。我见到好诗就抄就背,这种爱好持续到 40岁左右。后来我在新闻出版署工作,见到新华社老记者张万舒,我说我背过你的《日出》《黄山松》,“九万里雷霆,八千里风暴,劈不歪,砍不动,轰不倒!”一次全国作协开会我与诗人严阵坐在一起,我说:“我现在还保存有你的诗集《竹矛》”。他们没想到在二三十年前还有我这样一个“粉丝”,大家都很激动,谈起那个诗的时代“老夫聊发少年狂”。我在《人民日报》工作,都快要退休了,带着采访组到贵州采访。路上,贵州山水如诗如画,我想起了贵州老诗人廖弓弦的一首诗,背出了第一段:“雨不大细如麻,断断续续随风刮。东飘,西洒,才见住了,又说还下,莽莽苍苍,山寨一幅淡墨画。”同行的年轻人都很惊奇,他们不知道当地还有这样一个诗人,可惜诗人已经过世。这是我高二时在中学简陋的阅览室里读到的,发在《人民文学》的封底上,印象很深。少年时的记忆真是宝贵。那时阅览室里杂志不多,怕人拿走,每个刊物都用一根粗白线拴在桌子上。我不但背诗,也写诗,20多岁时在河套平原劳动,一年后又当记者,夏收季节八百里河套金黄的麦浪一直涌到天边,十分壮观。就不自量力写了一首几百行的长诗《麦浪滚滚》,那时“文革”还没结束,当然也没有刊物可发。我第一次得到的稿费不是因为散文,而是诗歌。1975年我调回山西,到大寨下乡,写了一首诗,发在《北京文学》上,稿费14元。当时大学毕业生的月工资46元,稿费单插在省委传达室的窗户上,让很多人眼红,我也自豪了一阵子。1988年我将自己多年读、背、抄的诗选了 56首,按内容和体例分为写人、写景、抒情、词曲体、古风体、短句体、长句体等11类,加了40条点评,出版了一本小册子《新诗五十六首点评》。但我终究没有成为诗人。
新诗阅读对我写作的影响主要是两点,一是激情,二是炼字。
旧诗给人意境,新诗直接点燃人的是激情。在各种文体中,诗歌的分工主要是抒情。散文抒情不如诗歌,叙事不如小说,说理不如论文,但他的长处是综合。如果能将每种文体之长都拿来嫁接在散文中,这就出新了。我后来总结“文章五诀”:形、事、情、理、典。这个“情”字就要靠读诗来培养。诗陶冶人性,让人变得热情,可以改变你的性格,你的人生态度。我后来当记者,直至退休多年,每见一新事,就想动笔,甚至一人看电视看到好的节目,听到一首好曲子都会流泪,与读诗有关。当你胸中鼓荡、翻腾,如风如火,如潮如浪,想喊想叫时,这就是诗的感觉,但是不去写诗,移来为文,就是好文章。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为文第一要激动》谈的就是这个体会。青年时期关于诗的训练并不吃亏,都无形地融入了文章中。1984年我写了一篇散文《夏感》,选入中学课本,使用至今。全文只有666个字,歌颂生命,抒发一种激昂向上、拼搏奋斗的情绪。其实这就是10年前那首数百行长诗的转世。那首诗我现在连一个完整句也想不出来了,但那种情绪总在心中鼓荡。诗歌所给予的感情上的律动在我后来的散文中都能找见。阅读诗,但写出来的是散文,正如鲁迅说的,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
读诗对写作的另一帮助是炼字、炼句。诗要押韵,就逼得你选字,本来中国字很多,但这时只许你使用一小部分。如果碰上窄韵字更是走钢丝,冒风险。李清照所谓的“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经过这种训练后再去写文章,就像会走钢丝的人走平地,可以从容应对了。下笔时经常一处换三四个甚至七八个字,这就是诗的推敲功夫。从字义、字音、字数上推敲。比如,我在《秋风桐槐说项羽》中说到项羽故里的一棵梧桐和一棵古槐,人们在树下“轻手轻脚,给围栏系上一条条红色的绸带,表达对项王的敬仰并为自己祈福。于是这两个红色的围栏便成了园子里最显眼的,在绿地上与楼阁殿宇间飘动着的方舟。秋风乍起,红色的方舟上托着两棵苍翠的古树。”这里是该用“布带”、“丝带”还是“绸带”。现场实际情况是什么都有,但文学创作,特别是散文要找意境效果。“丝”的质感华贵纤细,与项羽扛鼎拔山的形象不合;“布”更接近项羽朴实的气质,但飘动感不如“绸”。因为文近尾声,这里强调的是“在绿地上与楼阁殿宇间飘动着的方舟”,隐喻两千年来在历史的天空,在人们的心头飘动着的一种思绪。所以还是选“绸带”好一些。还有诗歌常用叠字,特别是民歌。如李季《王贵与李香香》中的“山丹丹”、“背洼洼”、“半炕炕”等,自带三分乡土味。我在《假如毛泽东去骑马》中,写到毛泽东回到陕北,就是用的当地的这种民歌口语“他立马河边,面对滔滔黄水,透过阵阵风沙,看远处那沟沟坡坡、梁梁峁峁、塄塄畔畔上俯身拉犁,弯腰点豆,背柴放羊,原始耕作的农民,不禁有一点心酸。”而写到他内心的自责时,则用古典体“现在定都北京已十多年了,手握政权,却还不能一扫穷和困,给民饱与暖。可怜二十年前边区月,仍照今时放羊人。”借了唐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意。
诗歌因为与音乐相连,所以最讲节奏。节奏感主要由句式、章节、平仄构成。我在《新诗五十六首点评》的研究中专门分了长句类、短句类。指出:“短句体借鉴词曲手法和口语句式,节奏强烈,如鼓点,如短笛,如竹筒倒豆。出语就打在你的心上,不另求弦外之音。”如郭小川的《祝酒歌》,“斟满酒,高举杯!一杯酒,开心扉;豪情,美酒,自古长相随。”我读过的印象最深的短句诗是一首《同志墓前》,作者叫丹正贡布,并不出名,注明1963年创作于阿米欧拉山下。当时我手抄在一个本子上,第一节是这样的:
五里外,
滚滚黄河,
高唱着
不回头的歌,
五步内,
三尺土下,
炽燃着
不息的火。
朝朝暮暮,
悼念苦我心,
走近墓前,
泪往草上落……
“五里外、五步内、三尺土”锤锤落地,寸寸剁下。最后的“落”字又落在一个仄声上,节奏更短促急迫。
在散文中,当有需要强调的地方我就多用短句,如敲鼓、钉钉。如在《把栏杆拍遍》中写辛弃疾“对国家民族他有一颗放不下、关不住、比天大、比火热的心;他有一身早炼就、憋不住、使不完的劲。”
而长句体“它不是打击乐,不求鼓点式的节奏,而是管弦乐曲,收悠长、浑厚、深沉之美”。还以郭小川为例,他的《团泊洼的秋天》:“秋风像一把柔韧的梳子,梳理着静静的团泊洼;秋光如同发亮的汗珠,飘飘扬扬地在平滩上挥洒。”这是长句,适宜舒缓的描述。我在《草原八月末》中写对草原的感受就是用的长句“看着这无垠的草原和无穷的蓝天,你突然会感到自己身体的四壁已豁然散开,所有的烦恼连同所有的雄心、理想都一下逸散得无影无踪。你已经被融化在这透明的天地间。”而有时又要长短结合。如《红毛线,蓝毛线》中“红毛线,蓝毛线,二尺小桌,石头会场,小石磨、旧伙房,谁能想到在两个政权最后大决战的时刻,共产党就是祭起这些法宝,横扫江北,问鼎北平的。”
二、关于散文的阅读
读散文少不了古典散文,这类似现在搞流行音乐的人,也少不了要知道一点古典音乐。对我影响最大的古文家有司马迁、韩愈、柳宗元、苏轼、范仲淹等。对一般人来说,只要不搞专业,用不着去找他们的原著,古籍浩如烟海,又艰涩难懂,是读不过来的。好在中国文学有个好传统,一代代精选前作,把最优秀的挑出来,只读这些就够了。关键是精读,最好能背,取其精,得其神。我的古文阅读分三个层次。一是最基本的,课堂上的学习。中学时我是语文课代表,书中的每一篇古文都是熟背过的,并且要帮老师考同学背书。二是扩充阅读。读一些社会上流行的综合选本。最有名的是《古文观止》,但那毕竟是古人编写,离我们还是远了一点。我用得最顺手的本子是中国青年出版社1963年版的《历代文选》共选了150篇,基本上囊括了历代名文,注释浅近易懂。编者之一的芦荻,后来一度是毛泽东的古文陪读,最近才去世。它成了我的工具书,平时放在案头,下乡采访时背在包里,早晨起来背诵一篇,那时我已过40岁了。三是选更精一点的普及本,经常查阅、体味。如前面提到的《中华活页文选》,还有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年出的一套古典文学普及丛书,每本只有几毛钱。如《宋代散文》2角8分,现在插在我的书架上,还没有退役。从司马迁到韩愈、柳宗元、范仲淹一路而下到清与民国之交,梁启超是一座高峰。梁启超继承了中华古文中阳刚的一脉,并将雄壮的文风带入了民国。你看他的《少年中国说》,讲少年与老年的不同,连用14个排比,那气势真如长江黄河顺流而下,摧枯拉朽,为古文标上了一个强烈的休止符。下面该民国和新中国的文章家登场了。
中国古代散文家还有一个好传统,就是和政治结合,除少数专业作家外,好的文章家都是政治家、思想家。我把这个阅读成果编成一本书《影响中国历史的十篇政治美文》,2012年由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已多次重印。10篇文章都要符合两个标准,一是它当时提出了一个思想,并且现在还使用;二是文中的词汇或句子是首创,并进入汉语辞典、语典,现在也还在使用。这个标准是很苛刻的,就是说无论思想还是语言,必须是独家首创,虽过了千百年仍有生命力。这就是经典,可以做范本。这10篇是司马迁的《报任安书》、贾谊的《过秦论》、诸葛亮的《出师表》、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魏征的《谏太宗十思疏》、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文天祥的《正气歌序》、林觉民的《与妻书》、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和毛泽东的《为人民服务》。这是中国文章的脊梁骨。这些文章都是用血和泪写成的。不知多少改朝换代、人事兴替、血流成河、硝烟战火、经验教训才凝成一篇文章。“一将功成万骨枯”,一篇能载入史册的名文背后是几代人的心血。
古典散文中除司马迁、唐宋八大家这两个高峰外,还有一头一尾。一是汉赋,一是明清笔记小品。
汉赋,离我们远了一点,词汇可能生僻些。但它从诗歌中脱胎出来,有诗的气质、韵味,语言极度豪华。学习炼字造句不可不看,但也不必去写,毕竟时代不同了。我常看的一个本子是《历代赋译释》,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我把赋的意境运用到散文中,主要是取它一唱三叹,流连往复的效果。其中枚乘的《七发》较为有名,这与毛泽东在庐山会议上曾引用它有关。我写《觅渡,觅渡,渡何处》一文时,说到瞿秋白“是一座下临深谷的高峰”就是从《七发》中“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上有千仞之峰,下临百丈之溪”,而化来的。
明清笔记小品的长处是比唐宋古文有了平易而精致的叙述,在叙述中抒情,说理。如张岱的《湖心亭看雪》景中有事,事中有情。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在讲故事中说理。他的《狐友幻形》讲,一文人有一个隐身的狐狸朋友,会变成各种人,变老、变小、变男、变女,有朋友聚会时就变来为大家助兴,但只闻声不见形。众人就说,为什么不拿出你的真形。狐说:“天下之大,谁也不肯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为什么要强求我一人现真形呢?”说罢,大笑而去。辛辣、幽默、深刻。与司马迁、唐宋八大家正襟危坐,洪钟大吕式的文章相比,又是一种迥然不同的风格。明清散文我还特别喜欢清代沈复的《浮生六记》。这是一本笔记体散文。因是叙述自己的生活际遇,作者原也不准备发表,所以十分真实感人。文字清新流畅,简洁明亮。我是1983年左右看到这本书的,一看即爱不释手,深深地为作者高超的文字功力所折服。读这本书不是汲取什么思想,主要是学语言。比如,他写与自己妻子第一次见面时的印象只八个字:“颔之以首,笑之以目”,一个淑女形象跃然纸上。本书最先有人民文学出版社的1983年版,后来不少社又争相出版,有白话本、插图本等各种版本。我到处给人推荐,大约买了六七本送人。它实在是我国散文发展到古代社会末期的又一变格,又一个新的高峰。杨绛老先生还仿其格写了一本《干校六记》,可见它在学人心中的地位。
正如古典诗词对我写作的帮助是意境,古典散文对我的帮助是气势。文章是要讲势的,所谓文势。“文势”是中国古典写作理论中珍贵的遗产,这一点现代散文比较弱。苏东坡讲“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毛泽东说:“文章须蓄势。河出龙门,一泻至潼关。东屈,又一泻到铜瓦。再东北屈,一泻斯入海……行文亦然。”古文中的好文章大多有气势。往往一开头就泰山盖顶,雷霆万钧,先声夺人。我上中学时,语文课上老师讲的一段话,让我终生难忘。他说韩愈每写一文时,总要重读一遍司马迁的文章,为的是借太史公的一口气。到后来我也开始作文时深切感到要从经典借气,为文时经常要重读名文,或者曾背过的经典文章会不自觉地跑出来助势。如《红毛线,蓝毛线》的开头:“政治者,天下之大事,人心之向背也。”《张闻天:一个尘封垢埋却愈见光辉的灵魂》的开头:“从来的纪念都是史实的盘点与灵魂的再现。”就是借的《十思疏》、《过秦论》这类文章的势。其实不只是文章讲势,长篇小说的开头也讲势,中国四部古典名著中《三国演义》的开头最有势:“话说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外国名著《安娜·卡列尼娜》的开头:“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这都是“文章五诀”中的“理”字诀开头。我在《二死其身的彭德怀》中有一大段叙述:“彭德怀行伍出身,自平江起义,苏区反‘围剿’,长征、抗日、解放战争、抗美,与死神擦边更是千回百次。井冈山失守,‘石子要过刀,茅草要过火’,未死;长征始发,彭殿后,血染湘江,八万红军,死伤五万,未死;抗日,鬼子扫荡,围八路军总部,副参谋长左权牺牲,彭奋力突围,未死;转战陕北,彭身为一线指挥,以两万兵敌胡宗南28万,几临险境,未死;朝鲜战争,敌机空袭,大火呑噬志愿军指挥部,参谋毛岸英等遇难,彭未死。”是借自文天祥的《指南录后序》。而入选中学课本的《晋祠》则有《小石潭记》的影子。这都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借势发力。
阅读现代散文,我是从读报刊文章入手的。我上初中时,家里订有一份《人民日报》,大人看正版,我看副刊。那时报上的名家有秦牧、杨朔、刘白羽、方纪、魏巍等。当时《人民日报》开了“笔谈散文”栏目,一直到现在还流行的“形散神不散”就是那时提出来的。但我一直觉得这个观点是个伪命题,是自搭台子自唱戏,抓住一个“散”字自以为很妙,就衍伸开来做文章。其实散文相对于韵文当然是散的,莫非还要去做“新八股”?而“神”则从来也没有人说可以散。后来我在山西省委宣传部新闻处工作,订各省的报纸,我就每天把副刊扫一遍,阅读量很大。报刊文章的特点是与时代贴近,你不会陷入古籍或自我沉醉,陷入迂腐;缺点是水平不齐,一般来说浮浅的较多,多少天,才眼睛一亮遇到一篇好文章。但这正可训练你的鉴别能力。时间长了自然也会打捞到一些好东西。如我数十年前在《人民日报》副刊上读的《笑谈真理又何妨》,还有一篇小品,以推磨磨面,喻人才的使用“只要心中正,何愁眼下迟。得人轻着力,便是转身时。”至今仍历历在目。对报刊的阅读随时代的发展又增加了网络阅读,更加快捷,信息也更多。如十八大前,我们对内官僚腐败对外示弱,舆论很不满,我在网上看到普京对内低调对日强硬的几条新闻,随即写成短文《普京行走在空旷的大街上》(《人民日报》2013年7月18日),还有在网上看到某地方人民代表大会的工作报告,竟是一首6000字的五言长诗。正值春节,大年初一无事,便写了一篇《为什么不能用诗作报告》(发《人民日报》2015年2月28日)瞬间即点读数十万次,新媒体为我们提供了更大的阅读空间。其实阅读与写作是一个连续不断的因果关系,你阅读了别人的东西,又转化为作品服务他人。阅读是面,写作是点;阅读是吃进草,写作是挤出奶。在报刊、网络上的阅读是撒大网,如羊在草原上吃草,大面积地吃,夏牧场不够吃又转到冬牧场吃,一般草场约十亩地才能养活一只羊。我就是一头阅读散养的羊。
上世纪30年代中国现代散文出现了一个高峰。从中学到参加工作,这一段时间一直读的是“革命散文”,虽也有艺术性好一点的但总不脱解说政治的套子。直到“文革”结束,我读到了1980年上海文艺出版社的《现代散文选》,比较集中地读到了鲁迅、朱自清、徐志摩,让我知道了文学,特别是散文第一要“真”,要有真情实感。文学作为一种艺术,并不是必须担负说教任务,审美才是它的本行。朱自清的瑞士游记,“瑞士的湖水一例是淡蓝的,真平得像镜子一样。太阳照着的时候,那水在微风里摇晃着,宛然是西方小姑娘的眼。”徐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桥》,“这岸边的草坪又是我的爱宠,在清朝,在傍晚,我常去这天然的织锦上坐地,有时读书,有时看水;有时仰卧着看天空的行云,有时反仆着搂抱大地的温软。”都深深地打动了我,并永远不忘。他们对情和景的解读方式几近完美,这对读了多少年“革命”散文的我无异于一种文学回归,是我的“文艺复兴”。30年代散文中还有一篇对我影响很大的是30年代散文家夏丏尊译、日本散文家高山樗牛著的一篇散文《月夜的美感》。这篇文章是我读陈望道先生所著的《修辞学发凡》时读到的,他在书中作为例文使用。我却如获至宝,作为范文研读。(1980年再版的《陈望道文集》中此篇已被换掉),这是一篇少见的推理散文,而且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这样写法的文字。中、日文的表达方式肯定有所不同,这篇散文的文字魅力应该得力于夏丏尊的翻译,但文中独创的推理表达则是日本作家的发明。作者好像决心不让你先去感觉月色之美,而是让你来理解月色的美,在理解中再慢慢地加深感受。一般文人最不敢使用的逻辑思维方式,倒成了作者最得心应手的武器。我们平时说月色的美丽,一般总脱不了朦胧、温柔、恬淡等意。这里,作者再不想再唱这个很烂的调子了,而是像做一道证明题一样来推论为什么会这样温柔、朦胧、恬淡。你看他的步骤:先证明月色的青,再证明青在色彩上力量的弱,于是生平和、慰藉之效;青的光不鲜明,于是有神秘、无限之感;便若有若无,这就是朦胧、缥缈之美。这种用推理、用逻辑思维来写风景真是太大胆了。我后来写《秋思》《海思》和入选中学课本的《夏感》,还有《桥那边有一个美丽的地方》等等,都是得力于这个启示。
从此我开始了山水散文写作,追求清新、纯美的风格。现代散文,我认为最好的是朱自清。在朱自清之前我很崇拜杨朔,他的许多篇章都背过,但后来很快就放弃了这种模式。我小学时用自己攒的零花钱买的第一本散文集是秦牧的《艺海拾贝》,他的《社稷坛抒情》,还有魏巍的《依依惜别的深情》,都是几千字的长文,也都曾背过。1988年,我把长期阅读散文的体会编辑出版了《古文选评》《现代散文赏析》,与《新诗五十六首点评》合为一套“学文必背丛书”。这是强调读而后背的,广读精背,这是一个笨办法。
有阅读就有思考。作品是思想和艺术的载体,读多了就会分出好坏、深浅,并发现其中的规律。在对大量古今散文作品阅读后,我思考了三个问题。
(一)什么是散文的真实?
第一,散文是表现一个真实的“我”,必须是真人、真事、真情,不是小说,不能随心所欲编故事。第二,散文有它独立的美学价值,不能注解政治,套政治之壳。虽然由于那个时期特殊的政治环境,一切艺术,文学、绘画、音乐等都曾背过政治的包袱,但散文在这方面陷得更深一些。关于散文的文艺批评尽管有许多眼花缭乱的理论,却很少触及这两个最普通的大白话式的原理,或者是碍着名家的面子,不愿去说。如何为的《第二次考试》明明是小说,长期以来被当成样板散文编入课本,收入各种选本。杨朔的散文影响更大,被收入大学、中学课本,不管写景、写人都要贴上政治标签,几成一个写作定式。1982年我在《光明日报》发表《当前散文创作的几个问题》,第一次提出对杨朔散文模式的批评。10多年后,在中国作协为我组织的作品研讨会上,作协副主席冯牧老先生说:“真实是散文的生命。这次看梁衡同志的这本书,有文章专谈这个问题,我们不谋而合。”“他在散文理论上还有一个值得重视的贡献,就是最早提出对杨朔散文模式的批评,这种缺点不光是杨朔一个人有,这是历史的局限造成的。”为了验证我自己的这种理论,我1982年创作了《晋祠》,并于当年入选中学课本。
(二)怎样突破平庸?
毋庸讳言,我们平常在报刊上见到的作品,平庸的占多数。这是一个社会现实。某次,一位文学编辑对我说:“我终年伏案看稿,就像被埋在垃圾堆中,心情十分压抑。”改革开放以来,散文在跳出庸俗地服务政治之后,又胆怯地回避政治,大散文不多。也正如冯牧先生说的:“我不喜欢一些‘心灵探险式’的散文。杯水波澜,针眼窥天,无病呻吟。这些散文不关心现实,只关心自己的情趣。这不应该是我们散文写作发展的总体趋势。”1998年7月我在《人民日报》发表了《提倡写大事、大情、大理》。以这一年为转折,我的散文写作由山水题材转入政治散文。以1996年发表《觅渡,觅渡,渡何处》为转折,这篇文章也入选了中学课本。
(三)什么是散文的美,怎样做到美?
我提出散文的“三层五诀”论。“三层”是描写叙述的美、抒情的美与哲理的美,即形美、情美、理美;“五诀”是形、事、情、理、典,五种表现手法。这是一个长期阅读思考的过程。1988年发表《散文美的三个层次》,2001年7月,在鲁迅文学院讲《文章五诀》,2003年发于《人民日报》。我用这个理论分析了大量散文名篇,2009年7月在中央“部级领导干部历史文化讲座”上以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为例进行讲解,随后出版了《影响中国历史的十篇政治美文》(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在散文领域我是两条腿走路。一方面是通过大量的阅读思考散文理论;一方面是创作实践。我的散文创作可分为前后两期。前期是山水散文,以《晋祠》为代表;后期是政治散文或称人物散文(其实仍是政治人物较多),以《大无大有周恩来》《觅渡,觅渡,渡何处》为代表。
三、关于科学知识的阅读
恩格斯说,一个苹果切掉一半就不再是苹果。一个记者、作家只读社会科学不读自然科学,他眼里的世界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我是学文科的,后来的工作也不是科技领域。但是误打误撞,进入了科普写作。经过“文革”十年浩劫,1978年全国科学大会之后科学的春天来到了,报刊上沉寂了10年后科普文字如雨后春笋。被耽误了的一代,有的恶补文学知识,搞创作;有的恶补科学知识,准备升学或搞科研。我出于好奇,也开始浏览一些科学故事。
那时我在《光明日报》当记者,跑科学口和教育口。科技工作者思维活跃,读书多,常讲一些我所不知的他们学科领域的故事,很吸引人,科学并不枯燥。我也常采访学校,看到学生读书很苦,而且不少人对数理化有畏难情绪,心里烦躁。我发现这原因不在学生,而在我们的教学不得法。科学和教育没有沟通。小孩子先有形象思维,数理是逻辑思维,很多学生一下子不适应。为提高学生的学习兴趣,我想能不能转换成思维,把课本里公式、定理的发现过程、人物故事写出来,让学生像读小说一样学数理化。我决定尝试一下。
第一步是找故事。读所有能看到的科普报刊,按照中学课本里的内容寻找公式、定理背后的故事。大量剪报,分类剪贴了数学、物理、化学、生物等几大本。除了剪报又摘卡片。那时还没有电脑,更没有百度等搜索,大学一入学的训练就是手抄卡片。我专门做了一个半人高的卡片柜,像中药店的药柜。只读报刊当然不够用,又读科学家传记,如《伽利略传》《居里夫人传》《达尔文传》等。读单本书不行,还得宏观把握科技进步的过程,又读科学史、工具书,如李约瑟的《中国科技史》《自然科学大事年表》之类。有事实和故事仍然不够,还得恶补科学知识和科学方法论。现在还留有印象的如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德国科学家贝弗里奇的《科学研究的方法》,俄裔美国著名科学家阿西莫夫的科普系列、中国数学家王梓坤的《科学发现纵横谈》,物理学家方励之的小册子《从牛顿定律到爱因斯坦相对论》等。我走的还是经典加普及的路线,读那些大家的最好的经典普及本。如爱因斯坦的《狭义与广义相对论浅说》,1964年版,100多页,才3角7分钱一本。
我写的第一个故事是数学方面的。我们在初中就学过什么是“无理数”,这是个抽象概念,怎么还原成形象?古希腊有个数学家叫毕达哥拉斯,他死后几个学生在争论老师的学问。一个叫西帕索斯的说,他发现了一种老师没有发现的数,比如用等腰直角三角形的直角边去除斜边,就永远除不尽。别的学生说,不可能,老师没有说过的就是没有,你这是对师长的不敬。当时大家正在船上,争到激动时不能控制情绪。几个人便把西帕索斯举起来扔到海里淹死了。事件过后,他们反复演算,确实有这么一种数。比如圆周率,小数点后永远数不完。于是就把已有的,如整数、循环小数等叫有理数,这个新数叫无理数。这就是我小说里的第二章《聪明人喜谈发现,蛮横者无理杀人—无理数的发现》。这个故事,教师在课堂上3分钟就可讲完,但学生一生不会忘。我把这故事发在刊物《科学之友》上,大受欢迎,编辑部要求接着写,结果骑虎难下,每月一期,连载了4年,1985年1月结集出版了《数理化通俗演义》第一册,1988年3册全部出齐。有一次汪曾祺先生与我同在一个书店签名售书,他高兴地为这本书题辞:“数理化写演义堪称一绝”。这本书先后出了香港版、台湾版、维吾尔文版,重印20多次,不知救了多少已对数理化失去信心的孩子,很受学生和家长欢迎。中国科学院院长白春礼、科普老前辈叶至善都曾为书作序。这是一部无法归类的怪书。它的起因,一开始就不是创作小说的文学冲动,也不是科普创作的知识冲动,而是一个记者社会责任的延伸。
科学阅读的另一个间接的成果是充实了我的散文创作。我们常说,用世界的眼光看中国,就是说由宏观看局部更清楚,如果能用科学的眼光看文学,至少写作时腾挪的空间会更大。比如,我在《大无大有周恩来》一文的结尾处,谈到伟人人格的魅力,谈到为什么他们虽已故去多年又让人觉得如在眼前,我借用了“相对论”的时空观:“爱因斯坦生生将一座物理大山凿穿而得出一个哲学结论:当速度等于光速时,时间就停止;当质量足够大时它周围的空间就弯曲。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再提出一个“人格相对论”呢?当人格的力量达到一定强度时,它就会迅如光速而追附万物,囊括空间而护佑生灵。我们与伟人当然就既无时间之差又无空间之别了。这就是生命的哲学。”
在《最后一个戴罪的功臣》一文中说到林则徐被发配到新疆边服罪,边工作,边测绘耕地,“整整一年,他为清政府新增六十九万亩耕地,极大地丰盈了府库,巩固了边防。林则徐真是干了一场‘非分’之举。他以罪臣之分,而行忠臣之事。而历史与现实中也常有人干着另一种‘非分’的事,即凭着合法的职位,用国家赋予的权力去贪赃营私,以合法的名分而行分外之奸、分外之贪、分外之私。可知世上之事,相差之远者莫如人格之分了。确实,‘分’这个界限就是‘人’这个原子的外壳,一旦外壳破而裂变,无论好坏,其力量都特别的大。”这里借用了物理学上的原子裂变,即原子弹爆炸的原理,来喻人格“裂变”的能量。
在《蒋巷村的共产主义猜想》一文中,写到这个富裕村的陈列室里张贴有800年前辛弃疾描写江南生活美景的词,又写到他们现在公共福利的分配方式,就用科学术语来解释。
基因学有一个术语:基因漂流。自然物种在进化中,总有某种基因会飘落某处与其他基因结合成新的物种。共产主义理论一产生就是一个在欧洲大陆上“游荡的幽灵”,一个漂流的理论基因、科学基因。160多年后,它漂到中国的江南水乡,与这里从800年前漂过来的,辛弃疾词里所表达的那个天人合一、老少同乐、物我一体的乡土基因相结合,成了现在的这个新版本,蒋巷村版(现代中国还有其他版本,如华西村、南街村版、大寨村版,含意各有不同)。
修辞上有一种格叫“拈连”把本是用于描述甲事物的词汇移来说乙。如“相对论”、“裂变”、“基因”都专用的物理、生物词汇,却用来说人和事。把科学思维、科学术语用于文学,正是一种跨界大拈连。拈连实际上也是一种比喻,是隐喻。而比喻中甲乙两物是相距愈远,性质差别愈大,所产生的比喻效果就愈强烈。
因为阅读科普作品,同时又采访科技界,使我有机会参加有关学术活动。1984年8月在北京召开全国第一次思维科学讨论会,筹备成立思维科学研究会,我有幸参加。这种综合学科的研讨与文学界开会有很大不同。会议人数不多,一共才59人,但名家不少。我过去的偶像如钱学森、吴运铎、高士其等都出席了,还有80岁的心理学教授胡寄南,美学家李泽厚等。钱学森用一整天的时间做开场报告,后几天就坐在台下仔细听。大家自由争论最前沿的知识,主要是讨论思维规律,逻辑思维与形象思维的不同及联系。就在这次会上钱学森提出五种思维方式:形象思维、逻辑思维、灵感思维、社会思维和特异思维。耳听笔记,这是一种近距离的阅读,让我的思维方式有了一个大扩张、大转换。自从增加了科学方面的阅读,我才知道世界原来有这么大,思维方式可以有这么多种。自觉头脑比原先灵活聪明了许多。后来我与人合作写了一篇谈思维科学的文章,经钱学森先生审定发在《光明日报》上。
四、关于理论和学术经典的阅读
我在《文章五诀》中提出形、事、情、理、典。这个“典”是指经典、典故,特别是理论经典。什么是经典?常说为经,常念为典。经典标准有三:一是达到了空前绝后的高度;二是上升到了理性,有长远的指导意义;三是经得起重复引用,能不断释放能量。由于长期的文化积累与筛选,每个领域都有各自的经典。而更高层次的是理论和学术经典,特别是政治与哲学方面的经典。
一般人,特别是文学爱好者常误认为政治、理论枯燥乏味,干瘪空洞,不如文学那样水灵、煽情。这是因为文学与理论属不同的思维体系,一个是形象思维,一个是逻辑思维。他虽感觉到了这个不同,但不知道作为形象思维的文学只有借助理性的逻辑思维才会更深刻,从而更形象、更生动。就如我们常说的只有理解了的东西才能更好地记忆。这中间有一道门槛,翻过之后,就是一片高地。
我们这一代人赶上“学习毛泽东著作”高潮。这是一个半被动,半主动的经典学习运动。说它被动,是因为那是一个特殊时期,一场运动,人人学,天天读,你不得不学;说它主动,是因为毛泽东的文章确实写得好,道理深刻,文采飞扬,只要一读开,就能吸引你自觉地读下去。
我第一次接触毛泽东的文章,是在中学的历史课堂上,不认真听课,却去翻书上的插图。有一张《新民主主义论》的影印件,如蚂蚁那么小的字,我一下子就被开头几句所吸引:
“抗战以来,全国人民有一种欣欣向荣的气象,大家以为有了出路,愁眉锁眼的姿态为之一扫。但是近来的妥协空气,反共声浪,忽又甚嚣尘上,又把全国人民打入闷葫芦里了。”
“欣欣向荣、愁眉锁眼、甚嚣尘上、打入闷葫芦”这么多新鲜词,我不觉眼前一亮,有一种莫名的兴奋。这是一种从未见过的文字,说不清是雅,是俗,只是觉得新鲜,很美。放学后,我就回家找来大人的《毛泽东选集》读。我就是这样开始读毛文的,并不为学政治,是为学语言,学文章。后来我逐渐通读了《毛选》四卷,还精读了不少篇章。之所以能学下来,政治压力是有的,但主要还是文章本身的魅力。要不,毛泽东之后有些领导人的文章也曾大量公款派送、组织学习,怎么就是学不起来呢?
我对马、恩著作的阅读也是半主动,半被动的。可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文革”以前,囫囵呑枣,如私塾背书一样,只是储存了下来;第二阶段是改革开放之后,结合形势重新验证马恩的观点,又去主动温习。因为我是学文科的后来又做新闻,一方面是专业要求,一方面是工作需要,所以读了不少也忘了不少,留下印象的有《共产党宣言》《自然辩证法》《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等,一些原理是刻骨铭心的。比如,“环保”这个概念是近二三十年的事,可是恩格斯在一百多年前就发出警告:“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报复了我们。每一次胜利,在第一步都确实取得了我们预期的结果,但是在第二步和第三步却有了完全不同的、出乎预料的影响,常常把第一个结果又抵消了。”(《自然辩证法》)这种深刻、彻底,你不得不佩服。特别是经历了“文革”大失败后重新发现马、恩,你不得不承认他们说得对,是我们过去念歪了经。如“人们为之奋斗的一切,都同他们的利益有关。”(《第六届莱茵省议会的辩论·第一篇论文》)“思想一旦离开“利益”,就一定会使自己出丑。”(《神圣家族》)多么朴素的真理。一部经典不可能全部背下来,只要做到读懂原理,知道观点,记的一些警句,要用时能很快查找出来就够了。
我们不是常说文学是人学,是社会学吗?不是常说爱和死是文学永恒的主题吗?你看马克思怎么说:“人和人之间的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关系是男女之间的关系。”“你就只能用爱来交换爱,……如果你的爱没有引起对方的反应,也就是说,如果你的爱作为爱没有引起对方对你的爱,如果你作为爱者用自己的生命表现没有使自己成为被爱者,那么你的爱就是无力的,而这种爱就是不幸。”(《1844年经济学手稿》)
对毛泽东著作的阅读,最有用的是他的两本哲学书《实践论》《矛盾论》,还有可以作为写作示范的一批很漂亮的论文、讲话,如延安整风时期的《反对党八股》等,在1949年解放战争后期代新华社起草的《别了司徒雷登》《将革命进行到底》等一批社论、时评,集中展示了他的政治才华与文学才华。这种阅读对我来说已是三分政治七分文学了。后来2013年毛泽东诞辰120周年时,我将这个多年来的阅读体会写成了一篇文章《文章大家毛泽东》,《人民日报》整版刊登。本文与另一篇在周恩来诞辰百周年时发表的《大无大有周恩来》,可以说是我对毛、周两个伟人的阅读笔记。
对经典,你读不读、喜欢不喜欢是一回事;它客观存在、确实有用,是另一回事。如果你没有读,其实是吃了暗亏。就好像说一种好食物,你不知道,没有吃过,但它确实好吃。马、恩对未来社会的猜想,也许不能实现,就像天文学家关于宇宙大爆炸的猜想,现在也还没有得到验证。但你不得不承认这种理论的伟大和思维方法的科学,要不它怎么能造就数百年的科学社会主义运动?同理,虽然毛泽东晚年在工作中有失误,但在他领导下确实改变了旧中国,建立了一个新中国,另外,还有他的个人才华和魅力。经典不是一份名人豆腐账,不必拘泥于马恩哪一年到伦敦、到巴黎,与费尔巴哈、黑格尔、杜林什么关系,也不必拘泥于毛泽东当年到哪里,说了什么话。理论经典让人敬而远之的一个原因是后人的刻舟求剑,过度解读,故意神化、僵化,拉大旗当虎皮。就像儒家经典一样,马恩经典也一遍又一遍地被人涂抹、改塑。随着历史潮水的退去,经典突显的只是原理,其他都已不重要。邓小平说“学马列要精,要管用的。长篇的东西是少数搞专业的人读的,群众怎么读?要求都读大本子,那是形式主义的,办不到。”经典的阅读与出版始终有两条路线。一是真正的学术大家、出版家,为读者着想,筛选出最基本、最精华的东西,做成最便宜的普及本,书愈做愈薄,人愈读愈有味;二是拉经典扯大旗,靠经典吃经典,为出书而出书,不停地注释、索引、解读,书愈做愈厚,让人愈读愈烦,而公款出版又加重了这个恶性循环。经典要转化为有效阅读必须有负责任的、高水平的、联系实际的、深入浅出的普及环节。可惜政治经典的普及做得很不好,远不如文学经典。我印象深的好的普及本仍然是艾思奇的《大众哲学》,后来我常用的一个本子是《马克思恩格斯要论精要》(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8月第一版)。
另外,从马克思到毛泽东也不是一般人想象的那样艰深、枯燥、可怕,他们并不缺少文采。如马克思谈资本与劳动力的关系。“原来的货币所有者成了资本家,昂首前行;劳动力所有者成了他的工人,尾随于后。”一个笑容满面,雄心勃勃;一个战战兢兢,畏缩不前,像在市场上出卖了自己的皮一样,只有一个前途——让人家来鞣。(《资本论》)他还这样来挖苦书报检查制度:“你们赞美大自然悦人心目的千变万化和无穷无尽的丰富宝藏,你们并不要求玫瑰花和紫罗兰散发出同样的芬香,但你们为什么却要求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能有一种存在形式呢?”(《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检查令》)毛泽东谈政治与经济的关系:“搞社会主义不能使羊肉不好吃,也不能使南京板鸭、云南火腿不好吃,不能使物质的花样少了,布匹少了,羊肉不一定照马克思主义做,在社会主义社会里,羊肉、鸭子应该更好吃,更进步,这才体现出社会主义比资本主义进步,否则我们在羊肉面前就没有威信了。社会主义一定要比资本主义还要好,还要进步。”(1956年在知识分子会议上的讲话)这种机智、幽默现在的政治家、文人都是很难企及的。
政治理论经典对我写作的帮助是学会直取问题要害,找到打开读者思想大门的钥匙,登上可以俯视山下的制高点,也就是找到文章的“文眼”。前面说过韩愈为文时要向司马迁“借气”,我则常向马、恩、毛“借力”,借政治之力。在文章看似山穷水尽时,又翻上一层,极目千里,借助政治的高度,是为政治散文。比如,改革开放后农村富了,有钱怎么花,怎么建设新农村?有各种典型,但都摆不脱好吃、好住、高消费。我在江苏看到这样一个典型,他们一切以人为中心,追求人的生活自由、劳动自由、精神自由。村里办有多种企业,早已做到充分就业,但每家还留了几分地,为的是留住乡愁,享受田园生活的自由。连敬老院也分几种类型,养老方式自由选择。这不就是《共产党宣言》里讲的共产主义就是自由人的联合体吗?就是恩格斯讲的:“我们的目的是要建立社会主义制度,这种制度将给所有的人提供健康而有益的工作,给所有的人提供充裕的物质生活和闲暇时间,给所有的人提供真正的充分的自由。”于是我写了《在蒋巷村的共产主义猜想》。摘要如下:
“共产主义是什么样子?谁也没有见过,到现在还是想象中的事情,十分遥远和渺茫。于是共产主义就有了各种各样的版本。”
“我的所经所见大约有两种。一是解放前后‘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最初级的‘解放版’。二是‘人民公社’版,一场黄粱梦。而这次我却看到了一个与前两个不同的比较接近马克思想法的版本,我把它叫作‘中国乡村版’的共产主义猜想”。
“蒋巷村不大,186户,1700亩地,800口人。40年前曾是一块低洼闭塞的蛮荒之地。村展览室的墙上张贴着一首辛弃疾 800年前描写江南农村生活的词《清平乐》:‘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这是中国农民几千年来的理想追求。现全村已人均年收入两万多,学生上学全免费。老人,55岁开始每月补300到600元,如身患重病者,月补400元。他们说这是“按劳分配加按老分配”。
“按照恩格斯说的那三条,最难的是第三条‘给所有的人提供真正的充分的自由’。工作自由已不必说,而养老一项,难在怎样保证老人既生活舒服,又精神自由,还能减轻年轻人的负担。蒋巷村却有办法。全村55岁以上老人200个,按说各家都有别墅小楼,住房宽裕,三世同堂,足可养老。但村里又另盖 200套老人公寓。平房庭院式,花木葱茏,阳光明媚。分单身居和夫妻居两种,面积不同。室内厨、卫、寝、厅,一应俱全。老人如愿与子女合住,则住;不愿即可搬来公寓自住。免去了许多因“代沟”所引起的习惯不合与情感摩擦。分而不裂,和而不同,亲情不减。‘每个人的自由都是对方自由的条件’”。
蒋巷村的现状当然不是共产主义,但它肯定是人们追求理想征途上的一小步。共产主义理论一产生就是一个在欧洲大陆上“游荡的幽灵”。160多年后,它漂到中国的江南水乡,与这里从800年前漂过来的,辛弃疾词里所表达的那个天人合一、老少同乐、物我一体的乡土基因相结合,成了现在的这个新版本,蒋巷村版(现代中国还有其他版本,如华西村、南街村版、大寨村版,含义各有不同)。
在蒋巷村我又重读了一遍共产主义的猜想,也读出了一点哲学和科学社会主义的意义。
蒋巷村,本是一个普通的江南水乡的富裕典型,可以写成一般的新闻通讯、游记散文,但是我这里调动了过去对马恩经典的阅读,将江南美景、新村变化、数字事实和传统的小康观念,用“共产主义猜想”这个主题来统领,开辟了一个新的理性高度和审美角度。
“典”当然主要是指经典的原理。但是典型的人和事,甚至经典的句式都可以拿来引用、翻用以增加文章的力度和情趣了。比如我们年年喊反形式主义,就是反不掉,某地开人大会,领导炫才,工作报告居然是一首6000字的五言诗。我写了一篇评论《为什么不能用诗作报告》结尾时说:“这确如马克思所说,是‘惊险的一跃’,如果跳跃不成功,那摔坏的一定不是形式,而是形式的拥有者。”马克思的原意是,从商品到货币的过程是“惊险的一跃”,这个跳跃如果不成功,摔坏的不是商品而是商品所有者。
顺便再说一下对其他经典的阅读使用。前面讲过经典的作用是它上升到了理论的高度,可以指导工作。我在阅读中,总注意寻找那些可以指导写作的理论依据。这里举两个例子。
在 1983年前后因对杨朔散文的阅读,产生了疑问,这涉及形式美的问题,便去读美学方面的文字,最主要的有黑格尔的《美学》并作了详细笔记,那真是一本很难啃的书。我从中只学到一点精髓,就是把握好三个关系:
第一,人与审美对象的关系。黑格尔把人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概括为三种,一是消耗、破坏它,换取自身的生存,是一种消费关系;二是研究它,并不破坏,是思考关系;三是欣赏它,保持距离,是审美关系。就是说,你把对象破坏了不美,研究得很透了也不美,有距离才美。
第二,把握事物内容与形式的关系,形式有独立存在的价值,即审美价值。既不能让形式妨害内容,也不能降低审美价值,“把它降为一种仅供娱乐的单纯的游戏”。
第三,把握审美的作用,即艺术对人的作用。人是由动物变来的,难免有动物性的粗俗的一面。黑格尔的原话是:“人们常爱说:人应与自然契合一体。但就它的抽象意义来说,这种契合一体只是粗野性和野蛮性,而艺术替人们把这契合一体拆开,这样,它就用慈祥的手替人解去自然的束缚。”就是说艺术创作不能粗制滥造,不能媚俗,而承担着净化人的心灵的责任。
这是一个很基本的审美原理,就像自然科学中的牛顿力学原理,用它可以解答艺术、创作、欣赏、文艺批评中等一些常见的疑问。比如经常困扰我们的,引起读者不满、家长担忧的作品低俗的问题。2010年媒体开展这方面的讨论,我曾写了一文《怎样区分低俗、通俗和高雅》:
就是说人面对一物会有三念:占有的欲望、冷静的思考和愉悦的欣赏,就看你选择哪一种。这三种念头第一种源于人的动物性、物质性,可称为“俗”;第三种体现人的精神存在,可称为“雅”。俗与雅之间还有一个过渡地带,这就是“通俗”。(《人民日报》2010年8月19日)
小说、影视作品中最难处理的“性题材”问题,根子也在这里。作者的着眼点,是刺激读者的动物性的原始性欲,还是启发他的审美,这也是《金瓶梅》与《红楼梦》的区别。一个美女在色狼眼里是满足性欲的消费对象,在医生眼里是思考救治的对象,在画家眼里是线条、韵律的美感。人身上动物性与人性共存,就如人体内癌细胞与好细胞的共存。同样是一张裸体画,在一流画家手里是高雅的美,在三流画家手里是放荡和粗俗。人的阅读需求从低到高、从物质到精神层面共有6种,分别是信息、刺激、娱乐、知识、审美和思想的阅读需求。这就看作家、艺术家怎样去激发读者的不同需求,是用“慈祥的手”替人拆开“契合一体的粗野性和野蛮性”,还是用“罪恶的手”诱导他回归动物性。反映在作品上的不同就是高雅、低俗和通俗(如图1)。
图1 高雅、低俗和通俗作品示意图
经典作品里总是有原理体现。马恩作品里有一般社会原理、哲学原理;毛泽东作品里有中国社会的政治原理;黑格尔的作品里有美学原理。哪怕每一个小的学术分支,只要它够得上经典,就必然会揭示出某一部分的原理,或者可以说,只有含有一定原理的作品才能够得上是经典作品。这也反过来说明,阅读,不管读哪一类作品,一定要读经典,这样你收获的就不只是粮食,而是种子;不只是几条鱼,还有渔具、渔法。当然再经典的作品也只能作为客观的阅读对象而存在,要收到好的阅读效果,还得发挥阅读者的主观能动性,利用这颗种子,种出一棵属于自己的树。
修辞学是一个很小的、专业的学术分支,但是写文章的人不可不读。1968年“文革”后期,我大学毕业后有一年的时间在内蒙古农村劳动锻炼。正苦于无书可读时,在灶台上见到一本已经撕破书皮的陈望道先生著的《修辞学发凡》。陈望道是个老革命家,中国第一本《共产党宣言》的翻译者,当年与陈独秀一起做建党工作,脾气不合,就去做学问,又成了中国研究修辞第一人。修辞学很专,我也无心专攻这一行,但我读后从中悟出的一个结论,就是新闻与文学的区别。这再次说明经典的理性光芒。其实我读这本书时还没有做新闻工作,这本书里也没有新闻二字。等到我后来当记者,再后来到新闻出版署从事管理工作,新闻界总有一个摆不脱的阴影,就是有人建议“消息散文化”,一时在新闻界形成潮流,好像这是写好新闻稿的出路。为此《新闻出版报》开展了半年的讨论,多数来稿居然也同意这个观点。讨论结束时报社请我写一篇文章,虽然我是散文作家,但我明确表示消息不能散文化。理由当然有很多条,其中一条是按《修辞学发凡》给出的原理,修辞分两大类:消极修辞与积极修辞。
消极修辞主要是用在应用、实用类文体,如文件、通告、科学著作、教科书等,典型代表是法律文件、行政公文,要极其客观准确;积极修辞用于文学写作,小说、散文、戏剧,典型代表是诗歌,可以任意想像、浪漫挥洒。消极修辞,注重表达事实,以让人“明白、了解”为目的;积极修辞,注重表达情感,以让人“感染、激动”为目的。消极修辞不是内容表达的消极,而是语言风格的消极,不张扬、不夸张,恰恰是为内容的积极让位,尽量把形式对内容的干扰降低到最小。
根据这个原理,我们可以给文字大家族排出如下序列:法律——文件——教材——各种应用文——新闻(以上消极)——(以下积极)报告文学——散文——小说——戏剧——诗歌。可以看出,在这个大序列表中新闻处于消极修辞的末端,靠近积极修辞处,但从性质上讲,它还是属于消极修辞。有了这个序列表,就像有了一张旅店客房指南,或者是化学研究中的元素周期表,物理研究中的光谱图。对号入座一目了然。
假如我们允许“消息散文化”,那么新闻与文学将没有边界,直接的恶果是假新闻的合法化,是记者天马行空地胡说、煽情。
这样借用修辞学原理就轻松解开了新闻界一个争论已久的难题。这是理论的力量,经典的力量。
五、有阅读,人不老
大约在30多年前,1984年,我的人生有一个小挫折。也许是境由心生,我注意到当时的一个社会现象。当年被打成右派的知识分子虽都落实政策回城安排工作,但结果却大不相同。很多人身体垮了,学业荒了,不能再重整旗鼓,只有坐家养老,等待物质生命的终了。有一部分“右派”却神奇般地事业复起,演戏、写书、搞研究等,又成果累累,身体也好了,精神变物质。这其中有一个原因就是在最困难的时候他们没有停止读书,反而趁机补充了知识,补充了生活。我当时有感写了一首小诗以自勉:“能工作时就工作,不能工作时就写作。二者皆不能,读书、积累、思索。”也就是这两年,我完成了40多万字的《数理化通俗演义》和重读了一些理论经典。我的一位官场朋友,受挫折后就去读书,他说读书可以疗伤,后来很有学术成就。“文革”中很多学者都是靠读书挺了过来,并留下了著作。毛泽东在去世前的70多个小时还在阅读。只要有阅读,人就不会倒,不会老。
什么是阅读?阅读就是思考。阅者,看也。但是比看要深一些,它不是随意地、可有可无地观看。是有目的的、带着问题观看,是一个思维过程,边看边想。比如,我们说:阅兵、阅卷、阅人、阅尽人间春色,就不说“看兵、看卷、看人、看尽人间春色”。而对不须太动脑子的,浅一点的东西,消遣、娱乐的,则说看,不说阅。如看电影、看风景、看热闹、看耍猴,不说“阅电影、阅风景、阅热闹、阅耍猴”。所以当我们说阅读的时候,心境是平静的、严肃的,也是美好的、向往的。
广义来说,人有六个阅读层次,前三个信息、刺激、娱乐,是维持人的初级的浅层的精神需求,可以用“看”来解决。后三个知识、思想、审美,是维持高级的、深层的精神需求,则只看不行,还要想,这才是真正是的阅读,可称为狭义的阅读。现在电子读物盛行,主要承担提供信息、刺激和娱乐的任务。它的特点是快捷、方便、形象,但也带来另一个问题,浅显、浮躁,形象思维多,逻辑思维少。这有点像计算器的普及,很多人不再费力心算。德国有一个街头测问,多数人不能背九九表。这作为生活实用可以,但作为人的思维训练,生命进化,却是一大缺陷。钱学森年轻时在美国读书,几个好朋友相约,大家都不看电视。他到晚年还自己剪贴报纸。文字是有一种神奇的诱导人思考、丰富人精神的功能。我注意观察,很多干部家里没有书架,这是一种精神缺失。一次给干部讲读书,我说阅读是为了精神生命的成长和延长,特别是小孩子,不可少了阅读。就算你自己实在不爱看书,为了后代,在家里也要装出爱读书的样子。散场时,有人边走边说:“今天回家后,不读书也要装装样子了。”一说到后代,这个道理一下就明白了。
附图1梁衡先生从一名读书爱好者成长为后来的著名作家和学者,梁衡先生当年与汪增祺等名家一起售书时的签名。
附图2 梁衡先生读过的 《历代文选》(上、下册),中国青年出版社1962年版,792页,2.05元。廉价的书,尊贵的知识。
(责任编辑:李俊丹 校对:苏红霞)
G792
A
1673-2030(2015)01-0005-13
2015-02-09
梁衡(1946—),男,山西霍县人,《人民日报》原副总编辑,邯郸学院名誉院长。